第十四章 往事也堪回首
这里是悉尼最高的餐厅。
从巨大的玻璃窗往下望去,情人湾就像一块美丽迷人的海贝静静地躺在钢筋水
泥的珊瑚丛中。
还未入夜,情人湾边五彩斑斓的彩灯已经迫不及待此起彼伏地闪烁着,仿佛一
颗颗璀璨的明珠。
不是为了吃饭而来这里的,为了喝酒。
徐中喝的还是VB生啤,我依旧是苏格兰威士忌。
“你还是老样子。”徐中望着我。
“你却变了很多。”
徐中嘴角闪过一丝浅浅的微笑。
“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徐中喝了一大口啤酒,白色的啤酒沫绕在嘴边宛如一圈白须。
他拿起餐巾抹了抹嘴,问:“你还记不记得你初恋时的情人?”
“嘿嘿。”我笑,“那时我才10岁,应该叫暗恋情人才对。”
“不管怎么样,初恋总是最美好的,你永远也不可能忘记。尤其是初恋时的感
觉,尽管很多东西已经时过境迁。”徐中扫了我一眼,转头望向窗外。
我不说话。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怎么会突然讲起了初恋?他的初恋什么时候的事?是谁?
“这几个月来,你都在哪里,做了些什么?”我低头望着面前的桌子问,眼角
的余光留意着他的举动。
“其实我一直都在关注着你的一切。老克搬走了之后你们又招了一个叫赵小华
的人一起住。后来你妈来了,后来你就搬走了。”
徐中接着说:“那段时间我也比较忙,墨尔本、雪梨来回跑。你们家的事是后
来国内的朋友告诉我的。”
“难道你一直都在‘监视’我?知道得这么多。”我开玩笑地说。
“那叫关心。”徐中也笑了,“不过我倒是真的不知道你们搬到红凤区来了。”
“连我自己也想不到,的确搬得很匆忙。不过,我倒是真的很佩服你,好象什
么都知道,连我今天要去学校都知道。”我略带点讽刺地说。
“我不知道。”徐中从怀里掏出一包烟,“我只知道你一定会去那里等车。我
一连等了三天。”
他很不经意般淡淡地说完,弹出一支烟点上。
他连续去了三天?为什么?就为了要找我?等我?
“澳洲政府规定在室内抽烟是要罚款的,你不知道?”我惊异地问。
“是吗?我不知道。”徐中狡诘地笑,抬眼瞟了一下四周,说,“好像是真的
嗳,大家好像都不吸烟的样子。”
然而,说完他却打着了火,不仅打着了火还递过来一支给我。
“不用了,最近我很少吸烟。”为了省钱,我把烟也给戒了,再说,李静也不
喜欢我抽。
“别担心,规矩都是人订的。再说也没人会来罚你的。”徐中很自信地笑着说。
“不是,真的不想。”我心里想着怎么跟他开口,问他这一直以来在干些什么,
在哪?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现在是不是合适的时候,很想说却又不知从哪里开始接着问,如何开始
问,心里有点紧张。
感到一阵尴尬,我端起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掩饰着自己心里的惶惑。
烟在徐中的手里一点点缓慢地燃烧着,没有风,青烟笔直地指向天花板,在半
道突然散开,悄然地向四周弥漫开去。
“那一次我没有被遣返。”徐中静静地自言自语般地说,“那天你走了之后,
我打了个电话。我知道那一刻起我的命运由此而改变。”
他的眉头微微一翘,接着说:“也许并没有什么改变,我的命运本该如此。谁
说得清呢?”
“你打电话给谁了?”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一个叫杰克的人吗?”
“杰克?”
在这里叫杰克的人实在太多,光我同学里面就有四个。西方人的名字实在是单
调得很。
“就是我以前在CD包装厂干活时的老板。”
“你是说那个黑社会?”
“不是什么黑社会。好了,这么说吧,他们早就想让我加入他们的组织,我一
直没有同意。”
难道真的是黑社会?
“有一次坤爷去见过我后,我感到不能在包装厂继续干下去了,就辞掉了那份
工。”
“为什么?”
“坤爷是集团的董事长,我当时只是个包装工,他专程去见我,当然表面上是
去视察的,可是我知道。你明白吗?”
“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见你?”
徐中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浅浅地吸了口烟说:“后来我去了餐馆打工,你知
道的。在那里我认识了约翰刘,也就是你现在的面馆老板。”
“老刘这个人不错,挺讲义气,当时只有跟他我还谈得来。再后来,发生了酒
吧的事,当时遇到了彼得,就是其中的那个华人。你知道,彼得就是包装厂杰克的
顶头上司,我见过他好几次的。事后没几天,他打电话给我约我出去,说坤爷要见
我。”
“你去了?”
“是。我不能不去。”徐中在桌边的茶碟里掐灭了手里的烟。
“坤爷说叫我到他的公司去做事,我说我还要考虑。”
坤爷到底是谁?既然是公司,他还犹豫什么?
我不出声,听他继续说下去。
“那时我想先回国避一段时间,也许事情一过他们就会淡忘,不会再找我。当
然,这种想法是很幼稚的。”徐中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所以后来你就回国了。但怎么那么急着又回来了呢?”我问。
“其实当时也是因为青青和汪伟的事回去的,事情处理完了,本想多呆几天,
可是怎么也呆不下去,只想着往回赶,想见你。”徐中望着我笑了起来。
我头皮一阵发麻,因为我相信他的话。如果我把自己当成是个女孩子的话,我
会完全理解他的心情,并且还会感到甜蜜和开心,可我毕竟是个男人。
难道他的初恋情人是我?!
背上的鸡皮疙瘩立刻一阵涌起,然而,一瞬间却有一丝微弱的欣喜在心头飞快
地掠过。
“噢,是吗?”我尴尬地笑笑。
“是真的。青青的事情完了以后,突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思想一瞬间完全放
松了。当时脑海里想的全是你。想着我走了以后谁给你做饭?不带饭了你去哪里吃?
过得还开心吗?晚上睡觉老踢被子没人给你盖,会不会着凉?”
什么?他,他,晚上我踢被子,他还起来给我盖过?
我只觉得自己的脸上发烫,心突突地跳了起来,一阵乱七八糟的感觉混合翻搅
在一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当时什么也顾不了了,只想着往回赶。”徐中微笑地望着我脑后那虚无的远
方陶醉地说,“回来后一下飞机就能见到你,我心里很激动,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情
绪。”
我仿佛又感受到了在机场徐中那激烈的拥抱和怪异的表情。
“那你回来后怎么去的启德地下美食城?”我赶紧岔开了话题。
“是约翰刘介绍我去的。他那时开始就有了想自己开餐厅的打算。”
“那,那些人,坤爷?还找过你吗?”
“我几乎是一在唐人街露面他们就找到了我。当然,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地关照
我拉拢我。坤爷想做的事,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办到的。”突然徐中眼里闪过一缕
崇敬的光。
“没多久,约翰刘终于要自己开餐厅了,钱不够找我借。我哪来的钱?谁知道
让坤爷知道了,叫杰克拿钱给我,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当时,我能够想起的就只有杰克,只知道杰克他肯定有钱,也一定会买我一
个面子,在包装厂干活的时候,我帮他很多。”
“于是我找了他。其实,当时我只是想做一个担保人而已,本来说好是杰克跟
老刘之间的事,可后来他们都说,只认我一个人。最后倒成了我向杰克借钱,老刘
向我借钱了。”
怪不得约翰刘说很早就跟徐中借的钱,原来是这么复杂。
“那这些跟你在‘牢’里打电话和后来出来又有什么关系?”
非法移民拘留营其实就是一座“牢”,一座要自己交钱去坐的牢。
“当时我面临的只有两种选择:一,被遣返回国;二,打电话给杰克求救。”
“你为什么会想到要打电话向他求救?他有什么办法?有钱?”
“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徐中望着我,“你知道吗,杰克的大老板坤爷的集团
公司控制着大半个唐人街,他们有钱有势。救我出来根本就是易如反掌的事。”
他顿了顿,“我早就知道。可是我也知道,我从此再也没有办法拒绝坤爷任何
事情了。”
“所以你就加入了黑社会?”我略带激愤地问。
这回徐中居然没有对黑社会的说法反驳。
他沉默,沉思,目光呆滞地望着桌面,心神游去了远方。
“他们到底看上了你什么?这么迫切地要拉你过去?”我不解地问。
“啊,你说什么?”徐中回过神来望着我,“这样吧,我们别老在这里呆着,
出去走走。”
情人港的夜色还是那么美丽,这久违的美景让我想起了许多许多。
“想不到我会跟你来这里。”我扶着栏杆向港湾的那一头望去。
“是吗?”徐中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地吐了出来。
是啊。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是跟小莎一起。
想起小莎我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涩,眼眶忽然有一点点发热。
我猛地吸了一口冰凉的夜风,扳着栏杆抬起头搜索那星光点点的夜空。
会有流星吗?
没有。现在不是流星雨的季节。
“你觉得这夜景很美吗?”徐中突然问。
“啊?为什么这么问?”我惊疑地转过头望着他。
五彩跳动的霓虹映照在他脸上透出些许的怪异。
徐中掉过脸望着情人港那头金碧辉煌的星际大酒店,缓缓地说:“这里的确很
美,是雪梨最美的夜色。这美丽的背后又是什么呢?”
“美,走到了极致就是丑陋;光明的背后是黑暗。你知道现在有一种很先进的
美容去皱纹的方法吗?”
他的话好像很玄乎的样子,没听明白,也不知道他的前句跟后句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说的美容方法我想我好像应该听说过,当然,是听李静讲过。
“你是说皮下注射肉毒素去皱吗?”
“哦?你知道?”徐中惊异的眼神望着我。
我不由得一阵得意,接着说:“我还知道目前能够真正掌握它的生产和使用技
术的当今世上只有美国、英国和中国。”
徐中笑了,说:“想不到你比我知道得还多。我只知道它是一种剧毒的物质,
稍有不慎就会让人毙命。但我也知道,它能让人青春常驻、朱颜不老。”
他接着说:“想不到美丽却是要用剧毒去创造。其实,某种意义上讲,这座城
市也跟人一样。有毒的东西未必就一定是无用的东西,有时又正恰恰相反。”
也许士隔三日真的要刮目相看,我发现我越来越不明白徐中那些好像很高深的
话。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你知道这座桥上总共有多少盏路灯吗?”徐中问。
“我怎么会知道?谁会知道?难不成有谁真会从这头跑到那头一根根数去?你
有没有搞错!一晚上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脑子笨,给个痛快的,要杀要剐你就
说吧!”我激昂地说。
徐中哈哈大笑起来,说:“我想跟你卖个关子,你这就沉不住气了?告诉你吧,
总共是79根,每十米一根。你会问为什么会是单数?不是应该两边一样多吗?80根
才对呀?不错,本来是80根,可是上个月桥头一起交通事故撞断一根,至今市政局
还没有派人用新的换上。”
他的一番话听得我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你,”我想说,难道你每天就在这里数电线杆
玩?
“这算不了什么,我还知道,我们现在站在这座桥最高的位置,目前这座桥上
共有43个人。”
“你,你,你是神仙吗?是不是这么许久不见,你遇到了什么世外高人传你盖
世武功!”我叫了起来。
我以为徐中会咯咯大笑起来,可是,他却没有笑,不仅没有笑,还满脸变得格
外凝重。
“这就是为什么坤爷非要我不可的原因。你知道,出国前我在市政局工作了4
年,哪里的路灯坏了;哪里的地下电缆被工人挖断了;甚至哪块下水道井盖被偷了
都关我的事。”
“我对城市的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当然,我承认不是谁都象我这么疯去了解
得这么透彻。也不知道是先天具有还是后天养成的,我对周围的一切都非常的敏感。”
“我并不需要刻意地留意些什么,只要我走过一个地方,周围所有的一切就会
很自然而然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还记得上次酒吧那件事之后吗?你们问我为什么对路边的CCTV那么熟悉。”
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那《星岛日报》上被拍到的我们的背影。
“记得。上次你好像跟我解释过。可是——”可是什么呢?当时我们怀疑他跟
劫匪有关,是他们的同伙。他是吗?他不是吗?
当时他的确没有参与他们的打劫,不是他们一伙。可现在,他好像又是他们一
伙。
我开始有些糊涂。
“坤爷当时一直在计划着一件大行动对付十三太,他需要把一切都计算精确无
误。包括行动的路线、时间、起始地点的选择,以及车辆人员的分配。”
“恰恰这就是我的强项。两年来,我对雪梨的每条街道,周围每栋建筑物的布
局,市政设施的排布,这当然包括监视器的位置数量,这一切我都了如指掌。我可
以精确计算出比如情人港到唐人街的最佳路线,所需时间,以及如何避开监视和有
关部门反映后所到达目的地点的时间及经过路线。”
这怎么听来像是在讲侦探故事?他干了些什么?
“现在的社团不是你电视里看到的光是打打杀杀。 坤爷是正当商人,是太平
绅士。他不愿意卷入任何危害社会的违法行为。”
“我明白了,所以要当正人君子就必须干坏事的时候做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让谁也不知道是你干的!所以需要你去为他们出谋献策。我想你在他们‘公司’是
属于企业策划部门吧?”我讥讽地说。
“阿皓,你不明白,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很明白!坤爷是太平绅士是吧?当然他也是唐人街的老大,他还是什么集
团公司的董事长吧?对了,十三太是谁?是另一派的老大吧?坤爷要搞掉他,自己
做老大,但是又不想政府、警察知道是自己干的,所以一切都要安排得‘天衣无缝
’,杀人放火后逃跑的路线是你来负责的吧?公共场合抽烟也没人敢罚你了,现在
你也是个老大了吧!”
不知道我是哪里来的胆气,一大通话没经过大脑般的一古脑脱口而出。
说完,我的手开始微微有些发抖。
徐中没有出声,听我说完,沉默一会,说:“我不能说你讲的都是错的,但事
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注:关于坤爷和十三太的故事在《刺行天下》外传里有记载。)
“那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说看。”我低沉地说。
“坤爷确实控制着大半个唐人街,但我们做的是合法生意。生意总有竞争,有
时候要解决一些问题却又不能光靠所谓合法的途径就行,尤其是当你的对手根本不
按常理出牌的时候,你就必须要用另一套规矩办事。”
“这里毕竟是洋人的地方,规矩是他们订的,但中国人之间还是有中国人自己
的解决问题规矩,而中国人往往喜欢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难道这种方式就一定是要用暴力和铁腕才行吗?我不能接受。
但,难道千百年来不都是这样吗?中国人即使来到了西方社会似乎还是不肯放
弃这种方式。
“你不能说这是什么黑社会。到底什么是黑社会?难道要说这整个社会都是黑
社会吗?”
“什么收保护费、砣地费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不要老是相信那些港台电视蛊惑
仔的故事。现实里是不存在的。我们经营合法的生意当然包括夜总会和赌场,我们
每年缴纳比别人多得多的税款。”
“我承认,我们的做事手法有些的确跟法律法规有抵触,但我们并没有危害这
个社会。相反,这座都市的繁荣我们有很大的贡献。我们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另外一
面,也正是那一面在有力的支持着这座城市的繁荣。”
“你可以说我们就是这座城市的肉毒素。”
我实在不敢苟同他的说法,我并不了解他们对这个社会到底带来了多少的利益,
对于这座城市的繁荣他们到底出了多少力。
“不管怎样,请你相信我,我所做的事对得起任何人,我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也包括你!”
望着他,我实在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难道这就是那个以前我认识的徐中吗?如
果是,为什么我对他感到如此的陌生?如果不是,他不正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吗?
看不出有任何的改变,对我一如以往的关心和坦诚。
他真的很坦诚吗?为什么我这么多事情都不知道?
他欺骗过我吗?从来没有。
也许,许多事他只是没有告诉我而已,谈不上欺骗,谈不上隐瞒,因为我也从
来没有问过,他也从来没有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问,是因为我相信他。
可我相信他,他却做了这么多让我无法置信的事。
可是,他有错吗?
我相信他又有什么错吗?
既然大家都没有错,为什么现在我们要搞得像是势不两立的样子?
任何人都应该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力,你有,我有,他也有。
自己选择的路就是最适合自己的路,就是最完美的路,哪怕在别人看来是多么
的不可思议甚至无法接受。
也许世间万事万物本就说不清个是非对错。
我的心好像有一个扣得死死的结突然被揭开了一般,好像忽然之间从漆黑混沌
的迷宫中豁然闯了出来一般,不由得有一阵写意和愉悦涌出。
“好了,我们不要谈这些沉闷的话题了。”我欢快地对徐中说。
徐中似乎也被我的情绪感染,脸上露出了释怀的微笑。
我坦然地望着他说:“毕竟,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又在一起了。能再次见到你
我真的很高兴!”
徐中伸过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往回家的路走去。
“对了,你还是一个人吗?”徐中突然问。
“什么意思?一个人?”
“哦,我是说,你没找女朋友吗?上次在面馆那个女孩是谁?”
“你说李静?跟我们一起住的一个女孩子,也是我以前SIBT的同学,谈不上是
女朋友。”
“是这样?”徐中停了一下,继续说,“我见过小莎了,你还想知道她的情况
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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