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属牛,可能就注定该生而吃苦。出身在六一年闹灾荒的所谓自然灾害年代, 据说母亲怀上我时,正在灌县的“五.七”干校下放劳动,而劳动的地点又是去 县城岷江对岸纪念李冰父子造水有功的二王庙的山后,一座叫“灵岩寺”的庙宇。 这寺庙当年也曾香火旺盛,殿宇辉煌。 父亲因是教师也就是所谓“地、富、反、坏、右”之外的“臭老九”。 母亲家庭成份又不好,虽不是教师但仍在学校工作。所以都被下放到干校劳 动、学习和改造, 不光接受“洗脑”也还有繁重劳动。 他们虽是水利学校的职工,可课也上不了,工作近于瘫痪。父亲要到河坝湖 泽围河造田,母亲则在灵岩山砍林烧山,说是支援国家“三.线”建设。再后来, 文革时,为了铲除封、资、修和破“四旧”就砸毁了曾提供他们住、食、宿的这 灵岩寺。 因母亲营养不足,父亲捉了学校校革委主任家的一只鸡给母亲补身体被发觉 后,被取消了教书权并被发配到青海去修水电站, 母亲也被定为“坏人家属”更 抬不起头了。 我被母亲从锦江市外婆家接到灌县时,正值上初中。记得在红卫中学念书, 班主任是位干瘦的戴着起圈眼镜, 教政治课的黄老师, 他总是穿着或黑或青的中 山装,领口风纪扣不论是天热天冷,总扣得一丝不漏,头发总是倒梳得油光水滑 , 脸上挤出的笑容也是森肃吓人的。 他给上的第一课就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并说:阶级斗争要天天讲, 月月讲,年年讲!后来才知道,他在解放前曾在安仁镇刘文彩中学教过一年书, 就因为他在政治教育上表现突出,才保留到这个饭碗,也躲过了历次运动的揪斗 与清肃。 在放学回家的泥土烂石路上,总爱撞上拉上沉重沙石的老黄牛, 它仍脊背拷 架上木枷,有的并携着母牛小牛,温良敦厚默默一起拉着负有千斤沙石的板车, 遇到上坡便还要挨“讨口子样衣衫搂褴”车主皮鞭抽打。 小路旁菜园内,一座座垒起的旧坟新坟插着幡飘,与篱笆外的野菊都令我心 情阴森凄凉, 潜意识中总认为我就是那头小牛。早在小学,就因为家里出生不好, 红领巾就没戴上,这上中学入共青团也自然无资格。 我印象最深, 也是第一次自尊心与人格受侮辱的是:一次在班上与同学打架, 被告到班主任黄老师处,他竟然不问清红皂白,让我从上午站着面壁到下午, 我 同他顶撞了两句,他就暴跳如雷地暗示班上一个体强力壮的男生把我暴打一吨, 后来我又联合其他几个同学去打转来,结果,黄老师说我在搞阶级报复; 因为打 我的这个男生,他父亲是造反起家的县革委的一个什么官员。 这次,黄老师把我们几个打架的同学叫到操场排起, 他让父亲是右派的那同 学打外公是富农的同学的耳光, 又让外婆是地主婆的那位同学打另一父亲有“历 史问题”的同学耳光,最后让据说是雇农出身但他父亲因偷女大学生内裤,而被 逮住定为流氓坏份子的儿子扇我耳光。 大家先是谁也不动手,最后迫于不打就不准上课的淫威,大家就戏剧化地敷 衍表演了这荒唐闹剧。 我自然不服,说事情不是我惹起的,况且,大家都对打了,你却只让他打我, 而我却未打的对象。 他想了多时,又再找不出参予打架的学生了,就硬是把一个长得与我文弱样 鼻梁还架了副下跨的眼镜叫来让我打一耳光, 这位同学自然不依说:他又没打架, 为何要挨打?黄老师说:你是鼓动暴乱,见死不救!那同学说: 他就一言未发, 还在拉开打架的同学,怎么能下这结论?有两个参予打架的同学也点头证明。 黄被问得瞪目结舌,最后只好说:“哪个让你老子是做投机倒把的昵?” 我当时还未有哭笑不得的悟性,也就为心理平衡,象征性地打了他一下。 现在想:民族劣根性为什么在国人心理上积淀得如此之深?也有一次,我同 学“王八崽”, 他爸因在坛子中窖了族谱,被挖出来说是私藏变天帐, 于是被单 位定为历史反革命,黄老师在上政治课专门作为活教材,让大家批判讨论。 下课后,一拨同学当然也有自已,就把绰号叫“王八崽”的同学,推下泥浊 的水田,打起“排球”,看到他狼狈滑稽,心中不知是在娱乐,还是在抒发阶级 感情?我成人后才意识到,那就是人性的原罪丑恶处:幸灾乐祸、火上浇油、嫉 妒仇视乃至借刀杀人……这一切就象古罗马斗兽场一样,我就是其中的野兽! 我 被别人奴役,反过来又想奴役别人! 那时也没有什么娱乐,记得同学们就常爱去河坝看枪毙人。在警笛呜鸣声中, 我心中也泛起莫明的悸动,看到五花大绑的反革命或强奸犯,一个个被插着高耸 的尖飘牌、头被剃个精光到处押着游街,人们则象看怪物样兴奋地夹道看欺头。 一来是我胆小,二是怕闻到人血腥味,一般不敢走得离刑场太近。事后的布告上 常有这样的词语:思想一贯反动,或是流氓成性,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现在想来,哪怕罪当处死,把人犯剃光头游街,是否是对“人类”尊严的羞辱? 问题是,犯人该不该有人格?但社会总是该向文明迈进吧。 黄老师以后说:对你们这些家庭有问题,又调皮捣蛋的学生,就只有“以毒 攻毒”。 最后还说:“上等人自为上等人,中等人学为上等人;下等人教也不成人。” 他虽未明说我们是几等人,但我想我也许在他眼中就根本不算人! 我家中无反革 命,所以不算狼崽子,但老子是教书匠,也就是“臭老九”那姑且算为" 麻五类 " 的“臭崽子”好了。 这黄老师还最热衷在一学期内,不管是过清明节,还是劳动节,或是中秋节, 总带领学生,抬着花圈, 戴着同学自已做的小白纸花,去二王庙旁的烈士陵园悼 念一番,他自然是慷慨激昂,老泪纵横地讲解一番烈士们当年剿匪时的英勇事迹 , 弄得男孩女孩哭啼不绝,在陵园山麓周围,阴森柏树,被花圈、白花打扮得花 红纸白,一座座坟包肃然耸立。 我当时仿佛像闻到了血腥味,听到了刀枪声,在阴森柏林山崖边,只感到害 怕;但还要把这份感受表情埋葬隐藏。 最让我难于理解的是:有位剿匪功臣的烈士,他的墓前花圈放得最多,可后 来路过这里时,竟发现他的墓没有了。 据当地人讲,后来调查到他年轻时,就是土匪,以后伪装革命参加了游击队, 他是在剿匪中光荣牺牲;但三十年代被他残杀的共产党员也不下五人。还说,他 的墓用的水泥很牢固,清除时是用炸药才挖崛出的。 当我二十多年后,又去崇州罨化池公园时,在一座金壁辉煌的文庙侧与陆游 祠的梅花盆景园内,又见到一尊汉白玉雕塑的革命烈士塑像与陵墓。墓碑记载她 曾卧底国民党特务系统,暴露牺牲,直到文革后经组织甄别才予承认。这世界老 颠来倒去,我感到无所适从。心想:要中国的一些历史都解秘了,这世界还不知 在眼中会变成啥模样。如我那位黄老师健在,再接受他一番教示,不知他又该作 何感慨。 这黄老师还常爱教育学生说:“万恶淫为首!”,有几次,上课时我向傍边 一位模样娇好的女同学借笔,刚亲近地说上几句。就见他忽地把拿着粉笔的手, 在空中作了个弧型便凝固了,从下跨在鼻梁眼镜中翻瞪着一双黑溜的瞳仁,直向 我射来,弄得我不寒而懍, 一整天也心神慌吓; 所以从班上初中毕业后,男女同 学间印象皆模糊不清。 黄老师还常组织我们到全国闻名的大邑县安仁镇“收租院”去受教育。当年 我不曾明白这座地主庄园的建筑,是明清年间遗留下的川西地区特据民风、民俗 的古建筑。只依稀记得这黑灰色豪宅是一院套一院, 回廊、天庭、照壁、石狮… …都大且多, 虽冬暖夏凉,但整个布景,空前的阴森恐怖。 长廊中雕塑的农民、长工被用泥土雕塑得扭曲变形,无论身姿、肌肉、胁骨 乃至于脸上、腿上的青筋血管均凸突欲暴,脸部表情,不是愤怒就是悲惨。 他们有的推着鸡公车、有的端着斗石,有用铁链栓住脚手给地主监工交粮; 地主及狗腿子则个个被塑得面目狰狞,不是高举皮鞭,就是凶神恶煞,还有肮脏 恐怖的水牢,污水中浸泡着象关野兽的铁笼,笼中还有三尖角铁刺钉;活脱是座 人间地狱, 不要说听讲解员介绍,光这营造的氛围,这情景就令人毛骨耸然,别 说是孩子就大人也觉阴森恐怖! 当然也激发起义愤填膺,女生个个双眼噙着晶莹 泪花,男生则握紧小小拳头。 当时我不知也不敢怀疑这过分渲染的真实性;而历史才过了仅仅二十年,当 我再来到这公馆时,他已易名为:川西民俗博物馆,当地还有企业想用“地主庄 园”申报商标,虽因政治原因未能实现,但民间仍有人传议:仅“收租院”给当 地赢来的政治帐,和经济帐,谁能估计得了?虽然官方未公开“地主庄园”实情, 但至少在川西,很多人巳知道“水牢”“血衣”都是当年为政治需要而导演的特 殊场景与道具。 再乃至于批判控诉刘文彩生活极端糜烂奢侈,如吃鸭蹼、坐在今天看象破棺 材样的轿车,巧娶豪夺五姨太等事,则是连现今的乡长镇长也会嗤之以鼻的。难 怪我在这庄园门前,听见一位穿旧得不能再旧了的军尼大衣的老者,对着来参观 民俗博物馆,山珍海味才吃完,又拥佳人上‘奔驰’的官员与富翁们亨起歌谣: “革命革了几十年,一朝回到旧王朝。”未了他还亨起:“那个主义好,好得不 得了!官员地位高,搞腐败,无数套。工农兵,下岗了;干部皇粮吃到老。反动 派没打倒,帝国主义夹着皮包回来了,回来了!大家都爱‘大团结,‘,掀起了 吃喝嫖赌新高潮,新高潮!”群众说他是疯子!也有人说他当放牛娃就跟着红军 在跑, 我想他大概是酒还没喝够。 记得我除了在少年时代接受革命传统教育与忆苦思甜教育外,还身体力行地 在黄老师代领下,无论夏日烈阳,还是寒风霜雾的秋冬,每星期至少有三个半天 要去河坝,用旧马达做个套圈,用小手握榔头去捶用之不尽、取之不绝的鹅卵石, 说是支援铁路建设,用劳动改造世界观。 我当时手上被误砸得清一块、红一块是家常便饭。我当时不知道,我们的某 些伟人早年出国留学,也是勤工俭学, 但他们已是成人且资本主义也还付了工钱, 而自已当年还是“童工”也不是“少年犯”,为何除了灌输思想,荒废学业还要 劳其筋骨? 再后来,又是“学习白卷英雄张铁生,砸烂知识闹革命!”一切以“造反有 理为理论。”父母也因成份与经济问题经常吵架,砸锅摔碗也家常便饭,母骂父 的妈是地主婆;父就说妈的老子是军阀资本家。 我自已则觉得在红色洗礼中,我巳彻底脱胎换骨。也在梦中梦见我的血已被 抽干,而注入的却是镇上那老铁匠、或是无产乞丐、也就是无产城市流氓的新鲜 血液。 我甚至不知什么激情,使我想告发父亲说“白卷英雄”的坏话,现在想是: 造反有理!把正常人的脑洗得疯狂。 我也就是在这背景下,被父母送到县城外十多里一水文站他们同事的家中寄 养。当时我真不知叫我怎么去“忆苦思甜”,我不知道我的少年是苦或甜?我只 知道我是有家难回。 再后来,又接着一个运动套一个运动:从“砸烂学校闹革命”、“揪斗当权 派”、“学大塞.大庆”、林彪坠机、“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到粉 粹“天安门事件”、“四人帮”至伟人如慧星坠逝,到唐山大地震和焦阳的水来, 焦阳的山,中国出了个“华政委”。 我也伴随着这一系列“天灾人祸”逐渐告别青少年时代。全家人为了迁到大 城市,也为了解决我的工作。父亲又同意再去援藏,条件是解决母亲及我到省会 的户口,并要求解决我的工作。一直沿袭的父母在何系统,儿女基本就顶在什么 系统的“系统论”就把我也卖给了我并不喜欢的行业。 当时,招工要先解决下放过农村的知青,我没资格,但上级组织部门对我父 亲讲:这事易如反掌,由我们出面给招工办做一份我曾下乡的档案就是了。 我当时听得象是在变魔术,那巨人不是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 们的主就最讲认真。现在一想:也对!这句话看你怎么去理解!我父亲从西藏回 来后,不到三年就死于脑益血。我终于明白了称之为“公正;平等和等价交换” 的游戏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