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她对你说,你讲的故事,我虽然没有完全经历,但作为同代人,是可以理解 的, 不过,总感到调子灰黯,让人压抑; 并说:你能不能讲点明快愉悦的呢? 你说你不愿编造谎言,虽然生活中也曾有过火花、有过激情与憧憬,但晴朗 天空下,阴云雨雾总多过春光明媚的日子。又补充说,只要能保持心境不被阴影 完全吞噬,人就还能活下去。 她脸溢着绯红的光泽说:那就谈谈你的工作及恋爱吧! 你说, 那也是沉重的 往事!。 那是八十年代,同现在的新世纪不同,人的物欲横流还没有现在强烈!禁锢 了若干年的思想与文化刚开始解冻, 虽然外面的世界丰富多彩,但思想资源与资 讯渠道仍是被“过滤”过,有选择引进,但一种文艺复兴的氛围在弥漫。 我接到“广野书会”在大邑召开的邀请书,便来到了会场设在依山傍水的静 惠山公园。 一条古香古色,蜿延通向公园。木板门面两侧,卖涝糟、豆花、汤元、血旺、 酸辣粉、猪牛羊杂的饭铺以及买各种木器、铁器、山货栗子、柚子,稀脏邋遢的 老式理发店、米店、卖放着流行歌曲录音带的地滩乃至卖冥器花圈纸钱的把这小 街也搞得热闹喧嚣。 长着青笞的树皮瓦屋, 青砖黑瓦木檐的老房子门面下,挂着印有媚俗姿态靓 女的挂历,形成鲜明反差,我感到转型期的社会将象海潮般很快而来。 公园座落在小街尽头,前有小桥流水,后靠连绵山麓。晴朗天空下,阳光射 得银杏树叶象镀了金似闪烁光泽,斑驳的光影,从网状树枝下,洒漏投映地上, 还微微恍动,犹如一幅疏密有致,而又点奇幻的写意画。 如今看来,这由文联及曲艺协会主办,各市区县协办的“广野书会”,也就 是个“大杂烩”, 什么“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作者与作品充斥混杂,各出版 社、报刊杂志的编辑与业余作者、专业作家、民间艺人乃至文痞之类的“三教九 流”济聚一堂。 我也是来组稿的,可后来发现简报所宣传的此会推出的两千多篇小说、戏剧、 诗歌及两佰多位文学新人,不是夸大其辞,就是乌虚子有。 有两位农民青年抱来厚厚一本诗集,开始看:水准很高;可又总有似曾相识 的印象,最后才核实为剽窃《人民日报》副刊作品, 搞得令人哭笑不得。 更多的所谓文人,不是文人相轻地相互抵毁,就是无中生有的造谣或就是议 论某某的桃色腓闻, 本来要开两星期的会,我待了五天就准备打道回府。 走那天,会议主持者,省文联曲协骆主席把两本作者手稿交给我带回去看看。 这骆主席身材高大,五十好几,皱纹堆笑满脸,见人就打躬作揖, 说尽恭维 赞美之话,令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他因为出身好,十二岁从放牛娃到皮鞋匠再到工宣队队长,又当了曲艺团团 长、书记, 最后又把曲艺团“卖了” 据说他与人合作的长篇传记《军阀混战》就是他的亨哈二将:“瘴子与麂子” 诗人代笔的, 也不知他怎样就当了领导作家的“作家”。 社会上一批“烂文人”“放浪诗人”也就冲他这“大红伞”来投靠他。他有 一特长:会上发言总象公鸡啼嗓似的吆喊,又象呼的是文革的徼文,总让县上人 认为他能仗义直言,慷慨陈词, 便懵懵懂懂给他个绰号:“活济公”!好象烂兄 烂弟的苦恼他都能承之以肩并能为之化解。 我不好拒绝他的好意,就接过作品说是拿回去看看,如可以,就推荐给《青 年作家》。 打开作品,这位秀美的女性业余作者, 在作品中还夹了三张倩影,两张是穿 橄榄绿警服,一头浓黑分了路子的秀发, 倾泻至肩,浓眉下,欢悦笑容显露珠出 贝色光泽唇齿,眼晴美而神采奕奕,充盈着神秘诱人,女性韵味特浓的韵味。 我立即被诱惑吸引了,便急着阅读起她的作品。凭心而论,她的小说《爱并 非都是甜的》与《爱的迷惘》除了思路较新颖外,思想开掘深度,艺术性等还不 算艺术作品,充其量有日记味道。 我不便打击她的热情, 便连同她原稿并附上一封语气委婉的短信,按她留下 的地址给邮寄去了。信的大意是:有文彩,但还需提炼;望继续坚持创作之类的 话。 几天后,收到她回信,她讲:“这次书会,令她失望,人与人不能勾通;文 人间更是钩心斗角,尔虞我诈!__这是我参加书会的最大感受! 我是满怀信心 而来,失望而归。悲哉!”最后,还说拜托我打听一个笔名叫西门大人的作家背 景,且让我不要声张。 我虽然也知道这位所谓作家的文格与为人,但又不愿直说你看看《金瓶梅》 中的西门大官人……我怕亵渎心中她美好印象,并预感有什么意外故事……也不 愿辜负她嘱托,就赶车前去了她工作的地方。 她叫岳娇,在大邑县也就是鹤鸣山山后一个叫翠云坪的劳改茶场场部作干警。 汽车沿盘山公路吃力地爬着,山涧满目清翠。不多久,就到了一个象辽望台 样的岗哨,两位背枪的武警跨上客车扫视一番,见满车都是当地农民,只有几个 城里模样人,就盘问了我们。 那几人说是人犯家属,是来探望的。又问我是……我说我是来看管犯人的人 , 见无异常,也就放行了; 也无想象中监狱那森严壁垒。 车一直开到一个比篮球场大许多的坪台,看标牌才知道是场部。 也才看清这茶场是座落在一椭圆型狭长幽深峡谷中, 一笼笼茶树被阳光, 谱 上一层嫩绿色,山阴背光处, 则黛色深绿,似炊烟样烟云在山巅盘绕轻飘。 我下车径直朝办公室走去。我戴着茶色墨镜眼镜,找到了正伏案写东西的她。 她听有人找她,就放下手上工作走了出来。 她身穿玫瑰红风衣,戴了幅透明框架的眼镜。刹时,我仅真有点认不出她。 相瓦凝视了片刻。 她问:“你……” 我说:“咋天才收到你来信,我怕信上不易说清……” 她高兴说:“原来是你!”进而又说:“我有预感,想必你也许要来。” 我说:“要是也不许呢?”还用开玩笑口气说:“你会算卦还是有特异功能 呢?” 她侧着头微笑地把眼珠旋转了一转,便红了脸,嗯呀伊噢起来, 俨然一个大 学生气质。 来到她宿舍,她热情地忙着泡茶,又去拿糖果。我环视了一下她寝室,淡绿 色窗帘下,整洁的大床,精致的桌布上放着一个电子琴和一个多孔白色笔筒,笔 筒内画笔林立,床头堆满了书籍杂志。 我说:“没想到你还这么多才多艺嘛!” 她腼腆地红脸笑道:“不敢当!在这老山中,不找点事做,还不给闷死啊!” 我立即在意识到她想改变处境。于是,同她就她的创作一直谈到人生;最后 又谈到了她想了解的那个作家。 我说:我没有背着人说人的习惯,不过可以告诉你一点:你不能太相信一个 人,也不能完全不信任人。我不能说,虚荣心可能会使人迷失自我。最后只好说 :我对那人及作品不态熟悉,大概知道他是造反派出身,并很好色。 我也不愿打听她隐私,其实我已听人说那作家在她向她请教作品时试图“拉 灯”,而被她怒斥之事。倒是她掩饰不好意思的神情说: “没想到那个人如此鄙 劣,简直是文痞!”她说到食堂去买莱,我便起身去洗手,回来发觉凉在过厅的 胸罩、内裤已不翼而飞,瞬间又感到了她的修养与敏感。 吃完午餐后,她带我爬上楼顶,指着峡谷中的监舍、农场、医院、茶厂向我 介绍。 “喂!要不我陪你到下面走走。”她用矫饰自然而又随便地语气说。 但我感觉得到这貌似无谓的微妙称呼隐约的内涵……我感到很亲切便愉快点 头同她在充满清新的峡谷山道上散起步来。 暮色降临,我们并肩沿山路石阶返回,一天来她脸上笑容总频频舒展,笑得 很自然且甜美。 吃过晚饭,我对她讲: “看到你作品中,对高干子女有一种反感情绪,也看 到了你有一种‘逆经叛道的个性’,我很欣赏,但不知现实中的你又……” 她歪头笑而不语, 半响, 才诡迷地冲我一笑: “哼,好呀!原来你是通过小说在研究我啊!” 我说:思想与行动并不总是一致的; 接着又试探地问:“你男朋友,也支持 你搞创作吗?” 她有点羞涩又有种矜持还有点娇嗔,只说她还没有男朋友。 突然,停电了,她翻找出蜡烛点上,窗外隐约飘进甜美的歌声,如今看虽有 点媚俗,但音乐的旋律毕竟代表那时代气息。仿乎歌词大意为:“这世界属于你, 只因为你年青;你可要抓得住,千万别错失……趁你还没学会装模作样证明你自 己,你想什么,什么就是你!”我被天真与幼稚的春情所诱惑, 朦胧氛围下,我 的心有种莫名神秘的激动,一种期盼了许久对美的悸动终于锁定目标。 我终于干脆问她:“你对我印象如何?”她习惯性地把头低下,笑而不语。 等了一下才反问:“你对我呢?” 我说:“我喜欢你的风格!”她故意岔着问:“是作品的风格吗?” 我也不直接说便讲是作品主人公的风度, 我们对视含蓄而笑…… 为了避开不自然神态,我拿上烟,拉开窗帘倚窗欣赏山间夜景, 夜色中,天 上星光灿烂,而星星特大特亮。 我划火柴点烟,老是被风吹熄,她转身靠近我并侧着身为我遮挡风。 我说:这里不象城中看不到星星,这里星光真美!我们靠得很近,从她秀发 散出的气息和体味特别诱人, 不象城中巴黎香水的浓烈刺鼻,而是自然与温馨; 我于是亲吻她很美的嘴唇,她开始有点扭捏害羞和娇媚,一会儿她就微启她原来 紧闭的嘴,一种松软柔滑甜蜜的感触,虽短暂却体味恒久,令我陷入了深深的陶 醉之中。 没有性冲动,只有情欲澎湃。但转念想保持这永恒之美,便说: “我们还是交个文友吧!”她凝眼说:“何必不直说!” 我说:“我太喜欢你,怕谈不成,受不了刺激!” 她轻柔地说:“只要你人好,其他都无所谓。”我于是拉着她的手,坐到了 床沿上。她此时的矜持、做作、傲慢神韵全消溶了。我便在她温柔、甜甜娇憨姿 态下,把嘴唇拥向她轻柔并散发诱人气息的脸上。她用轻柔甜美的声调说:“人 家看见了!”我向她努嘴窗口看,原来是映在窗帘上我俩的叠影。 我将嘴附她耳傍问:“你真的爱我吗?” “爱得要命!”她柔声说。仿佛一切都凝固了,也迷失了时空。看见她柔美 线条下起伏的胸部,我不是不想占有她;而是希望别让性欲败坏了我与她憧憬的 爱情。 于是把手从她滑腻而弹柔的身上移了开来。她从床沿上站起,摔了摔蓬松微 乱的秀发,又抖理了揉皱的衣衫,对镜端祥了片刻并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又俨然 象圣女般高傲,床上制服上的警徽闪烁刺眼光茫。 于是我们互道晚安,她把我安排在楼下招待所过夜。 这一夜在失眠兴奋中我起得很早。早餐后,她送我到山脚停车场,在等车过 程中我们又摆谈了许多。 当车来后,她帮我拧包并送我上车,大家都有点依依不舍。司机鸣着喇叭表 示要开车,她这才徐徐下车。当车启动滑着下坡时,我伏在车窗说等她的信,她 眼波闪烁着明媚春光,并在笑容中频频挥手向我致意;我也挥着手向她告别。 又来,又去,我被她迷得神魂不安。记得最后她同我分手,这刻骨铭心的感 情的伤害,归根到底的起因源于:是社会腐败所折射的“魔影”强奸了我的爱情。 春节来了,我给她卖了许多年货,又乘上绿色条纹的客车,急驶在这熟悉的 山间公路。山麓已覆积残碎雪迹,红梅、绿梅却傲首吐艳,我被这浮动自然幽香 的景色所陶醉,沉浸在“江山如此多娇”与“红妆素裹,分外妖娆”的意境中了。 车未停稳,我跳下车,一口气爬上盘旋陡峭的石阶,便碰上了她。她刚从浴 室归来,手上端的脸盆装着毛巾等洗浴用具,沐浴后的她,披着的头发用洁白绢 巾扎成一束,滑亮、轻柔、而又湿漉漉;黑亮亮秀发和浓眉下的脸色,浸润出白 中透红的鲜艳。她还是热情地笑脸相迎,只是隐约地露出点不太自然的神气,我 相拥她回到她寝室。 我问:“今天怎么了,没有话说了吗?是不是有新信息?” 她沉默点头说:“嗯,有点……”她的话有明显保留余韵。我们于是在沉默 中坐了一会。在我内心躁动不安中等了许久,她才开腔说:“我写信让你暂时不 要来……”刹那间,我感动莫名的震惊,我才接到她写的一封诗情画意的信,怎 么突然会…… “你们山中的天气怎么说变就变。”我想打破尬尴氛围说,她仍低头沉默。 我终于把话挑明说,有什么活就请明说,我无所谓,但总得要知道原因。我 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她则对我讲,她去食堂打饭。 她出去后,我突然想到她有记日记的习惯,心想,也许能从日记上找到答案。 果然,从她床柜找到一绿皮本子,翻开看:11.29 日上赫然写道:从父亲外调内 查情况看,他在政治上有点问题__别人说他是反革命!而且,还说他有神经病。 提行又写道:的确他内含还深沉,对我倾心,也是我选择对象的标准之一。 不过,我真的喜欢他吗?瞬间,拿着的茶杯的手不觉松开,茶杯被摔个粉粹,心 中的耻辱、愤怒与痛苦令我窒息。 他有选择的自由,但我人格不能受侮辱,人权应得到尊重。她端着饭莱回来, 见此情景,非常气愤地把日记书信仍了一地说:“你私看别人日记太无道德了!” 我也不冷不执热地说:“难道谈恋爱也还动用特务手段,去搞内调外查这就 道德吗?!” 我边说边愤然坚持要走。她侧身挡住门说:要走吃了饭也不迟嘛。为了探明 事情原委,我也只好缓和气氛。饭后我说:我的感情受到的伤害,我将独自承受 ;可是你们对我政治及人格的侮辱,我要求你说清消息来源!她为难地仍不正面 回答,只是说,面对传言,她很难堪!我说我岂止是难堪!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我现在思维很乱,让我用一完整时间考虑,结果会告诉你的”。 我以为她会告诉你谣言真象。所以就对她说:“即便我们不能相爱,但我仍 珍视同你的友情!” 她说:“这很难!” 面对窗外,落日已把延绵群山染得血色一片,我没有感触到一点日落的抚媚, 而透过寂静庄严的落日景象,我想到的是黑暗将很快笼罩这迟暮长庚的彩霞。 她把我安排在楼下潮湿的招待所住下。晚上,她提着一大网兜橘子、萍果、 等东西来看我。我说:“这么沉重的东西我带不动,情我领了。请你考虑好,务 必告诉我事情经过” 她点头默认了你的要求。碍于情面,你还是收下了这苦涩的礼物,并说希望 要她桌上中的石膏女神塑像作记念,她就上楼去拿了来。 她说:“这可是假得很的艺术品,一碰就碎。我恍了恍手中她给的萍果说: 真的假的我全收了。就让艺术在虚幻中真实吧!” 我说:我将等待你…… 她也在屋中来回渡步,她突然凝视我,如被冻上一层霜雾样迷朦朦的双眼很 红,并说:“你太大度了!我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太固执,又……” 我也感到眼晴特湿。她说明天一早送我,我说不必了!这一夜,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天没亮我走在泥泞山间小道,四周不时有猫头鹰咕_古.古_咕的 鸣啼声,夜,越益万籁俱寂,走到小镇天才朦朦发白,我毅然跨上发往都市最早 的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