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楼上响起桌椅的拖动声,是最后一桌客人起身下楼了。我走进吧柜,拿出菜 单。这时,杂乱的脚步声顺着楼梯走了下来。王老板剔着牙,笑吟吟地靠到吧柜 上说:“老板娘,结账。” 把菜单递给他,我问:“吃好了吗?再坐会儿喝杯茶嘛。” 王老板叹了口气,眼睛茫然地看了一眼外面说:“真想在这里吃吃喝喝打打 牌,过神仙一样的日子,可最后我拿什么来付你的饭钱?现在生意难做啊,就这 样起早贪黑的还赚不到钱呢!” 我没有再说什么,心里一样感慨万千。开饭店快三个月了,我不也一分钱没 赚到吗? 王老板付过钱走了,又忽然折身回来。他凑近我诡秘地一笑,说了一件与刚 才的氛围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老板娘,商场里的人都在说呢,你饭店的姑娘们 是一天一个模样地漂亮了。” 我愣了一下说:“是吗?” 王老板笑了,哈哈大笑着走出饭店。 把菜单拢在一起,我用计算器算了一下,今天中午的营业额共758 块。这时, 小芹在外面敲着碗叫我了:“老板娘,吃饭喽!” 饭桌上静悄悄的,只有吃饭的叭嗒声。我端着碗,筷子举得高高的却不知该 往哪里下手。桌上一个大瓷盆里装着酸腌菜煮红豆,旁边是一盘堆得高高的炸洋 芋饼,再就是一些边角余料炒在一起的一盘大杂烩。这几样菜,是农村饭桌上的 常见菜,在老家待过几年的我一见这些东西就没胃口了。 小芹瞟了我一眼,嗯了一声说:“红豆和洋芋饼有点发酸了,今天我没敢给 客人掺一点,怕倒招牌。你吃不惯吧?我这就去给你炒个菜。” 赶快夹了一箸大杂烩,我说:“不用!” 慢慢地嚼着,味同嚼蜡。记忆中饭店开张至今吃的都是这些菜,以至端起碗 来我老以为今天是昨天。人就是这样,天天听一支歌你会心烦,天天吃相同的菜 你就会想吐。又嚼了几下,我还是没能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便问:“有咸菜吗?” 小芹起身拿来干椒炒豆豉,又说:“老板娘,你不是爱吃青椒炒肉吗?我去 给你炒一个。” 一听这话我的口水就涌了上来。可是,一旦炒了就不可能是我一个人吃,长 此下去赚什么钱?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我说:“真的不用,肉吃多了发胖。最 近我还在寻思呢,人如果不用吃东西该多好,那这一辈子活下来就简单了。我呢, 也就不会活得这么累了。” 小芹慢慢地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说:“老板娘,我老是担 心你赚不到钱呢。” 这话让我心慌:“为什么?” 她把脸扭到一边害羞地说:“你不像卖饭的,像来吃饭的。往门前一站,一 般人根本不敢进来。” 我一听就笑了,问:“真有那么可怕吗?看来我像只母老虎喽!” 小芹慌忙说:“不不不,我是说客人见你的模样以为你会宰人,所以不敢进 来。” 我说:“放心吧!不是说日久见人心吗?我们这里的服务对象基本是固定客 源,日子长了,他们也就能体会到我为人的真诚了。” 小芹叹了口气说:“老板娘,你真是不知道哟,熟客比生客难做得多,吃一 段时间他们就会来挑毛病了。” 人是感情动物,怎么会这样呢?我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 小芹28岁,在我饭店里配菜。她梳着两条齐肩的小辫,一张口说话就笑吟吟 的,那眼睛就像天上挂着的弯月亮。小芹已经结婚,炒菜的郭平就是她的丈夫, 两人有一个四岁多的儿子。虽说她年纪比我小四岁,但处处都像个小大人似的呵 护着我,在旁人眼里,香香饭店就像是她开的一样。我们所吃的,都是不能再放 的剩菜,有的甚至已经变质。谁要是浪费一点东西就会遭到她的训斥,这一点, 就连他老公都不例外。 我本是一个极度敏感的人,一贯以来感情就多于理智,对小芹的好意怎么会 体会不到呢?我想啊,也许是上帝怜我,让天使一样的小芹来帮我的吧! 又吃了一口饭,耳边响起王老板临出门时说的那句话。我抬起头来,见对面 的小兰正把一块炸洋芋饼塞进血红的嘴里。她眉毛画得很长,比本来的眉毛长出 一段,桃红色的口红胡乱地涂出了唇线外,乍眼看去,一张脸上就只见那张红红 的大嘴了。 我忍不住扑哧地笑出了声,说:“小兰啊小兰,刚才小芹还说客人见了我不 敢进来呢!我看啊,你往门口一站才叫真正的可怕,血盆大口一张,客人真会以 为我们吃了他们多少黑钱呢!” 小兰的脸瞬间就红齐了耳根,她端起碗,跌跌撞撞就往门外跑。小香和春花 瞟了我一眼,紧踩着小兰的脚跟跑了出去。小梅正在夹菜,慢了一步,让我看到 她画得黑漆漆的两条大刀眉。我摇摇头说:“小梅,你长得并不粗鲁,为什么要 把眉毛画得像张飞一样呢?” 小梅正在夹菜的手抖动了一下,她站起身来,带得凳子稀里哗啦一片响。一 会儿,门外便传来嘻嘻嘻嘻的笑声了。寻声看去,四个姑娘正你撞我一下我撞你 一下地在那里互相取乐呢。 春燕没有出去,就坐在我身边,她眼睛盯着门外嬉笑着说:“这几个骚货! 我就说画得像鬼一样她们还不信呢。你没见小香,那粉厚得动一下就会掉下一层 来。她天生就黑,粉抹多了真难看,就像冬瓜上起了一层霜。” 小芹听不下去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天下就数你好看!到百货大楼门 口张开两腿卖去呀,何必来挣这端盘子的辛苦钱呢?” 春燕用手肘拐了一下小芹说:“你犯什么急呀?我又没说你。是不是怕我把 你男人的魂给勾去了?” 小芹说:“去勾呀!又不是什么稀奇货,你当我会在乎?” 春燕把碗往桌上一顿,冲一边闷头吃饭的郭平说:“郭平,晚上我俩看电影 去!” 木讷的郭平脸红着扭到一边,身子一摇一晃地说:“跟你看电影的男人多喽! 怕轮不上我哦。” 他这种不太明了的立场让小芹生气了,她用筷子使劲地敲了一下碗,酸不溜 叽地对郭平说:“去嘛,今晚轮不上可以排队等。人家看完大电影跟你演小电影, 随你摸随你玩呢!” 郭平不敢再吱声。春燕生气了,使劲往嘴里扒了一口饭骂道:“骚×,你真 以为老娘没见过男人吗?” 看她们一个个动了真格的我赶快说:“无聊!好端端的怎么就翻脸了呢?” 小芹先笑了,说:“我犯得上跟谁去生气吗?” 春燕也笑了,她摇头晃脑地夹了颗红豆放到嘴里说:“我更不可能生气!都 说我脸皮厚,其实,只有憨包才会生气,谁不知道爱生气的人老得快呀?” 看着把自己打扮得精精致致的春燕我说:“你那么会化妆,晚上大家又睡在 一起,教教她们不就行了。是不是她们画成那样子你看着心里舒服?” 小芹哼了一声说:“老板娘,你也真是!个个都漂亮了她春燕还骚得起来吗?” 春燕争辩道:“我没教吗?几个骚货就觉得自己画得好看我有什么办法?” 我呆呆地看着她们,真惊讶农村人怎么能把骚骚烂烂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就 像我们平时招呼人“喂”那声一样。记得,最初听她们骚货长烂货短地说话,我 十分别扭,生怕客人听到。毕竟,我一直在一种比较文明的环境中生活。然而, 半个月不到我很快就习惯了,而且还能从她们的骂声中听出彼此之间的亲昵,揣 摸出她们友谊的深浅。到后来,我甚至迷迷糊糊地觉得骚骚烂烂并不是什么粗话。 春燕自觉坐下去没什么意思了,便起身夹了点菜一扭一扭地荡了出去。小芹 盯着她的背影,低声骂道:“你们瞧瞧那个烂货,走路都没有个正经人的样子!” 郭平瞪了她一眼吼道:“人家走都走了你还骂什么?那张×嘴是不是不骂人 就不舒服?” 小芹涨红着脸回骂道:“杂种!是不是你心疼了?” 郭平不再吱声,端起碗就走了出去。 在我饭店里,春燕是最出格的一个,也是遭非议最多的一个。她21岁,外出 打工已有5 年的历史,除口音里夹杂着一点乡音之外,穿着打扮和很多习惯已相 当城市化。春燕长相中等,五官没有特别出众的地方,就是爱笑。那种笑和常人 不一样,暧昧、淫荡、不怀好意。姑娘们说她骚就是因为她爱发嗲,无论跟谁说 话,她嘴没张开膀子先挨过去。然后嘴角一挑,媚眼一飞,那双斜斜的眼睛就像 一个活灵灵的人儿似的,扭着扭着就往人怀里钻,十分招惹男人。她每天都把自 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洒满香水,有空就懒懒地倚在门上,嘴里嗑着点瓜子啊 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一见过路的男人那眼睛就粘上去。 店里几个姑娘常到我面前告春燕的状,说只要我不在她就不做事,就是偶尔 做一点也是出工不出力。实在说,我不喜欢春燕,应该说是不喜欢她身上流露出 来的那种味道,生怕客人因她而产生联想,弄得大家好像都不是什么正经货了。 本想叫她走的,但开张不久我不想开杀戒,寻思着过一段时间再说。 昨天,一买菜回来小梅便拉长脸来告状了,说:“今天是春燕值班,本该她 早起生火的,可她说肚子疼。等我把火生着后她起来了,没事一样又是唱歌又是 画眉的。” 我一听就生气了:“不做事来干什么?这里又不是窑子,叫她滚蛋!” 小芹从厨房出来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嗓门说:“老板娘,春燕我看还是留着, 一般饭店都养这种会拉客的姑娘。你发现没有,来吃饭的男人叫春燕时那股子亲 热劲,粘粘糊糊就像唱歌一样。” 说到这里,小芹暧昧地笑了,她凑近我小声地说:“老板娘,你就等着吧! 日子长了会有很多男人冲她来吃饭的。”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热了,问:“这样一来我成什么东西?鸨母?” 小芹嘻嘻地笑着说:“又不是要你去冲客人耍嗲。” 我哼了一声说:“外人看着都差不多,没准还以为是我教的呢!” 见我不开窍,小芹拍拍我的肩头说:“老板娘,你只管听我的便是。我待过 的地方多了,开饭店赚钱的门门道道熟得很,真叫她走了你以后会后悔的。” 说到这里,小芹扭头对小梅训斥道:“老板娘一个女人家守个饭店有多不容 易,大家能帮就帮她一下,多做点事会累死人吗?把春燕挤走了看你们谁有本事 拉客人来吃饭!” 正在这时,春燕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看了她一眼,我真想发火了,可想到 小芹的一番话、想到为开这个饭店近十万的投入,我硬是把滚到嘴边的话咽了下 去。实在说,叫春燕走不单单是她偷懒的事。春花和她同在一个村,说她做过人 流,而且到头来孩子是谁的都不知道。有一次,竟在包谷地里脱得光溜溜的被人 捉到。在她们村里,只要谁不学好老人就会说:“你瞧她,小小年纪就像春燕一 样烂,长大了准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这样一个人,我是怕她把饭店的风气带坏 了。 春燕走到我面前低下头,紧走几步想上楼去。这时,小芹叫住她说:“春燕, 大家都在忙,你一个人骚出骚进的干什么?是不是到商场里找男人去了?” 春燕头一摆身子跟着转了过来,两只白白嫩嫩的手往腰上一叉骂道:“你嚷 嚷什么?我肚子疼上厕所去了,老板娘都没说话你这只骚母狗咬什么?你以为你 是谁?” 克制了半天的火气嗖地一下蹿上了脑门,我几步跨到春燕面前恨恨地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软弱可欺?我没说什么是希望你自重自爱,你反倒觉得不得了 了。说!今天该你起床生火为什么不起来?” 春燕眼睛一闭,头一摆脸跟着扭到一边说:“我肚子疼嘛,该扣多少钱你扣 掉便是。” 我更生气了:“哼!肚子疼?我就睡在饭店,肚子疼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分明就是想睡懒觉!今天下午你值班,把桌布洗了。明天照常值班,生火、洗桌 布。下次再无故不起床,罚你值班一周。当然,如果你不想在这里可以走,但只 要在这里一天,你就得遵守这里的规矩一天!” 春燕不吱声了,拉长脸几步就蹿到门口。她甩了下头发蹲下去,抓起几棵芹 菜一把就将菜根扭了下来。一会儿,我便听到她在那里压低嗓子骂人了。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