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楼梯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接着卷帘门刷地一声响起。黑暗中我睁开眼睛, 知道现在是早晨六点半。我的床就支在楼梯底下,用层板遮着,还像模像样地开 了一扇小门。在小门的左边是个酒柜,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瓶装酒。往前走两步 是一个高高的弧型吧柜,上面放着三大瓶十公斤装的泡酒,可以把小门半遮半掩。 每天晚上,一拉开门我就能躺到床上。早上,脚一塞进鞋里人就站在门外。 记得,开张那天请来几个朋友。正吃到兴头上,张总起身便往吧柜里钻。等 我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到桌前,眼睛瞪得大大地问:“怎么,楼梯下竟然放了张 床让人睡?我还以为是洗手间呢!” 一桌人都好奇地伸头张望,张总身边的一个女人夸张地嚷嚷道:“哟!那地 方能住人呀?连个透气的地方都没有,可别闷死了。” 如果大家知道睡在楼梯下的是我会怎么想?也就在那一瞬间,我打定主意不 再和过去的朋友往来。我们已经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何必自欺欺人地跟 着去瞎起哄呢? 在床上躺了三五分钟,让大脑清醒过来,我起身到脚头拿过裤子,把两只脚 套进裤筒里,腿一伸直,小门咯吱一声就被蹬开。小香站在吧柜前照着小镜子梳 头。听到门响,她瞟了我一眼,三两下把头扎好,然后拿上洗漱用具便往厨房走 去。 今天是春花值班,她早起生火、烧开水、做饭。我的饭店开在二环路外,可 以烧煤。如果开在城里就没有烧煤的可能了。煤气固然方便,但成本高,开饭店 所谓的压低成本就是从这些小地方节约,这是小芹教我的。 十分钟后,小香咚咚咚地跑下楼来。把三轮车推出去,她扭头问我:“姨, 可以走了吗?” 怪得很,饭店里除了小芹和郭平外,其余五个姑娘都不叫我老板娘。在她们 的感觉中,叫老板娘像是降低了我的身份。开始她们叫我姐姐,知道我有个儿子 后便改口叫我姨。云南人是不叫姨的,这种称呼像是北方一带的习惯,她们这样 叫我是洋化了,算是一种尊称吧! 穿上外衣,我快步出去坐到三轮车上。小香身子往前伸,脚下用力一蹬,车 吱溜吱溜地响起。随后,她脚下一松,身子坐直,慢慢地向桥头下的菜市场蹬去。 此刻,太阳还没有出来,远处天边是清澈的蓝。早起的人冷一个热一个地骑 车从我们身边走过,竟显得我们很悠闲。车是我叫小香不要骑快的,一则怕骑翻 了,再则我喜欢一早起来这种清静,等买菜回来就完全不是这种景象了。 然而,车骑得再慢,在我的感觉中还是眨眼就到了菜市场。这时,买菜的人 很少,基本是一些开餐馆的小老板。我跳下车去,老板娘老板娘的喊声便响成一 片,就像我要把整个菜市场的菜买光似的,就连摊位在后面的卖菜人都扯着嗓子 在叫了。 记得初来买菜的时候,我喜欢看卖菜人脸,张张都笑得像一朵花。这些笑脸 里,真诚不多,只堆积着一种和钱有关的东西。看着看着,对面的脸变成了一面 面镜子,让我看到自己在客人面前的嘴脸。 嗖地一下,浑身都热了。 我的天!在人前我也这副低三下四的丑态吗?我有些不相信地问。慌忙盯住 一张笑得最灿烂的脸看,结果发现有一定区别。起码,我的笑容里没有巴结人的 成分,真的没有。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我高悬的心放了下来。不管说到哪里,这 点自制力我还是有的,怎么会把自己的欲望赤裸裸地挂在脸上呢? 因为和差不多同等心态的人打交道,可以说知己知彼。所以,表象的东西根 本挡不住我的视野。一进菜市场,我相当理智,完全能依照自己的想法行事,这 是开饭店几个月来我最大的收获。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伸手拉住我,嗓门压得低低地问:“老板娘,怎么最近 不到我这里买菜了?你看我的菜多水灵,保证给你全市最低价。” 我笑笑说:“我要的菜很多,就你一个摊位怎么买得齐呢?” “那么,”她说:“青菜全在我这里买嘛,我拣好的给你留着。” 我又笑了一下,但没有再吱声。 这个女人非常热情,热情得不容你张口说一个“不”字。所以,最初的时候 我大多在她这里买菜。我本不是个精细人,做事比较喜欢遵循一种惯性,跟人有 了一次交往后就接着会有第二次。谁知她摸透了我的习性开始糊弄我,在好菜中 夹一些次的,抬高市价,最后发展到斤两不够。 我没有说她什么,真的没有,只是再也不到她摊位上买菜了。这女人似乎察 觉到了什么,把菜价降下许多,有一天还带来她做的酸腌菜给我吃。然而,我的 个性说什么都拒绝去占她的便宜了。一个没有信誉的人,谁敢担保她明天不再耍 别的什么花招呢?对我来说,生活已经很累,我不想为买菜这样一件小事把神经 绷得紧紧的。偌大一个菜市场,又不是只她一个人卖菜,何必非在这棵树上吊死 呢? 因为她的缘故,一向做事碍于面子的我变得理性起来,不再为谁的热情所动。 一进菜市场,买便宜的菜,买我需要的菜,决不让任何一种菜中掺杂进无聊的个 人感情。所以,我买的每一样菜都货值其价,就连小芹都夸我买得好,说看不出 我干这种婆婆妈妈的事竟会如此老道。 相比之下,小香的感情就脆弱多了,别人叫她一声老板娘那脸就红,然后把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热辣辣地转过来看着我。本来,那菜的确好,我是想买的,可 小香的样子让我果断地走开了。这样做了几次后我告诉她,以后她将单独出来买 菜,千万不要为那声老板娘所动。像我一样,买货值其价的好菜。否则,我会扣 工资! 小香是个灵性的姑娘,说上几次她就明白了。以后有人再叫她老板娘,她能 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拿起来看看,眼皮都不抬一下举起大刀就砍下别人喊价的 一半。之后,讨价还价半天,直到卖菜人脸都气歪了才掏钱把菜买下。 那股子狠劲啊!看得我都咋舌不止。 菜单是小芹开的,我和小香俩人一会儿买好了。时间还早,我叫她先回去。 然后,往不远处瞟了一眼,一个人悠悠地荡了过去。我喜欢看杀鹌鹑,场面血淋 淋的,比杀任何一种动物都可怕。说不清三天两头怎么老想着去看,也许,我骨 子深处有种暴力倾向呢!这个想法让我害怕,怪的是越害怕越想去看,其情形就 像杀人狂杀了别人一刀后抑制不住要捅下第二刀。 卖鹌鹑的在进菜市场右手边中段,一间十二平方米的铺子门口摆着大笼的鸡 和小笼的鹌鹑。所谓铺子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家,像个黑黑的大洞。洞里住着一 对二十多岁从小县城来昆明做生意的夫妇,他们有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 在没有人买鹌鹑的时候,我仔细地观察过他们的家,地是水磨石的,但已脏 得辨不出颜色。墙,人接触得到的地方是黑的,接触不到的地方是白的。在靠近 最里面的右边,几摞砖头上铺着木板,那便是他们简单的床,上面堆着没叠的被 子。这个家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臭,很臭很臭,你稍稍走近些就会感到喘不出气 来,而且没有窗户。晚上卷帘门一关,一家人和几十只动物闷在一起,第二天居 然能活蹦乱跳地出来。实在说,我真没想到人的生命力竟会如此顽强! 第一次看杀鹌鹑,表演者是那个话都说不太清楚的小女孩。那天,她父母正 忙着杀鸡。她坐在地上背靠着床,脸脏兮兮的,流着两条清清的鼻涕,手里拿着 一只扇着翅膀叽叽叫唤的鹌鹑。她哭着叫了几声妈妈,那女人正忙得不亦乐乎哪 里听得见?小女孩气呼呼地低下头去,把鹌鹑头握在手里,一副跟人打赌的样子。 之后,她抬起头来,又叫了一声妈妈。这次她声音很大,显然是生气了,一使劲, 手里的鹌鹑便身首各异。小女孩呆呆地看了一阵,扔掉不再动弹的鹌鹑身子,然 后像甩手榴弹似的把鹌鹑头使劲向妈妈扔去。 这个场面让我害怕了好几天。于是,每天买菜我总忍不住去看一眼。到后来, 这种莫名其妙的担心渐渐减弱了,去看杀鹌鹑的欲望却与日俱增,几天不看心里 就空荡荡的,像是有件什么事没做完一样。我说不清看杀鹌鹑是不是一种宣泄? 如果是宣泄就应该有快感,可我心里有的只是难过。在看过之后的几小时内我会 不住地用手去摸脖子,冥冥之中总觉得自己的头被人扭下后扔在了地上,直到卖 午饭才能趁乱把这件事淡忘了。 今天,老板娘在卖鸡,老板大约进货去了。我忽然发现他们新请了一个小工、 一个胖乎乎的农村姑娘。胖姑娘在杀鹌鹑,看她那麻利的动作,估计已经来了很 多天,怪的是我怎么没有发现呢? “要鹌鹑吗?”胖姑娘问。 我肯定地告诉她说:“不!” 在我身边,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地上的塑料口袋里已经装着十多只杀好 的鹌鹑。我看了他俩一眼,不像卖油炸鹌鹑的生意人,那买那么多去干什么呢? 笼子里的鹌鹑像插筷子似的一只紧挨着一只,呆滞的眼神游离于半梦半醒之 间。胖姑娘把血淋淋的手伸进去抓起一只,那鹌鹑尖尖地叫了一声,听着就像一 声呻吟。胖姑娘关上笼子,左手捏住叽叽叫唤的鹌鹑头,右手顺着脖子往下一抹, 顿时连毛带皮就抹到了胸部。那只鹌鹑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大张着嘴巴,眼睛 瞪得溜圆。胖姑娘又往下抹了一把,肚子和后背便露出了血红血红的肉。这时, 鹌鹑嘴里尖尖的舌头开始抖动,得得得。一根细细的红脖子疼得直直地伸着,眼 睛眨巴眨巴。 胖姑娘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她偏过头去,眉飞色舞地和一个卖冰冻鱼的小伙 子说话。她说话的腔调我辨不出是哪里人,但那双眼睛告诉我她在恋爱,对卖冰 冻鱼的小伙子一往情深。我看了小伙子一眼,他一脸的骨头,尖尖的下巴,稀疏 的牙齿长在嘴唇外面。相书上说,这种人不短命也是苦命之人。看来,他要和胖 姑娘有什么故事没准真会中了相书上的话呢!一旦哪天惹恼胖姑娘,剥下他的皮 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两人这时不知说到了什么开心事,张大嘴巴嗬嗬地笑了。在快乐的驱使下, 胖姑娘两手抓起鹌鹑的一双翅膀,拉成个“一”字,使劲往两边一抹,其情形有 些像古代的五马分尸。那只鹌鹑拼出了最后一点力气,把一根根筋骨拉直了,两 颗小小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胖姑娘手里的鹌鹑成了一只怪物,它头上一撮毛,两个翅膀尖上一团毛,再 就是一个张开成扇形的小尾巴。胖姑娘抓起身边的一把大剪刀,利索地把两个翅 膀尖及两双脚连毛带肉地剪掉,顺手抹掉鹌鹑头上的毛。紧接着,她又把剪刀张 开,插进鹌鹑的胸腔,咔嚓一声剪到底。 一团白雾从鹌鹑的身体里袅袅升起,就像天冷时人嘴里哈出的一口气。我想, 如果鹌鹑也有灵魂的话,那团白雾该是它升天的灵魂了。胖姑娘把鹌鹑的胸脯拉 开,扯成一块平板,让我看到胸腔里那个淡紫红的心脏和两片肝。我还想再看点 什么,胖姑娘手里的剪刀已飞快地舞动起来,连挑带剪,咔嚓咔嚓,三两下就把 内脏及尾巴剪进一边的垃圾堆里。 就那么短短的几分钟,一只活蹦乱跳的鹌鹑便变成了一块血红的肉。更可怕 的是,已经没有心肝五脏的鹌鹑那眼睛还会一眨一眨的,浑身还在抖动,就像天 冷时人穿少了衣服那样,直看得你毛骨悚然。 胖姑娘血红的手又伸进笼子…… 转身离去,我觉得有点冷,每次到这里站一会都会有这种感觉,就是艳阳高 照我心里都阴森森的。可是,为什么隔三差五老想着来看呢?我的思维再次回到 想过很多次的老问题上。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我改变不了又割舍不下,只能说明潜 意识里我是嗜好血腥的。可是,我胆子天生就小怎么会嗜好血腥呢?我想,啊! 也许是对未来没有一点把握,焦虑导致心理变态了。 对!是焦虑。几个月了,饭店天天在亏本。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我还能走 多久?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