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菜市场里人已经很多,入口处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我把自己融入进去, 眼睛盯住前面一双黑布鞋、一个老太婆的两只脚,踩着她的脚印慢慢地向前移动。 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手脚像被绳子久捆后嗖地一下松开。我抬起头来, 人已经站在马路边上。四处看了一眼,我穿过马路,拐了个弯,然后走进一家卖 早点的小店。要了一碗豆浆、一个包子,慢慢地吃了起来。 其实,我饭店里每天都做早点,要么吃米线、要么吃面条,每人不由分说端 起就是头大的一碗。最初的时候,盯着那个大碗我心里就发虚,因为里面装了我 一天的口粮,怎么可能一口气吃下去呢?于是,我告诉姑娘们给我改用小碗,说 早点早点意思一下就行了。 她们听话地给我改成小碗,可仅一两次后端到我面前的又是满满的一大碗。 渐渐地,我看着大碗里的东西不再像初初看到那么多了,尤其听着姑娘们稀 里哗啦往嘴里扒拉面条的声音,竟会产生一种强烈的饥饿感。一个星期后,大大 的一碗面条我能轻松地吃下去,而且风卷残云般吃它个精光。过后,还能到厨房 抓点可口的小东西吃下去。 我变得能吃了,胃口好得让自己目瞪口呆。记得小时候粮食紧张,爸爸为了 告诉我们少吃饭一样可以活下去这个道理,常念叨:“肚皮是棕,越撑越松。” 当时,有的只是饥饿感,谁会认真去领会这句话的含义?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 细细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呢!人的肚子是能伸能缩的。 这般胡吃海吃的结果,使我很快像个气球似的鼓胀起来。那天,我习惯性地 把两手往腰上一叉,竟吓了一跳。天!我的腰呢?这手怎么像叉在一只水桶上。 慌忙伸手在背上捏了一下,厚厚实实的一把,就像案板上的一堆肉。 我的手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心里十分悲哀。就在那一刻,啊!我忽然意识 到自己不再年轻。常听人说,女人一过三十吃东西就不能像十七八岁的姑娘那样 任性了,美女变肥婆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不知不觉中,客人们来吃饭见我便说:“哟!老板娘,你发福了。” 这话听着让人心惊肉跳!我干巴巴地笑着,伸手到背上使劲掐一把,以此泄 恨! 我开始减肥,对自己说少吃一点。可是,一听到姑娘们稀里哗啦吃东西的声 音我便会不自觉地进入一种状态、一种近乎运动场上你死我活的竞争状态,好像 少吃一口意味着我无能一样。等想起减肥,满满一大碗面条已装进肚子里。 悔恨不已! 思来想去,我意识到约束自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吃早点时不要跟她们掺 和在一起,远远地躲开。 吃完早点,我慢慢往回走。商场门口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一看就知道是刚 从床上爬起来赶着上班的。住在店里的人起得比较晚,这时也打开卷帘门蹲在一 边刷牙了。 离商场大门二十米处,有一家“四川饭店”。四川饭店再往前走三十米,便 是我的“香香饭店”了。说来,“香香饭店”这店名还是个文化人帮取的呢。当 时我并不喜欢,觉得太俗。可他说,大俗便是大雅。现在看来,万幸取了这么个 名字。其实,饭店就是饭店,一个吃饭的地方。雅也罢,俗也罢,一旦融入其中 也就什么都不要去想了。 在我们两家饭店中间,是个人行天桥。所以,从人行天桥左边下来的,一般 是去四川饭店。而从右边下来的,肯定是到我的香香饭店了。附近就我们两家饭 店,说不清为什么,我们的关系有点水火不相容,就像人们常说的一山容不下二 虎。 记得当初装修时,四川饭店的老板来过我店一次,他是个四川人,精精瘦瘦, 眼睛大大的。那天,他来要水泥,进来后眼睛四处溜了一圈,然后拿着水泥嘿嘿 地笑着走了。就在四川饭店快要装修完的某一天,老板带来一个高高大大雄赳赳 的女人。这女人眼睛不大,眼皮有点泡。那眼神啊!就像两把尖尖的刀,看你一 眼便会刺得你疼疼的,哪怕转过身去你都不敢轻举妄动。这个女人,便是四川饭 店的老板娘。 我的生意比四川饭店好。卖饭时,四川饭店的老板娘便抬个凳子坐在门口远 远地盯着我们,犹如一架塞满弹药的大炮准准地对着我的香香饭店。这时,饭店 里的姑娘们会变得欢天喜地的,她们争先恐后地跑进来,叽叽喳喳地对我说,就 像我悄声无息地在跟那女人较劲似的。实在说,我一点都得意不起来,心里反倒 会发虚,总觉得那个足智多谋的女人心里正策划着什么对我不利的阴谋。 我店里没有厕所,必须到商场公厕方便,这是不得已的事。每次从四川饭店 门口经过,坐在门口的老板娘都会用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像是被人突然推到了舞 台上,我手手脚脚往哪里放都不知道,就连走路都别别扭扭的。 为什么会如此怵她?说不清楚,反正从她面前一走我就不自在起来,那情形 就像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亏心事一样。由于这个莫名其妙的缘故,我尽量避开她, 偶尔上厕所面对面地碰到也佯装看别的什么把头掉开。 上星期一午饭后,我正在吧柜里看送酒来的单子。忽然,喧喧闹闹的姑娘们 莫名地安静下来。我抬头张望,一眼就撞到四川饭店老板娘高高大大的身体上。 只见她手挽着自己店里的一个小工,像座大山似的竖在我饭店门口,长长的身影 黑黑地伸到饭店中央。 她冲我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走进来往吧柜上一靠,顺手抓起支圆珠笔熟练 地转了一圈说:“老板娘,你生意真好!我们今天来向你学习学习。” 这分明是个男人在说话嘛,嗓门粗粗的,音域宽广,声音像是直接从胸腔里 发出。不由自主,我一哆嗦,手中的笔一下就掉到吧台上。为掩饰失态,我哦哦 地应着走出去站到她身边。 她舒心地吁了口气,笑了,嘴巴像大门似的打开。接着,她一手搂住我的肩, 用力揽进怀里,稀里哗啦地摇晃了几下问:“我能上去参观一下你的装修吗?” 我心里正为自己刚才那一哆嗦尴尬呢,听她这么一说,赶快连声说:“行行 行,你只管上去看便是。” 她先细细地看了一阵楼下,然后开始上楼。我跟在她身后,到两人站在同一 条平行线上我暗自比了一下,发现比她矮半个头。 在楼上慢慢地绕了一圈,她心满意足地回过神来,发现了站在一边的我。也 许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吧,她挽住我的手,从头看到脚,又十分夸张地把我撑远了 看了一阵,最后咂巴着大嘴说:“哟,你真漂亮!不是本地人吧?这水灵灵的皮 肤昆明可不多见。跟我说说看,你擦的是什么牌子的护肤品?” 我自知皮肤一般,知道她在套瓷,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懂得这时我该相应地 说上几句恭维话。可说什么呢?任何恭维都有讽刺她的嫌疑,没准她会因此对我 产生一种仇恨呢!这样一想我真的说不出话了,哼哼哈哈地应着,干巴巴地告诉 她我是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心里只巴望她快些走。 终于,她在门口摆摆手跟我说再见了。 我机械地跟着摆摆手,说欢迎经常来玩,说慢走。直到她真的转身离去我才 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就像放下一个什么沉重负担一样。 小芹蹭到我的身边,眼睛盯着那女人的背影说:“老板娘,你怎么真让她上 去了?我看这骚婆娘没安什么好心!” 咂巴了一下嘴,我让自己完全松弛下来,然后满不在乎地说:“就看一下能 如何?” 小芹说:“她就是想知道我们的生意为什么比他们好!” 我笑笑没有吱声,心里清楚这样走马观花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做餐饮,功 夫不在装修上,要不怎么会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说法? 转身走进吧柜,回想着刚才面对那女人的心情。真怪耶!她身上到底有什么 东西让我如此畏惧?好歹在商海混过几年,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何曾怕过谁了? …… 走着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四川饭店门口。寻思着那老板娘还没有来,我便 向里面瞟了一眼,不想正撞在她盯住我看的眼睛上。我想把眼睛挪开,可她比我 还快地把眼睛从我脸上挪开了,并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四川饭店的桌布是橘红色的,地砖是花瓷砖,到处擦得光光亮亮。我的眼睛 四处看了一圈,往楼上移去。这时,老板娘冲一个正从楼上走下来的小工粗着嗓 门说:“大清早的,正经事不做你逛来逛去发什么骚?春天还没到呢!就按捺不 住了吗?” 这分明是在骂我嘛,只是脸没对着我罢了。腾地一下,我浑身都热了,赶快 把目光收回,匆匆向自己的饭店走去。 远远地,见饭店门口的炭火旁一溜地放着五个八磅热水瓶,水已经烧好。火 上放着一口大锅,春花正往锅里下面。饭店门口,一铺摊地堆着买回来的菜,春 燕、小兰和小梅在闷头拣,小香拉了根皮水管在路边一个大盆里洗。厨房里,郭 平背对着我正在炸干菜,小芹在切配料。 走进饭店,地上到处是水,桌布一团地扔在一边,桌上胡乱地堆着些东西。 一张张桌子没铺桌布,就像商店里的模特儿没穿衣服一样。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一见饭店这般光景我心里就觉得特别荒凉。想着刚才四川饭店老板娘骂人的话, 我没好气地说:“地上哪来那么多水?还不快把菜拣了收拾一下,都几点了?客 人来了跨得进来吗?” 没有人吱声,大约谁也弄不清这乱七八糟的场面该由谁来承担责任。小芹伸 头张望了一下,冲我喊道:“老板娘,海带切好烫好了,你进来配配佐料。” 开张至今,凉菜的佐料一直是我配。过去,大家都公认我做的凉菜好吃,我 也自以为是。于是,开饭店后,我便把自己这点小伎俩当成绝活拿出,声称是香 香饭店的一道特色菜。到饭店快关门时我才遗憾地发现,其实,郭平拌的凉菜比 我拌的好吃。 这事让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凡事只要开了头,以后就会遵循一种惯性了。如 果一个聪明的女人第一次去婆家,做饭时她是不会显露山水的,死活说不会做。 这样,给大家造成一种她真不会做饭的印象,也就不会有人指望她做什么了。结 婚后,她便能脱胎换骨地变成另一个人,金枝玉叶般地很少做事。偶尔心血来潮 进一次厨房,会出人意料地产生一种效果,使丈夫误以为是爱情让她变得能干了。 于是呢,对她怜爱有加充满感激,两人的感情也因此升温。 当然,这种小花招只适合漂亮可爱的女人去耍弄。如果一般女人去效仿,那 就相当于自掘坟墓喽!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