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中午卖完饭后,大家一起打扫卫生。桌子和厨房里的东西都用洗洁净 擦过洗过,地用大碱拖。三点多钟,卫生基本打扫完了。火上有水,小兰说要洗 头,其他人则搬了凳子坐到门口,边做针线边晒太阳。 农村人和我们的习惯真不一样,她们喜欢太阳,一有空就去把张脸晒得红通 通的,觉得那样舒服。我是从不敢跟她们掺和在一起的,就是偶尔出去坐坐也是 坐在桥下的阴凉处。小芹说我这样东躲西藏容易生病,就像衣服长年装在柜子里 不拿出来晒晒会生霉一样。我没有说什么,说了她也理解不了。这是城乡审美差 异,农村以健康为美,而城里则以白嫩为美,这一点是不可能调和的。 从床上拿出小说《尘埃落定》,我坐到吧柜前的一张小桌边,翻到折起的那 一页闷下头就看。这本书我买来不过半月,已开始看第二遍。真是一本好书啊! 好在看上一两页我便会忘记一切,把所有心思都拴在书中的傻子身上。 一会儿,小芹抱着件毛衣走了进来。边走边哎哟哎哟地叫,说:“半个时辰 不到,这背上就晒出汗了。” 歪头看着她,我说:“你不是觉得越晒越舒服吗?” 小芹走到我身边,大大地吐了口气说:“冬天本应该这样,可像今天这么辣 的太阳,晒多了头昏。” 往外面看了一眼,见小兰站在那里梳理她长长的黑发,几个姑娘正仰着红扑 扑的脸笑嘻嘻地说着一件什么事,大概跟小兰有关。这不,小兰把梳子插在头发 上,按住小香又捶又打的。 小兰是贵阳人,是我饭店里长得最漂亮的一个姑娘。她皮肤出奇地白净细腻, 瓜子脸,一双眼睛永远都水汪汪的,让人觉得里面养得住鱼。小兰的鼻子不算太 高,鼻尖有点翘,嘴唇厚厚的,按时下流行的话来说那嘴唇长得很性感。从几个 姑娘的嬉闹中我得知,她家乡有一个叫三宝的小伙子在等她,俩人已经定亲,常 通信。 小芹也在看着外面嬉闹的姑娘们,边看边嗬嗬地跟着起哄,笑够了她转过头 来说:“今天算是拿小兰开心够了。商场里一个姓朱的男人看上她,说要她帮忙 去店上卖东西。我们叫她跟那只‘猪’去得了,省得一盆食放得高高的让猪老围 着转。” 我有些奇怪地问:“哪个姓朱的?” 小芹说:“就是前天中午坐在楼下三号桌吃饭的那个男人,你没见吗?他每 次来眼睛就盯住小兰不放,老是叫小兰给他拿这拿那的。” 想了一阵,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又去想小芹的话,小兰会去帮他卖东西吗? 便问:“小兰答应别人了没有?” 小芹说:“老板娘你放心,小兰这姑娘不像春燕,值价得很,那姓朱的约了 几次都没能把她约出去呢!我看那男人就不是什么好货,叫小兰不要理他。” 我的好奇心被激发了,便说:“如果下次那男人再来,你一定指给我看看。” 小芹应着,张望了一眼我手里的书问:“老板娘,天天见你抱本书看不累吗?” 我笑着说:“如果天天让我只看看书就好了,那是神仙过的日子,怎么会累 呢?” 小芹拿过书去掂掂问:“这么厚一本书得看几个月?” 我说:“不做事顶多一天多就能看完。” 她哟哟哟地叫了起来,说:“一天多?要我呀两年都看不完。我床上也有一 本书,是一个老乡忘了放在我家里的。就像吃安眠药一样,睡不着的时候我翻开 看看,一页都看不完我就能睡过去。快半年了,上面写些什么我都不知道。” 把书合起来,我没有接着小芹的话说下去。谈到书,我俩是不可能找到共同 话题的。小芹在给她儿子打一件蓝毛衣,套头的,已经快要打好了。我看了看毛 衣问:“你儿子不是才四岁吗?这毛衣他能穿?我儿子六岁了,让他穿都可能大 呢!” 小芹说:“我故意放大些,娃娃长得快,可以多穿几年。” 想到她儿子,我又问:“你一年回家一次,想儿子吗?” 小芹停下手里的针线,眼睛茫然地盯着外面说:“想,晚上睡觉的时候特别 想。说是想,又怕接到家里的电话,一有电话准是儿子病了。唉!老板娘,你真 没尝过那种滋味,听儿子在电话里病怏怏地叫你一声妈妈,真像用刀子在心头捅 了一下,疼啊!” 我关切地问:“他有什么病吗?” 小芹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哮喘病,身子弱得要命,一着凉病就发。” 我说:“儿子身体弱可得在心些,你抓紧时间带他看看。换了是个女孩就不 怕了,病态反倒是一种美呢!” 小芹摇摇头说:“农村不讲这些,姑娘儿子身体不好都不行。我们就是靠的 身体吃饭,脸长得再好看都没用的。” 想了想我说:“昆明医疗条件好些,你不如把他带上来看看。” 小芹苦笑了一下说:“带过了,吃了不少药还是不见好。更麻烦的是,他来 了我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一天到晚就守着他。” 说到这里,小芹笑了一下,像在努力摆脱压在身上一个什么负重似的哎了一 声说:“不说这些了!老板娘,跟我说说你过去是做什么的?怎么就从没见你男 人来过?” 这是小芹第二次问我。此刻我俩面对面地坐着,我再也不可能像上次那样找 别的话岔开了。想了想,我说:“我离婚了。因为和他同在一个楼里办公,每天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很尴尬。于是,我辞职下了海。” 小芹哎哟了一声,把凳子拖近些压低嗓门问:“是不是那杂种勾上了别的女 人?” 我一听就笑了,说:“没有的事,是我提出离婚的。” “那么是你……” 说到这里,小芹慌忙抬起手里的毛衣挡住嘴巴。我拍拍她说:“也不是。离 婚并不一定是第三者插足,两人世界,有些矛盾比第三者插足还难调和,那是些 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事。总之吧!跟他在一起,每一天变得不容易起来,于是我提 出了离婚。在协商离婚时,他坚决要儿子。考虑到儿子年纪太小不宜跟我过一种 漂泊的生活,我答应了他。半年后,他把儿子送回了上海老家。” 小芹又哟了一声,一脸严肃地说:“杂种肯定是故意把儿子送走了不让你看!” 我说:“不,我们离婚不离子,把儿子送走是我们共同商量决定的。他父母 是大学教授,儿子跟他们在一起从小就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比跟我俩任何一个 都强。我们说好了,每人每年至少去上海看儿子两次。饭店装修前,我就去上海 跟儿子待了一个多月。” 小芹不住地咂着嘴巴说:“你们城里人怪怪的,这叫什么离婚呀,还不如就 在一起呢!” 我说:“两码事。” 小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后来呢?” 叹了口气,我说:“离婚后,我们工作还是在一起,单位是不会因为离婚而 调动我们工作的。左思右想,我提出辞职。可是,仅在外面待了两个月我就后悔 了,真的很后悔,为什么非要辞职呢?哪怕找人活动一下调到别的单位也好啊! 我想回单位去,然而,国家机关岂是你随便进出的地方,退职手续一办完,就意 味着你的一段人生经历永远结束了。” 小芹急了:“那怎么办呢?” 苦笑了一下,我说:“我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开了一家服装店。起早贪黑 地忙了一年多,赚了一点钱。说来,我这人做生意笨,却很容易和人相处,一个 叫古娟的朋友约我合办一个公司。古娟比我大三岁,是个十分能干的女人,她交 际很广,做进口机械设备已有三年的经验。我们在一起,公司基本是她主外我主 内,一年多的时间,我们的资产就到达两百多万。” 说到这里我打住了,真不愿再往下说。可小芹完全听进去了,就连手里的毛 线都忘打了,她问:“做得好好的,你怎么想着来开这个小饭店呢?” 我接着说:“古娟的丈夫是一家国有企业的会计,因效益不好,索性办了病 退到我们公司来做会计。那是一个能干的男人,不但账做得好,接人待物也十分 得体,没几个月他便能单独出去谈业务了。前年下半年,我们公司要从德国进口 两台医疗器械,因为他没有出过国,便让他去了。他是国庆大假的前一天走的, 一走便没了音讯。等收假后我们到银行取款,才发现公司的资金全被他卷走了, 包括那两台医疗器械的货款。” 说到这里,我的心像是被人用刀哧溜划了一下,喘出的每一口气都疼了。感 觉瞬间又回到一年多前出事的那一天,眼前的一切都晃动起来。我伏到桌子上, 狠狠咬住手臂上的肉,好一阵,咚咚狂跳的心才慢慢平缓下来。 小芹起身倒了杯水端到我面前,轻轻地拍着我说:“老板娘,喝口水。难过 你就不要再说了。” 然而,话已说到这里我还能停住吗?于是我接着说:“古娟承受不住失去丈 夫失去财富的双重打击,当夜就上吊自杀了。我,我……” 眼前浮现出了赵霄——那个和我相爱了两年差点就结婚的男人。在过去和风 细雨的日子里,他是那么浪漫、体贴、知冷知暖。然而,当他知道我的钱再也追 不回来后,单位上的事忽然变得多了起来,白天黑夜都忙,忙到我住院期间一星 期只来看一次。唉!和古娟一样,我不也失去爱人失去财富了吗? “老板娘,后来你怎么办呢?”小芹问。 我吓了一跳,以为刚才对小芹说了什么。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只是在想。 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说:“因为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住进了医院。可 惜,没有死。既然活着就要承担法律责任,半个月后,我回到公司。毁约是要赔 偿的,还要还银行贷款,我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来?于是,购货方把我告上了法 庭,结果法院冻结了我们公司的全部资产。除了一套住房外,我什么都没有了, 相当于从终点又绕回到起点。万般无奈,我只有重新寻找生路,拿住房抵押贷款 十万,来这里开了这个饭店。” 说到这里,我沉重极了。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拍拍小芹的肩头说:“知道吗? 开这个饭店对我来说就像赌博一样,而且只能赢不能输,我输不起啊!因为明年 若还不出贷款,那我的住房就要被银行收走。到那一步,我可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小芹握着我冰凉的手问,“那个男人抓到没有?” 我摇摇头说:“只有上帝知道他的去向了。我去查过,他买了去德国的机票 但退了,没有上飞机。从昆明到国外是件很容易的事,他手里有那么大一笔钱, 随便从哪个小国家转个弯就能跑出去。我已经山穷水尽,没有财力去寻找他了。” 小芹急了,问:“你的钱就这样说没有就没有啦?” 我拍拍她,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小芹叹息不止。想了想,她又问:“老板娘,你离婚那么多年就没有再找过 男人吗?” 淡淡地笑了一下,我说:“可能吗?找过,差不多要结婚了,最后又不欢而 散。可能是我命不好吧!始终找不到可心的男人。” 又想到赵霄,我们甚至没有把分手的事放到桌面上谈过,也没必要谈了。出 院后,处理完公司的所有事务,我把手机销号,然后就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生活中 消失了。不是说患难见真情吗?这样一个男人,谁敢托付终身? 实在说,我一直想忘记过去,是因为承受不住就寻思着去逃避。怕小芹再问 什么,我赶快起身,慢慢向商场走去。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