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天十一点多钟,店里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就等着客人来吃饭了。几个姑娘 围坐在门边的一张桌前闲聊。小香出去了一趟,眨眼又像阵风似的刮了回来。她 脸红红的,进来后拉扯了一把桌布小声嘀咕了句什么。 就像听到一声口令,几个姑娘一下就站了起来。春燕踱到玻璃门前左右照照, 解开一颗衣服扣子往两边拉了拉,把耳边的头发往脸上拨弄了一点。然后转身走 到吧柜前抓起点菜单,袅袅娜娜便向门口迎去。 一会儿,进来六个小伙子,年龄都不过三十。为首的,就是前天下午要吃苦 菜炒饭的那个小伙子。春燕走到他身边,摇摆着头嗲声嗲气地说:“哟,来吃饭 呀,到楼上坐嘛,上面安静些。” 小伙子并没注意听春燕说什么,他瞟了我一眼,那白净的脸倏地红了。赶快 把脸转向一边,他问一起来的人想吃点什么。 想着自己昨天在厨房跳来跳去的蠢态,我也尴尬,趁他把头转过去的机会, 我赶快溜进了吧柜。 春燕一往情深地看着他,不经意地用高耸的胸脯撞了他一下,娇滴滴地说: “想吃点什么菜?过去看着菜架好点些。” 小伙子拉住一个人走到菜架前,那人看了一阵后说:“我最怕点菜了,看着 什么菜都觉得差不多。” 他说:“大家都怕点菜,但总不能不点呀。” 两人左看右看,好半天点不出一个菜来,我想是经常出去吃饭的缘故。我们 过去出去吃饭也是这样,怕点菜,总觉得家家的菜都一样,往菜架前一站肚子就 饱了。 春燕身子一扭,很自然地插到两人中间。她把耳边的头发拉扯过来骚兮兮地 用颗小虎牙咬住,把点菜单搂在怀里,天真烂漫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 她嗯了一声,骚劲十足地扭动了一下腰肢说:“你们是第一次到我们香香饭店吃 饭吧?干脆!让我给你们安排几个菜试试看,就看你们爱吃清淡的还是辣的?” 小伙子想了想说:“也好,你就看着办吧!清淡的和辣的都来一点,关键要 好吃。” 春燕乜了他一眼,用肩撞了他一下,整个人杨柳似的摆动起来,说:“你只 管去坐着,包你满意!” 一群人开始上楼,我尽量低着头,春燕那德行实在让我难堪极了。一会儿, 春燕哼着歌走了过来,她撕下菜单,啪的一下放到吧柜上。我伸手一把拉住她, 嗓门压得低低地说:“春燕啊春燕,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站到哪里要有个站相, 别让客人误以为我们除了开饭店之外暗地里还经营别的什么。” 春燕绕进吧柜,搂住我的脖子脸贴着我的脸,撒娇地摇晃着我嗲声嗲气地说 :“姨呀,别的餐厅都是老板娘自己出去拉客。我在帮你你不但不领情,反倒说 我不是,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呀?” 叹了口气,我不再说得出什么。就内心来说,我不也渴望多来些客人吗?说 我的生意比四川饭店好,那仅仅是好一点。四个多月了,根本没有什么盈利,一 直在亏本。每天的营业额仅够付第二天的菜钱和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略有一点 积蓄,也是留着要发工资的。商场里的铺面还没有全部租出去,里面的人大多是 一家一家来做生意的,基本是自己做饭吃。有些公司没有做饭,就到外面打盒饭, 到饭店吃饭一般是来了客人。晚上,住在城里的人都回家了,来吃饭的就零零星 星的几桌。我一个月仅房租就四千多,再加上别的开支,就眼前每天几百块的收 入,可能赚钱吗? 春燕走了。我看了一下手里的菜单,不得不佩服她点菜厉害,有香辣螃蟹、 豆花鱼、红烧牛肉、蒜香排骨、干椒酱肉,另外有三个素菜。等他们喝点酒吃点 饭,这桌菜起码得一两百。 “老板娘,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是王老板,他身后还跟着黑压压的一班人。我迎了出去,来的不是一桌,跟 着王老板还有三批客人。王老板往后看了一眼说:“嗬!生意不错嘛。我们上楼 去了,菜你就看着给弄吧!” 这是开张以来生意最好的一天。客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来,楼上楼下近二十张 桌子全部坐满,还有两拨客人没有座位只好走了。我和春燕忙着点菜,小香在液 化炉上煮汤,春花在外面的炭火上炸酱肉、茄盒一类的干菜。小兰和小梅一趟一 趟地给客人上菜。厨房里两个炉子呼呼地冒着蓝色的火苗,郭平左右开弓两边炒。 正忙得不亦乐乎,听到小芹扯着嗓子在厨房叫我:“老板娘,没有鱼了,快 去买六条。” 骑上单车,我飞也似的往菜市场奔去。四川饭店的老板娘坐在门口,见我过 去,她头一甩起身走进店里。我忙中偷闲地瞟了一眼,里面稀稀拉拉地几桌客人, 小工们忙过了全坐在一张空桌子上。一阵窃喜,我脚下的车蹬得更快了。 鱼买到了。远远地,就见春花伸长脖子在张望。没等单车停稳,她一把抓过 挂在龙头上的塑料袋就扔在地上。只见她拎起菜刀,在那些弹跳不已的鱼头上一 个敲一下。眨眼的工夫,六条鱼便躺着一动不动了。她抓住其中一条最大的,左 手大拇指抠住鱼鳃,右手飞快地刮起了鱼鳞。她动作是那么利索,鱼鳞像纸片一 样地飞舞起来,不一会儿,六条鱼便刮得干干净净。 小芹又在叫我,说炒菜的油不够了,叫去买五斤。这一趟一趟地跑不是没完 没了了吗?我问:“你想想看还差什么?一次性把它买来得了!” 小芹看了看菜架说:“那么,再买四块豆腐,买一斤酸腌菜。哦,还要几把 空心菜。” 我出去叫过小香,拿了些钱给她,叫她赶快去买。然后转身走进吧柜飞快标 上菜单上的菜价,用计算器把总数算出来写在一边。这样,待会儿客人来结账不 至于慌张。 客人们吃着、闲聊着。由于人多,气温比平时起码高了两度。酒味、烟味、 菜味和嘈杂的说话声混合在一起,听什么都是嗡嗡嗡嗡的。在我眼里,这便是一 种温馨。我想,如果天天都有这么多的客人该有多好,我就不再会为钱的事犯愁 了。 小芹在厨房里叫上菜,叫了两遍没有闲人,我赶快从吧柜里跑出去。到了厨 房门口,小芹头也不抬地对我说:“把这盘青椒炒苦瓜送到楼上三号桌去。” 我端起盘子往外走,见小梅正从楼上下来,便把手里的菜递给她说:“楼上 三号桌的,快送去。” 转身走进厨房,里面烟雾腾腾的,小芹在飞快地切菜,郭平挥舞着勺,两个 锅里炒。厨房里气温比外面高得多,加之动作大,郭平穿在身上的白衬衫全湿湿 地沾在背上。他转过来把炒好的菜倒进盘里,让我看到他的脸,就像从头到脚淋 了一盆水一样,眉毛、鼻尖及下巴上都挂着豆大的汗珠。赶快过去端起炒好的菜, 我问小芹:“几号桌的?” 她看了一下菜单后对我说:“楼下五号桌。” 我端起往外走,不料和跑进来的小梅撞了个满怀,差点把手里的盘子撞掉了。 我脸一沉没好气地说:“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饭店里跑来跑去,客人会 坐不住的知道吗?” 小梅的脸一下就红了,说:“楼上有好几个客人叫你上去。” 我的心一沉,脚顿时就拖不动了。开餐后,我最怕听到客人叫老板娘,那一 定是饭菜出什么问题了。往别人桌前一站,客人说什么难听话都得赔着笑脸听, 还得不时地跟人说对不起。那个难受劲,就像别人一耳光一耳光地扇在脸上还不 知羞耻地一脸堆笑一样。 把手里的盘子递给小梅,我摆了下头说:“楼下五号桌的,你送过去。” 小梅端着盘子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真希望今天上去是说点别的什么。 拉扯了一下衣服,往楼上看了一眼,我硬起头皮往上走。 才在楼梯口上冒出头,就听到接二连三的客人在叫了。离楼梯口最近的一个 姓姜的老板拉住我,手指着桌上的菜说:“老板娘你看看,我们坐了快半小时了, 就上了两个菜。如果是我自己来吃也无所谓了,可今天我带了客人,老不给上菜 你不是存心让我难堪吗?这样,以后谁还敢带人来你这里吃饭?请你去给我们催 催菜。” 转身欲走,另一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向我招招手说:“老板娘,你过来一 下。” 我走过去,他夹起一条腰花举到我眼皮底下说:“宫爆腰花是要嫩点,但不 至于说血淋淋的就端上来让人吃吧?难道你喜欢吃这种半生不熟的东西?吃一条 让我看看。” 我不敢正视那条腰花,低垂着眼帘,一个劲地说抱歉,说重新炒一盘上来。 正在这时,一个人走过来,重重地拍了一下那只举着腰花的手说:“唐老板,好 久不见了。” 腰花掉到桌子上,唐老板回过头,很快放下筷子说:“兄弟,我昨天还找你 呢!不是说你下开远了吗?几时回来的?” 来人瞟了我一眼,是昨天吃苦菜炒饭的那个小伙子。他把我挤到一边,抓起 桌上的一只杯子说:“昨天下午回来的。来!兄弟敬你一杯。” 趁这机会,我迅速转身想溜,这时,又有人叫我过去…… 好不容易回到楼下,内衣都让汗水浸透了,风儿一吹,冷飕飕的。眼前是刚 才在楼上被人呼来唤去的难堪场面,气急败坏,我真想找个人狠狠地骂上一顿, 可找谁呢?春燕在外面的炭火上炒饭,春花在煤气灶上煮汤,小兰小梅在上菜, 小香买菜回来正忙着洗。走进厨房,又见左右开弓浑身湿漉漉的郭平,见小芹挂 在脸上一粒一粒的汗珠,悄声地叹了口气,我只得把满腹的怨气独自吞咽下去。 把腰花往案板上一放,我说:“腰花还有血,得重新炒一盘给楼上五号桌送 去。上面还一个劲地催菜,再不快点要水龙头才浇得灭他们的火了。” 小芹看了我一眼,使劲咬住下唇。接着,她偏过头去冲郭平大声吼道:“你 炒个鸡巴菜!生熟都不知道了,是不是今天早上吃屎了?” 郭平正把一盘炒好的回锅肉倒进盘子里,他用衣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没 好气地顶了小芹一句:“叫我个球!有本事你来炒。” 小芹瞪了他一眼,又小声地骂了声什么。我没再说什么,是无话可说。瞟了 一眼外面,我想,如果客人一直这样多,该考虑的是再增加一个厨师,服务员也 要再找两个。 第一拨进饭店的客人下楼了。我找出菜单,吧柜前只站着昨天要吃苦菜炒饭 的那个小伙子,其他人在往外走。想着刚才楼上他帮忙解的那个围,我冲他投去 感激的一笑,轻声地说:“今天真谢谢你,要不然,那人没准硬逼我吃下那条腰 花呢!” 他就像没听见一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哼了一声,他顺手抓了根牙签叼在 嘴里,手肘撑在吧柜上皱着眉头说:“老板娘,你这里的菜真难吃!” 这话让我一惊,头皮都麻了。暗自吁了一口气,我眉毛一挑故作轻松地说: “怎么会呢?来我这里吃饭的人,说菜上得慢的有,说难吃你是第一个。你说说 看,是哪个菜难吃?” 他想了想,甩甩头,十分任性地说:“都难吃!你叫我说哪一个?” 这明明是鸡蛋里挑骨头嘛,可能个个都难吃吗?淡淡笑了一下,我说:“话 也说得太武断了吧?我请的厨师可是两千块一个月的大厨。” 我说厨师工资多说了五百,想提醒他我不是随便叫个骑三轮车的人来炒菜。 他看着我,凶巴巴地说:“两千块一个月又怎么样?反正就是不好吃嘛,你怎么 会听不进好话呢?” 天!这也叫好话?我不想跟他争论下去,于是把菜单递到他面前客气地说: “我想,一定是今天的菜不合你的口胃。下次来,我叫厨师根据你的指点,做你 爱吃的菜行吗?” 他笑了,开心地笑了起来,说:“要说都不好吃倒有些过分。其实,你饭店 的苦菜炒饭是很有特色的,值得推广!” 又记起自己站在锅台前跳来跳去的狼狈相,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说:“哪里 呀!香香饭店最提不上桌面的,怕就数那盘苦菜炒饭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老板娘,你这就谦虚了。真的很好吃,我把它吃得一粒 不剩。” 我说:“那是你饿了。” 他摇头晃脑地看着我,嘻嘻一笑问道:“喂!怎么想着来开饭店的?你不像。” 他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我揣摸不透这话的含意,说我不像是不是句潜台 词?讪讪地笑了笑,我说:“生活不是表演,一个人做什么是不需要理由的,也 不用旁人看着像或是不像,想做也就做了。开饭店的人难道还有一个特定的模子 不成?你是不是看着我像个抡大锤打铁的?” 他正在掏钱,一听这话便大笑起来。他的笑容是那么灿烂,孩子一样纯真, 山泉一样清凉。我呆呆地看着,心里真有几分羡慕,一个人能如此开怀地大笑该 有多不容易啊!笑够了,他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块放到吧柜上问:“够了吗?” 我回过神来,拿起钱对着阳光认真地照了照说:“钱是够了,只看其中有没 有掺和着假币!” 他又开心地大笑起来,问:“我会给你假币吗?” 我摇摇头说:“防不胜防啊,有时我觉得自己都信不过呢!” 他收住笑容,突然说了一句:“跟你在一起一定很有意思。” 这话中听!我嘿嘿一笑说:“是吗?想不想到我这里打工?” 他调皮地摇着头问:“你会要我吗?” 看了一眼往这边瞟来瞟去的春燕,我说:“你来了,只怕我店里的姑娘们晚 上睡不着觉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哈哈大笑着走了出去。 春燕蹭过来,眼睛盯着他的背影问:“姨,你都跟阿俊说了些什么?看他开 心的。” 我惊讶地问:“这个小白脸就是你们常说的阿俊?” 春燕用一种奇怪的口吻说:“哟,难道你不认识他?” 这话说得有意思,就像阿俊是个什么大牌明星一样,我笑笑说:“我是老太 婆喽,眼里怎么装得住这种跟我儿子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呢?那是你们小姑娘的事 了。” 春燕挽住我的手,轻轻地撞了我一下说:“姨,你才不老呢!我们个个都羡 慕你年轻漂亮。如果以后我能像你一样,就是少活几年我都干了。” 我笑着问:“你是怕我难过呢还是在恭维我?” 她捶了一下我的后背说:“哪里呀!我说的都是真的。”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