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饭店来了一个怪人,我是在他第二天晚上来吃饭的时候注意到的。这人高约 一米七八左右,五十来岁,身穿一套白色休闲装,内穿一件花格子衬衣,风度翩 翩。他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脸色,苍白苍白,连嘴唇都是白的。 他的苍白让我想起电影《红与黑》中的于连。那是很多年前看过的一个电影, 细节大多模糊了,惟独于连上断头台瞬间那张苍白的脸我记住了,而且记忆至今。 那苍白中藏有一个浪漫的故事,结果又带有强烈的悲剧的色彩,非常动人。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呢?说不清,总之,我看着他顿时就产生了一种怜 悯之心。结账时,我盯住他的指甲,那指甲也白得透明,像蜡做的。我继而盯住 他的整双手,手指很长,细细的。于是我忍不住想,这手就像冰做的一样,划开 了会流血吗? 他天天来,一天两趟,有时快关门了才风尘仆仆地赶来。而且总是一个人, 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两菜一汤。一声不响地来,一声不响地吃,一声不响地离去。 一个星期不到,他便成为饭店的一道固定风景了。远远见他走来,姑娘们就会喜 滋滋地跑来对我说:“姨,他来了!” 真不知姑娘们是怎么想的,她们是不是认为我一直在等他? 这天晚上八点多钟,他又来了,店里早已没有了客人,都快关门了。他身穿 米色风衣,像阵风似的卷了进来,然后坐到那个固定位置上。 小香过去给他点了菜:宫爆肚条,蒜泥空心菜,紫菜蛋花汤。 菜上来了,他轻轻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夹了块肚条放进嘴里对小香说:“给 我来瓶啤酒。” “要什么的?”小香问。 他说:“随便。” 一会儿,他便吃完了。起身来到吧柜前,他掏出50块钱递过来问我:“明晚 我带两桌客人来这里吃饭有问题吗?” 这是他第一次张口跟我说话,一鸣惊人。嗯了一声,我高兴地说:“没问题, 要我给你准备点特别的菜吗?” 他笑着低下头说:“只管上好的便是,酒要五粮液。” 我说:“那明天我等你。” 他走了。几个姑娘高兴地跑到我面前问:“姨,你说他真的会带人来吗?” 透过玻璃门,见他正在招手打车。回过头来,我肯定地说:“他一定会来!” 小香问:“那明早要买点好菜来放着吗?” 我说:“去买两只甲鱼、两只土鸡,五点多钟再去买点活的竹节虾和大闸蟹 回来。” 小香担心地说:“那他要不带人来怎么办?”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便说:“这个你不用担心。” 第二天晚上,他如约而至。几个姑娘脸都高兴红了,一个接一个地跑进来对 我说:“姨,他来了!他来了!真的带来了一大群人呢!” 不由自主,我拉了拉衣服,顺手理了下头发。这时,他走了进来,冲我点了 下头,那脸上的表情像是与我相识了一生。我也冲他点了一下头,客气地说: “你好!”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眼睛躲开说:“我就上楼去了,菜你看着办吧。” 说完,带着人就往楼上走去。一个男人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去拍了他一 下问:“嗬!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在那人背上拍了一下。 这天晚上,店里就只两桌人,大家全部精力都用在对付他们身上了。菜下午 基本就做好了,有白灼竹节虾、清蒸大闸蟹、乌鸡甲鱼汤、卤水拼盘,再就是平 时做得比较好的一些菜,不加啤酒和五粮液,两桌的费用早已上千了。 小芹配完菜后来到吧柜前,她用围腰把两手裹住,整个身子趴过来笑吟吟地 小声对我说:“老板娘,这两桌怕得三四千块钱呢,如果每天能有一桌这样的大 客户就不用愁了。” 我叹了口气说:“可能吗?花那么多钱一般都会到城里找档次较高的餐厅, 怎么会钻到这种冷火秋烟的小地方呢?” 小芹嘻嘻地笑着说:“我看这男人像是喜欢你。” 我一听就笑了,调侃道:“你呀,真不知道当今的行情。这年月,流行老马 吃嫩草,男人的眼睛都盯住大姑娘了。我眨眼要做奶奶的人,你想有谁会看上我 吗?老喽!” 小芹认真地说:“老板娘,我看他真像是喜欢你呢!” 看她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开心地大笑起来,直笑得整个人趴到了吧柜上。 笑够了回过神来,小芹不在了,吧柜前站着脸红红的他。 “哟!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他问。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有些不知所措,但瞬间我便让自己缓过神来。嗯了一 声,我说:“店里的姑娘们说你风度好,像画上的人儿,我一听就笑了。” 他有些难为情,可能知道自己并不那么好看吧,于是把两只脚倒来倒去。最 后,他嗯了一声说:“有什么风度?朋友们都叫我蜡人。” 这个绰号与他是那么贴切,我由衷地说:“给你取绰号的人观察事物真敏锐, 丝丝入扣,像个搞艺术的。” 他笑了,问:“你也这么看吧?” 我说:“那倒没有,我只是担心你血色素少于正常人。可今晚看你这张红彤 彤的脸,我忽然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看来啊,酒是好东西,我建议你以后常 喝。” 他摇着头说:“我不大喜欢喝中国白酒。今晚这些人都是我儿子老家的人, 一直以来,多亏他们关心照顾儿子。所以,我再不喜欢喝都要喝上几杯敬敬他们。” 我笑着说:“真会撒谎,昨天你不是一个人吃饭都要喝酒吗?” 他说:“那是啤酒,很累的时候喝一点,你没见一瓶我都没喝完吗?” 我满不在乎地说:“嗨!以后碰到这种情况,你只管请我帮你去对付便是。 我的酒量保底一公斤,上不封顶,从没醉过。曾把很多英雄好汉喝到桌子底下, 素有酒仙的美名。” 我夸夸其谈,不过说说开开心罢了。没想到他认真了,一个劲地摇着头说: “你千万不能这样喝,我自己就是喝死了也不会叫你去帮着对付别人的。一个女 人,喝那么多酒该有多么可怕啊!” “有什么可怕的?”我耸耸肩说,“酒是好东西,它就像一个心理医生,能 帮人调节心理的。” 他看着我,呆呆地看了好一阵,最后说:“你的经历一定很坎坷吧?要不然 像你这样一个人是不会在这种地方开饭店的。” 我说:“行行出状元,开饭店和坐办公室有什么区别?都是一种谋生的手段。 高雅和鄙俗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表象,它更多地体现在一个人的内心。” 他说:“但你也不能忽略环境改变人这个事实。” 嗯了一声我说:“环境的确能改变人,但只能改变人一些表面的东西。比如 说我店里的小工爱说粗话,我开始听着别扭,后来顺耳了,偶尔我还学着骂上几 句。骂着骂着,我忽然发现人骨子深处是藏有骂脏话的欲望的,那是一种宣泄。 但由于受环境和文化的限制,一些人抑制了这种欲望。不管怎么说吧!和过去相 比,我说话粗了许多,但并没让我骨子深处的东西发生质的改变,我还是过去的 我。” 他笑着说:“你这观念真新,骂人都找出理由来了。” 我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总觉得他并不一定能真正理解,因为没有一个 特殊的环境让他去体会。在没开这个饭店之前,我不也认为一个人的语言是代表 其内心世界的吗? 我们都不说话了,他看着我笑了一下。我也看着他笑了一下。实在说,我一 点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他说起这些,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何必对他认真呢? 想起阿庆嫂,她那种“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可能是开小店的最佳境界了, 我觉得应该向她学习。 楼上有个男的伸头在叫他:“喂!你是请我们吃饭呢?还是来陪老板娘的?” 这话让他紧张,转身就往楼上蹿。上到一半他停了下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 似的说:“哦,忘告诉你了,我要回去处理点事情,可能要个把月才能回来。” “是吗?”我说,“你这一走,对我的饭店来说无疑是个重大损失。一个月 算下来,至少够发两个小工的工资,真可惜呀!” 我心里这么想着,没想到张口就说出来了。他听了只管开心地笑,说:“一 个月不算太长,我回来加倍补偿便是。” 我摇摇头说:“对日子悠闲的人来说,一个月的时间的确不算太长。可对于 水深火热的我来说,一个月就相当于别人的一年了。” “有那么玄乎吗?”他问。 我叹口气说:“我俩如果换换位置你就知道滋味了!” “那么,”他说:“我给你打电话怎么样?” 我嘿嘿地笑着说:“千言万语,等你回来后到我饭店说吧!与人相处松散些 好,中断联系可以给人一点想像。这样,两人可能走得远些。” 他说:“真浪漫!” 我摇摇头说:“说浪漫有点夸张。现在通信过于方便,大家已经懒得思想, 想到什么拿起电话就说。这样一来,个个都变得像玻璃一样透明,结果什么味道 都没有了。” 他眼里放出了异样的光彩,说:“你等着!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