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黑了,四周黑糊糊的。环城路上,我们这一带路灯坏了,就是不坏也像挂 在天上的月亮,那淡紫色的灯光远远地照在我饭店门口,跟恐怖电影中的场景一 样,阴森森的。一个人走着,我最怕迎面开来汽车,它呜的一声开过后,眼睛会 在几秒钟之内失去作用,人就像真的瞎了一样,我常常由此联想到老家稻田里的 田鸡—— 1969年秋,我们回到老家湖南,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那里四面环山,一到 晚上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些虫儿在外面喳喳喳地叫。说不清当时是害怕 什么,总之我和妹妹从不敢单独出门。天一黑俩人就挤在桌前守着一盏煤油灯, 就是上厕所都要手拉手地去,一直到上床。这种日子,对在城里跑惯的我们来说 是难熬的,感觉晚上的几小时比整整一个白天要漫长得多。所以,偶尔山里孩子 来约我们去捉一次田鸡,那简直像过节一样,我们从晚饭前就开始兴奋了。捉田 鸡很有意思,拿个手电筒拿根木棍,然后顺着稻田的田埂慢慢地走。只要手里的 电筒光一照到田鸡身上,它便一动不动了,就像傻了一样。这时,你只要举起木 棍准准地打下去,一阵水花溅过之后,田鸡白白的肚皮便朝上翻了过来。一个多 小时,我们就能捉一小盆回去。第二天,姐姐把田鸡皮剥了,用青辣椒炒了吃, 很香很香,是我记忆中最好吃的东西了…… 自从来到环城路边开饭店,晚上只要有汽车迎面开来我便会呆呆地站着一动 不动。这种和田鸡一样的反应让我害怕,我想,如果有人想杀我,一定是在汽车 开过后的几秒钟之内。也就是说,每辆汽车开过都潜伏着一次杀机。这些念头的 出现让我后背发麻,怎么都不敢在外面待久了。有时不得已出去,远远见汽车开 来我便会把后背靠在墙上,好像这样就能抵御外来的危险似的。 这天晚上,几个姑娘在洗脸,我漫不经心地走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见垃圾 桶忘收了,靠在桥墩下。这是一个深蓝色的塑料桶,打有环卫站的标记,每家每 户门口都有一个,是花一百二十块买下的。这里,三天两头会有背军用包的老头 或老太婆来转悠,专门察看哪家的桶不在了。他们口袋里装着发票,不见桶就罚 款,根本不听你的解释。如果态度不好,二话不说他们又去撕票,说是重罚。 靠在桥墩下的那只桶,已是我买下的第二只了。在我眼里,它不是一只普通 的塑料桶,是一百二十块钱活灵灵地扔在地上,它让我忘记了害怕,脚一抬便奔 了出去。 拎起桶我转过身,正巧一辆汽车远远地开来,在白晃晃的灯光照射下,我见 离饭店不远的一个墙旮旯处,藏着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就像见了鬼一样,我浑 身一颤,嗖地一下就冲回店里。把手里的桶一扔,我紧张地说:“外面有个男人, 赶快把门锁了!” 几个姑娘吓了一跳,小兰问:“是谁?” 我说:“废话!我要认识他还会怕他吗?” 小香拖着鞋就去关卷帘门,刚到门口,那个男人走了进来,问:“你们这里 有烟卖吗?” 灯光让我看清了他的脸,是个二十来岁的打工仔,样子并不像我想像中那么 凶残,还有点怯生生的。我暗暗权衡了一下,纵然他真有什么杀机也不是我们几 个的对手。轻轻地吁了口气,我的神经随之松弛下来。小香看了我一眼,也看到 我们人多的优势,便说:“有,红塔山,十块钱一包。” 那人说:“行!给我一包吧。” 他拿过烟闻了闻,打开抽出一支,然后拿出一张一百的大票给我。他离我那 么近,我忽然又不安起来,生怕他是个打前站的,赶快掏出九十块放到吧柜上, 我摆了下头示意他拿去。他看了我一眼,抓过钱,数都不数转身就走。 他的背影在门口一消失,我便说:“锁门!” 姑娘们上楼去了,我躺到床上,思路则停留在刚才那个小伙子身上。他明明 鬼鬼祟祟地躲在墙角,怎么忽然想起买烟了呢?倏地,我想起他递给我的那张票 子,慌忙掏出来一看,天啊!是张假钞。 趿拉着鞋子跑上楼去,把钱给几个姑娘轮流看了,她们都说是假钞。小香把 头伸到窗子外面看了看,转过头来说:“人不在了。” 春燕说:“真是,他骗了人还会等着你去抓吗?” 春燕的话让我害怕。如果此刻他站在楼下我敢去抓吗?把假钞捏在手里,我 说:“以后天黑后就不卖东西了,哪怕有人要吃饭都不卖了。一百块是小,出了 别的事就麻烦了。” 想了想我又说:“记住了,你们千万别让外人摸清我们这里的底细,更不能 让人知道饭店晚上没有男人。这些情况一旦被人掌握,麻烦事跟着也就来了,我 们几个女人可是抵挡不住的。” 她们害怕了,一个个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我叫上她们一起下楼去,把灯 全部打开,到处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才放心地躺到床上。 时间过了多久?我想一定很晚了,楼上的嬉笑声早已停止,可我还是无法让 自己入睡。环城路上的车一夜开到天亮,白天还感觉不到什么,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才惊异地发现汽车居然能发出那么响的声音。门前开过的车有重车轻车。重车 发出的声音很沉,像一个闷雷,由远而近轰鸣着沉沉地向你压来。空车呢!咣当 咣当,如脱缰的野马,直到它走远了你才相信它不是冲着你来的。 一夜的胡思乱想,一夜为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担忧,到眼睛睁不开想睡觉的时 候,卷帘门刷地响起,该起床了。我挣扎着爬起床来,让自己轻飘飘地走进新的 一天。 十一点多钟,我正在给一桌客人点菜。这时,饭店进来四个客人。领头的, 是个黑黑瘦瘦的男人,好像来吃过饭。他眉骨很高,嘴巴微凸,感觉像是从猿到 人没完全进化好似的,应该是个广东人吧! 他们没有上楼,也没有像一般客人那样一来就点菜,几个人进门就东倒西歪 地靠在一张桌子上,像是在等什么人。其中,一个男人很随便地把一只裤脚拉到 膝盖上,另一只手认真地在挖着鼻孔。坐了一会,领头进来的那个男人张口说话 了:“小兰呢?怎么还不来点菜。” 几个姑娘把小兰推到桌子面前。小兰低着头,手里拿着菜单,脸红红地说: “你们想吃什么嘛。” 那个男人嬉皮笑脸地说:“你点的菜我都爱吃。” 小兰的脸更红了,两只耳朵就像要出血一样。我赶快把客人安顿好,过去拿 过小兰手里的点菜单说:“各位怠慢了,对不起,过去看着菜架点吧!” 那男人向小兰张望了一阵,然后扭头对一起来的人说:“怎么不说话呢?老 板娘叫你们过去点菜,还不快去?” 没有人动身,几个人伸了下脖子,哈欠连天地点了四个菜:虾仁炒韭菜,宫 爆肉丁,两亩地(包谷和毛豆混炒),砂锅豆腐。 把菜单递给小芹,她一把拉住我悄声说:“老板娘,看到没有,先前说话的 那个男人姓朱,就是他一直在追小兰。” 正说到这里,那男人又在外面叫了:“小兰呢?快给我们上啤酒呀。” 小兰拎了几瓶啤酒过去,那男人拍拍凳子说:“过来坐下,跟我们一起吃。” 小兰脸一红,咚咚咚地跑到吧柜前站着。看了那男人一眼,我掏出十块钱大 声对小兰说:“你到立交桥下买个西瓜回来,有客人点了要吃。” 小兰走了,那男人的眼睛一直跟着追出去。这种类型的人以前我见过,也听 人说过,属广东农村那种没有文化、但从小经商、生意场上精明过人的生意人。 因为有钱,他们走到哪里都大呼小叫,趾高气扬。吃的是生猛海鲜,喝的是几百 块钱一碗的滋补汤,把身体补得壮壮的便出来追女人。在他们的眼里,钱是万能 的,能买到一切,包括买人。于是胆子格外大,只要一见漂亮女人那眼睛就粘过 去。如果喝上三两口酒,他们会抓过你的手,用食指在你手掌心上抓抓,眼睛一 眨一眨地示意,甚至明目张胆地说“我想跟你打炮儿”。可以说,天下最厚颜无 耻的就是这种男人了,像臭水沟里的蚂蟥一样,一旦沾上甩都甩不掉。 因为小兰不在,四个人心不在焉,饭一会儿就吃完了。结完账,菜还剩下一 大半,我想,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根本不是吃饭。 一会儿,小兰脸红扑扑地走进来。往刚才那几个人坐的地方瞟了一眼,她松 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随之松懈下来。走到吧柜前,我拉住她的手说:“小兰, 刚才那男人可是玩弄女人的老手,他们换女人就像换衣服一样随便,你可千万不 要买他的账。” 小兰哼了一声说:“我可能去沾他吗?看看就想吐!” 阿俊来了,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就坐在吧柜对面的一张小桌上,背对着 我。他点了五个菜,一个汤,要了三瓶啤酒。 阿俊称那个男人李处长,很客气,我猜想这位李处长肯定和阿俊的业务有关。 他们谈起一个什么工程,主要是价格上的争执,阿俊要求再上浮两个点。那李处 长摇摇头说不行,说来报价的单位很多,有的价格还更低。所以和阿俊合作,也 就是看在朋友的分上了。如果价格再往上浮,厂里的人就会有想法,到头来这事 就不好做了。 话说到这个分上阿俊不好再说什么,他举起酒杯很干脆地说:“行!李处长 我听你的。这次利薄下档生意你适当给我一点补偿便是,多点少点还不是你李处 长一句话。” 喝了些酒后他们没有再谈生意,两人说起了去度假村吃烤全羊的事,李处长 用筷子指着阿俊说:“嗬!你公司里的小陈喝酒真够厉害的,那天把我们老王都 搞醉了,我可从没见老王醉成那样子过。” 阿俊说:“那天我也多喝了,后来的事都记不大清楚了。” 李处长说:“下次出去,你一定带上小陈,老王说要好好跟他喝一顿。” 阿俊趁机说:“那你看这个周末怎么样?想去哪里?” 李处长想了想说:“行!周末去金殿的农家乐吃虹鳟鱼去。那里空气好,打 打牌,钓钓鱼,听说烤全羊也不错。” “那么,”阿俊说:“就说好了星期六早上九点在金殿水库边见,晚上我们 在那里住一夜。” 李处长说:“行!反正星期天没什么事。” 又说了一阵话,阿俊叫春燕过去买单。站起身来,他扭头瞟了我一眼,我向 他点了下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吧。谁知阿俊的脸一下就红了,慌忙扭过头去,他 手搭在李处长肩上,低声说着什么走出了饭店。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