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游园记·四月(6) 我不知道我在地上躺了多久。就那么躺着,看着满天的星星,以为自己已死 去。我是不是也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那一定距离母亲很近。还有爸爸、伯伯。 但我显然没死,我能感觉咫尺之外是一片火海。我周身被烈焰烘烤着,身上的皮 肤一阵阵灼痛。不断有梁柱轰然倒塌,一声声惨叫从火焰中传出来,男的,女的, 孩子的……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学校医务室的小床上。 白色窗帘透进来黄澄澄的光,静静地照在对面的墙上。该是夕阳斜下了吧。 太阳光正慢慢地退缩,黑暗正一寸一寸地侵吞着窗外的世界。我盯着墙上出神, 每一小束阳光里,都漂浮着无数尘埃,转着圈、打着旋。四下里很安静,而我的 脑中喧嚣不停。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那片冲天的火海,还能闻到皮肉烧 焦的味道,哧哧、哧哧地响…… 有泪水自眼角滑落,我想发出声音,想动一下,可是浑身绵软得没有一丝力 气。“你醒了?我告诉老师去!”跟我同桌的刘露见我醒来,高兴地就要去叫老 师。 “不用了。”我呻吟着说。 我害怕面对老师那种关切和怜悯的目光。我宁愿一个人躺进坟墓,也不要别 人的怜悯。这个世界如此冷漠,我憎恨一切活着的生灵。包括我自己。 回到弄堂天已经全黑了。楼下租我家门面的是一对卖杂货的中年夫妇,他们 给我留了饭菜,要我到他们家吃饭。“四月,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吧,看你,走路 都走不稳了。”阿姨把我往她家拉。母亲在世时,跟他们处得像一家人。可是那 顿饭吃得难受极了,阿姨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又是那种怜悯的目光,让我受不 了。我低着头几口就把饭扒完,逃回了家。 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母亲的床上,感觉母亲还在身边,房间里还弥漫着淡淡的 香气,我觉得这样比较安心。其实整个屋子一片狼藉,很多家具和生活用品都被 他们砸烂了,家里连个喝水的杯子都没有,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和被推倒的桌 椅。 有月光透过木格窗照进来,水银似的淌了一地。我的目光落在地面上,我看 到了那幅画,那是母亲生前的最爱。是一幅水彩画,画的正是四月天的梨花,雪 海一样的梨花,在月色下透出朦胧的粉白,有一种融融的质感。我下床捡起画框, 玻璃已经碎掉,正如我曾有的生活和爱,全都碎掉了。 我小心地抽出画,拿到窗前的月光下端详。一阵风吹来,拂乱我额前的碎发, 我恍惚竟闻到了久远的梨花香…… 你见过梨花吗?大片大片的梨花,微风吹过,簌簌如飞雪。漫天漫地的花儿 衬得那人儿仿如画中来,眉目清明,翩然如玉。那样极致的美丽,今生今世,我 只见过一回。 是在梅苑后山。那年我八岁。 其实我只去过一次,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梅苑跟我有什么关系,只是被小 伙伴拉去看梨花。梅苑的后山是一大片梨花。每天放学我会经过一个十字路口, 直走是回家的方向,向左拐个弯儿是梅苑的方向。小彤跟我最要好,有一次非要 拉我去梅苑,她当时也不知道那里叫什么地方,就说:“四月,我们去看梨花吧, 好多好多的梨花啊,像雪一样。” 孩子的好奇心是无穷的。我禁不住小彤的拉拽,在一个周末上完补习课后, 蹦蹦跳跳地跑去梅苑看梨花。 从十字路口左拐进去,是一条长长的林荫道。正是四月天,遮天蔽日的樟树 发了很多嫩绿的新叶。一进入那条道,四周就忽然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 脾的树叶的清香。我们一直走到了尽头,又穿过一片低矮的小树林爬上山丘,这 才看到了我期盼中的梨花,就像一幅画卷徐徐展开,一片层层叠叠的粉白,堆积 在枝头,仿如腊月的雪,也像是浮着的云。 我张大嘴巴,确认这景色我见过。 后来我才想起,母亲的相册里有一张这样的照片。她穿着件翠绿色的连衣裙, 长发垂至胸前,浅笑盈盈地站在一株梨花树下。那样的笑容,我从未在母亲脸上 见过。儿时的记忆里,多是母亲涟涟的泪水。 我和小彤站在围栏外,看得痴了。 小彤说:“我好想去摘几枝,插到瓶子里。” 这正是我的想法。母亲最爱白色,一定也喜欢白色的梨花吧。我的胆子显然 要比小彤大,不由分说就翻过围栏,其实也就是道木栅栏,三岁小娃都可以钻得 过去,何况我们都八岁了。 我们一进到梨花林就忘了自己是偷偷爬进来的,撒了欢地玩。小彤玩了会儿 就回去了,我还舍不得离开。然后我就见到了他,一个穿着白色春衫,坐在梨树 下画画的少年。 我突然闯入他的视线,让他很吃惊。 我也很吃惊,还很害怕。 这时候我已经想起自己是偷偷跑进来的,他会不会把我抓起来? 第7节:游园记·四月(7) 可是,我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温暖的笑容。 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他的样子非常随和,我直觉他没有恶意。于是我怯怯地走了过去,当时手里 还拽着一大把花枝,头上也落满花瓣。他的身上也落了很多粉白的花瓣,看上去 不过十四五的样子,笑吟吟地问:“你多大了?” 谢天谢地,他没问我怎么进来的。 “八岁。” “读几年级了?” “三年级。” “叫什么名字?” “四月。” “四月——”他念着我的名字,微怔一下,笑意更深了,“多好听的名字!” 说着他揉揉我的头发,“看你的样子就很乖,来,吃糖。”他变魔术似的从口袋 里掏出几粒糖递过来。 我摇摇头,从小就被母亲教育,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 他见我不接,似乎明白什么。 “哥哥不是坏人,你放心好了。” 又是那么一笑,他拉过我的手把糖放到我手心。 于是在那样一个春日的下午,我一边吃着糖一边看他画画。他画的梨花美极 了,那些粉白粉白的花朵儿被他涂得栩栩如生,久望,仿佛能闻到花香。他添上 最后一笔色彩的时候,问我想不想要。我连忙点头。他就说:“送给你可以,但 是有个条件,你得当我的模特。什么是模特?就是……让我画你。”我想都没想 就答应了。 他将我拉到一株梨树下,要我靠着树摆了个姿势,然后他就照着我的样子画。 他怕我站得累,就不停地跟我说话。一幅画没画完,我的情况都被他知道了。最 后说到妈妈,他忽然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呢?” “我妈妈叫颜佩兰。” “……” 他瞬时有些僵住,怔怔地看着我。半晌,他才回过神,停住手里的画笔,又 示意我过去。他摸摸我的头,又拍拍我的脸,“原来你就是……”后面的话他没 说完,我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 临别时他显得很不舍,拉着我的手说:“妹妹,你以后可以常来这里玩吗? 哥哥一定给你准备很多吃的,给你画很多的画,可以吗?” 我当然连连答应。 他高兴地笑了,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而那花雨愈发落得急了,仿佛东风一夜吹来,而千树万树的浮云,在那一刻 化为漫天的飞雪,飘飘洒洒。他站在纷飞的花雨中,仿如画中人。和煦的笑容永 远被定格,人生再难见那样极致的美好,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因为母亲在我的书包里发现了那幅画,一问就什么都明白了。我生平第一次 挨了揍,而且还向母亲发誓,这辈子都不再去那个地方。只是我不理解,母亲因 为那幅画揍了我,却并没有撕掉那幅画,而是用镜框裱了起来,挂在了卧室。 很多个夜晚,母亲望着那幅画发呆。 后来我们多次搬家,家里的东西越搬越少。唯有那幅画,母亲舍不得丢。有 一次那幅画被伯伯无意中看到,伯伯说:“是云河画的。” 云河。 莫云河。 我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 火灾后我走进那片废墟,心里亦是念着他的名字。“云河……”我忽然间就 明白,为什么在伯伯的葬礼上见到他时似曾相识,因为六年前在梅苑后山我们就 有过一面之缘。虽然记忆模糊,但那梨花淡白的影像,到底是在心中烙下了印。 那时还小,我不知道他是谁。后来通过伯伯才知道,他是莫家老二,也就是 我父亲莫敬池的儿子,我们竟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葬礼那天,就是他和堂兄莫 云泽送我去的医院。 “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画。”伯伯是这么说他的。 大火的那个晚上,正是他将我推下的窗台。我得救了,他却葬身火海。第二 天我在梅苑的废墟前听到了他的名字,四个亡者之一。 我每天都在梅苑流连,在人群里我听到人们各种各样的议论,他们说火灾当 晚老大莫云泽本来已经跑出来了,但得知两个弟弟还在里面后,毅然又折返去救 弟弟,结果被烧成重伤,数日后也在医院去世。但也有另外的说法,先跑出来的 并不是莫云泽,而是莫云河,是他折返去救哥哥云泽和弟弟云溯,结果哥哥云泽 得救了,他自己没能逃出来。 两种说法各执一词。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莫老爷的三个孙子,长孙莫云泽、次孙莫云河和三房莫 敬添的独子莫云溯中,只有一个幸免于难,不久被紧急送往美国医治。而救我的 莫云河无疑没在幸存者中,他在把我推下窗台后就倒在了那间屋子外的走廊上。 据目击的消防战士讲,他是趴在地上的,身体朝着楼梯口的方向,显然没来得及 逃出去,被活活烧死。 “真惨,整个身体蜷成了一团。皮和肉都烧焦了,就剩了把骨头。”人们说 起现场的惨状,无不欷?#91; 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