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梁宝侠肝义胆,解了朋友之围, 被文学界朋友尊为上宾 侯跃进支的摊儿本来就不大,加上临撤出时他那一番穷划拉,梁宝接下的公司, 实际上只是个空架子。他惨淡经营,凭了自个儿的小聪明,终于攒下了一笔款子。 这时与他同年下乡的林大头找上门来,说有一项目,把钱投入,立马可成富翁。这 林大头下乡五年,上工不超过二百天,是最后一位回城者。他把机器上的铜拆去卖 了,被工厂除了名。他爹有一个祖传的瓷瓶,价值连城,叫他偷去抵了赌债。他甚 至剁去一个小指用来偿还借款。这座城里起码有二百人扬言要他的脑袋。他对梁宝 说,要不是看在老战友的份儿上,他才不肯冒这份傻气呢。梁宝知道他名声不好, 就说:“操!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懒蛋一个!你别来熊我了。”林大头回 忆下乡时的情景,不禁动情,趴在地上,抱住沙发腿,哭成了泪人儿。梁宝感动了, 一咬牙,把钱全投上去了。林大头从此杏如黄鹤。有人看见他在南方某特区包了宾 馆,天天大吃二喝,逛窑子。梁室打了机票,专程拜访。林大头问梁宝,你知道啥 叫“杀熟”吗?梁宝说,“杀熟”就是专门宰熟人,最好是宰朋友。林大头生气了 :“你既然知道,干啥把钱借给我?这不是成心摊我跳火坑了?”他又回忆起好火 如茶的知青岁月,说着说着动了真情,在地上打滚,泣不成声,并且险些背过气去。 梁宝威胁说,要把他交给法庭。林大头说,他指望老战友帮忙的,也只有这一条。 因为法院,派出所,街道办事处、治安联防、交通警察等等,见了他,老远躲,连 老婆孩子都不知躲哪儿去了。他央求梁宝给他打张机票,因为宾馆及当地人若知道 底细,恐怕家乡父老们再也见不到他了。说罢又是一香好哭。梁宝偷偷飞了回来。 林大头还是发了笔不义之财。他买了房子和汽车。梁宝登门讨债时,林大头又 回忆起他们的友谊,末了,他把老婆孩子绑了起来,把菜刀递给梁宝,他准备把三 颗脑袋还给梁宝,叫他不要手软。 比林大头操蛋的主儿远了去。梁宝吃了多少苦头,他已经数不上来了。有时他 出了钱,对方不发给他货;有时他发出了货,对方又不给钱。时间一长,梁宝也照 此办理。跌跌爬爬之中,生意做得还可以。但王人掉灶坑,憋气又窝火的事还是不 少。有一回他瞅准一桩大买卖,合同也签了。过后却接到一系列电话:工商的、税 务的、派出所的、地区政府的……内容千篇一律,叫他放弃这笔生意。原来,某要 人的公子要取而代之。梁宝一气之下找到猴子。想起那位十九岁的漂亮女孩儿,梁 宝信心倍增。猴子在办公室打电话。总机出了毛病,他发了脾气,摔电话机,将茶 水泼到花盆上,梁宝干戳着,他也没让坐,甚至没和梁宝寒暄。电话修复后,他嘻 嘻合合打了一通电话,心情好转了,才想起梁宝。问他来干什么。梁宝不想说,还 是淡咧咧说明了来意。猴子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一个倩女敲门而入,光艳照人。 梁宝识趣,忙走了出去。这笔生意还是让那位公子哥儿抢了去。 梁宝好长一段时间不找猴子了。有一天,猴子突然找到他,不由分说,把他拽 上汽车,一溜烟来到他新近安置的房子里。 “完啦,我该倒霉了。”猴子说。 “咋?”梁宝吓了一跳。 猴子抱住头,沮丧,唉声叹气。 梁宝心想:他倒霉?不可能。可是看他眼下这倒霉相,还真有点象是真的。若 他真的倒霉,对咱有啥影响呢?咱是他扶植起来的,这不用说;可眼下咱小腰杆也 不那么软了。为人一世混个中上就过瘾了吗?不过瘾。再往上爬,有可能吗?有。 这个阶梯就是他猴子。人家通天入地,神通广大。他伸一个指头,比咱腰粗。咱还 是不能松了他的大腿。再说,人也得知恩必报,在这关键时刻,咱不能含糊。 这么一想,梁宝就拍拍胸脯说:“有用着咱弟兄的地方,你只管说” 猴子看看梁宝,没说什么,又拿出一瓶洋酒,把茅台拿走,斟了两杯,说。 “换换样儿,来,咱弟兄干了它!” 两人碰了一下,一仰脖,干了。梁宝说:“这一口一百来块。” 猴子苦笑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进了包篱子,想喝也喝不上了。” “这回,哪方面的?”梁宝谨慎地问。 猴子脑袋耷拉下来了。 “严重吗?”梁宝松了一口气。 “数以百万。”猴子说。 梁宝张口结舌,一时无话。 猴子说,这回是他家老头子捅了漏子。他不该管他老对头儿子的事,尽管那小 子死有余辜。可老头子闲不住,捅了马蜂窝。事前,他低估了对手,另外,他也不 太清楚自己儿子干了些什么。猴子善于伪装,在家里道貌岸然,假正统,老头子便 以他为骄傲本钱,拿他当牌打。他做梦也想不到,猴子早就被监视上了。对方在银 行、海关、税务诸部门安插了耳目,掌握了他手下一个公司的全盘底细,他们组织 了一个班子,准备拿出证据,把猴子送上审判台。 猴子又倒满两杯,碰也没碰,自个仰脖干了:“也许再见不着我啦。” 梁宝没喝,心事忡仲地问:“你家老头子使不上劲儿?” 猴子说:“这不是明摆着,人家要的就是他的难看!” 梁宝猜出猴子请他来的用意了,想问,又不敢往下问;不问又不够意思,就蒙 着胆子问:“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猴子意昧深长地看着梁宝,沉吟半晌才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可是谁那么 傻,当别人的替罪羊呢?” 他又看了梁宝半天,才说出具体办法,由一个人担下罪名,把公司所有的一切 事都揽过去,证明猴子与该公司毫无干系。 梁宝怔住了。心想,这可是够砸脑壳了。又想,咱要蔫巴了,连个口都不敢开, 岂不叫猴子瞧扁了?再说,即使咱应承下来,猴子也不一定忍心叫咱吃枪子儿,人 家只是试咱够不够朋友。说绝了,咱真应承了,凭猴子一家那么大本事,真会让他 们把咱收拾了不成?说不准,这一宝真能押中。万一押中了,他该怎样报答咱? 猴子还在看他。梁宝说:“你别看了。咱哥们儿一场,泥里来水里去,怪不容 易。咱在落魄之时,你帮了咱。你有了难,就是咱的难,这事儿咱也不用想,你就 灌下去。梁得财酒劲儿上给咱一个人好了。具体的帐目之类好好想想,咱俩把茬对 严实了,别让那帮鳖犊于挑出破定(绽)。” 猴子激动万分,他紧紧抓住梁宝肥嘟嘟的双手,摇个不住,语无伦次地说: “你!我……有你这一句话就够了。咱们没有自哥们儿一场。就是挨了枪子儿,九 泉之下,我也会报答你……” 说罢,边哭边给梁宝倒酒。梁宝也泣不成声,他按住人头马,说:“来茅台吧, 咱来点冲的,一醉方休。” 两人啼嘘再三,喝着酒制定了反击方案。梁主就着酒劲儿说:“从现在看,咱 倒无牵无挂。再过几年,咱老爹踢蹬不动了,就得靠你费心了。说不准,送他上火 葬场都靠你了。” 猴子说:“咱俩把最坏处都想到了。其实,你替我,即使坐了牢,也没你的苦 吃,他们不会揍你,不会让你挨饿受冻,你会吃上小灶,并且,你也蹲不了几天。 我在外头能使上劲。万一我进去了。那就全军覆没了,别说你,我家老头也得干瞪 眼。除了坐牢外,还有三种可能:一是关掉公司,没收财产;二是公司照办,罚一 部分款了事;三是既不罚款又照办公司。咱们争取的就是最末一条。” 猴子还向梁宝许愿说。“万一咱们赢了,这家大公司你当经理,那时你的收入 就不是千儿八百、万儿八千的了。你不是喜欢咬文嚼字、涂涂写写吗?给你配几员 干将,你当甩手大掌柜,他们佛爷一样敬着你。想想看,那时你不是左右逢源吗? 这方面,不用蛆一样繁殖金钱。浑身铜臭;那方面,又不象那班文人穷溲溲的,一 身酸气——想游山玩水,玩去;想出书,爷有钱……” 猴子还是碰上了克星。最严重时,梁宝被拘留审查了半个月。他百般抵赖。哭 闹,装死,尿裤子,一丝不挂在拘留所里乱跑,把人家惹恼了,小不溜儿地意思了 他几下。鼻青眼肿之后,他学乘了。猴子曾派人去所里看他一回。此外,李子来过 一两回。梁得财则四处声称他没有这个儿子。 折腾了三、四个月,这件事终于不了了之。为了给调查组点面子,象征性罚了 点款公司请了调查组一顿,他们接受了伙食补助,拒绝了公司送的贵重礼物。猴子 他老头子也在别人调停下,和死对头握手言和了。 猴子没有食言,梁宝当上了大公司总经理。 猴子说:“这下子,你就算正式被咱们这个城市接纳了。无论你到了哪儿,都 没有人拒绝你了。除了生意上对手外,别人对你都是笑脸相迎。麻烦的是,屁股后 会跟着一串要钱的:作家、残疾人、记者、校长、女导演、街道办事处……这有些 讨厌,不过再一想,你不成了社会中心吗?舍得花点钱,名气就来了。” 猴子自己豢养了一班文化人,华不石就是其中一员。见了梁宝,他一点也不难 堪、还恬不知耻要梁宝给他一万块钱,他要出一本书,因为这本书赔钱,他已经请 总编辑吃了三顿饭,他们仍向他要一万块。他让自己漂亮的小情人去公关,小情人 已决定不再回到他身边,总编辑的钱一分也没少下来。华不石后悔了:“早知道肉 包子打狗……” 梁宝说:“你还欠我五十块呐!” 华不石拍着梁宝肩膀对诸位沙龙艺术家说:“瞧!新型企业家,小肚鸡肠的… …” 大伙儿都笑。一位长发艺术家很深沉,不苟言笑,他一听接一听喝易拉罐饮料, 憋尿了,就去撒一泡,回来继续喝。另一位在晚报上发表了三首小诗的女诗人笑起 来象一只小猫,呵呵呵,她咧开鲜红的小嘴,笑得雅致,喝洋葡萄酒也摆出个谱。 华不石悄悄对梁宝说:“你想知道她那三首诗是怎么发表的吗?”梁宝说他早就猜 出来了。华不石说,你等着瞧明天的报纸吧。原来,华不石有幸撞见女诗人坐在二 位批评家的膝盖上。 人群里还有一位杰出的青年。一开头他就讨得了梁宝的欢心。没等他开口,梁 宝就打算赞助他出一本书。他长得特别瘦,象纸扎的,手上净是筋,脸特别白,一 双小眼睛转得飞快。华不石说:“别赞助他,瞧他那双小眼睛!”原来,他是个从 企业家手里掏钱的能手,他出了七八本报告文学集,还出了一部电视连续剧,让某 市政府出了九十万元,结果播出时光片头上的人名就放了二十来分钟,观众恼羞成 怒,要砸电视台,上级领导果断下令删除片头,结果好几十家企业找瘦子算帐,他 躲了九个月才敢露头。 其余的人也各有千秋。一个读过二十多本外国文学名著的驴脸小伙子发誓要拿 下诺贝尔文学奖,为中华民族争气。另一个翘着小胡子的眯眼发誓说,你要是拿了 奖,我就变个王八,四脚爬。华不石告诉梁宝,小胡子当过汽车兵,因为投机倒把, 被部队开除了。他又去练摊,发了笔小财,忽然想出名了。就停业当作家。他自印 一本小册子,仅卖出一本,他拉住那位耳朵有点聋的读者,热泪盈眶,请他下了一 顿馆子。两个月后,他一位从事垃圾生意的朋友交给他一本站满烂菜帮子的书说, 这不是你写的吗?其余的小册子他统统送人,罚过他款的市场管理员也人手一册。 最让猴子欣赏的一位女作者年方三八,体态丰盈,鞋跟比谁都高,走路咯噎咯噎响, 谁都想扶她一把,怕她问了腰,她的鞋是进口的,耳环是外国人赠送的,她已和四 十多个国家的汉学家取得了联系,他们准备承认她是中国最大的作家,她的作品已 译成三十多种文字,登在外国报纸的夹缝里,她裁下来,装进夹子里,随身带着, 随时准备向认识十分钟以上的熟人展示。梁宝几乎被她迷住了。华不石说她初恋失 败时气急败坏,几乎揪掉了一位优秀作家的生殖器,那人正午睡方酣,她乘机动了 手。作家的法妻与她对打,揪成一团,每人各受伤十余处。现在那位作家反过来追 求她,她让他尝尽了苦头,却没把他介绍给任何一位汉学家。梁宝说,看她模样不 象那么凶。华不石说你试试就知道了。梁宝说他越来越喜欢狂野的女人。华不石醋 兴兴说,瞧,她正冲你做媚眼呢! 有酒食烟茶供着,这帮人一个比一个能吹善侃、梁宝想听点真格的,比方说, 小说有几种开头,怎么结尾才回味无穷,怎样才能叫散文形散而神不散,杂文如何 骂得人直想操刀宰了作者,诗怎么起兴,怎样炼词才能叫大学一年级女生念着念着 就上不来气儿,甚或哭了起来……这些却不是沙龙里的话题。哪种酒好,何处产的 茶好喝,生猛海鲜的“生猛”二字如何解释,为什么女人的脚小男人的脚大。中国 到底应不应该开设妓院……文学以外的话题成了争论主题,有时吵得脸红脖子粗, 最狂烈时,也几乎出过人命。,讨论最多的还是女人。由于有女艺术家在场,每个 问题大家都探究得极细,并请她们以身说法。她们也不害臊,一套一套的,连说带 比划,弄得老爷儿们都戳不住舵了。 有时,梁宝说:“操!花那么多钱,招来一帮白眼狼,啥正事不干,净扯鸡巴 蛋……” 华不石说:“你呀!现在什么社会了?信息社会。你寻思谁手里窝着几个土鳖 钱就是大阔佬?人活着图个啥?看没看见人家海外大资本家,一个劲儿给家乡盖学 校修路捐图书馆,要么出几个钱儿,搞个基金,奖励几个穷学者或穷学生,人家图 的是名儿厂光想填饱肚子,那是穷光蛋;光想攒几个土鳖钱,那是小财主;出大名 挣大钱才是真本事。比方说那帮记者吧,你招待他们一顿,一个人手里塞上五十块 钱,再发个钢笔盒饭,他一高兴,刷刷刷给你来上几百字,见报了,万一叫哪位首 长看上了,得,也许你一下子就弄个厅长副厅长,顶不济,你的前方绿灯全打开了。 在你这儿混吃混喝这帮家伙,也不是好惹的。弄糟了,你得毁在他们手里;弄顺了, 瞧好吧你……” 梁宝在几十位沙龙作家里格外青睐四个人:已发表三首诗的女诗人,穿高跟鞋 作品已被四十余国高度评价的女作家,不停地喝饮料又不停地撒尿的大胡子,青年 作家以及滑头华不石。梁宝喜欢大胡子,一是因为他深沉,二是因为他是个倒媚蛋。 他写了十几本书,在圈子里评价极高,却没有一家出版社愿出他的作品。他把稿子 往总编桌上一拍,然后昂首走人。有时碰见馋编辑,会给他不少暗示,他居然一回 也没听出来。有一回一个离婚三四年的年轻女编辑赞美他的虎须和胸毛,尤其对中 国男人竟然长出这么优美的胸毛表示极大的兴趣,当时办公室没有别的同事,她的 宿舍也不过一箭之地。事后他也有些后悔。因为这位离婚女子经常抚摸总编辑的膝 盖,他不犯傻,作品极有可能问世。 华不石当上了省作协副主席。从创作实绩看,省里的作家们大都远胜于他。但 他把威胁力最大的几个对手都搞臭了。此外,省作协一大帮白吃饱都指望他去养活。 他凭三寸不烂不去,以及那些“在Xxx 一提起XxX ”之类报告之学,把企业的钱搜 刮到作协的帐号上。企业家见了他,耗子见猫般无处躲藏。不等他开口,他们早已 甘愿乖乖交出所索款项。选举那天,一个络腮胡子小说家明显压住了华不石。但华 不石捧出一堆帐本,哭诉他的功劳和苦劳,后来索性往柱子上撞,大伙见他额头撞 出了鲜血,鼻梁骨也快撞断了,就咬了牙,投了他的票。络腮胡子投了自己一票, 仍然名落孙山,一气之下,放弃严肃文学,写了一本色情小说。 梁宝讨厌华不石和保留华不石同样是因为李子。咱要象使唤骡子那样使唤这小 子,让他多尝点苦头。梁宝不止一回这么想。 华不石说:“梁宝,你小子不要以为我离开你就活不成了。我是欠你一笔才给 你当骡子的。我要是说出另一个人的名字准保把你吓一大跳。” 梁宝追问半天,华不石不得已才说出那人的名字。 不过,这已不是本章的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