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阂(6) 放学后我们都留了下来加紧练习,全体无一缺席,擂台竞艺的气氛渐渐在我们 之间弥漫。 默默望着教室墙壁上的时钟,当秒针指向零时,一撒手,我奋力起跳,咬紧牙 关,现在我的目标是加强速度感。龙仔裸着上身,双手抱胸,盯着时钟同时看着我 的舞步,我成功地又节缩了将近十秒的耗时。 停舞时我欢颜灿然,忘了挥去眼睫上的汗珠,恍若泪光的迷蒙中,只见龙仔大 摇其头。 这不可能,我跳得那么流利,连最复杂的分解动作也一气呵成,尤其在我最擅 长的那几组手势舞中,毫无迟滞可言,满心以为这会是我最好的一舞。 龙仔的手语那么急促,在胸口前翻搅,两掌又在腹部虚抱一个圆圈,浮升,在 脸前面散开,一再重复,什么意思?我不懂,他又做了一次,解下颈上的纸簿,他 书写:你没有从你的里面跳出来!!! “你没有从你的里面跳出来!!!” 叫喊一样的巨型字体,再加上三个惊叹号。 相对愕然,我一时无法回答,龙仔以右手贴胸膛,眼眉急切,要我学着他的动 作,我也举手贴胸,我的柔软胸脯之中,是剧烈的心跳,龙仔贴向前一步,示意我 再看一次纸簿,你没有从你的里面跳出来!!! 还没能作任何反应,龙仔和我又一起放手,两人同时向后跳开,一支带着橘色 火焰的香烟在我们两人中间疾飞而过,卓教授就站在教室中央,她的疲乏的双眸瞥 过我们一眼,转回身,慢慢走回办公室,边走边整理着她的发髻。 香烟落进我们身旁不远墙角不知是谁搁下的咖啡杯正中心,火苗在咖啡中嗤一 声,连最后一道烟也来不及吐露,葬身无形。 第二天的知觉训练课程中,卓教授正襟危坐,环视了我们一圈,以她一贯严厉 的神色开讲:“接下来说的事,我要你们全部听清楚,听清楚以后,谁要犯规,我 就要谁马上滚出舞团。” 听起来非同小可,我们都凝神静肃起来,座旁不远的荣恩却朝我使了眼色,她 做了一个苍白昏眩的表情。 “从今天开始,到第一场公演为止,”卓教授说:“我要你们完全收起性欲, 听明白没有?性,做爱,上床,够清楚了吗?完全不准,要不想待下去的人,就尽 管犯规。这件事我不再提第二次。好,现在我们上课……” “这下好啦,”午休时,荣恩懒洋洋地枕躺在我的小腹上,一边分享我的水梨 切盘,一边恹恹地说,“姥姥又来这一套,根本就是无聊嘛,她自己没戏唱了,就 拿我们出气。” 荣恩私底下一向称卓教授为姥姥,这个称呼有老妖怪的含意,卓教授对她的疼 爱,显然并没有相当的回收。我问她:“又来这一套,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啊,每次要正式开舞,她就一定要提这件事,姥姥最感冒团员之间 乱来,尤其是双人舞,只要是跳双人舞的,姥姥盯得最紧,恨不得给两人一起穿上 贞操带,问题是这干跳舞什么事?这干她什么事?还有,团员跟舞团以外的人上床, 她凭什么管?” “教授一定有她的道理。而且,这干你什么事?你还这么小。”我不由得正色 说,实在不习惯与芳龄十八的荣恩谈这个话题。 荣恩气弱了,她吃一片水梨,嚼了良久,说:“不要说我小,我可是元老喔, 你们没有一个人比我资格老耶。” “你来这里多久了?”我问她,因为不感兴趣,我从未和荣恩谈及私事。 “好多年了,我都忘了,至少五年了吧。” “开玩笑吗?那不是从十三岁就来了?教授又不开儿童班。” “没骗你啊,姥姥有一次去我们学校演讲,看我表演把子功,她就叫我晚上找 时间来上课,我们老师还高兴得不得了,说我造化高耶。” “这么说你是念国剧学校的?”我好奇了起来,难怪体重不满百磅的荣恩,跳 起舞来气势那么凌厉。 “对呀,起先要攻正旦,可惜嗓子不对,我专攻武旦,我带艺投师,克里夫不 算,他本来只会在街上鬼混,在舞厅里面找人家轧舞,姥姥也要他来旁听,克里夫 待了也有两三年了吧。” 这些我全然不知,原本一向以为这里所有的团员都是正统出身。 “乱讲,”荣恩掏出一根烟,在我面前她不敢点燃,所以就夹着烟身聊以解闷, 她说,“你的消息真不灵通,像龙仔就不是啊,他是学体操的。” 又是一个意外。荣恩耸耸肩,说:“不然你以为他那一身肌肉是怎么操出来的? 他练鞍 马,本来都进了‘国家’队,不知道为什么,又被踢了出来,姥姥就收留他, 他来得比克里夫还要晚,都算是我的师弟哟,所以不要说我小,舞团里什么事我都 知道,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龙仔这时候正在我们身旁不远做拉筋练习,他从不午休,真不知他的肠胃如何 负荷?荣恩斜瞄他一眼,又觑我一眼,莫非国剧身段养成了她这种夸张的表达法? 我觉得有些啼笑皆非,我心但似明月,非常不耐烦荣恩的弦外之音。 无视于我的脸色,荣恩媚态万千地做了个吐烟的模样,自顾自地再说了一次: “什么都逃不过荣恩的眼睛……” 没有月亮的晚上,练完额外课程之后,已是夜深人静时分,我走出教室,并未 如常步向隔壁巷子的住处,而是沿着坟山下的小径漫行,我又听见了十分温柔的肖 邦琴音,晚风清爽,我感到琴音里仿佛有着非常隐秘的倾诉,不禁爬上半山腰,长 久凝望起天上的星辰。 最后回到套房,才推开门,一股郁闷感油然而生,荣恩赤脚从书桌前匆匆跑回 到她的床铺,开始梳头发。 “阿芳你进来呀。” “你抽烟。”在门口我衰弱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