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的时节(2) “跟你说过了啊,我不是十七岁,是十八岁,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把我登记晚 了一个年次,好像是正好没有跟我同年的小婴儿,大概是为了管理方便吧,我也不 晓得,反正他们就把我和小一岁的放在同一个梯次,所以当我三岁的时候,其实是 四岁了,幼儿房里面没有人比我大,我就是孩子王。”昨日的孩子王,如今还是个 超大的幼童,荣恩此时眉飞色舞,继续诉说她的童年:“大部分的时候,还是乖乖 待在床上啦,别的小婴儿都笨,我都学会说话了,都会讲故事给他们听了,他们听 不懂,只有一个听得懂,我从栅栏看出去,她就在隔壁床,她也在看我,我就整天 整夜看着她,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不知道。” “从栅栏看出去,我看见的是你。” “住嘴,太恐怖了。” 荣恩果然住了嘴,不久之后,她讪讪然说:“你孤僻,可以拿下奥林匹克孤僻 冠军。” “你也孤僻。” “我不是孤僻,我是鼠辈。” “我是败类。” “那我混吃骗喝。” “我朝生暮死。” “我混到最高点。” “我什么都做错。” “我是蟑螂。用拖鞋踩扁我吧,用报纸砸烂我吧,用喷效喷死我吧。” 我们都清脆地笑了,笑了良久,两人又都静了下来。 “……你的确是蟑螂。荣恩。”我说。 荣恩不以为忤,她怀里的小女婴已经停止了悲泣,带着泪痕,正非常有兴味地 盯着荣恩的脸孔,荣恩以指尖轻轻逗弄她,小婴儿快乐地摇头摆尾了,从荣恩的怀 抱中挣出小手,试图揭开我右眼上的纱布。 摸摸小婴儿滑腻的脸颊,我的心里想着,我的确孤僻,不论在身体上或是精神 上,我都厌恶碰触旁人,这是我没办法喜欢舞蹈的原因。 心里想着,我从来就没有清楚看过荣恩,幼稚的她其实深思熟虑,只是在体内 储藏了太大量的婴儿脂肪,结果热坏了,再手足无措伸展开来,一再令我目瞪口呆 的,是她的紧急的散温。 心里想着,我的身边充满了这样平淡的人物,用细微的视力看进去,每一个人, 原来都有他们一路的风景,荣恩就在我的身边,朝夕相处,但是我看不见她的无人 拥抱的童年,懵昧的人是我,不甘平淡结果十分孤单,在孤单中困顿,尖声抗拒细 碎的折磨,我不懂得幸福,我欠缺了大量的苦难,忘记了我和别人所共同需要的, 一点点小小的慰藉和温暖。 这个兔唇的小女婴,将有一个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路途等待着她?我想起 了卓教授严峻的面孔,那么愤怒地逼迫着我去体会自己的人生,去将成长过程视为 独一无二的小宇宙,然后追求美,追求自尊,仿佛上苍播种人间,为着就是收割美。 所以我告诉小女婴,从心里面发音,有一天,你就要爬出栅栏,一点一滴,走 上和全人类永不再相同的转折,你吃苦受罪,撕扯出瘢痂,产生出抗体,制造出惟 独属于你的风景,亲爱的爱哭的小女婴,或许到时候你还是爱哭,那也无妨,在悲 欢交织中去面对缺憾,去渐渐了解上苍所特别赐与你的,深奥的珍稀的祝福。 晚风中我们将小女婴抱回了幼儿房,临走之前,荣恩和我不约而同,逐一拥抱 每床的婴孩,睡着的亲一下,哭着的使劲抱住,像是再也不要放手一般。所以他们 渐渐都笑了。 从那么多张甜蜜的小脸孔中,我发现小婴儿笑起来都一样,都一样。 大年初二,我们回到教室练舞,趁着午休,我外出买了一本书。 初三,练舞,我断续阅读新书,眼伤渐渐消了肿,免除了纱布遮覆之苦,却暴 露了一眼瘀青的恐怖容颜,荣恩和我试尽方法,也不能消灭右眼圈上的森冷之色。 初四,练舞,排练至深夜,终于收课之后,二哥呼朋引伴一起出门宵夜,我因 为眼伤有碍观瞻,独留了下来,散步来到飘着花香的长巷,一个人家蹲踞在公寓门 口烤肉闲谈,从他们的聊天中,我无意听见了半个月前这巷子里曾发生过一桩跳楼 事件,死者是个非常安静的,喜欢弹钢琴的加拿大人。我不能想象,什么样巨大的 忧伤之下,一个人会将自己付诸坠落?巷子里满地落英,金盏花,蔷薇花,三色, 紫茉莉,马樱丹,爆竹红,片片凋萎在柏油路面上,落花与灰尘同色,它们还是散 发着芬芳,琴音不再,我仰天望去,没有月色的夜,只有满天和相思一样淡薄的星 光。 初五,登台前夕,我们进行最后彩排,二哥和穆先生指挥若定,一切渐渐就绪, 在环场绝佳音效的戏剧院中起舞,连衬乐都比平日还要加倍动听,我们全天候穿着 正式舞衣,画着轮廓鲜明的舞台妆,在天堂布景中灿烂地相遇,遁入阴暗的后台, 猛一见面,迥异成了魑魅之属,光与暗中我们排练,饮食,说话,兴奋并且紧张, 三合板天堂中的一群艳色天使,光圈摇曳追踪着我们,迎灯望出去,烟丝迷茫,舞 台下没有卓教授,只有龙仔,他整日支持各种舞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