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圣节快乐 这日子一天一天,像沙子漏过无辜的指缝,转眼我就在一片沙漠之后了。 离开巴黎的时候,我是那个抢先离场的姿势骄傲的任性女子,口头禅是:我一 定不后悔————即使后悔,也不会让你知道。 上一场爱情,没有哭,没有求,遇到觉得自己难以应对的问题,一走了之。如 今回看,姿态高贵下其实是一颗不负责任的心。 我对我的朋友说,永远不要去嘲笑那些,在爱情中哭了又哭,求了又求的人。 心碎是痛一下,之后就是清清楚楚的狼藉一片,当事人不堪回首不肯回首,空中反 而大大的两个字拼成“解脱”。而遗憾是关节痛,每个湿风下雨的夜,都浮现出来 让你不通则痛。 这个看似没有任何不同的周三的黄昏,门铃不可思议地响个不停,几乎从来没 有访客的我,光着脚小心翼翼地从探视孔看是谁。 三四个外国的白人小孩子,都是六七岁的光景,头上戴着黑色魔鬼的面具,手 上分别拎抱着一个南瓜雕刻成的灯笼和几个大的黑色纸袋,站在门口敲门,我突然 意识到今天是万圣节。 两千多年前,欧洲的天主教会把11月1 日定为“天下圣徒之日”(All Hallows Day )。“Hallow”即圣徒之意。传说自公元前五百年,居住在爱尔兰、苏格兰等 地的凯尔特人(Celts )把这节日往前移了一天,即10月31日。他们认为该日是夏 天正式结束的日子,也就是新年伊始,严酷的冬季开始的一天。那时人们相信,故 人的亡魂会在这一天回到故居地在活人身上找寻生灵,借此再生,而且这是人在死 后能获得再生的唯一希望。而活着的人则惧怕死魂来夺生,于是人们就在这一天熄 掉炉火、烛光,让死魂无法找寻活人,又把自己打扮成妖魔鬼怪把死人之魂灵吓走。 之后,他们又会把火种烛光重新燃起,开始新的一年的生活。这是巫婆的扫帚、黑 猫、咒语……都会出现的日子,而门口的小孩子,则是不给糖果就捣乱(西方叫 Trick or treat)的在节日里扮精灵的小孩子。 这些小孩子应该和我住在一个社区,我打开冰箱,仿佛从鱼的嘴巴里觅食,最 后从最深处找出一盒巧克力来。然后我突然想起来,这是我回来北京八个月的纪念 日。 八个月的这一天,我头也不回地走进去时空隧道,好像是穿上一双高跟鞋就可 以征服世界的麦当娜,从来不会为感情和男人烦恼。八个月后的这天,在这个昏暗 的没有开窗帘的朝阳公园西门的小公寓里,我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空的。 在这个全部扮成鬼怪避免鬼怪入侵的日子,如果有什么亡魂要来入侵一具身体, 我这具,应该是最容易的吧。我嘲讽地对自己讲,然后把唯一的一盒巧克力递到那 个带头的棕色长发小女孩的手上。 她却垫起脚尖亲我的右脸颊。“Happy Halloween Day. thank you. ”声音异 常的清脆甜美。 过去的这几个月,Lim 仿佛就地蒸发,我拿着放大镜也丝毫找不到任何有关这 个男子的痕迹,房子已经卖掉,法国、新加坡的电话不是被注销就是查无此人,我 看着蓝色记事本上我记下来的一行行号码,看到眼睛发痛,这些数字全部变成蚂蚁。 醒醒,爱丽丝就从她的梦中醒来,成功逃脱了被砍头的命运,也再也不用担心 自己突然变大或者变小。而我也仿佛做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梦。 在梦中我有过美得像钻石光芒一样闪烁耀眼的爱,我贪婪满足地看着这光环绕 我全身,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到了最后,扑克牌王国的主人出现了,说:“这爱不是你的,是属于我们的世 界的。”他们召来审判团要审判我偷取的快乐,我站在被告台上,因为知道自己随 时有醒来的权利,所以聪明地大喊一声:“我不和你们玩了。”醒了过来,落地在 一张北京东三环的床上。 而这里的世界多么无聊。 那样的光,让我觉得自己是最美最开心的女人,那样的光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 里。而这样的光,曾经出现,终身难忘。 我知道被它照耀过的感觉。从心的最深处开出花来,快乐,如同一尾鱼在那里 拍打着尾巴,整个人都温柔起来。世界是我的游乐场,是我的后花园。任何恐惧、 疾病、伤害靠近我都会变成尘埃,于是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亦只是微 笑。 我被这光照耀过。我被这光照耀过。于是其他的,昏暗摇曳的烛光,日光瓦斯 灯泡,或者华丽水晶闪灯,都不能愚弄我的视觉和触觉。 就像喝酒的人,用过水晶杯子了,之后就不可以再用玻璃了。本来的欢愉碰杯, 你只觉得这碰撞声如此刺耳丑陋。 我叹口气,打给熙茜。 “我过五分钟打给你。”她在那边公事公办地严肃地说,于是我就知道她在见 人。 五分钟之后她的电话来了,声音一下子活力四射,双面人熙茜再次变身成功。 对外她总是一丝不苟尊贵有礼,对内她却从来极为纵情肆意。 “我刚才在一个酒会上,他们居然刚刚有个节目,有人扮了恶魔出场,你猜配 乐是什么?” “居然配乐是一段多明戈的歌剧,真是有趣。难得他们想得出来。”不等我作 答她已经抢先回答,并且咯咯地笑起来,“你晚点做什么,扮女恶魔吧你,头发披 下来,穿条白裙子,不用别的道具你已经可以吓死人了。” “是吗?”我有气没力地说,显然是没有什么兴致。 她听得出来我的异常:“怎么了你?” “我讨厌节日。”我低低地说,“我希望每天都是简单的一天,可以快快地过 去。我讨厌任何重大的值得纪念的日子,然后我就自然会回想上一个节日怎样度过。 回忆是个糟糕的东西。糟糕的回忆自然是不愿意去回想,甜蜜的回忆让你觉得现在 的自己这样的糟糕。” “好了,放过你了,我不会问你上个万圣节和谁一起,怎么过的啦,我只问你, 这个万圣节,我们怎么过?”她问我。 “开一个‘苏珊女朋友派对’怎么样?全部是女生,并且不可以带和自己见面 的男生出来。一帮单身的美丽的可爱的女生,一起过这个万鬼出没的节日吧。”我 想出一个新主意。 我们的派对场所,是家附近的一个地方。路边完全看不到任何招牌和路标指示, 绕绕弯弯找到,沿着小小的楼梯走上去,小小的门口写着Suzie 会员俱乐部。中式 装修,清一色的仿制明清家私,一上去就看见烟黄色的丝帐轻笼着红色的床,破破 烂烂旧旧老老的样子,反而因为大家全部追着时髦水晶灯去了,显出它的一派别致 出来。 它招牌小小,东拐西拐,地方不够宽敞气派,洗手间只有两个位子,让一堆女 生在里面因为等位子吵架,沙发有破旧,吧台有疤痕。不过生意照样很好。相比于 其他酒吧的成群结队,来这里很多的人,都是单独来。这是一个可以忘记单身的, 寂寞的地方,一个异乡人的专场。没有中文名字,又加上那么香艳的名字,来的人 多数是外国人,味道相同的人容易聚在一起,加之酒吧的经理是香港人,客人逐渐 变成四种人,外国人,从外国回来的大陆人,香港人,喜欢外国人和香港人玩的大 陆人。 节日的气氛已经足够,墙壁上挂满了恐怖的黑色面具,门口的服务生也妆容惨 白,音乐和灯光更是鬼魅极了,大家各怀鬼胎,穿着各种奇怪的衣服亮相了。股东 之一嫣姐在一上楼梯的那个圆的方桌前,她穿黑色的紧身裙子,却戴一个超大的炫 目无比的军色硬翻边的军帽,上面红星闪闪,她小小的身体和超大的帽子非常不成 比例,却有一种常人意料之外的让人惊叹的美。 香港人安鑫是这里的主管,没有人可以看出来他的年纪。 永远的35岁或者号称35岁。可以穿粉红色泡泡衬衫和紧身长裤整晚的嬉闹和调 侃,可以脱掉上衣去桌子上跳舞,可以抱着陌生女孩子的脚做出亲吻的样子,严肃 的话,却是从来没有的,在这个娱乐世界里他是不可或缺的明星和主角,帮别人消 遣同时也被消遣,这是一个彼此娱乐的世界。 老板娘卓拉三十出头,短发,微圆甜美的笑脸下自有她的智慧和手腕。她的经 典语句有两句:对男人,你对他好没问题,你就用喜欢就好了,说,我很喜欢你, 但是永远不要说,我爱你;第二句是,亲爱的,永远要用粉红色的唇彩。粉红的, 甜美的,青春的。 这城市一到深夜,就充满了具有蛊惑力的魔力,肆意地寻欢作乐的人群,美丽 得让人绝望的脸颊,各种各样时尚漂亮的人就从各个角角落落钻了出来。到了十一 点左右,近十位妙龄的单身的各种类型的美女已经到齐。 “男人难道都死光了吗?”我意外会有这么多女生,万圣节的时候完全没有节 目。 “和什么人见面是一回事。带出来给全部的人看又是一回事。”第一个到场的 艾丽丝回答。作为广告公司的总经理,这位拥有模特身材的长发美女,在我众多迟 到半个小时和吃饭一样正常的女朋友里,她第一个如约十点半到场。 我们占一个位子,这阵容浩大的女生团不出意外地变成了最吸引眼球的一桌。 顶级油画经济人,以前住在巴黎的麦妮头发剪到不能再短,她刚刚和一个荷兰 人谈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 “按中国属相,他是属虎的,我叫他‘我的Tiger ’。我们两个,都说好了一 起去领养一只老虎。Whatever,都过去了。”她无奈地耸耸肩膀。今天她很波希米 亚地穿一件黑色披肩。 做电影导演的美女娜娜刚刚顺利地做完一个片子,拿到美国去参赛拿个新锐导 演奖,她和现在在北京做老师的美籍华人薇薇安坐在一起。刘艳是个未婚妈妈,在 和一个已婚之父拍拖了两年之后毅然生下了她的小宝贝。让我们跌破眼球的是,生 完孩子,她就和那个男人分手了。 “这是我的孩子,不是吗?”她长着典型的中国人的脸庞,细长的单凤眼风情 无限。 薇薇安生在美国,长到28岁不知道为什么来了中国,一边做老师一边做慈善, 我的邮箱里,经常收到她寄来的孤苦儿童的要求募捐或者收养的照片。 作模特的露丝和他们公司的几个模特,去了台子上面跳舞。她刚刚来北京三个 月找到一份模特的工作,之前,她在湖北一个小城市做政府公务员。 “她刚刚和我说了一件好玩的事情。上个礼拜,突然有个男生,哦,不是男生 了,一个老男人,以前在一起玩过几次,但是也不是很熟了。有一天我们在一起玩, 他突然递给我一个信封。你猜打开是什么?两把钥匙。一把车子钥匙,一把房子钥 匙,然后这个男人说,你能给我生个孩子吗?” “你猜我做了什么?”她耸起嘴巴,脸上看起来又兴奋又无辜,“我手里拿着 一杯酒,泼到他脸上,然后走出去了。” “他平常说话很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样。我当时觉得好生气,有点钱而 已,凭什么就觉得他能买到一切。但是今天出门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他,觉得 他其实也挺有诚意的,总比那些在外面想泡妞还赶时髦AA制的男生好多了。”她笑 笑结束这个故事,转身去跳舞。 我介绍刚刚拖着行李从香港出差回来直接和我们会合的安妮和熙茜认识,然后 就开始和刚刚在这里撞到的一个老朋友洁茜聊天。我 17 岁的时候认识她的。那时 候我还未成年,背着家里人偷偷出来和朋友一起装大人,买第一杯Pink Lady 。 以前在北京一个酒吧做经理的她,递给我一张新的名片。 “哦,你现在做了自己牌子的衣服,可是,你会裁剪吗?”我有点惊讶,并且 很不顾社交礼貌地直接问。 “我请了一个设计师。有空来看看。”对方依旧无懈可击的笑容,和当年我认 识她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 这一刹那,随着这宣泄迷乱的音乐,以及两杯我们为了好玩要来的一堆女生一 饮而尽的深水炸弹。在这个万魔出动的晚上,看着这些精彩的时髦漂亮的女郎们, 尤其是对面洁茜保养精致那张不见衰老的脸,我隐约地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什么事 情都没有发生过,我依旧只是那个十六岁和朋友偷偷出来看这个世界的小女孩,一 杯鸡尾酒之后就已经笑容满面地不分东南西北。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