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节:灰舞鞋(13) 她从排练室门口的衣帽钩上摘下自己的棉大衣。顺着往右数,第六个钩子上 挂着冬骏的棉袄和毛背心。还有一串钥匙。她背后乐声大作,地板鼓面一样震动 着。她向右移了两步,脸凑上去,冬骏的气息依然如故。她明白这是很没有出息 的,但她没办法。 她轻轻吻了吻那有一点油腻的军装前襟。 我们全听见团支书王鲁生是怎样把小穗子叫走,带到党委办公室去的。那是 新年之后的第二天,刚刚收假,还没进行晚点名。团支书在女生宿舍走廊口大声 叫唤,叫到第三声,小穗子两手肥皂泡地从走廊尽头的水房蹦出来,说她把衣服 晾好就来。王鲁生说:" 别晾了,擦擦手就来吧。" 当时我们在写家信、听半导体、吃零食、欣赏某人的集邮,这时一听,全停 下来。小穗子的脚趾仍是连心作痛,步子重一下轻一下地走过走廊。然后我们全 扒到窗子上,从窗纸的绽口看出去,冬天的院子显得宽阔,未落的梧桐树叶子黄 色褐色,挂在无风的傍晚天色中。小穗子走在前,王鲁生走在后。小穗子几次停 下,想等王鲁生赶上来两步,好跟他走个并肩,但王鲁生就那样,一直走在她后 头。这样小穗子就走成了王鲁生的一个战俘。 我们看她给押送进了党委办公室。这时候我们看出丑的心情没了,面孔上" 特刺激" 的兴奋表情也没了。我们体内也发酵着青春,内心也不老实,也可能就 是下一个小穗子。 小穗子是第二天早上回到宿舍的,嘴唇上一层焦皮。五个同屋都害怕她似的 轻手轻脚从宿舍躲出去。她从枕头旁边拿出一个大练习簿,又把钢笔伸进" 民生 " 蓝黑墨水瓶里,深深灌满水。这时她猛然嗅到自己棉衣里一股香烟气味。党委 成员中的六个老烟鬼以他们焦黄的手指对她愤怒、委婉、痛心地比画了一夜。 她在练习簿的一张新纸上写下" 我的检查" 四个字。字是父亲教的,父亲做 梦也没想到他手把手教下的一笔字派了这番用场。 第二天检查被退了回来。曾教导员把小穗子请到自己宿舍。宿舍素净温暖, 挂着白色塑料框的大镜子。墙角还有一对藤沙发,上面铺着蓝印花土布的海绵垫。 曾教导员是小穗子概念中好阿姨的形象。曾教导员拿出一个玻璃瓶,里面盛的东 西似乎是冰糖。瓶口太小,摇半天,出来一块冰糖,再摇半天,下一块怎么也不 肯出来。陌生的空间里于是充满叮当叮当的危险响声。小穗子很想说:不必了, 不必那么优待俘虏。曾教导员在把她带来之前,已告诉她检查太空洞,等于是在 负隅顽抗。 第二块冰糖终于被摇下来。曾教导员把两块冰糖放在一个粗瓷盅里,用玻璃 瓶底子去杵。声音更悬了。小穗子睫毛一扑腾一扑腾的。好了,曾教导员把杵碎 的冰糖分开,用手指捏起一堆,放进一个搪瓷碗,又捏起剩下的,放进另一只一 模一样的搪瓷碗。然后在两个搪瓷碗里冲进开水。 她双手捧起头一只碗,走到小穗子面前。她说:" 来吧,补一补,这碗糖多 些。" 曾教导员带酒窝的白胖手替小穗子撩一把头发。那手真是暖洋洋的。 " 我昨天夜里就不同意他们男同志的意见,好像你一个小丫头要负全部责任 似的。" 曾教导员说。她等了一会儿,看着那些话渗入小穗子的知觉。 她又说:" 小丫头,你太年轻了,可不要傻,这种事都是男人主动,你不要 为他隐瞒。" 小穗子说她什么也没有瞒,都写在检查书里了。 曾教导员说:" 傻丫头,你替人家瞒,人家可不替你瞒。人家把什么都交代 了。" 小穗子猛地抬起脸,小小的脸上就剩一双茫然眼睛和一张半开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