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六年后 被养了几年,岁月如歌,十二岁小丫头身形抽长,如今已是大姑娘家。 樊香实穿着今年刚送上“松涛居”的第一批春衫,那是总管符伯依着主子之意 请人裁制的,“松涛居”里上从主子,下到洒扫端茶、看炉顾药的小僮,按着四季 变更,都有新衣可穿。 唔,这算是身为“松涛居”的人的一项福利啊! “松涛居”请人裁制的衣服,尽管不是为主子所裁,质料选得当真好呢,只是 她的新衣款式,管它看夏秋冬,几年下来都差不多一个样。 那一年初秋乱云横渡,她被人从层层崩雪中救出后,又承蒙公子收留,“松涛 居”内除了掌管灶房的几位婆婆、大娘外,剩下的就是仆僮而无小婢,自然而然的, 她也把自个儿当作仆僮自居,穿的衣衫偏少年模样,可……又不完全是仆僮的装扮。 公子打一开始便让她自已作主,她选择窄袖,为的是要行动利落,然后是宽袍或舒 爽衫子,再在腰间束带……其实选来选去,皆有几分临摹主子穿衣的意味。还有啊, 这些年因习了武术,她足下只穿黑缎功夫鞋,这又跟主子更像似了几分。 她走在煎药房通往主人院落的长廊上,手中托盘里摆着一盅药和一碗甜品。 林海里吹过来的风一波波拂过她的衣,窄窄的袖、宽宽的衫子,被北冥春风姚 姚娆娆一吹,腻润衣料虚贴了肌肤,舒爽轻松,觉得连脚步都轻了。 以往岁月,在她还跟着阿爹相依为命的时候,“松涛居”的名号虽如雷贯耳, 小小多纪的她却不知他们到底因何有名?又是以何营生? 后来她被带进来成为当中的一员,渐渐也才明白“松涛居”究竟葫芦里卖的是 什么膏药。 这座居落占地甚是庞大,就建在林海最为茂密的山腰之地,虽已位在所谓的迎 阳背风处,红松、白桦、毛榛、山栎等等树种林子团团将“松涛居”环住,但毕竟 是在北冥十六峰上,山风再弱,也能把人吹得发丝散扬,因此所有的屋舍全为平房, 一间接连一间,循着山势弯弯绕绕、迂回曲折,有时还得爬上几百阶石梯才能抵达 另一座院落。 居落里时常飘着药香。 平常时候,这儿的日子其实过得挺宁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松涛居”俨然是个小小聚落。 但,只要有江湖人士上山拜访,尤算是中原“武林盟”的成名侠士或各大派德 高望重的前辈来访,“松涛居”通常会变得心乱一些,因那表示那些正派之士八成 又在西南苗疆“五毒教”手是吃了闷亏。 而之所以称作“闷亏”,自然是“暗着来”。 西南苗疆的“五毒教”擅使毒,以武艺光明正大一较高下绝非他们的路子,如 此一来,倒为“松涛居”开出一条财源,因“松涛居”的第一任主子殷异人正是识 毒、解毒的大能手,他年少时便与现今武林盟子相识,成为莫逆,之后他娶妻生女, 且在北冥十六峰建“松涛居”而住。 殷异人性情偏邪,尽管与正派人士交往,但若要请他出手相帮,则全按解毒手 法的难易收取费用,正是交情归交情、营生归营生。 他仅活到不惑之年,一生只收了陆芳远一名弟子。 说到挑选徒弟,殷异人这份眼力劲儿比谁都厉害,千挑万选就这么一个,从小 带在身边调教,授予一身本事。 殷异人死后,独生爱女殷菱歌与“松涛居”全交托到这个唯一弟子手里,而身 为“松涛居”第二任主事者,陆芳远确实慧根天生、青出于蓝更胜于蓝,无论在武 学领悟上或是辨毒、解毒的能耐皆胜过自已的师父。 总之在樊香实眼里,天底下没有比自家公子更高竿的角色。 来到长廊尽头,她忍不住从蝶形镂窗外偷觑一眼议事厅内的景象。 今儿一早,“松涛居”上来了两位“武林盟”的人,符伯已请僮仆上茶,只是 茶上过一番又一番,此时两位客人中,模样作书生打扮的那一个尚有耐住端坐不动, 另一名高大黑汉已在厅内踱起方步,来来回回,越踱步伐越响,怕是再用力些,都 能在石地上踏出大靴印。 她抬头端详春阳此时的方位,都快爬到天顶正位……辰时、巳时……唔,再来 就午时了,那说明公子已让客人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噗嗤——喂——” 斜前方有压低声量的气音传出,她循声望去,见到一名小僮仆对她猛招手。 她结束偷觑的行径,赶忙走过去。 “小伍,公子呢?”她学对方压低嗓音。 “你说呢?”叫做小伍的僮仆没好气地哼声,指了指她托盘里的东西。“小姐 一清早又闹腾性子,昨儿个没闹够,今儿个再接再厉,早上我送过去的药盅,她动 都没动,诚心跟公子较量上,两人都对峙大坐天,还没完没了。” “怎会这样……”她怔怔轻喃。 今早天未亮,她就随公子练武,之后公子要她静心调息,练呼息吐纳之术,然 后她就独自待在练功房里练气整整一个时辰,这是每日必做的功课,她练得专心一 致,却不知小姐跟公子又继续闹上。 前些天,“松涛居”才发生有贼人夜探之事,虽没丢失任何物件,却也让对方 溜掉,和叔当时领着人从炼丹房那边一路追来,里外包抄,都把人堵进子屋院落了, 依旧没逮着人。今儿个“武林盟”又派人来访……公子有得忙了,但再忙,小姐的 事永远摆在首位。 “你还是快把药送过去吧,这会子,公子没亲眼盯着小姐把药喝进肚子里,他 是不准备出来啦!”小伍皱脸叹气。 “我去我去!” 端着托盘,她施展已有小成的轻身功夫,一晃眼便跃进小姐所居住的“烟笼翠 微轩”内。 她不再安安顺顺沿着回廊而行,却是直接穿庭而过,直到抵达位于更里端的一 处精致雅轩,她才缓下步伐。 乌亮眸子溜转了圈,她深深呼息吐纳,挺直背脊,然后才举步踏进雅轩内。 入内,穿过小堂厅,她越走越心惊。 八成习了武,眼、耳、口、鼻,甚至是皮肤,对外的各种感触皆比寻常人敏锐 许多,此时,雅轩内的气流不太对劲,绷绷的、紧紧的,绷到让人肌肤发痒,又宛 若扯紧的一张薄纸,再多加一点力气,准要“唦”一声从中撕裂。 停在一长幕的纱帘外,她眉眼低敛,轻轻说了声。“公子,小姐的药煎好了。” 帘内是姑娘家香闺。 透过纱帘隐约觑见两抹身影——女子临窗而坐,脸朝外,男子则坐在离窗约三 大步的一张花梨木椅上。 樊香实咬咬唇,硬着头皮欲再开口,里面已传来陆芳远淡静的声音——“端进 来。” “是。”腾出一只手撩纱,她赶紧钻进去,把托盘搁在花梨木桌上。 雅轩内气太稀薄,薄到让人呼息窘迫,她胀红脸,眼珠子仍不太安分地溜动… …她瞄向窗边那名过分纤细的女子,后者散着一头青丝垂至腰间,侧颜清丽绝伦, 即便病中,也美得惊人,只是美人此时一脸抑郁,淡色瑰唇紧紧抿着,眼眶似乎还 有些红了……唉,害她也跟着心疼起来。 悄悄地、很费劲地用力调息,她眸光慢吞吞地溜向青袍男子。 她家公子依然是肩舒目静,气定神闲,小姐跟他闹,他也不怒,有时闹得凶些, 亦不曾见他露出过厌烦表情。 在她记忆中,小姐跟公子闹得最凶的一次,是为了当多公子带她进“松涛居” 的这住事。那时她心里很难过,第一次尝到被人讨厌的滋味,那样的厌恶完全没来 由,她摸不着头绪,但若要头一甩,潇洒走人,却不知自己能走去哪里。 她是厚着脸皮住下来了,寄人篱下,就想讨个地方安身罢了。 只是这几年下来,小姐对她虽然冷冷淡淡,正眼也懒得瞧一眼,倒也从未仗着 主子的身分贱待她、刻薄她。 说实话,她是挺同情小姐。 小姐的身子骨从小就需调养,日日都需以汤药补气,药喝久了,对啥都没胃口, 灶房那边就变着法子将药加入膳食里,小姐心情好时多少会吃些,要是又郁结于心, 那就难说。 更可怜的是她冲着公子发脾气,若能激得公子变脸,或者她心里会舒坦些,偏 生公子就那八风不动的脾性,面对她的怒气,一贯的温言淡笑。 小姐肯定很无力吧……可怜的、可怜的小姐…… 唔,是说公子也有不对的地方啦,许多时候确实管太多,照看得太过周全,小 姐比她还长五岁呢,公子总把小姐当孩子管,真的是不对啊不对…… “阿实——” “嗄?!”她浑身一震,差点跳起来,以为内心暗自编派公子的那些话被听见, 待回过神,才发现自个儿偷瞄的行径早被主子逮个正着。 陆芳远神情未变,只淡淡道:“请你家小姐过来喝药。” “啊?呃……是。”领命,她往窗边挪近。 坐在那儿的美人兀自恼着,瞧也不瞧她一眼,她硬着头皮开口:“小姐,阿实 端来刚煎好的药,还有一碗银耳红枣莲子羹,小姐好不好——” “去告诉你家公子,我不想喝,不要喝。”殷菱歌一下子堵了她的话。 这……非得这么玩她吗? 樊香实悄悄纠了一下秀眉,回眸望着陆芳远,呐呐道:“公子,小姐说……说 ……” “阿实,问问你家小姐,要怎样她才肯喝药?” 她觉得……她家这位公子真玩上瘾了。 徐静的语气,温淡的神态,好似小姐想这么玩,他就舍命陪佳人,即便议事厅 千里迢迢来了两位“武林盟”的重要人物他也不理。 “小姐,公子要阿实过来问,那个——” “我要出去透透气,我要骑马,我不要成天待在『松涛居』里!”殷菱歌突然 紧声嚷着,搁在窗棱格上的纤指蓦地收紧。 房中静默下来。 樊香实望着那张几无血色的美颜,胸口抽了抽,有些难过。 唇微嚅,她想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好,只要能安慰小姐,但……小姐最想听到 的安慰话语,绝对不会出自她的嘴。 她忍不住再次回眸,盯着自家公子直瞧,没察觉自个儿眼底流露出多少殷殷期 盼和无声的恳求。 仿佛在回应她的请求,陆芳远微微一笑,道:“菱歌,乖乖喝药,好吗?”略 顿。“喝完药再把莲子羹吃了?” 一会儿,殷菱歌终于转过脸容。“那……那师哥是答应了吗?”美眸一瞬也不 瞬地直望着眼前男子。 “不答应成吗?”他嘴角扬高,有些莫可奈何,又有些宠溺神气。 “师哥……”低幽唤着,眸光漾开水雾。 ……所以,没她樊香实什么事了吧? 她静静退开一小步,再退开第二、第三小步,然后,她看见公子在此时端起托 盘里那盅汤药,揭开白瓷盅盖,持着小匙,起身走向泪光莹莹的小姐。 真没她的事了。 小姐闹脾气公子,总能好生安抚的。 深吸口气,再重重吐出,也不知是如释重负了,抑或心头更沉……樊香实甩甩 头不多想,悄悄退出纱帘外。 倘若心里没藏什么,就该头也不回走得潇洒,但是啊,她究竟是怎么了?走没 几步,身子好似被无形的力劲扯住,扯得她不禁顿住步伐,还怔怔回眸。 于是,怔怔回眸,怔怔看着。 朦胧纱帘内,男子已去到姑娘身边,他站着,她坐着,他舀起热呼呼的药汁吹 凉,亲自喂食,她温驯张嘴,慢慢啜饮。如此一匙接着一匙,直到瓷盅内的汤药完 全喂尽。 那抹颀长清俊的身影一转,正要拿来那碗莲子羹,坐在窗边的美人儿突然扑进 他怀里,未语泪先流,而泪水一落,又哪里需要言语?她抱住他呜呜轻泣。 哭声透出纱帘,男子的叹息也透将出来。 樊香实心想,她是明白小姐的眼泪,小姐若待公子不好、对公子发脾气,过后, 小姐便觉内疚,总懊恼得要命。 每每见他们冲突了又和好了,和好了又有可能再次冲突,她的心也跟着高高吊 起,很不好受啊…… 纱帘内的景象让她双眼泛热,想别开眼,心被牵扯着,怎么也撇不开脸。 有时,她也想毫无顾忌地扑进某个人怀里,像似她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姑娘,永 远有一副宽阔且强壮的胸膛供她尽情依偎……她是羡慕小姐呀!尽管同情小姐,却 也羡慕着她。 立在纱帘外发怔,小脑袋瓜是万千思绪又思绪万千,蓦地,纱帘内那男子头一 抬,往她这儿瞧来。 她心头一震,面颊猛地发烫,被腾腾升起的体热搅得头发昏。 他在看她,怀里拥着轻泣的小姐,他却在看她。 虽隔着纱帘,那双男性眼瞳仍深邃得教人心惊,似汇聚着太多东西,却深幽幽 不见底,然而她道行太浅,没办法辨识。 她脸红心热。 一些藏在心底深处、连她自个儿都尚未弄清楚的东西突然之间蠢蠢欲动。 这一动,有什么如潮浪般涌来,一波接连一波,无情且多情地拍击。 她被这股无名大浪兜头罩下,罩得头晕目眩,泪水都快不争气地冒出眼眶,忽 觉得心醉且心虚,再不敢多看。 她后退再后退,然后踅身,快步离开雅轩。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