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虚掩的门外一直有交谈声传来。 她很难受,背脊遭火针赞刺过一般,痛到几要晕厥,却又强扯着最后一丝神识, 费劲去听取那些声音——“公子,出北冥十六峰的路只有南北两道,对方既是打西 南苗疆而来,应该会选搔从南端突围……是,通北的道上也已设防,都布置妥当, 就等对方现身,『武林盟』的赵兄与常兄调来一些人手,身手皆佳,能帮得上忙, 只是……”一顿。“公子,那毒……阿实那丫头没事吧?烙在她身上的毒能拔清吗?” 是和叔跟公子在说话,声嗓时清时微,她听得颇变苦。 但是和叔问起她呢…… 平时和叔总僵着脸,正正经经不爱说笑,原来……原来也会担心她……不过, 她何时中毒?她不是被那人发掌打中,而是中毒吗…… 她没听到公子如何回答,只知和叔又道——“……公子所言极是,倘若出不了 北冥十六峰,那人定需藏身,然而所选的藏匿之处再隐密,仍需清水与食物,如此 推敲,搜寻的茶围便能收小……那就这么办,我立即安排……” 有脚步声离去,有脚步声踏进。 樊香实努力再努力地撑开眼皮,还没瞧清楚来者是谁,已本能地唤了声。“公 子……”仿佛支持到此时已是尽头,她颈子一垂,身子往底下滑,这一动才让她意 识到自个儿正浸在大药缸中,她口鼻浸入泛药香的水面,吓了一大跳,小脑袋瓜又 陡地抬起,迷茫且惊愕地眨眨眼。 她人在“松涛居”的炼丹房内。 她整个人浸泡在黑呼呼的药汁中,水面淹到她的颈部,而且药汁好烫,像似… …像似公子平时吩咐小参、小肆、小伍几个药僮熬药炼丹,只是这一回把她也一并 丢进缸里熬煮了…… 指头在药汁底下动了动,扯摸着身上……唔,还好还好,她仍穿着中衣,功夫 裤也还套着,只是少了绑腿带,裤管松松咧咧,药汁浸湿了她。 心一弛,小脑袋瓜又往缸里点啊点,来到药缸边的男子终于出手。 哗啦啦啦——她被人一把捞上岸! “公……公子……”她再次被吓醒,奄奄一息的眸子突然回光返照般瞠圆。 她全身上下药汁滴滴答答,头发也成流泉,八成连脸蛋都沾上,而抱住她的男 子一身青衫,那衫子因拥她入怀,很悲情地染出大片、大片的药渍。 她被抱到用来打坐练气的榻台上,刚躺落,身子却被男人一翻,改成趴卧。 几下折腾,迷迷糊糊间觑见公子眉眼,她不由得惊怕。 那张面庞依然俊美好看,依然沉静无波,但就是多了些什么又少掉许多什么, 以前是朗朗佳公子,如今似有淡淡阴晦抹过,来能捉摸,不好捉摸……她、她有些 怕。可是再想想,小姐被人挟走,公子变成这样也能理解的,一思及此,她心口又 绞,疼到禁不住痛…… 蓦地,她在他掌下瑟缩,险些气绝,因他……他从背后撕裂她的上衣! 唦地一声,衣料轻易裂开! 他撕掉她的中衣还不够,连里衣也一块儿除去! “等等……等一下,公子你……你、你住手……住手……”老天!他竟然还想 脱她裤子?!就算生她的气,也不需要用这种手段折磨她嘛…… 气喘吁吁,她咬牙转过头,眼珠泡在热泪是,只是一透过泪雾看向他,什么气 势都端不出,任何指责的话都挤不出来……公子说什么,她都听,公子要她做什么, 她都做,然后……然后公子要脱她的衣裤,她、她……怎么办…… “阿实错了……都是我不好……公子不要生气,我……呜……不要被脱光光啦 ……” 似有叹息拂过她耳畔,暖热如温泉,多少减灭了背上的痛楚。 “阿实被下了西南『五毒教』的『佛头青』,这毒不难解,但解毒过释繁复了 些,需药浴浸洗,需针务祛毒,还需以内力将毒素逼出,你乖,忍忍好吗?” 忍忍……她忍……她乖…… 呜咽了声,她闭起双眸,小脸又是药汁又是泪,实在可怜。 于是裤子被稍稍往下拉,褪到约股沟之处。 炼丹房中弥漫药气,她全身肤孔舒张,忽觉公子碰触她裸肤的指仿佛有火。 她忍不住瑟缩,他却摊平一掌轻轻贴压她的背,开始落针。 “公子,我知道『佛头青』,你教过我的……”肉身热痛,精神萎靡,却无法 昏过去了事,不如说些话移转注意力。多说话……也许就不觉痛,也许能忘记公子 在她身上的手。 她掩睫,嚅着唇低语。“……『佛头青』,毒从肤入,游走任督二脉五十六穴, 初中毒者,脊背浮现痴伤般青点,青点渐聚成团,一丸丸拓开,便如……如佛头上 的丸青……” 听她喃喃背诵,陆芳远目光移向那张狼狈侧颜,下针之速顿了顿。 “公子,那人按住我肩头时,是不是已乘机下了毒?西南『五毒教』……那人 是『五毒教』门人,小姐被他抢了去……小姐她——”心急,双眸陡又掀启,她突 然吃痛低呼,因他发劲弹动落在她背央“神道”与“身柱”二穴上的银针,惹得她 剧咳起来,这一咳,毒血即刻被十来根中空银针吸出。 她咳到满脸胀红,眼是都是泪,想把自己缩成小虾米,男人热烫大掌却一直轻 压她的背,不允她乱动。 直到他拔掉所有银针,她才宛若重生般吁出弱弱的一口气。 下意识吸吸鼻子,她鼻音甚浓,苦恼低语。“公于是不是很气阿实……很气、 很恨……很恼……” 她……猜错了。 陆芳远时到今日才察觉到,即便是自己的心思,仅在自己脑中与内心流淌的思 绪,其中的起伏跌荡,竟连他也无法完全识透。 他是气、是恨,但气恨的对象绝非是她。再有,与其说他忿恨,倒不如说他受 到极大冲击,心海风浪大作,惊疑不定。 今日在集市里,菱歌与她同时落难,当他掀毁那座皮影戏小棚,站在对方面前 时,他仍以菱歌为主——无论如何,先救师妹。 这样的想法在那当下依然无比清晰,不拖泥带水,无三心二意。菱歌是师父托 付给他的唯一血脉,他与师妹感情深厚,凡事理当以她为优先考量。 他听到那人震喉朗笑。 下一瞬,一道人影被狠狠掷将出去,而菱歌遭对方劫往另一方向。 按他的决断,目标既已锁定,便该紧追不放,追到天涯海角都必须抢回菱歌, 如此做法才正确,也才是陆芳远该做、会做的,但……没有。 他放弃追上,凭本能跃向脑袋瓜即将砸烂在大石上的樊香实。 樊香实……樊香实……那人拿她使出这一招,结结实实能戳他的软肋。 他不得不救她。 樊香实不能死。还不能死。 她是他六年多来的心血,由他一点一滴慢慢养出来的珍物,如果任由旁人将她 砸毁,死得太不值,而他所费的心力瞬间付之东流,谁能赔偿?拿什么来赔? 霎时间整个人一震,他若有所悟……原来啊,陆芳远在世人眼里走的即便是朗 朗正道,那些晦暗且卑劣的思绪仍如地底隐流、如肤下筋血。 他知自己并非光明正大之徒,但他善于模仿。 当年他以稚龄之岁投入师父殷显人门下,亲眼看着师父如何珍爱小菱歌,他觉 会依样画葫芦,用全部心意珍宠师妹。 北冥“松涛居”与中原“武林盟”交好,互通声气,那是师父的意思,后来 “松涛居”由他接手,他仍依样画葫芦,尽管许多时候应付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时, 内心感到隐隐厌烦,他照样按“松涛居”一贯而行的路来走。 他装得很像,连自己都能骗过,好像他真具侠义心肠,说穿了,其实是惯于隐 藏在别人已建道好的壳内,安全地成为自己。 他,陆芳远,是个十足的道貌岸然者。 他当年起恶心,养着樊香实,是为了有朝一日将她用在菱歌身上,他总以为师 妹是他最后的良心,如今……他却把这“最后的良心”也给抛了吗? 弃殷菱歌。 救樊香实。 完完全全本末倒置! ……只是为何会如此? 出事后,他思绪几度陷进浑沌不明的境地,如坠五里迷雾,反覆地推敲再推敲, 脑门暗暗泛麻,似是而非地抓出了一个方向——樊香实是他养成的宝,这个宝是他 独有的,从无到有,从虚而实,都是他恶竟下的结果……恶意,却无比认真,所结 出的“果”,往后在时机成熟时若能用在菱歌身上,那很好,倘若不能,只要这个 “果”一直都在,终有派上用疑之时,只要樊香实不出事,养得好好的,一直都在, 就好……即使没有菱歌也……也是…… 轰隆——神魂陡凛,那麻感被无形的什么撞开,麻痹了思绪,最终且最真的答 案几要浮出表面时,他却硬生生打住,不肯再进一步深想。 抚着樊香实那头湿答答又贴稠的长发,被药汁浸湿之因,她发尾很不听话地鬈 起,他不断挲着她的发,五指忽地一缩,握得极紧,又蓦然放松。 放松五指时,他眉目间的神态也重拾淡然。 他并未回答她的话,却将她捞进怀里重新抱起,大踏步走出炼丹房。 “公、公子……”樊香实委委屈屈地嚅了声,多少带到惊吓。 她衣衫不整,他竟把她抱出居落,不回“空山明月院”,而是直接往峰上而行, 爬上通往“夜合荡”的长长石陡。 全赖他行云流水般的轻身功夫,须臾间已走完石阶,通过云杉林。 夜已深,花悄开。 温泉群散出团团细白烟雾,雾中有夜合香气。 樊香实微微发颇,感觉那香气钻进她肤孔里。 她脑中记起那片夜合花,不知为何有些心酸。 夜合……夜合……当夜晚来到才展露风姿的小白花,不跟谁争风头,只余香气, 浓香芳华,静待夜中独醒之人…… 哗啦——水声一奏,暖热袭身,她被人带进温泉池内。 水漫至她颈处,螓首软弱无力往后一仰,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她身后坐着他— —公子和衣抱她进温泉池,她就坐在他怀中,背部与他的胸前亲匿贴慰。 她背后衣裤不是遭撕裂,便是被初到臀瓣,此时与他相依偎,她心脏瑟缩,每 一下跳动都撞着胸骨,微弱的呼息吐纳竟都这么痛…… 然后,他环抱她,指端精准按住她的手脉。 她张口欲语,声走出,却先轻呼般逸出申吟。 “乖……你体内的毒尚未拔清,必须再以内力逼出。阿实,再忍忍,别怕。” 他需得将她还原成最纯、最伟的状态,无论耗去多少内力。 热气从他指端徐徐溢出,强壮却温和,樊香实感觉得到。 她的手脉如心,配合着那股暖劲脉动,不知不觉间,她的呼息吐纳亦与他同调。 公子引领她练气。 他的气源源不绝在她体内运行,穿过经脉上的各处穴位。 他正以饱煦的内劲为她拔毒。 靠得这么近,气息相融,仿佛她是他血肉是的一部分。 “……公子,阿实可以自己行气,你……你不要再耗内力……”她觉得很不安, 已经顾不好小姐,还要连累公子,内疚感愈扩愈大。 “不是每个人我都愿意救。”他的声音低沉略哑。 “唔……”什么意思? “如果是男的,我就不抱他进温泉池了。”语气慢吞吞,却很正经。 闻言,樊香实怔怔抬头,眸光迷蒙。 心……心口鼓跳得厉害,比渗入她筋脉中的真气还管用,让她想昏都没法昏。 “阿实,闭上眼,专心行气。” “唔……是,公子……”她连忙将头转正,听话地闭起双眸。 一合睫,脑中立即浮现他的脸——清俊面庞,长目沉静,但眉峰似淡淡成峦, 若染轻郁。 那……这么看来的话,公子应该……没有……嗯……非常、非常生她的气吧? 但他肯定很烦心,不仅要担忧小姐,也得分神担忧她这个受尽主子照料的不尽责 “贴身小厮”。 对!她要听公子的话专心行气,赶紧养好自个儿,养好了,才能助公子一臂之 力,小姐还等着大伙儿去救呢! 她深吸一口气聚于丹田,再沉沉吐出,将神魂宁定下来。 于是,“夜合荡”中香气浮动,温泉群内一片幽静。 男子怀抱他的宝,诡谲心思无谁能触、无谁能解,即便连他自己……就算是他 自己……那也不能掌握……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