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两年后 夏季的北冥山风如活泼少年郎,爽朗且爱嬉闹,刚在林海里涌动,一下子已吹 到年华刚满双十的姑娘脚下,作弄般翻动姑娘家浅色夏衫的衫摆。 “哪,拿去,阿实可端稳了,别洒出来。”管着鹿园子的祁老爹递来一只碗。 樊香实两手掌心在浅色夏衫上擦了擦,擦去手汗,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祁老爹 手里那碗新鲜鹿血。 “瞧你,真不中用,脸纠成一团做啥?”祁老爹摇摇头叹气。“放心,咱抓着 小鹿动刀放血,手段是利落得不得了,你方才不都瞧见了吗?那口子开在鹿只后腿, 小小一道,放完血立即帮它们裹伤,不碍事,不痛的。” “老爹又不是鹿,怎知不痛?”她瘪着嘴嘟囔。 “咱说不痛就不痛,你这丫头还有话啊?!”祁老爹挑眉瞪人。 “老爹,我真不想喝……”瞅着那碗鲜稠鹿血,一向身强体壮的她开始反胃。 “唉,这事你跟公子说去,老爹作不了主,唯一能作主的就是请你喝酒。” 公子要她做什么,她都做的,但公子要她饮鹿血一事,她每个月都得刁难自己 一次,这住事实在痛苦。 再有啊,她记得很清楚,两年前公子曾经说过,要她再饮鹿血两年,倘是她状 况大好,便可终止这项折磨人的“差事”……她现下壮得像头牛,气血充足得很, 不必再饮了吧? 唔……无论如何,都得跟公子谈个一清二楚啊! “实丫头,你就忍忍吧,公子要你饮鹿血,肯定有他的道理。嘿嘿嘿,说到底 也是因为心疼你啊,若换作别人,且瞧公子愿不愿意去心疼?” 听这话,她心跳促了促,气息一浓,几要不敢去看祁老爹那双带笑的眼。 她想,这两年她和公子之间的那点变化,即便自觉藏得隐匿,可好像也瞒不过 居落里的一些人,尤其是几位火眼金睛的“老臣们”。 她张口欲言,喉头如被堵了,啥都说不出。 幸好祁老爹没想为难她,话锋忽地一转,要她干脆当场把鹿血喝了,说是长痛 不如短痛,咕噜咕噜一口气灌完了事。 ……她很想,但没办法。 这碗鹿血刚离生体,仍带微温,此时腥气犹浓,她……她再如何勉强自己都无 法吞下一口。 离开鹿园子,她端着碗慢吞吞爬上石阶回到主屋,原打算先回“空山明月院”, 慢慢饮过鹿血,再慢慢调息练气,当然,还得在榻上多铺两层棉布,今夜或明日一 早,她的月事差不多该来了…… 午后日阳洒在她脸上,淡淡温柔淡淡凉,她脸皮却微微窜热。 行到议事厅前的回廊时,有人从里头走出,是一男一女。 樊香实一愣,因若依大管事符伯的安排,今儿个公子应是清闲一天,不会有客 来访才是。 此时一双男女从议事厅内走出,她下意识扬睫,觑见厅里公子的身影……也就 是说,公子刚与这双男女相谈过,他们是临时到访的客人。 既是来访“松涛居”的客人,她自然得让道,由对方先行。 捧着碗,她退到一边,背抵着廊柱站立,淡垂细颈等待那双男女通过。 突然间,那年轻女客脚步一顿,一双美眸朝她瞥来,直勾勾瞪着。 “流玉,怎么了?”搀扶着那少女的黝黑少年郎紧声一问,如电的目光循着少 女的视线朝她射来。 樊香实竟呼息一紧,脚底陡然生寒。 发生何事? 她、她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吗? 这惑地瞪大双眸,她迎向那少女的注视,却听对方微颤嗓声道——“师弟,她、 她……她身上有血鹿气味!” 樊香实闻言愕然,忽又笑了,把碗端得高高的。“你是闻到这碗鹿血吧?” 名唤“流玉”的姑娘没回答她的话,甚至瞧也不瞧那碗鹿血一眼,一张小脸白 得全无血色,只嚅着苍唇虚弱低喃。 “师弟……她、她身上有那股血味,我嗅得出,那人该是把那东西喂给她…… 原来竟用那种法子养她在身边……” 樊香实见对方快要晕倒的模样,心里原有些急,却又被那黝黑少年激迸锐光的 眼神看得倒退一步,整个背紧紧黏着廊柱。 威肋感陡然涌上,很莫名其妙,她忽觉自己是块上等香肉,正被贪婪觊觎。 对方要出手了!对她出手! 她察觉得到,一颗心提到嗓眼,双眸圆瞠。 电光石火间,一道青影瞬间挪移般伫立在她面前,是公子! 公子拿修长身躯和宽阔肩背将她遮掩,让她避去对方那两道似要撕吞她的目光, 只不过他这举止虽似随意,但剑拔弩张的氛围却不减反增。 无语。 对峙着,谁都未再多说一字。 樊香实听到那黝黑少年郎一声冷哼,眨眨眼,已见那人扶着病姑娘未掉,她偷 偷从公子身后探出脸,恰见那少年回头,对方目光直勾勾逼压过来,就瞧她,只瞧 她,尽管已隔开一段距离,仍教她胆颤心惊。 直到那双男女走出视线范畴,她才吁出口气,压下惊愕问:“……公子,出什 么事?他、他们是谁?” 陆芳远转过身,嘴角淡抿,垂目看她,神情一如平常,仿佛方才任何事皆未发 生。他目线往下移,停在那碗鹿血上,见她十指扣得紧紧,紧到指尖都泛白,不知 她是否受了惊吓,抑或担心鹿血要溢出来? “给我。”他淡淡道,摊开一手,见她动也不动,只傻乎乎望着他的掌心,他 忽地一指挲过她微翘的鼻头,再道:“把碗给我。” “啊?噢……”她回过神,脸红红,举案齐眉地交上那碗鹿血。 她还想说话,陆芳远一手持碗,另一手已探去握住她的柔荑,拉着便走。 “公子?!”樊香实再次变傻。 这两年,她与公子虽已这般要好,但便如夜合之花,白日拘谨收束,在夜晚时 分才在彼此怀里绽开体香,甚少在大白天且又是大庭广众之下有亲匿举止,此时被 他牵着手,走过长长回廊与蜿蜒的青石板适时,一路上已被七、八位居落内的人撞 见,她双颊火热,与公子相黏的手心更是热到泛麻。 回到“空山明月院”,坐在花梨木雕凳上,那碗鹿血搁在她面前桌上,她心音 仍促,好半晌方记起离去的那双男女。 唉,她明明要问的,怎傻傻跟着公子走,欲问之事全搁脑后了? “公子,那一男一女是上咱们『松涛居』求药吗?我见那姑娘脸色很差……” 她话音陡弱,因立在她身旁的男子轻手扳起她的润颚,拇指挲过她下唇。 她扬睫迎上他的眼,里边深沉如渊,落进她心里却成狂涛万丈。 她樊香实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她家公子显露出这种眼神,如沉静海面又似冲 天烈焰,生生掐着她的心。 “乖乖把鹿血喝了。”陆芳远微勾嘴角。“阿实,你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拖 延战术,使得也太老,该换招了。” 她有口难辩,脸红结巴道:“我、我才没有……什么拖延……” “那就快喝。”他替她把碗端起。 委委屈屈低“唔”一声,她接过碗,在他的注视下连连深吸好几口气,这才鼓 足勇气灌下一大口。 屏住呼息,她将鹿血吞下,吐出一口带血味的气息,再次屏息,灌下第二口… …她眉心纠结,灌下最后一口时,喉儿突然发燥,是靠着意志力才硬生生把那口血 咽进肚里。 灌完后,她双眸自又是浸在两泡泪里,每一次皆然。 搁下碗,泪珠顺着匀颊滑下,她真的没想哭,是强忍过头,眼泪自主地溢出来 的。 她以为会等到公子的一杯清茶,以往常是如此,她在他面前灌完鹿血,他会安 慰般为她送上清水或清茶漱口去味……然,这一次没有。 下颚再次被轻攫、扳起,她眼前一暗,犹沾血味的唇瓣被他的双唇密密吻住。 他的舌探进,轻敲她齿关,她情不自禁开启,欢喜迎入,于是爽冽气息席卷她 的味觉与嗅觉,在她心房掀起一波波潋滟,暖意不断扩散……扩散…… 许久,她柔若无骨般靠在他怀里,藕替圈环他腰际。 口中腥味尽除,即便未除,她其实也感觉不出了,所剩的只余他的气味,霸道 地占有她的五感。 他仍是伫立着,双袖轻轻搂着她,在这夏阳舒爽且温和的午后,他时不时要落 下一、两吻,吻着她的头顶心,像似极珍惜般,舍不得放手。 樊香实忘记自己欲问些什么。 忘得结结实实又彻彻底底。 就连不想再饮鹿血之事,她都忘记同他提。 她贪恋地缩紧双替,仿佛想把自己融进他血肉内。 陆芳远瞳色一沉,蓦地弯身将她拦腰抱起,直直未向床榻所在的地方。 樊香实浑身热到如身在蒸笼当中,一是因刚饮过鹿血,一是因他灼烫的眼神。 “公子,现下还是白日……”房中明亮,光束大把、大把穿透窗纸,他的五官 亦搂朗分明,她心尖颤动,不禁裹足不前。 “白日不行吗?”他抱她坐在榻上,扯松她衣带,手探进她衣下一拂,露出一 边蜜色润肩,他俯头轻啃,舌尖在她锁骨细腻蜜肌上留连不未。 她气息短促,颤声道:“可是我、我刚饮过鹿血,要练气行血……” “恰好……我可助你。” 他话中带笑,他、他竟是在跟她调笑! 樊香实双手紧揪他衣衫,轻细吟哦一声,偏过脸去寻找他的唇,与他耳鬓厮磨 ……可,尚有一个难题未决啊…… “公子,要是做到一半……那个……姑娘家的那个……来了,怎么办……” 陆芳远一会儿后才听懂她的忧虑。 突然间,他抱着她低低笑出声,还越笑越响,丝毫不加掩饰。 “公子——”怎么笑话她嘛?她很认真的!若癸水突然来潮,那……那…… “唔,倘是那样啊……”他终忍住笑,整了整神色,似深思熟虑过了,凑在她 耳边认真道:“那只好请阿实的小手和小口帮我行气过宫,你觉如何?” 他如愿地看到她那只嫩耳,瞬间爆红。 他亦如愿地让她忘记欲追问之事,让她眼里只有他,脑中只想着他。 入夜,今晚的月掩在乌云后,月黑夜沉,浓浓雾气笼罩整座居落。 樊香实刚将几叠干净衣物送至“夜合荡”的六角亭台放置,又到灶房提来一大 壶热水,回到“空山明月院”时,院中无人,湿重的雾气几要遮了眼。 她低头一思,轻咬唇上笑意。想是白日时太过胡闹,公子耽搁了手边一些正事, 此时仍在炼丹房那边忙着吧。 她进屋,将热水搁在小火炉上温热着,随即又踏出屋子,欲过去炼丹房那边瞧 瞧,且看能否帮上忙。 走出院落,浓雾后忽现一抹身影,她不及看清已柔声唤出——“公子……” 蓦然间,她身子陡紧,体内气息全被勒挤出来似的,待风扑打上身,她才意识 到,有黑衣客瞬间制住她周身大穴,劫了她疾飞!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眸。 第一波惊这尚未稳下,竟还有更高、更强的第二波涌上——有人追来,生生阻 了黑衣客奔窜之路,一声“留下!”将人困在“空山明月院”中,那声厉喝在她耳 中爆开,嗓音有些熟悉,似曾听闻,一时之间却记不起来。 月光陡然现身,从云后露脸。 借着犀光,抢着短短一瞬,她瞧见追上来的那人一身暗色劲装,发绞得极短, 深目高鼻,薄唇方颚,竟是……竟是封无涯! 斗到激酣之处,封无涯不知使了什么招,她一阵天旋地转,人竟是易了手,改 而落进他怀里。 这会儿,换黑衣客不依不挠,死命抢将过来。 对方一近身,她一瞧,人又懵了,是白日偕那病姑娘上“松涛居”的那名黝黑 少年郎! 她何时成了香悖悖,尽来抢她吗?! 那少年功夫了得,封无涯一手紧箍着她,处处爱制,一时间亦分不出高下。 当第三道身影介入这声武斗,樊香实心头终于稍定,眸中险些喷泪。 呜,她家公子终于驾到! 陆芳远陡一现身,由侧边切入,有意合封无涯之力先攻少年。几招之下,那少 年便知大势尽失,遂长身一拔,瞬间没进沉沉浓雾中,不再恋战。 眨眼间去掉一名敌手,“空山明月院”中,两名男子静静对峙,气氛竟较先前 的武斗更紧绷。 樊香实喉中滞涩,无法言语,四肢皆僵,只剩眼珠子还能溜转。 她被封无涯扣在身前,此时夜风渐渐显露,吹薄了院中雾气,公子的面庞和身 影愈益清晰。 熟悉的淡青夏衫,一双阔袖轻垂。 他静静伫立,直顺发丝散在肩头和胸前,他神色寻常,面无表情,却是这种无 表情的表情才更教人心惊。 “你带走她有何用?”陆芳远淡淡打破沉默,幽沉带冷的目光扫上她的脸,又 缓缓移向她身后的封无涯。 好半晌,她才听到封无涯低嗄回答——“想带走她的不是我。” 樊香实的眸珠不安分地转来转去,突然间被徽掷出去,待定神,竟已落在公子 怀里!她一怔,随即记起封无涯适才多次绊住那黝黑少年,他若要劫她,合该追出 “松涛居”再与那少年缠斗,而非硬将对方留下。 那……那性封的既是无意劫她,还来扮好人救她,又有何目的? 她努力转动眼珠,希望公子快替她解穴,心想,即便打不过封无涯,她一双快 腿也还能跑去知会和叔,请居落内的好手前来助阵。 公子看我、看我! 快低头看我!帮我解穴啊! 但无论她如何动眸,陆芳远像未察觉似的,仅搂她在怀,甚至连个眼色也没给 她。 然而,从她的眸线望去,能见他温玉下颚微微绷起,那神色状若沉吟。 “所以,你把菱歌送回来了。”他了然般低声道,不是问话,亦非叹息。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