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樊香实心口重重一震,瞳心湛动。 小姐回来了吗? 在哪儿呢? 她思绪单纯,此时此际只觉能见故人,而故人安好,那便欢喜。 她知这居落内的人都念着小姐,总盼小姐有朝一日返回“松涛居”,却没料到 当年带走小姐的坏蛋会将人带回来。 这一方,封无涯亦是震了震,阒黑双目一瞬也不瞬地直视陆芳远,过了好一会 儿才不太情愿地开口。 “菱歌在她自个儿的院于是。”一顿。“我将她安置在那里,过来此剑寻你, 恰见黑衣客劫你怀中那住玩意儿……你养那玩意儿养那么多年,那味药引应已养成, 而当初你养怀中那个人,全为了替菱歌续命,不是吗?该知道的事,菱歌全跟我提 过,要救治菱歌,非她不成。” 非谁不成? 谁呢? 樊香实感到莫名寒意,仿佛居落四面八方的风同时吹拂而上,她脚底生凉,那 股恶感从下而上穿透全身。 公子、公子,你看我啊!看着阿实啊! 小姐怎么了?要救小姐,究竟非谁不可? 再有,你怀中是我,你告诉姓封的,我不是什么“玩意儿”,我是人,是阿实, 我有名有姓,我是樊香实…… 终于,她的公子垂下长睫,深幽目光落在她面容上。 他承接她的注视,她睁圆双眸怔怔瞧他,有什么剖心而过,她呼息陡紧……这 样的公子,此时此刻与她四目相接的男子,对她而言太过陌生,他眼底没有感情, 如北冥冬临,冰雪层层厚叠,掩盖一切生机…… 他是谁? 而对他来说,她又是谁? ……抑或者,她仅是个“东西”? “那方『血鹿胎』尽入她腹中,你当初不就存着那样的心思吗?用『血鹿胎』 养活她,保她性命,再把她当成『药器』,慢慢滋养她的心头血……” “菱歌提过她殷氏一族短寿之症,你对此事亦上了心,不是吗?如今我把菱歌 带回『松涛居』,不正合你意?” “陆芳远,你欠殷家的一切该当还清,你现下所拥有的一切尽是你师父殷显人 和菱歌给你的,你必得救菱歌!她是你师妹,唯一的师妹,是你师父托付于你的唯 一一人,你必得救她!” 封无涯说到最后,语气陡狠。 樊香实怔怔然看到,看到他目中微潮,仿佛雾气入了眼,盘踞不去。 他在很害怕,怕公子不愿出手,因此急了,又是威逼又是利诱——“陆芳远, 你如肯救菱歌,要我姓封的做什么,我绝无二话!” “你要我跪下求你吗?那有何难?” “小姐啊,没想到封无涯还挺有情有义,当年为了小姐叛教出逃,如今又为小 姐重返北冥。还有小姐……他、他当真下跪了,而且不只跪下,还跟公子磕头,磕 得额头都破了,血流满面呢!我本来看他不顺眼,但他这么又跪又拜的,呵,突然 变得顺眼好多。” 沉寂了两年岁月的“烟笼翠微轩”,在前天夜是子人返家之后,终于添上一抹 生气。 但,也仅是少少一抹,因被送回“松涛居”的殷菱歌已陷入昏迷,脸容苍白得 寻不到一丝血色,唇瓣灰败,气息弱极。 樊香实用棉巾沾了水,小心翼翼润过小姐略干的唇,边服侍着,边低幽又道: “小姐,封无涯说,你和他原本就要有孩子了……” 原本。 而如今却没了。 她一手悄悄伸去覆在殷菱歌平坦的腹部,想像怀了孩子却又没了,究竟会有多 痛?是否跟她的心一般疼痛? 这两天,她听懂一些事,弄明白了一些前因后果,从一开始的惊愕、迷惑、不 敢置信,渐渐变成接受。 有时“不知”确实比“知”幸福。 当真相坦然在前,那像是无数根针慢慢、慢慢扎进血肉内,扎进心中最柔软而 毫无防备的地方,让她想也痛,不想也痛,每一口呼息吐纳都要牵动血脉,痛到以 为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那种绝望之感…… 她顺了顺小姐的发丝,将被子拢好,忽而微微一笑。 “小姐,阿实终于明白了,当年你硬塞给我盘缠,连半骑都偷偷帮我备好,要 我连夜离开『松涛居』,原来不是讨厌我想赶我走,而是护着我呢!”她真笑出声, 面颊发白,双眸略红。“小姐难不成是见我留下,走不成了,只好来一招山不转路 转,换你潇洒走?” 她定定望着枕上那张憔悴瘦削的脸,望了许久,轻声呢喃道:“小姐,不会有 事的……该还的东西,阿实会老老实实还清……” 有人进了雅轩,撩开门帘走入。 来的人是在居落内做事的大娘。 “阿实啊,灶房那儿帮你留了几碟菜,还有一大碗你最爱的打卤面,快去吃, 这儿有大娘照看着,不会有事的。” “嗯,谢谢大娘。”她眨眨眼,盯掉热气,咧出好大笑颜。 小姐返家,“松涛居”是的众人自是欣喜万分,却也为小姐的病担上心。 然而樊香实是知道的,居落里的人仅单纯以为封无涯之所以送小姐回来,是为 了向公子求医,却不知公子若要下手医治,非用上她樊香实不可。 非她不可。 揉揉仍发热的眼,她一骨碌跃起,来深吸了口气打起精神。 “大娘,不成了,听到打卤面,我肚子要打响鼓喽!” “快去快去!能吃就是福啊!吃饱些,把自个儿养壮些才是道理。”一叹。 “可别像小姐这样,唉唉,本来不都养得好好的,哪知离开两年多,回来就成这模 样,不教人活活心疼死吗?” 她没接话,只淡淡勾唇。 此时撩开帘子正要走出,恰与踏进雅轩的封无涯打了照面,对方手里端着一碗 冒热气的汤药,刚岭面庞冒出许多青青胡髭。 见到她,他双目微凛,樊香实倒坦然了,对着他淡淡又笑。 “我帮小姐擦过澡,换上干净衣物……对了,新的脸盆水也已换上。”低声交 代后,她不等他回应,人已掠过他面前往外走。 谁知一踏出雅轩外的廊道,那人便等在那里。 淡青衫色一直是她眼中最悠然、最可心的一抹。 她从不知自己会如此依恋他,光想着往后不见他身影,她便五脏六腑俱痛,像 生生往心魂上划下一刀。 他负手静伫,眼神又是那种湖山漠漠之色,淡然且深远,让人探不着底。 可,无所谓了。 那些当知与不当知的底细,她已然知晓。 公子默然无语,不妨由她开这个口。 他和她总得好好谈过,谈过后,她想,她当能释怀。 徐步走到陆芳远面前,她扬睫瞧他,略腼腆一笑。 他和她向来是极有默契的,即便她在他眼里仅是一个“玩竟儿”,她眉眼一动, 他已知其意,遂缓缓跟上她的脚步,走出“烟笼翠微轩”,走上那百来阶的石梯, 在这天际将暗未暗之时,穿过那片云杉林,来到“夜合荡”。 她走进那座六角亭台,此时六面细竹帘皆高高收束,登高临下,能望见远处的 山峦与浮云,而另一边则是烟氲轻漫的温泉群。夜合未发,但不知是她想像得太深, 抑或真有花开,爽冽的清风拂来,真也挟带那迷人馨香。 她转过身,静静面对他。 明明如此熟悉,此刻面对面相视,竟诡谲地生出陌路之感。 她一笑,晃了晃脑袋瓜,许多话梗在胸臆,是到了该问清的时候。 “怎么办好呢?公子这样瞧阿实,实在让人难以生恨。” 尾随她一路过来的陆芳远一张俊颜依旧不生波浪。 面无表情最是无情,可真要说,他的那双眼仁儿黑黝黝、深幽幽,似无情无绪, 又似拢着太多东西,只是她已无力去分辨。 “公子跟阿实谈谈,好吗?”她语带请求。 他深深看她许久,薄唇终是一掀,嗓音幽沉。“想谈什么?” 她咧嘴一笑。“谈你我之间早该谈开的事。” 见他抿唇不语,她挠挠脸,不禁低下头,片刻才又重拾话语。 “公子,瞧小姐那模样,其实已到命悬一线的地步了,是吗?” 陆芳远微微颔首,抿抿唇终于出声。“殷氏一脉皆难活过而立之年,倘是怀上 身孕,结果更糟,而菱歌还小产了,气血双亏,要活不易。” “公子会让她活着的。”她忽而道,肩稍轻动,却未抬头,软润的嘴角一直翘 翘的,仿佛心里带喜,再难、再严酷的困局都成风花雪且。 没听到男人驳斥她的言语,这亦在她预料当中,要小姐活,唯樊香实死。 她会死吧?毕竟,他们要的是她的心头血。 喉儿微燥,她咽了咽,悄悄深吸口气,道:“公子,封无涯那晚说,阿实是个 『药器』,拿来养药用的,他还说,那药就养在我心头……”略顿,她慢吞吞扬睫, 有点小苦恼般瞅着,他苦笑。“公子……那几只小鹿是否受我拖累了?其实我身强 体壮,根本不需鹿血补身,之所以饮那些鹿血,是为了滋养当年那方『血鹿胎』凝 在我心头的那一点点宝血……” 陆芳远五官沉静,气息亦静。 樊香实知他默认了,晃晃脑袋瓜又是笑。 “你该早些告知我的,公子什么都不说,害阿实每个月喝那鹿血喝得两眼汪汪, 心不甘情不愿。要是知心头养着那么宝贝的东西,我会练气练得更认真些,把心头 血养得漂亮又饱满。” “你不怨我?”他忽问,语气持平。 她眸珠思索般溜转了圈,唇上的软弧淡淡。 “怨啊。怎不怨呢?既怨又恨,恨得牙痒痒,唔……按理说,似乎应该要有这 样的感觉才是,可嘴上这么说,也这么告诉自己,真要身体力行,又有点儿不知该 怎么怨、该如何恨……唉唉,怎么办?我连这事都做不好,真头疼。”说着,她举 起小拳头敲了敲额角,仿佛极是苦随。 突然间,像似她手劲太重,她一声呼疼,揉着额头,眼泪便跟着涌出。 泪水越掉越多,擦都来不及擦。 她都拚命要自己别哭了,但依旧哭得像个丝毫不能忍痛的三岁小娃。 “我……呜呜……我没有怕……我才不是怕……心头血就心头血,小姐需要这 味子救命药引,那就来取啊!我不怕,该还的我一定还清……那年那这雪崩……呜, 反正早该命绝了,这条命到底是检回来的,我、我多活好些年呢,有啥好不甘心… …可是……可是公子很坏啊……真的很坏、很坏、很坏……你怎么可以这样?大坏 蛋……大坏蛋——呜呜……”下一瞬,她被拉进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微颤的身 子被牢牢抱住。 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揪紧青衫,一直往他胸前淌泪。 抱住她的人就如以往那样轻抚她的背、她的发,很疼很疼她似的。 他用下颚温柔地摩挲她发顶,好闻的气息包围她,然后有无数轻吻落下,怜爱 般落在她湿漉漉的腮畔和红通通的耳际。 他俯下头,侧脸吮住她的小嘴。 她到底抵杭不了他的男色,呜呜咽咽,还是让他的舌钻了空,在她檀口中肆虐, 将她彻彻底底吻了个遍。 咄! 蓦地一响,干净利落,微震耳鼓。 于是,她左胸剧痛! 那痛来得太突然,直直狠扎进去! 她惊骇瞠眸,齿关不禁一咬,死死咬着他下唇,口中立时尝到血气。 他的脸离她好近、好近,长目幽深,一瞬也不瞬地凝住她。 她搜寻他面庞五官,什么也看不出,只有墨羽般的长睫微微颤着,只有两丸千 年古井般的眼仁映照出她苦笑模样。 她松了齿,放开他的唇,眸光缓缓往下挪移,就见左胸上刺入一根钢针。 她认得那根娃儿小指般粗细的钢针,那是他黏身藏于袖内的兵器,比刀利落, 比剑灵动,那年在厚厚雪层底下,他曾用那根钢针救过他们俩。 所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吗? “这样很好……有始有终……挺好……”她极想笑,真的。自从前天夜里弄懂 了一些事之后,她总想笑。 双膝一软,身躯如断线傀儡,她倒进他臂弯里。 他唇伤似乎颇严重,一丝鲜血淌至颚下,她颤颤抬手触摸他的颊、他的颚,抹 掉那缕血红……不知是否她触觉出了问题,竟觉他脸肤一下子变得好冰,方才还热 烫不已,现下却发凉一片。 望着,她掀着唇,每个字都牵扯了那抹剧痛,却执意要问。 “公子……我……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喜欢过我?是真心的……不是骗我、蒙 我,是真心的那种……有没有……有没有……”她眼神涣散,等不到她要的答覆, 一股凶猛的力量抽走她的神魂,让她意识跌得非常之深。 她晕厥过去。 男人横抱她,朝炼丹房疾驰。 他神色平静,近乎无情,然而心长在他身上,疼了痛了,滞闷着、难受着,全 是如人饮水,只有自己清楚。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