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烈日烘烤着停建的物流中心工地,一片空旷和寂静。隐隐从远处传来海浪拍 打堤岸的声音。霍凡和黄宇飞从车里走了出来,他摘下墨镜,一动不动地看着建 设一半的物流中心。 这是他的得意之作。 物流中心占据了誉州经济开发区最好的位置——临海、开发区与新城交界、 高速公路的终端,在寸土寸金的开发区占地几百亩。也只有万昊集团也只能是万 昊集团可以拿到这样的地皮、做这样的事情。万昊集团在誉州又有什么样的事情 做不到呢? 当他物色的对象一个个进入自己的网络后,他相信自己是能把丁凯击倒的, 除非他真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即使他们夫妇已经知道了网站的真相和稽查局重新 修葺飞来寺的事,他也并不担心。 丁凯不是金刚之身,是一个血肉之躯,是个重情谊的人,他就是要让丁凯在 亲情、爱情、友情与他的信念和原则之间痛苦抉择。如果他选择了前者,黄宇飞 会很高兴,但多少有些失望:高兴的是他终于向他缴械投降,失望的是他没有黄 宇飞想象得那么坚不可摧。如果他选择了后者,他会尊敬他,同时也会有点难过。 尊敬他是因为他的坚持和不妥协,难过是因为这样的人居然不肯为他所用。但黄 宇飞可以肯定的是,他会加大火力,因为战场法则只有一条,那就是:成王败寇。 既然他一意孤行,他只能毁掉他。 桑潇这边,该是到摊牌的时候了。 黄宇飞右腿脚踝支在左腿上,神态悠闲地垂着眼皮修着雪茄,点上雪茄,黄 宇飞慢慢喷出一口烟,他微微仰起头,透过烟雾,盯着桑潇。 他是在利用万昊集团骗税,也感谢桑潇多少也帮了她。因为网站就是他设在 誉州的地下银行和洗钱的工具,她现在是脱不了干系了。告诉桑潇这些的目地, 就是要让她劝丁凯停下来。他不想让一个残废的女孩失去父亲,也不想让年迈的 老母亲失去儿子,更不想让桑潇失去丈夫。 黄宇飞是多么残忍的一个人,可以对一个天真无邪以舞蹈为生命的小女孩下 毒手,让她的后半生将在轮椅上度过;他也可以卸磨杀驴,把何义扔出去来保全 自己;把一个与世无争、性情恬淡的阮逸生逼迫到倾家荡产、锒铛入狱的边缘; 让一个风光无限的网站CEO 背负以权谋私、打击报复的名声。 桑潇是不会拖丁凯后腿的,她考虑去自首,把自己的问题向执法机关说清楚。 即使这样黄宇飞也不会放过他们夫妇,他要陷害丁凯,理由是不能满足他们夫妇 日渐膨胀的私欲,丁凯就以此为要挟,对万昊集团和环亚集团进行打击报复。就 这一点足以置丁凯和桑潇于死地,到时候还有其他的什么,桑潇还不能想象到。 黄宇飞从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拿出一支女士香烟,递给桑潇,说这是叶青抽 的烟。 接过烟,黄宇飞给她点上。桑潇使劲吸了一口,把烟雾全部吞进了肚里,连 吸了两三口,没有了先前那样紧张了。 烟头冒着轻轻的淡烟,徐徐地在空中升腾,几乎成一条直线。桑潇吹了一口 气,烟一下就乱了,消失在虚空中,“要丁凯放弃是没有可能的。” 桑潇作为一个母亲和女人,现在又处于事业巅峰的职业女性,很不情愿这一 切在转眼之间被黄宇飞毁坏,化为灰烬,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 黄宇飞起身浏览着书柜里的书,转回头,“你、可儿和他母亲都能打动他, 只是看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做。我是可以随时随地置他于死地的,你为何不尝试 把这一切的利害关系和他说清楚?他可以不顾家人的生死而无动于衷,但会不会 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呢?” 香港的金融风暴使他的父母炒股破产双双跳楼自杀,留下一个十几岁的他独 自在这人世间,举目无亲,顿时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没有人可以想象得到他当时 到处打零工,面临失学的悲惨情景。他对有钱有权的人有着几乎扭曲的仇恨心理, 对幸福生活的人有着莫名的报复心。现在虽然他风光八面,他还是觉得心里苦痛 :他每天要跟一个不爱的女人在一起生活,自己爱的人却得不到一点应有的名分, 只能在暗地里偷偷来往。他还得让一个不愿要的孩子降生到这个世界上,而想要 的孩子却不能名正言顺地出生。他是对不起很多人,对不起叶青、对不起王敏芊、 对不起叶子健、对不起丁可儿、丁凯和桑潇,也对不起阮逸生。可是谁又对得起 他黄宇飞呢? 坐在街心花园的石凳上桑潇看着大人们带着孩子在玩耍,只有她只身坐在那 里。抬头望远,阳光直白得灼伤了她的眼睛,她一下脑子里空白了起来,梦游一 样坐上出租车,也说不出要去的地方,就让司机开车。到了一个立交桥附近,她 下了车,拐进一条人群涌动的街道。街道两边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商铺,商铺音响 里放着时下最流行的歌曲, 听起来嘈杂心烦,也有卖烧烤的摊档,一阵咖喱混合 着海味的香味飘来扑进她的鼻子,她的胃不由一缩。到了快中午了,她觉得很饿 又不想吃东西,只是茫然地往前走。走在人群里。街上快乐的气氛和人们的欢乐 和她无关,那些外来打工的男女,虽然可能没有多少钱, 可在今天他们还是一对 一对的出来逛街,他们的亲昵又一次灼伤了她的眼睛,此时她是多么希望有人陪 伴在自己身边啊! 前面出现一家药店,她想都没想就走了进去。售货员小姐热情过来问她, 需 要买什么。 “我要一瓶安眠药! ”她本来想说买两瓶的,但怕人家疑心后就不卖给她了, 就改口说要一瓶。 手里攥着那瓶药,手心潮湿了,那是她有些激动的在出汗。她继续往前走, 在人群里游弋着,她看见了不远处又有一家药店,快步走了过去。她顺利地买到 了第二瓶安眠药,头重脚轻地逃出这条繁华大街,坐上车回到自己的家里。 丁母去医院陪可儿了,在厨房里,她倒了满满一大杯水,坐到沙发上喘气, 从口袋里掏出两瓶药, 把它放在茶几上,定定地看着药瓶。她镇静地拧开药瓶盖, 把一百粒药倒在手心里,猛地一下塞进嘴里,慌乱地端起水杯大口大口地喝水, 药片顺滑地进了她的身体,她根本没有考虑,第二瓶药也这样吞了下去,地上撒 了一些零星的药片,在深色地板上很明显。 眩晕一阵阵袭来,她的眼睛开始睁不开了,人也开始迷糊起来,死神向她走 近,还向她伸出来一只手要拉住她。她似乎看见吊在树上、自杀的阿姨,在晨风 里,她的浓密黑发在微微颤动,里面有了些许的白发,那白发直直硬硬的在她的 黑发里支棱着,好像她的身体有了静电,使那些白发不愿意隐没在黑发里。阿姨 的脸灰白,面带诡异的微笑,紧闭的嘴唇红红的,不让桑潇看到她的金牙。她叫 了一声阿姨,那声音缥缈悠远,不是自己发出的。她的喊声刚落,阿姨一下不见 了,消失得干脆。四下张望,看见一个男子在向她走来,却始终走不近,就看不 清他的面容,可是他脖子上的一道血痕清晰可见,似乎在发出十字路口的红灯一 样的光,那刀口不流血,人却模糊不清,若隐若现。她又大叫阿姨,那刀口喷出 一股腥气的鲜血,在空中划出美丽的一道亮光,亮光绽放成一朵繁盛的牡丹,硕 大的花瓣纷纷飘落。 恐惧也伴随而来,求生的欲望也升腾了起来: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死了 妈妈会哭,可儿会伤心的,丁凯,救我! 她无力地拿起电话,拨通了丁凯的电话,“我服了安眠药——我不想死——” 电话掉了,她飘一样的开门,出去,进了电梯,来到楼下,人影晃动着看见 丁凯向她奔来,她克制不住自己,挥了挥手,倒在他的怀里。 很快到了附近的医院,医生马上对她进行了抢救,一根暗红色的管子插进她 的咽喉和食道,她快要睡着了,一阵恶心她吐出了胃里所有的东西,就什么也不 知道了。 两天后的傍晚,她终于醒来,看着丁凯,呆呆地看着他,好久没有这样舒服 的睡过觉了! 她清醒了许多,想起两天前的事情。 “我要回家! ” 丁凯去办了出院手续,扶着她回到家里。 一碗粥也让她感觉吃起来很累,她不想让丁凯失望,强迫自己喝完了那碗粥。 “你去工作吧,我还想睡! ”丁凯担忧地看着她,不想离去。“我不会再做 傻事了,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 ” 丁凯走了后,她起身坐起来,拉开床头柜,拿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一支烟, 抽了几口,索然无味。她叹了一口气, “就这么活着吧! ” “为什么?”丁凯问她。 桑潇竭力想了很久那天自己为何要服药自杀,也是理不出头绪来,“我也不 知道,就是觉得那天的阳光很刺眼,脑子里空空的,就去买药了!” 丁凯相信她说的话,也就不再问她。刚刚洗了胃,食欲不好,可能药性还没 有完全消除,那段时间桑潇吃得少、睡得多,但还是终于挺过来了。 从那天开始,她一下班就喜欢步行回家,誉州的雨后有着清凉的空气,她的 内心沉静无比,城市的街道因为下雨,变得肮脏和泥泞。她看见走在自己前面的 男人,考究的裤子的裤腿上有些泥,就笑了。为什么笑,她就是想笑而已。 车辆等候在路口,等待着绿灯。行人在车前来来往往,公司的职员,年轻人、 中年人,都像是被雨淋熄了的火焰,一点生气都没有,静静地匆匆地纷纷奔向各 自温暖的目的地。放眼看那些居民楼,每个窗户都早早亮起来灯,那些灯光,让 她想起丁凯和可儿,有家真好啊! 被雨包裹的夜景慢慢渗透进黑暗里,她转眼看见旁边落地大玻璃窗中的自己, 无尽的感伤袭上来。她做了一个决定,叫了车去了日本人在誉州开的一家超市。 进了超市,她快步跑到出售家具用品区。那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床单、枕套、被 套、毛毯,她欣喜地往自己推的车里扔下红色的、橙色的床单被套,都是喜气洋 洋的颜色。又去选了一块大大的黄色地毯和毛茸茸的靠垫,满载而归地回到家里。 卧室因为换了颜色鲜艳、温暖的卧具,一下有了说不出的亮色和喜气。但她的内 心还是充满了焦灼的忧虑和恐惧的想象。 推着可儿在草坪上散步、心不在焉地听着可儿的歌声,一时她有些万念俱灰 :自己怎么就落到这种地步?可儿致残已经让她饱受打击,还要表面装着很坚强 ;阮逸生要面临牢狱之灾,已经把他毁了;叶青和黄宇飞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更是苦不堪言;石磊是公安局局长的儿子还关在看守所里;黄宇飞这样对待自己, 等待自己又是什么?她想和丁凯离婚,都让自己来承担,这又不是解决的办法。 桑潇也是一个爱面子的人,以前在电视台做主持人可谓风光至极,不说是前 呼后拥,也是她一出现就成为引人注目的焦点和中心。之所以产生离开电视台的 念头,是她的自尊心和清高不能接受台里的现实。 她是台里的当家花旦,但另外一个女孩不服她:凭什么大型、重要的晚会让 你桑潇主持?女孩使尽浑身解数,和主管台长搞好关系,送礼、送钱——她是被 一个有钱人包养着的,不缺钱用,缺少的是风光——后来也把自己送给了这个台 长,逐渐地她开始取代桑潇在台里的位置,也开始做制片人。坐上当家花旦的位 置,等于电视台给她做了广告,扩大了她的影响和提高了知名度。她一路睡到底, 先是市委宣传部部长、后来是市委副书记,台长开始反过来巴结她了。一次去欧 洲参加一个电视节目交易大会,台长为了讨好她,买了很多东西,光是退税单就 是厚厚的一沓。 台长好色的德行圈内是众所周知的,电视台和一个模特经纪公司合办超模大 赛,经纪公司的老板是一位曾经红极一时的名模,在他去外景地视察工作的时候, 摄制组专门给他和她安排了一个别墅——下面的这些人当然会投其所好的——于 是,这个模特经纪公司年年和电视台合办这个毫无特色的大赛,台长也经常和这 个名模厮混在一起,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了。 开始桑潇是不在意的,慢慢地被冷落后,她尝到了被人忽略的落寞和凄清, 她自然也是不甘心的,就去找台长。台长暗示她,你可以和我上床,重拾失去的 位置。她做不了也做不来这样的事情的,她安慰自己,自己也是奔四十的人了, 就把这些机会让给年轻人吧!她闲置下来,每周就是播报彩票开奖。她心安理得, 周围人对她的态度让她接受不了,嘲笑和不屑地看着她。有次她录节目之前化妆, 刚把头发弄好,化妆师过来请她让一让,是那个女孩要用这个化妆室。她心底怒 不可遏,碍于面子和风度她一声不吭地走了。 从那时她想离开电视台,下海做生意。还算顺利,网站得到叶青和霍凡的投 资,她一时风光无限。黄宇飞手狠心毒,要她身败名裂,岂不是让电视台的人看 到自己的笑话吗?可儿致残,已经让她难过和悲痛欲绝,电视台也没有一个人来 安慰和看望过她,现在要落得如此下场,她怎么能够接受? 屈服黄宇飞,丁凯又怎么办?她是越想越没有了主张。丁凯停止调查,一切 都有了救。但这是不可能的!躺在黑暗中,桑潇睁着眼,丁凯沉重的呼吸声从她 身边传过来,借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微弱光线看着丁凯。 丁凯太累了,就像一只时刻保持警惕的猎鹰,与伺伏在暗处的豺狼对峙着, 他们无法撼动他,就从他最纤弱的地方入手,逐个击破。他开始疲于奔命,可是 他还是没能保护得了他的女儿、朋友还有他的妻子。桑潇知道自己的事情是无法 一直对他隐瞒下去的,但看到他现在沉沉入睡的如此疲惫的神态,她只能对自己 说,再拖一拖,不要让他的精神再负担更重的枷锁。谁让她是他的妻子呢?这么 多年的朝夕相处,他了解她,她也知道他对友情的忠贞。此刻他虽然已经入睡, 但从他微蹙的眉宇间她知道他睡得并不踏实,可是他需要养足精力,需要好好备 战。她不愿在这个时候因为她而乱了他的阵脚。 丁凯已经给省局写了报告,报告里说,誉州市国税稽查局在立项专案调查誉 州万昊集团期间,适逢物流中心香港考察团来誉州考察投资环境,因担心万昊集 团在税务上存在问题,引发了各方投资商纷纷撤资的风波。目前稽查局正在承受 来自各方的压力,稽查工作无法正常开展,陷入了暂时的停滞状态。如果停止调 查万昊集团,不但不能查出隐藏背后的骗税网络,惩戒罪犯、挽回国家损失,维 护国家利益,而且也是对广大遵纪守法、正直、正义的企业和纳税人的不公正。 恳请省局给予我们支持。 还不知道省局该如何处理。 客厅的挂钟敲响了三下,她轻轻吁了一口气合上眼睛,仍然是无法入睡,闭 上眼睛她就开始做噩梦,只能看月光投在天花板上的阴影,她的忧虑和恐惧、压 力已经成为一种疾病而深入骨髓。 早晨,丁凯看见桑潇还睁着眼睛躺在那里,就叫她,她用漠然陌生的眼神看 着丁凯,像是在看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丁凯又叫她,她还是那样,手在她眼前 晃晃,她的眼睛一动不动。顾不得吃早餐,他把桑潇送到医院,诊断是受到刺激, 神经有些失常了,静养一段时间估计会有转机。 桑潇坐在那里,安静而又忧伤,安静得好像不存在一样,丁凯看着她欲哭无 泪。 住进医院,桑潇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之中,对着墙上自己的影子说话,见 到医生和护士就慢慢蜷缩起身体,躲避着,呆呆地看着,然后笑。她笑自己的傻、 笑自己的痴、笑自己的爱面子、笑她自己的无所适从。她极喜欢对着镜子说话, 神态矜持就像她以前在电视台主持节目一样。 看见丁凯来了,她就微笑,笑容犹如幼童般甜美而又空洞。太阳慢慢走远了, 阴影迈过窗棂,在她脸上轻轻啃噬,消灭她的眼角眉梢,腐蚀她的神色,一点一 点慢慢支离破碎。她在病房的夜晚,一夜一夜,梦里花开无声,暗香汹涌,思绪 如潮。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样美丽的八个字,她过去的盛世红颜都有光华流 转,成为极为绚丽的一瞥,令人不敢直视也不合情理。夜风抚摸着丁凯,翻涌着 层层悲伤,他与桑潇无话可说。 桑潇的病情丁凯没有对任何人说,包括自己的母亲和可儿,只对她们说她有 事回父母家了。 他和桑潇面对面静坐在病房里,心里说:我们没有退路,他黄宇飞也没有退 路了。 他现在如此憎恨医院,憎恨药水气味的可疑,四下都是神情呆滞委顿的病人, 医院里白天也亮着灯,室内仍然是黯淡惨黄。 有天深夜,他陪着桑潇走在珠江边上,桑潇突然开口说话了,半个月的时间, 他这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给一个片子解说的词:那个安静的城市应该有许多安静的 街道,安静的街道旁边应该有许多安静的树木,安静的树木旁边应该有大片安静 的湖,安静的湖边应该有一对安静的夫妇。 安静是这场相遇与离开的唯一旋律,怎样的开始是为了等待一个怎样的终结。 听着桑潇的喃喃低语,丁凯心里有了些许安慰,她是在逃避现实,躲在自我 的世界里,他只好慢慢等她自己走出来。 他和她真是希望有一个安静的生活。 他带桑潇出去吃饭,正是傍晚的时候,誉州这几天天气很阴沉,整个城市看 上去都是灰蒙蒙的。他特地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可以看见珠江和大海。开始桑 潇只是静静地盯着窗外看——随着夜幕的来临,外面完全是灰黑的,像墨水滴到 水里一样——就在静静流泪,丁凯赶紧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擦了眼角,可是好像 越擦眼泪越多,就啜泣起来。旁边的食客不解地看着他们。丁凯过去悄声安慰她, 她不能控制自己,号啕起来,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听起来就是哽咽。 经理好心地把他们安排到一间包房,桑潇还是没有安静下来,就那样哭了一 个小时,晚餐自然没有吃。 回到病房,桑潇站在窗前,双臂张开,做飞翔状。 丁凯轻声问,“想可儿了?” 桑潇像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不语,张开嘴巴说着什么,丁凯读懂了她的唇语, “打倒黄宇飞!” 丁凯的心被攥住,“放心,我会的。” 主治医生是认识丁凯的,他问丁凯工作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应该带桑潇出去 散散心,对她的恢复有益。 丁凯也不知道这个案子什么时候结束,现在他看不到案子推进的迹象,他也 身心疲惫。 丁凯的苦闷无人诉说,桑潇住院,他还惦记着阮逸生。 夜空里,半轮弯月静静高挂半空,把老屋和榕树的影子铺照在地上,显得一 片清朗。他们坐到竹椅上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小时候他们两人喜欢坐在这棵树下做功课,树上有很多麻雀唧唧喳喳地叫。 想到这些,阮逸生无限留恋:那时候的日子多简单多快乐啊。晚上上完自习课后 回家,有月亮的时候他们打打闹闹地笑着走着就回来了,没月亮黑漆漆的时候, 心中有时候总有些惊慌,空无一人时害怕,有人时更害怕,后来发现一个不错的 办法:扯着喉咙哇哇唱歌,又壮胆又练嗓。 你一首我一首,把老师教的全唱遍了。那时候阮逸生家里还养了一条很大的 狗。经常是老远就摇着尾巴跑过来迎接他们。 阮逸生的家庭出身不好,那时经常受人欺负。一天他们出去学农,一个同学 把他推到水沟里,当时丁凯一下就火了,拿着铁锹对着那同学,要他把阮逸生拉 起来,赔礼道歉。那个同学不肯,丁凯就把那个同学打得够呛,要不是老师和同 学拉住,还不知道后果是怎么样呢。后来,老师要丁凯请家长来,还是阮逸生的 父母去的。老师也考虑到丁凯是班长和每年都是“三好学生”,平时表现都很好, 不然就会受处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都二十几年了,他们也都不再是懵懂少年了。 丁凯看着阮逸生,他要是把头发剃掉,穿上袈裟,真的很像喇嘛。 阮逸生认识一个小喇嘛叫桑旦,他说他是桑旦的失散多年的哥哥。桑旦是扎 西宗的孩子。扎西宗就在珠穆朗玛峰下,那是一个没有阴影的家园。当阮逸生第 一次踏上了心目中的那片神山圣湖时,头顶的蓝天纯净如洗,清冷柔滑的湖水像 一颗蓝色的宝石,那时候,尘世的烦恼没了,时间也仿佛停滞了。青游寺没有城 市的浮华和喧闹,只有喃喃的诵经声、酥油茶的香味、烟雾缭绕的寺院和一路叩 着长头的朝拜者,他的灵魂在缓缓飞升,那一刻阮逸生知道了什么叫宿命。 阮逸生强烈感觉到扎西宗是他的家,他迟早是要回去的。 阮逸生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谨小慎微的一个人,小心地读书、小心地生活、小 心地做生意,地上有蚂蚁他也绕着走;树上掉树叶他也怕砸着脑袋。可是结果怎 么样呢,还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太阳从爬满苔藓的院墙后缓缓升起,天井的榕树在地上洒落了细碎的树荫。 小鸟躲在树枝头唧唧喳喳地叫着。 阮逸生要送儿子去上学,他想多和孩子待在一起,手里提着小劲的书包,另 一手牵着小劲拉开门走了出去。他很长时间没有牵过儿子的手了。 到了学校门口,他帮儿子把书包背好,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轻轻推了他一 下。 小劲对阮逸生摇了摇手,突然捧起阮逸生的脸吻了一下,然后松开手转身欢 快地跑进了学校。 阮逸生望着儿子消失在孩子群里,温暖极了。 现在没有事情可做,阮逸生就戴着草帽,来到天井的花台前,蹲下身清理里 面的杂草,松土,把一些花种撒进去,并且喷上水。做完这一切后他拍拍手上的 土笑了。妻子一边在院内的铁丝上晾晒衣物;一边观察着阮逸生的举动。阮逸生 走过来站在衣物对面看着妻子,“你也有日子没回去看小劲的外公外婆了。我现 在难得这么有空儿,等我把手头一些东西整理好,我陪你和小劲一起回去看看。” 妻子看他,她觉得他有些异常。 阮逸生把他从西藏以及其他地方带回来的各种民族饰品、一些有关西藏的书 籍以及十几册厚厚的相册都摊放在地上,妻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拿起一个盒 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片保存完整的树叶借着屋外透进来的光线仔细打量着,这 是他第一次到青游寺,见到桑旦时他送给他的。树叶中间是不是长着工整的藏文 字样,他还见过其他的几片叶子,有的字在叶子顶端,有的字在叶子中间,有的 字在叶子的底部或者边缘。这是桑旦从塔尔寺的圣树下捡的。桑旦圆润而白净的 脸庞充满了美好的祝愿:只要相信,你就能看见这上面的佛。阮逸生准备把它送 给丁母,愿她老人家安详健康。 那些装饰品他送给了李展和方贝妮,书稿和相册送给丁凯,反正在他手里也 没机会出版,或许他可以整理出书。 妻子狐疑地看着他,“这些都是你多年收藏的东西,怎么一下子全部送人了?” 他说人要懂得放弃一些东西,才能得到另外的一些东西。 听着他的这些话妻子不禁有些悲从中来,她希望阮逸生在做什么决定的时候 要多想想她和小劲。 他让妻子不要瞎想,他虽然性格不像别人那么坚强,但还不至于到寻短见的 程度。自杀决不是常人想象的懦弱的表现,其实是需要非常大的勇气的。如果一 个人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阮逸生在安排着自己走后的一切,他也知道自己对不起父母和妻儿,但他又 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无力和弱小,没有力量去和黄宇飞之流抗争,唯有自己可以把 握自己的身体性命。他当然也是心有不甘。 伫立在天井里,他发现前几天撒下的花种已经冒出了一层嫩芽。 李展和方贝妮来看他,他们没有察觉道阮逸生的变化,“我有些从西藏带回 来的东西送给你,你走的时候带上。”阮逸生这么一说,他们狐疑地对视了一眼。 方贝妮劝他一走了之,“既然纵火行凶骗税分子都可以逃匿,你为什么就不 行?你一走,不但可以减轻丁凯的压力,还可以等案子破解后再重获自由,回到 誉州。我给你准备了一笔钱,够你们全家在香港安顿下来了。” 阮逸生把信封拿在手里看了看,还给方贝妮,“我需要的是在阳光下的生活, 如果不见天日,跟坐牢有什么区别?就算我走了,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王逸生、 张逸生遭到陷害,你帮得过来吗?况且我一走,黄宇飞肯定放不过你。我不能因 为自己而害了你。还有丁凯,他怎么办?现在形势对他非常不妙。” 黄宇飞暂时不敢对丁凯直接下手的,烧死执法人员的案件已经惊动了国务院, 他们有所收敛,这一点他们也非常清楚。 阮逸生说:“我知道我的力量非常小,可是再小,我也要试一试。” “如果你想让丁凯更轻松地面对目前的局面,你可以考虑一下方小姐的主意, 他的压力太大了。”李展还是希望阮逸生考虑到丁凯的处境,而改变他的想法。 阮逸生清楚李展一直对丁凯和他心存愧疚,由于他经手的案子的缘故才导致 了可儿的致残和阮逸生的被陷害。 阮逸生不肯听方贝妮的意见,这是他们早想到的。李展不知为什么,总觉得 阮逸生的态度和话语有些奇怪,有种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但他心里还存着侥幸, 就是阮逸生还是放不开妻儿的,这或许能让他打消自己的消极想法。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