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曾颖寒年少的梦里飞花,荡涤着整个中学时代。对方翩翩白衣,她暗中倾心,苦挨 三载,毕业前夕试着向他表白,遭遇婉拒。彼时子归与她交情甚好,亦得知她粉红色的 秘密。在一旁不停地支持与鼓励。颖寒表明心迹后,却没有想象中的失落,反而释放了 多时的压抑,一整个风清云淡。及与子归各自天涯,惶然间感觉空落,始知她的精神世 界里,早不知何时雕琢了子归的名字。奈何千里烟波,也就淡泊地笑笑,将此事权留作 纪念。 与子归重新相遇,未及所料。自然是快乐的,附带了感恩的情绪。子归的故事,听 过之后很是惊异,他苦痛,她也跟着难受。——又有微小的庆幸,说不清道不明。 她动用全部爱惜,挽手去解救子归。眼看他日益好转,渐渐平泊,极是欢欣鼓舞。 倒不是想就此替代灵眉,只是看不得子归悲戚。如若灵眉哪日回头,她也还是会平心静 气地接受事实,为子归合什祝福的。 这一段日子,过得颇为充实。言子归相思倾覆,全转化成工作的动力,他劳心尽力, 更受赏识。闲瑕来与颖寒谈天说地,时间之箭倒也射得飞快。他点起心灯,无日无夜地 等候灵眉归来。这次的等,却是漫长而安静的。像等一个迷路的孩童,摸索回程。 子归的业绩受到肯定,上司决定派他出外洽谈。他推卸不得,又怕灵眉有了消息, 在屋内来回踱步,难作决定。颖寒心疼他这般进退两难的模样,自告奋勇: “子归,不如你去。我留在这里等她消息。随时向你汇报。” 她是他的朋友,若非颖寒,自己不知何时清醒。想了想,也就应允。临走前,又瞄 一眼话机,交待她: “如果有她消息。切记一定要通知我。我马上赶回来。” 言子归身在外地,更为记挂,每日都来电询问是否有灵眉音迹。颖寒安静地回答道 : “没有。你好好工作。一有消息,我即刻通知你。” 日日反复,均此一问一答。这晚子归情绪高涨,说洽淡十分顺利,要回来宴请。又 问到灵眉,她迟缓地重复解答。子归道声晚安,收线。颖寒低下头,凝视着掌心攥着的 字,思想斗争了许久,终是将纸条揉成一团,丢进纸篓。 她是在傍晚接到灵眉电话的。伊始不曾言语,她便猜测到七八分。追问道:是否纪 灵眉。那端更加静寂。忽然抢过一个女声,薄脆急道: “她是纪姐。我们找言子归。你快叫他接电话!” “子归出差去了。” “不管你是谁,请你转告他,纪姐有孕了。叫他无论如何都要赶来一趟。” “你们在哪里?” 那女孩儿匆匆地报了地址。颖寒拿笔记下,听得灵眉轻声道: “巧巧,我们谢谢人家,挂了吧。” 林巧巧不甚放心,挂断之前再次强调: “不管你是谁。你一定要转告他。对了,你有没有他的号码?” 颖寒几欲脱口而出,却鬼始神差,答道: “他走得匆忙,好像没有带手机。酒店的电话,我是没有的。子归每天会打回来。 到时我与他言就是了。灵眉有孕,你还是让她好好休息吧。” 她这一通话尽管委婉,巧巧却从中嗅出异常。掼了电话,怒气冲天: “她是什么人啊?好像自己大太太似的。纪姐我劝你还是直接找到言哥哥,谁知道 这个女人会不会真的告诉他?” 灵眉心存同感,她本来尚在沉思,主意未决。巧巧偏要赶鸭子上架。这女子既然已 然入住屋宇,定与子归关系非比寻常。灵眉十分尴尬,仿佛自己分明是拿了身孕大做文 章,逼她交出子归。其实事已至此,她倒不愿意再扰乱子归清宁,宁可此事不让他知晓, 还他恬静时光。 退一步说,若是颖寒宽宏大量,允准子归前来探视。之后又当如何?她再与他重归 于好?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女子? “巧巧,别多想了。她就算不告诉子归,我也认了。” 颖寒首次撒谎,心下忐忑。她不知因何会如此举止,将所有事情统统隐瞒。有几次 忍不住冲动,想告诉子归,话至唇边,又只在口腔里打个回旋,重咽肚里。她晚间时时 发愣,一会觉得自己残酷自私,一会又觉得爱情本身如此。灵眉背弃子归在先,消失数 月,突然冒出个孩子,未必见得就是子归播洒的血脉。如此作想,也就心安理得。最能 肯定的,是自己爱上子归了。苍天有眼,她的爱恋,在中断后尚可延续,如此不算缘分, 又是什么? 直至子归回来。曾颖寒唇关紧闭,把秘密置之肚内,锁进重楼。 等待是一个苍凉的手势。它像一卷皮尺一寸寸地丈量时间,精确无误。言子归望眼 欲穿,每日摩挲着自己留迄给灵眉的信件,面对“等你回来”四字发呆。房子依旧如常, 独缺了灵眉的笑语气息。仿佛一个缺少心脏的垂垂老者,苟延残喘地活着。灵眉走得过 于匆忙,剩余一大堆物事来刺激他的视觉。——愈发悲凉。她的日记桌上摆放,他未敢 翻阅半字。午夜旋转了台灯,柔软的浅黄色光晕流苏般坠了一地。终因思念太深,忍不 住一页页地阅读过去。灵眉的笔端有他们的点滴,早先极是祥和,慢慢蹦出个T ,转眼 神摇气动,日期正是他们的感情岌岌可危之时。最后一篇,她写道: “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好这件事。一向和子归平稳地生活,谁料到会遇到他呢。是 缘分还是劫数,那样的一个男子,让人止不住地想去怜惜,去疼爱。我是子归的宝贝, 捧在手心,他怕我摔了,含在口里,他又怕我化了。现在,我却对另一个男子,动了情。 我的愤怒,难道只是对他欺瞒的一种抗拒?还是我的眼睛里,揉不下其他女子?说来, 她是出现在我之前的。我是第三者么?于其说他破坏了我的安宁,毋如说是我惊动他们 的一潭平静。我很惭愧,我是很鄙视第三者的。可笑的是,现在我扮演的角色,正好是 它。” “我想要回头。子归的良善,令人呼吸都沉重。有时我居然会想,为何他要对我如 此之好。倘若他不这样,那么我就有了离开的理由。飞蛾逐火,从前不甚明了究竟为什 么。现在我知道,那样做的时候,它已经没有了选择。爱情如此盲目,盲目到明知前方 是死亡的幽谷,也愿赴汤蹈火。” “一些零碎的思绪,无时不刻地缠绕着我。我像一株快要枯死的藤,很想对子归说, 放我走吧。但一接触到他的眼睛,我就知道,这句话,或许一辈子,我都无法说出口。 我想我已经被T 下了盅,忽忽悠悠地尾随他行。可他要去哪里?” “很疲倦。想闭上眼睛,沉睡千年。童话里的公主运气多好呵,能在一百年后遇到 吻醒她的王子。T 是我的王子么?上苍总是异常残忍,安排的相遇,不是太早,便是太 迟。我没有再原谅他,不能连这一点点仅余的自尊都抛掷掉。很痛,我知晓是自作自受。 面对着子归的时候,不能流泪。不能。他受够了,我不能再抹一把盐在他的伤口上。还 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告诉我,这样的地方,在何方?” 嘎然而止。子归的泪,蓄了满眼。灵眉字字千钧,她苦到想逃离。他竟不知。找个 地方躲起来,她现在,是找到了匿身处么?她奉献的对象不是自己,然他也成为逼迫她 遁行的原凶。假使他知她负荷沉重,再心碎,他都可以自动离开。女子的傻气,真是不 可捉摸。灵眉约是随遇而安了。——机率甚小,他仍是要守望下去。 另一种等待,似有如无。纪灵眉自那通电话过后,便摒弃了一切希冀。以往的子归 属于她,现时的他,只属于另一个女子。他的消失,已是最明确不过的讯号。家中的女 声,更是堂堂铁证。——她的自私背叛,怂恿子归走开。现今他伤痕初愈,怀有慰藉, 她不能夺人所爱,以馈私心。上帝是公平的,它在对子归关上自己这扇门的同时,为他 开启了另一扇窗。她不可再惊扰人家。孩子既然被创造,也算是一份安慰。可以看着他 渐渐长大,承钵子归的善良与宽容。 灵眉这即,显得十分安逸。常抚着肚子微笑。林巧巧看不过眼,责备她: “纪姐,你是不是糊涂了?有现成的父亲不要,偏要宝宝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你 是大方,还不准当爸爸的那个,知不知道。没见过为爱牺牲到这份上的。照我说,就是 一个字,蠢!” “巧巧,你不会明白的。这一阵,我像是脱胎换骨了。我别无所求,只望宝宝日后 能健康快乐。” “哼。你现在说得动听,到时候麻烦事一摊来,看你怎么办?”巧巧扯过杜星遥, “你看着啊。要是以后你敢对我不好,我就也躲起来生个孩子,让他日后管你叫叔叔。” “我哪里敢。你这说一不二的性子,怕也只有杜星遥受得住。” 他俩你来我往地唇枪舌战,灵眉笑着,眯了眼看窗外。南风挂在窗口上,空气迷漫 着温暖的潮气。槐树挺立,片片嫩绿的叶子上,都有阳光踮起脚尖在跳舞。是个美好的 午后。遥遥地远处,传来一阵歌声。万芳的嗓音,干净又有磁性,她侧耳倾听,是那曲 《一切如新》。 任妈妈端碗鸡汤进屋,吩咐道: “别东瞅西瞧的。赶快喝了汤歇息。”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