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铁证如山。一张小小的相片,有如子弹穿射,正中心脏,连面色都霎时青白。之前 的猜忌有了依据,愈发似破败的水栓被拧开阀门,四溅八溢。但若论及兴师动众地将祖 望治罪,偏又少了些底气。田敏先是一股燥热自头顶飞流直下,灌输经脉,慢慢地又将 愤怒转为绝望,她的手脚冰凉,一味呆怔地望着相片。张太太踏进门坎,一眼瞄见桌上 的“证据”,倒颇为自得地抿嘴笑道: “田太太,呀,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病了?” 田敏慌急之中,要将相片收起,被她抢夺了过去。 “哟——这不是祖望嘛?这又是谁啊?田太太我早就劝过你,男人就得看得紧些。 这些臭男人,哪个不想烟花巷柳?这女人是那新招的秘书吧?我看看,唔,果然生 得风骚。” 她一半讥诮,一半同情,更撩拨到田敏的痛处,只恨不能扇灵眉五六个巴掌。此刻 的张太太,骤然地位疾窜,有若先知,更成知己。蹙了眉小心讨好地问: “张太太,我该如何是好?” “你别着急。现在证据在手,不怕他耍赖。等他回来,你好好盘问,态度要强硬, 总之一定要他保证不再和那狐狸精有来往。” “祖望要是不肯——” “他总得顾着面子吧。何况你们还有个杀手锏儿子。不怕他不回心转意。”张太太 探出窗外看了看,“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先走了。有什么情况,再打电话给我。” 张太太这一来,倒是给她增添了不少兴师问罪的勇气。祖望急着邀客户晚宴,赶回 家洗澡更衣,在楼道遇见张太,后者冲他一脸堆笑,饱含揶揄。他冷淡地瞟她一眼,这 女人搬弄是非的功夫可谓极致,还得让田敏离她远些,免得沾染上坏习气。进屋正要洗 漱,猛见田敏端坐在沙发上,眼睛迷蒙,却异常犀利地盯着他。 “沈祖望,你过来。” “小敏,你又怎么了?我劝诫过你和张太离得远些,免得自生烦扰。” “你当然希望她离得远点了。这样你在外面胡来,我就被瞒在鼓里!沈祖望,你说, 你和那个纪灵眉,究竟什么关系?!” “关灵眉什么事?你别闹,我还要请人晚宴。” “一口一个灵眉,叫得当真亲热!请的就是她吧?我便猜到你不会爽快承认,你自 己看!”摔过来的是张相片,在他的车旁,灵眉跌进怀中的一瞬。田敏怒气昴扬,咬了 牙斜视着他,脸颊的两块肉因怒火而燃烧到血红: “你还有何话说?” “这是误会。没有可解释的。你是越为任性了。” 祖望的平静,倒叫她有些诧异。几乎疑惑“证据”的真实程度。但张太的话犹在耳 际,出轨的男人,有几个会坦然承认自己的不忠?又见祖望如此维护灵眉,她才是有理 一方,低声下气了多年,含辛茹苦,到头来,竟落得祖望厌恶。两人相距几步,却仿佛 间隔了数十光年。中间的那一壁墙垣,随时间流逝,反而愈积愈厚实。她看到摸到的, 不过是祖望的一具虚壳。最初单纯美好的那些情感,像灌制腊肠一样,被包裹在膜衣里, 变作挂在时光钩子上的一道风景,全然变了颜色。 祖望亦有些难过。他的难过,有别于田敏。他们是患难夫妻,共守贫苦过后,本该 同享富贵。然而田敏一心要走回头路,他向前行,她却留恋着原地的味道,不愿启程。 于是他只能看着深爱,在过去的一段里,乐此不彼地绕圈,而无能为力。 沉默的气息滞留了片刻。祖望道: “我走了。” “不许走。今天若不把事情说清楚,休想离开此地。”她背倚住门,誓言追查真相, “若非私家侦察,我一辈子都糊涂!祖望,纪灵眉你知道的,她不只来路不明,连孩子 是谁家骨肉,她都恐怕说不清——你要打我?你打!你为了她,打死我好了!” 祖望确是扬起手臂。田敏的一番话言语恶毒,神态泼悍,她仰起脸,又划了无限委 曲在泪水里。女人盲目起来,不只神经质,还变得粗鄙。尤其她自供请人调查,分明是 对他,以及这十余载相处情分的亵渎。可笑的是,她居然还如此振振有词,认定他先不 安守本分,她是为爱情而奋勇侦探——祖望此时,忿然到哭笑不得的地步,略略迟疑了 一下,扯过田敏的胳膊,推开门道: “秀才遇到兵。我懒得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门“砰”一声被甩到鼻尖,祖望的脚步渐渐闻不可闻。田敏悲凉阵阵,漫山遍野都 是失败。她坍坐在地上,双手捂住太阳穴,反复对自己强调: “我才是祖望的妻子。” 默念了几遍,眼泪反倒休止了。又挂了电话给军师张太太,汇报交战经过。张太太 惊笑道:“哪有你这般傻气的,自己先招认了寻私家侦探的事儿!好在有真凭实据,倒 也不怕他赖帐不认!他若再执迷不悟,我还有招应对,你放心好了。” 她稍为宽心,边看电视边等祖望回来。正好转到有关婚外恋的肥皂剧,便仔细研究 对照自己的情境,复又忧心如焚起来。拨祖望手机亦是不通,更疑义他正与灵眉举杯同 觥。原本她便连原谅祖望的理由,都已找好,只要他知错悔改。哪知他非但不承认,却 指摘她小肚鸡肠。预先排演的道具,全成了废铜烂铁,接下来更不知如何举止,好在有 张太太相助,倒不知她山人有何妙计。田敏在这番思绪磨折里,迷蒙地合上眼睑。 婚姻中怀揣恐惧的女子,仿佛拿着爱的平衡杆行走在钢索之上,步步为营,寸 寸小心。一夜蜗居,晨曦时祖望尚且未回,——又担忧又恼怒,眼帘下肿起两大块,好 似蒸发的黑米馒头,却也顾不得装点。盘问到灵眉的居所,颠急地赶了去。寻忖自己该 拿盛气凌人之态先发制人,便仰了脸,拿眼神溜一眼灵眉,慢悠悠道:“你就 是纪灵眉?” 灵眉倏然听问,含笑答道:“我是。你是田太太吧。” 朱评漫用时三年,千金散尽,去支离益处学习屠龙之术。学成后,却无龙可屠。田 敏之前准备斥责言辞,在灵眉端然一笑间,尘离破碎。 “昨天,祖望是否和你一起?” 不待回答,又跟言道:“我知道你本事出众。请放过我家祖望吧,没有他, 我真的没法活了。纪小姐,你又年轻又漂亮,不愁嫁不出去。我却是不同,跟随祖望这 么多年,我从来没要求过他什么。现在人老珠黄,他就开始嫌弃我了。我——” 她这一招,乃是张太太灌输的又一绝学,上一次失态丢丑,张太便提点她: “女人多是吃软不吃硬的。与其大发其威,不如好言软语泡磨。尤其在老公偏袒他人 的时候。”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灵眉晕头转向,又见田敏面色苍楚,哭笑不得。 “田太太,你多心了。我们根本毫无瓜葛。” “你不用分辩,只要你离开祖望,我可以答应你提出的任何要求。你需要多少钱, 只管开口就是。” 多言多败。灵眉本来只当她疑心重,想好言安慰。哪知对方竟说出这等荒谬的话来。 登时摒敛了笑意,从容道:“田太太,我不缺钱。对不起,我要上班,恕难奉 陪。” 这一程遇到耽搁,又在半途塞车,到公司时竟迟到了。祖望问及原因,她只是摇头 笑而不答。到中餐时分,祖连邀灵眉进餐,皱了眉头叹道:“纪姐,我那嫂子, 大概又发失心疯。” 她一愣,支颐问:“是怀疑我和你哥哥吧。” “唉——祖望昨夜是在我画廊过夜的,喝了不少酒。问他,也不说。我估计总是嫂 子惹他生气。” 她不语,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递送白饭。下午又问祖望打算,他恼道:“我 真不懂她。灵眉,她竟然叫人跟踪我!” “家总是要回的。她是过于在乎,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祖望,能修得一世夫妻, 实属不易。就迁就些吧。” 回望起子归,他现在,不知与颖寒可也幸福。这些年自己过得淡泊,倒从未想过再 要与谁牵手,朝走西,暮行东,人生状如采花蜂,谁料及到头是否终是空呢。 每每看着茹芊,便觉得子归始终都没有走远过。 祖望确是恼怒了。落班时他还听灵眉劝说,买了束兰花准备送与田敏。哪知道掏钥 匙时,竟听得她与张太的一番通话:“我找过她了。唔,她没有承认——对的, 这种事,哪里会承认?她不肯收钱,看起来蛮清秀的一个女孩子,我如何才好?祖望现 在,都不回家了。” 他将兰花丢下,狠狠地碾上几脚,背转了身,大踏步朝楼下走。阶梯一格格地,将 从前都凸显出来,善良的田敏,可爱的田敏,执着的田敏,温柔的田敏……她怎么会变 得如此蛮不讲理,如此妄自尊大? 他是不要再回去了。她居然还找过灵眉?简直不可理喻。这样的婚姻,唯余的一点 他精心设计的美好,都被她亲手打碎,不留分毫。祖望的绝望,像炒葵花子一样爆裂开, 噼啪作响。到祖连那里,意外地,灵眉带着茹芊也在。 墙面上挂着幅抽象画,灯光里狰狞地露出吡笑。已是黄昏,祖连忙着煮咖啡,祖望 和茹芊做“挑线”的游戏。灵眉微笑地看着茹芊,她愈来愈像子归了。有时候她在她的 小脸蛋上读到旧日时光,子归的种种神态又鲜明若现,仿佛过去不曾远离,只在相处的 形式上有所变异。 他今日,或许还能偶尔地惦记她吧? 画廊的祥和安静于刹时被打破。 先是一个高亢的女声,像小号般嚷道:“在这里。田太太!我就猜到他们 会在这里。” 紧接着田敏高抬了脸,怒气决然地揪住茹芊的衣领,往旁边一抛。这动作来得突然, 茹芊毫无戒备,摔趴在地,她受惊乍又吃痛,大声哭啼。灵眉赶紧蹲身抱住她,还没问 为什么,张太便叉了腰,像只茶壶似地骂道:“狐狸精!也不瞧瞧自己是何德 性。别人圆满的一个家庭,就叫你给破坏了。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心里打的如意算盘!” 祖望大怒。挥掌便朝张太扇去。她一个滑步,退到田敏身后。“啪”一声,清亮地 落在田敏面上。两人都呆怔片刻。田敏满心仇恨,全倾泄向灵眉,她披头散发,眼泪迸 发,瘫坐了哭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般对我?” 祖连去扶,亦被搁开手臂,又道:“还有你!谁是你嫂子都不清楚了。胳 膊肘向外拐,竟帮着她欺负我!” “就是。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还带着不知道是谁的野种!祖连啊,不是大姐说你, 你们兄弟都被狐狸精迷昏头了——” 灵眉忍气吞声这许多年,旁人的指责刁难均可淡笑化解。可茹芊何其无辜! 她慢慢抱着茹芊站起,挺直了脊背,满眼盈泪,抽着凉气,一字一句道: “够了。田太太,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纪灵眉和沈祖望,清清白白!茹芊是我 和我爱人的孩子,不是野种,请你们学习如何尊重别人。我——”她望一眼祖望,“现 在就辞职!” 残阳如血。晚风刀尖一般刺过耳鬓,茹芊搂着脖颈,轻声安抚道: “妈妈,不哭。我是乖孩子。”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