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菜根谭》有云:桃李虽艳,何如松柏。浓夭淡久的理数,茹芊并不理会。她一心 扑腾到这场看不见的拉锯战里,对自身形象尤为注重,日日变衣换裳以博韦皓侧目。纪 灵眉忧心如焚,再不愿遮瞒,终期艾地告诉韦皓,他惊如天语,竟笑道: “灵眉,我体谅你的心思,会不会是你领错了意?” 又见灵眉满面凝重,眉眼焦灼,方始嗟呼一声:天呐,一时失语。半晌搂定她的肩, 道: “果是如此,我去劝说她。这孩子年少,并不能分辨情爱。执迷之后,她会醒悟的。” 这以后刻意与茹芊保持了距离。那孩子再要撒娇,均被韦皓避开了去,且半真半戏 言地说道: “茹芊,你现在是大孩子,叔叔希望你能独立些,坚强些,叔叔老了,不能照顾你 一辈子。” 纪茹芊何等聪慧,悟得弦外之音,便认定是灵眉风袖乱舞,愈加鄙薄她。她心火旺 盛,忍不住斥骂灵眉: “妈妈,我实在瞧不起你!” 她正要解释,茹芊已顾自嘟哝着,一脚踢合了房门。那门吃痛颤了几颤,挟着灰尘 直甩到灵眉眉尖,长久以来抑挹的哀怨情愁也被泼至眉尖,化作清泪两痕。当年她一退 步,幸福早已远隔千山,今宵茹芊若再染指不该之事,岂非深入千仞?茹芊责怨她是自 然,咬牙挺过这一关劫,她便该知理义事,知何者为而何者不为。 十余岁的少年于情爱,向往书中描述的那些情节,此番越阻挠,越有坚持到底的勇 气。茹芊恼恨灵眉,嫉妒紫频,更自觉她的真爱天下无双,乃历经千难万险终可眷属双 栖的类型。叛逆的种子一旦发芽,熊熊火势能将理智烧得面目全非。一日下午对镜妆扮, 偷抹了脂粉,抿了唇彩,睫毛涂得漆黑一片。恰巧韦皓回家支取物事,听屋中响动,疑 问了一句。茹芊不答言,一昧咯咯地笑。任韦皓奇道: “茹芊么?下午怎地不用上课?” “你进来。进来我便与你说。” 他毫无戒备推门而入,一霎时血脉贲涌:那孩子脱得一丝不挂,冰肌玉体赤裸裸地 展呈面前,焕发出一派晶莹的春光。她微偏了头,双颊潮红,眯了眼睇韦皓,唇角似笑 非笑。趁他尚未警醒,她整个人软绵绵地靠了上来,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呢喃道: “我爱你,我要全部献给你。” 任韦皓只顾怔忡,待反应过来,茹芊已倚在肩臂,兀自说些稀奇古怪的言论,听得 耳朵嗡嗡炸响。他想将之推离,又恐下手太重,便一手扯住她的胳膊,向后退些步履, 立定,转身发颤道: “茹芊,你这是什么行径?快快穿戴好,我依然当你是乖孩子。千万别再惹灵眉生 气了。” 言毕,大踏步走出门庭。茹芊缓缓蹲下身,俯拾散落在地的衣服,蓦然一撒手,痛 快地哭出声响。她原来逃学亦只想到这日是韦皓生辰,想精心挑选一份礼物赠送,未曾 想过会有出格之举。混沌之中,却莫名地要将自己当作礼物一并赠阅。现今惹他气怒, 自己也羞愧难当,不知何以脸面再与之相对。母亲倒还不必顾虑,只怕韦皓从此藐视了 她,更不愿待见。她前思后虑,忧心重重,不知觉便到暮色四合之时。灵眉来喊茹芊吃 饭,催促几次三番,她方才悠悠地埋头碎步移了出来。眼帘只管朝下,眼圈还泛着血丝。 吃饭时只一个劲划拨碗里的饭,用筷挑起,一粒一粒地送进嘴里。灵眉觉察到异常,问 道: “今儿怎么了,人不舒服?” 这一相询,茹芊索性掼下碗筷,逃回屋里放声大嚎。灵眉听得揪心,紧跟了进去。 茹芊横贴在床上,手足并用摧打着抱枕,低泣道: “为什么?为什么??” 纪灵眉端坐床沿,极是惊诧。待茹芊哭声渐消,她方扳转茹芊的脸,抹去上面纵横 驰骋的泪水,柔声道: “又是妈妈惹你生气了么?” 那孩子紧盯着她,眼泪刷一下冲出眼眶,她抽噎着扑进她的怀中,紧环住灵眉的腰 肢,就是一言不发。灵眉也不再追诘,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恍惚中,怀里的茹芊渐渐消 小下去,直至变成幼年时对她百般依赖的纯真孩童。 自那以后,茹芊便不再正眼与韦皓对视,是不愿,也是不敢。眼神从他的襟前偷偷 斜上去,窥伺似的。韦皓待她仍旧敦厚,偶尔眼光际会,他朝她微微一笑,真仿佛那日 被橡皮抹得不留一毫痕迹。然而这宽容竟让她感觉无地自容,同时又是挫败。她于他是 没有吸引力的。那么严重的事体,他倒看得散淡,像看小孩子过家家,由着嬉闹,完了 也就完了,不来追究根底。她私心里倒是愿意他来询问一下缘故,不像现在这般没着没 落。母亲是来询问过,很有些小心奕奕,惶恐得罪了她,关切也像浮在水面的那层油光, 看着浓重,实际毫无成效,下面依然清水寡面的孤独。她看紫频与韦皓言谈甚欢,恼她 怨她憎恶她,忽忽地骤集到一处,就是发不出火气。心理上先输了一层,回家缩在房里 掉眼泪。又翻到自己的日志,淡粉色的页笺上横竖画着任韦皓的名字,后来又添加了紫 频的,都似大张着嘴笑她的不自量力。一边哭一边撕烂日记,连份初绽的少女情窦一并 粉碎。约摸过了几周,形体瘦了大半圈,自己也感觉需要调整了,就宣布要搬去学校寄 宿。灵眉原本心急火燎,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问也是生怕深入的,茹芊不说,愈发 只是着急,没有方向。这时候听她说寄宿,倒是长叹了气,回身替她整理衣物。衣橱内 满目姹紫嫣红的琳琅,正理着,茹芊过来环住她,脸面挨在她的后肩轻磨了几下,轻轻 道: “妈妈,对不起。” 灵眉有些委屈,但不知晓它们何时何处冒出来,平素里压着掖着,这时候忽而这处 蹶一下,那处刨一下,满心满肺地都是疼痛。这疼痛是不明就以的,低头查看瘀青时才 察觉得到。眼里裹了汪泪,又要克制,笑容就有些掺假,好像一个套着面具的人,眼睛 和唇角撰写的内容完全不一致。那笑渗着泪,是苦中汲乐的虚弱。呆呆地顺着床沿坐下, 手中揪着一件明黄的衣服,忘记说话。那明黄也是艳丽的,倒像慢慢褪去的光影,一团 朦胧,触一触它就会消失了似的。 茹芊也坐下,不言语。一件一件地整理行装,把明亮的统统撇开,单留些素朴的叠 齐平放进背包。时间是流动的,从她的呼吸传递到母亲的呼吸间又折射回来,在窗台上 打个闪眼,晃过去了。时间又是静止的,她们机械的动作,尤如为这静止在上妆,一下 下节奏分明,裁剪着午后细碎的光阴。 纪灵眉心中明白,这回决定,多少和韦皓有些牵联。又怕正是有关联,伤害了他们 父女之间的情念。从前三人心知肚明,但都隔着薄纸,不戳破,由得那隐隐绰绰的心事 浮泛生华,想由成长这只手去抚平。她是不能过多去约束茹芊的,那孩子秉性刚烈,弄 不好就刺激到她,反不利于事态发展。她是把茹芊交由成长这条河流去泅渡的。到如今, 她是被水呛着噎着了,回头找她,便平添了一份凄惶而不能言。她送她去学校,也是照 哀求避开韦皓,捡了个大清晨:薄雾在街面中央腾起,洇染了一片路灯的晕黄,那些个 笔直电线杆子都像善解人意似地沉默。小镇是有这些好处,你受了伤,总能在它一草一 树针线的缝合里感受温存,即使这温存是假想的,经不得推敲的。仿佛它是一只伸展的 臂,你高兴在哪歇息就在哪歇息,它是不来驱逐你的,它一直安安静静地平淡着。不像 那些红灯绿酒的大都市,笙歌背后无处不透泄着荒凉,一把一把的荒唐无奈。 她们在清晨的薄雾间穿行,那雾敷着肌肤,沁凉沁凉的。有些早起的摊贩,开始张 罗一天的买卖。灵眉买了几只肉包,一半给茹芊,一半攥在手里。俩人都不吃,到了校 门才知去得太早,门锁着,传达室的灯也还熄着。曙光倒是从教学楼的一端升了一隙, 像用刀片拉了道口子,塞着的阳光就漏了出来,捂也捂不住的希望。然后,许多声浪涌 过来,一点,一线,一拔拔的。悉悉索索地填满了耳朵。到安排好宿席,已是将近八点。 孩子们起床洗漱,动静咣啷。集体挤到走廊去了。宿舍里弥漫着消毒药水的气息, 墙壁上张贴了些明星图片。灵眉不知因何,看见那些图片,居然心下安然。这年纪,偶 像是心底的天地,是幻觉的世界,是圆满。她噙笑看茹芊,那孩子顾自一躺,只捎带了 一眼,嗯嗯笑声。那笑声短促,更似在发表不屑。她以手枕头,眼光在天花板上浏览一 番,突然幽幽道: “妈妈,我要考第一。”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