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茹芊果然全神贯注读书。她的发愤,是对自己的惩罚,有些赌气的意味。蝇头小字 全叫人生厌,愈厌,愈要囫囵咽下。回家的次数渐少,恨见紫频:见着了闹心,索性不 闻不问,亦不能完全撒清,一肚子闷水无处倾吐,更变法磨折身体,昼夜伏书,只留短 短四五小时睡眠。灵眉感触到她的疼痛,是一簇一簇随时日叠加起的苔藓,底层阴湿, 是绝望的苦楚,与光线无缘的苦楚。言辞间愈发精拣,然而不谈韦皓,仿佛就失掉了重 心,东西闲扯得令人生分。她们先前隔着一河一川,这会子则幻变成风暴核心,是卷着 爱恨往事陷落的。 茹芊几回与韦皓照面,仍喊他叔叔,四平八稳,听不出甘愿不甘愿。她闭门不出, 成日挟着书本于房内痴坐,端定如禅。灵眉扯着她去祖连画廊,俩人尽量说些逗笑的事 情,她亦只是怔忡地对咖啡盅吹气,目光直直盯在盅内被吹残的水纹之上。她像一塑泥 墩,人是坐着,心却不知飘去何处。偶尔论起学校的情形,话是多了些,神气中亦粘着 股鄙薄。此时离茹芊寄宿已有一轮春半,些许事都似眉目初露,该水到渠成功成引退。 灵眉便含糊地表示了意想,茹芊还是沉吟,浸淫在自家的思想里。祖连摇头叹道: “我初时便道这桩姻缘不适,现在又要离婚,倒不知称了谁的心,遂了谁的意?” 灵眉默然。她因感激又迫于形势匆匆成婚,原是为让任妈妈含笑而终。倒未设想到 紫频归来。她自是替韦皓喜悦,又嵌了些微弱的不舍。那么多年一晃纵逝,韦皓无意间 真成了支柱。饭要等他吃,衣要替他补,之间这类纯洁质朴的爱情之余的情感,早已将 生活空隙填得满当。离异无异于釜底抽薪,截留了一大片素白,简直干净到荒芜。 茹芊的身子僵了一僵,搅拌咖啡勺的动作半空停滞须臾,复又落下。 无嗔无恼,无悲无喜。 回程里一路缄默,灵眉正寻思该如何向茹芊交待。她埋着的头忽然扬起,朝她努力 笑道: “妈妈,这样也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她暗惊,那孩子已张开双臂,仰天做了个伸呼吸,又笑道: “离了也是我叔叔,旁人夺不去的。” 这一番表白是安慰她的心,也是安抚自个儿。茹芊甚而和韦皓开玩笑,问他是不是 准备为她添加弟妹。灵眉已逾心境皆空之界,对茹芊的反应一半欣慰,一半顾虑,问又 不知打哪问起。只一下下理她的发梢。那孩子却起身将她强按在凳上,道: “妈妈,还是我为你来梳头吧。” 茹芊的动作轻柔,灵巧。镜面蒙了些灰,也覆在她的人生上。她的两鬓刺出几根银 丝,是对岁月的讨饶与屈服。日子的触角一天天地往前伸延,瞅着散淡,不知觉间就绘 成眼角细细的纹,这些,她都无能为力。人活着,遭际的事故多多少少有些无奈,这无 奈转眼间飘过,亦像一阵流光,灿烂都罩着烟层而变作恍惚。似是非是,似疑非疑,春 梦无痕。 她又疏忽间想到子归。形容俱淡,却无比清晰。那是多少年前的面目了?在她的印 象里,再没有老去。现如今,她如一座废墟,根植了些回忆,又都是不堪的居多。所幸 茹芊到底长大了,这成了唯一的骄傲,唯一存贮而不可言明的爱情的证据。 这一年,任韦皓心梦成真。尽管一再挽留,纪灵眉还是搬出任家另行租居。茹芊的 成绩突飞猛进,当选校学生会主席,忙碌中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祖连也终于尘埃落定。 还有一件事值得提起:祖望最终明晰当年落标的来龙去脉,坚持和田敏分手。纸历来包 不住火,哪怕隐蔽纵深。 灵眉的时间霎时溢出,除偶然和祖望聊天喝茶,平日索性种些蔬果瓜豆消磨闲逸。 韦皓常来串门,灵眉便留他们吃饭。菜是小菜,自家空地摘的,温情下酒,家常的恬适。 有时她燃炉炒菜,紫频洗涮碗碟,韦皓坐在饭桌旁翻阅书报。她与紫频絮叨着说些闲话, 被水声哗哗地冲洗掉了,灶上炖的汤噜噜地翻滚着,香气从缝隙间摸着爬着争先恐后地 跑出来,她闻着香,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平安的幸福。这幸福正如汤香一般,和乐喜庆的, 小家小常的。再真切不过。 田敏来拜访过一回。灰头耷脑,比上回更没颜色。张太太的三十六计像个连环圈, 圈来圈去反圈住自己。那张太一来是无波不浪的角色,再则难堪,颜面上过不去;逐渐 也熄了灯火,断了往来。田敏愈加感到孤独。此刻竟觉出灵眉的为难来。 她来那天正巧周末,茹芊放假回家。田敏提着一堆营养品,阴灰的薄暮中像只魃魑。 她的头发盘起,脖颈一圈赘肉,浮出几丝暗褐的毛细血管,立在门坎讪笑。茹芊趴的那 一跤其止于形,挡在前面怒目而视,咬牙道: “你来做什么?” “我,我。”她怵怵地盯着鞋端,言答不出。 灵眉出来解围,替她端座奉茶。茹芊冷哼一声回房。田敏的话题还是祖望,却含了 些低落哽塞。灵眉知她不舍,又无从言劝,坐着听她诉述。这番诉述持续了两个时辰, 当中亦夹携了对她的抱歉,是诚心诚意的态度。她的亲近是另一类降伏,从虚妄的世界 里挣脱出的脱胎换骨,代价不谓不惨痛。田敏滔滔不绝,灵眉只听,适时为她的茶杯杯 斟上热水。到话匣合拢,俩人都只啜茶,坐对无言。窗外天色一昧黑沉下去,像一方砚, 当中映着几颗星一朗月。田敏说告辞,灵眉迎送。也还是无言,默默走了一遭,此时已 是深秋,风呼呼地撩乱头发,衣衫亦像鼓了腮帮,拼命地摇晃。梧桐叶子横尸遍野,一 踩一声微弱的呻吟。田敏道: “灵眉,天寒,你还是回去叭。” 纪灵眉亦不坚持,含笑说再见。俩人均知道这再见就是个礼数,实则遥遥无期,仍 止不住有点黯淡伤怀。各背着走了几步,回身举望,那女子的形影虽胖,却勾出一垄寂 孑,凫在落叶之上,被风卷得零落。 言子归的居所,深入城市腹地,乃万千楼台间折入的一户犄角。里面窝着水声,人 声,锅盘厮磨声,是一幅掩蔽的声色卷。城市怀揣着历史小步挪移:历史绣在高楼的裙 裾上,凿在轮渡的轨杆上,不彰显地从每一条墙隙间漾出,浅淡地,但细品就能品出眉 目风情。高架桥边缀着的迎春,小道边绿臂环抱的法国梧桐,无不现出些慵懒的小女子 情态。日子就是面霜,照着这城的脸面涂抹了一层又一层,慢慢便有些浮躁,底子里的 沉静,是用来做衬里的,好坏皆无从辨晓。 纪灵眉于言子归,也是那一袭衬里,静安一隅,无事妄动。他的鼻尖眉梢,堆积了 几路浅纹,是岁月播种的尘土,筛沙似地攥出的。厚实的肩廓也是攥出的,微腆的肚腩 也是攥出的。妻贤子孝,夫复何求。瞬息他亦冥想灵眉,她的形迹仿佛擦亮的火柴,电 光火石间驰骋过去。颜面清澈,然则终究恍惚。 停云渐长,愈为知事,倒也无须他担带多少心思。只一回亲友坐着谈笑,不知怎么 说到他的脾气上,都交口称赞温和谦良,其时停云坐在暖炉旁烘手,插嘴道: “爸爸也有脾性。惹不得。” 颖寒便笑问他缘由,停云毫不犹豫: “我幼时他不发脾气么?为了罐纸星星,跟稀世珍宝般地。” 此言即出,一屋子寂黯了来。言子归的心咚地跳起,仿佛被谁突然擂了几拳,闷涩 难挡。那瓶幸运星早已束之高阁,不看亦不舍弃。到如今,停云这简单的一句提醒,倒 似揭开从前的封页,往事滔滔雄奔而来,冲得眼泪刹时堵在胸口。颖寒懊悔不迭,再要 圆回话题已是不及。只陪同子归一并杵着。窗外江水如缎,似指尖流落的绸,不经意地 渲在那里。几页偏舟渔火,星星点点,被水波揉碎了影。他俯望着它们,灵眉的纤影亦 于波尖浮沉,和着些羽衣霓裳的旧梦。 下一次停云不再提,怕坏了氛围。惊疑自是不绝,亦不敢提问。少年时候这惊疑膨 胀得无比凶悍,父母之间好像踞着一层翼,常素是察觉不到,一旦不小心粘住,便是一 深沟厉壑,将俩人生生拽开。 父亲有一壁书橱,也不见他翻检,却每日拿了掸子拂拭。停云到渴读年龄,对那书 柜生出几许好奇来。一日午后趁子归外出,一本本抽出眇看:尽是些早年的读本,市面 上断了年头的,和父亲一样生出浮白的横纹,倾满寥寥寂寞。正觉无聊,尽头处瞥见一 本日记,黑色,方正。便拎出阅鉴。原本是些普通不过的言语,却因子归的名字显得不 同凡响了。那字娟秀,说些家常,一路写来,竟风生云涌。停云半大,对感情之事尚未 开窍,只能依稀照发展画出线路,若非牵引到子归,这字便是女生手中的那些读物,完 全值得不屑一顾。 日志最终附了张相片,却是位玲珑女子。也只是秀丽些,和当今街面那些艳光四射 的靓女没得比较。停云甚至觉着她不如母亲温婉,一鼻一眼都淡得像随意就能涂掉一般, 偏生父亲心里,她又如此坚硬,是刺青的那式刻骨铭心。——更对这女子生出几份惊讶, 惊讶之余,繁生出些微恨意。他自不知这恨意从何而来,日后但凡父母有罅隙,停云便 断定是灵眉作怪,一直愤恨下去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