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少年情爱搦着一股劲,愈受阻击愈觉手中珍宝。茹芊因灵眉的劝挠,看停云怎么都 是完美,日渐如胶似膝,当然必须瞒住灵眉。她来过些电话,无非是询问气候学习之类 的繁琐。言停云是处禁忌,于茹芊,避过不谈却是趁心如意。长此,一回灵眉快收线时 迟滞地带了句:那个孩子,还好吧。茹芊挑了停云一眼,道: “他还安好。” 停云知她们说自己,痴缠着茹芊要她转述她母亲的意见。茹芊的脸色一下晦了来, 道: “妈妈不同意我们交往。” “阿姨不喜欢我?为什么?” “我不清楚。原先好好的,自看了你的相片,就不愿意我与你交往。” 停云笑道,“是不是我形容凶恶吓住阿姨?”见茹芊并无玩笑心思,执住她的柔胰, 安稳道: “无事。我会证明给阿姨看,把你交托给我是正确的事。” 这番软语,正是黎明前的那线光亮,誓言如何也要跟随前行的。与灵眉隐约猜想不 谋而和。自己抚养大的孩子,怎会不了解她的脾气?茹芊一向均欢喜认死理,并不会轻 易罢手。但她尽管是欺骗自己,心上也感觉稍安。她的方向突然迷糊成一幕珠帘,茹芊, 子归,停云,还有叫不出名的女子,都在那幕帘后四下窜动,并不来理会她的孤独。她 如荒岛,被阻绝在他们的世界之外。站在茹芊的角度观测,自己确是蛮横不讲理那方: 她不明白她的困苦,她也不期许她能理解。日辰仿佛很短,从一早起床,转眼便至日落。 日辰亦很长,直拉到她无法企及之处。 这日午时,灵眉正欲去祖连处散心,前门“吱啦”响,一位清丽的女子缓步走进屋 内。 “眉姨。” 她惊得半启了唇,忘记闭合。除却茹芊,跟前是她最为关心的孩子。她看起来那般 纤细,还有坚贞。她的蛾眉淡眼,却折露出微薄的凄楚。灵眉追紧脚步扑上前,紧紧抱 住那孩子。眼泪倒似控制不住,纷纷跌在她的肩背。 “眉姨,你怎么了?” 她自察失态,揩掉泪珠,微笑道: “无甚。只是有些难过。怎想到来探我这孤寡老婆子?” “你还有茹芊呢。”提茹芊,俩人均叹了口气,雪衣坐下对望着灵眉,问道: “茹芊,她怎样?” 这番晤面,从午时一直延续到子夜。雪衣自幼失亲,至初中时被一位匿名男子捐助 资学,直至大学。双方见面,他自然将她作为附属,倒也并非不爱,而是爱得没有借故。 公司虽然挂在他名下,实质却是凭妻子一力担当的。雪衣羸瘦,激发出他万丈男子豪气, 一面是脱不了干系的旧怨,一面是采菊东篱伊人海棠的心病。左拖右拖近十年,又忽然 被检出患了肝癌。这时节倒真只愿与雪衣长相厮守了,于是便上演了退学一幕。顾雪衣 体贴入微,将之照顾得无微不至,终使其安静归去。她便回转了来。与灵眉抱在被窝里 说得泪水涟涟。又听灵眉无意茹芊与停云相交,诧异道: “这却为何?眉姨,停云确是百年一遇的好男子。” “我不能说,总之有我的原由。雪衣,”她顿了顿,哀请地望她:“和眉姨说实话, 你还恋着停云吗?” 顾雪衣的突然回归,像一磅炸弹偷袭,碎片四下飞溅。茹芊先受了影响,俩人对立 着,既心花怒放又惴测不安。愣了数秒,雪衣前行来抱住茹芊,将头依在她的左肩,呢 喃道: “茹芊,想死我了。” 茹芊抽出手臂,回拥雪衣。她心底的疑团终得拨云见雾,愈发要贡献出十份爱意。 俩人抚掌而叙,自免不掉要把话题凝聚到停云身上。原依茹芊爱憎分明的个性,是要寻 个机会对雪衣坦述明确的。然而一来听闻了她的秘密,二来雪衣抢先一招笑道: “我知外头讹传你和停云。即使是真,我亦感觉欣慰。不若晚上约他出来,我们仨 聚一聚。” 世间女子,冰雪者甚少。再智慧如爱玲者,均勘不破情关,一心将心跌落到尘泥里 去。纪茹芊约言停云茶吧小坐,恹恹地趴在床沿发呆。雪衣换置行头,穿一条湖蓝色长 裙,愈衬出楚楚怜人。纪茹芊看她满目期盼——她纵不说,那光亮却是擦在眸间蔽不去 的——歉仄油然而生。她想这人世真是荒涎,似晃荡的秋千,什么都并不真正脚踏实地。 停云原来那般痴情雪衣,她回来,他一定乐得合不拢嘴。爱情里的女子容易犯傻,纪茹 芊私下里替言停云反应一番,却不去追究真相了。她将假设认定为事实,微怒起自家的 涉足来。到约定时限,躲在床上喊头疼,催雪衣独行。雪衣喂她喝了热水,又叮咛数句 方出门去。门锁“咯嚓”一声,将几许忿忿,不甘,抽搐,都碾压过来。茹芊闭上眼睛, 任泪自流,边撕纸巾抿住,边忿忿地咒骂自己无用。那哭声骨碌碌爬到唇腔,竟被她化 解为沉闷的呵呵冷笑,冷笑的对象正是自己,那房间“呼”地变作一片荒野,她的笑是 一层层迭涌的北风,将自家包围得严实。这般哭笑了一阵,感觉肚子饿了,便爬起出门 去吃面。沿路走了数站,在一家茶吧的玻璃窗外瞄见停云与雪衣,雪衣正低头看餐单, 停云则深望着雪衣。那情形,正是常人所形容的相看两不厌之境地。她又将目光掠过玻 璃,瞧见一位陌生的女子,满目苍苍地望向自己。她摇摇头,怒道: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纪茹芊,你真无趣!” 骂完沿路小跑了一段,胡乱寻了家面馆就坐。她亦无心吃饭,将面条一根根卷起, 松散,筷子愤慨地捋了捋,吸了几口汤水。这一坐直坐到面馆打烊,面前的碗面早肿作 一团,根根粗如立柱。她付完钱,才发觉天色早已一片墨浓。自家的影子疏淡地布落地 面,被拉扯到变形。那灯色冷冷,映着身遭行人的神色,好似行走在用积木搭制的城池 中央。茹芊不知转了几转,回到寝室,远远瞻见灯光透过窗子坚持守候,便知雪衣已经 回来。她站在走廊,反复练习了几次微笑,自以为天衣无缝,才推门进去。 顾雪衣果然探在窗前。见到茹芊,急怨道: “你怎地不打招呼就跑出去?还生着病呢。如此不知爱惜自己,将来谁照顾你才好?” 茹芊讪笑道: “这不回了嘛。一个人无聊,出去转了转。我有你照顾,怕什么?” “现时虽如此,往后呢?” 她的心通通捶了声,咳嗽起来。雪衣忙来抚背,茹芊努力咧出一个笑,道: “那么快就要离开我了么?急着拜堂成亲啊?” “你胡侃些什?停云,停云他” 她原要脱出说出“他爱的是你。”想起灵眉的嘱咐,硬生生逼回下半句。她觉得灵 眉的安排,简直抱薪救火,她非苏代,但停云真正是生命之中不可或缺之记忆——刹了 话头。茹芊侧目,正要听下半句,雪衣却不言了,只顾叫她洗脸休息。茹芊暗忖,定是 停云激动得无法形容,雪衣又要顾及自家,才不愿尽言。她倒在床上,却是无休止地猜 想这下半句未道完全的话语。 顾雪衣亦心思如履。停云固然喜悦,扯着她言东话西,竟十有八九离不开纪茹芊。 他们点了一壶乌龙,放在小炉灶上煨。茶香袅袅扑鼻,停云的十指轻扣杯盏,先跟她相 互问候。慢慢说到茹芊,停云笑道: “她跟孩子式地,爱胡闹。脾气又倔,容易吃亏。以后得日日寸步守着才成。” 意识到对面坐的乃是雪衣,惭愧拍了下自个的脸颊: “雪衣,你何以无声无息地跑掉?我们很担心你。初时,我真是茶饭不思,状同行 尸。以为一辈子都见不着面了。如非茹芊,不知何时才挺得过那关。” 那香依旧飘着,一团湿润浸着眼睫。她低下头,吹皱了杯里的影,那水纹荡漾开来, 漾成一条河流,时间在其中一点一滴地没落,直至不见。纪灵眉一直立在身旁,哀恳地 看她,道: “无论如何,他们不能相爱。雪衣,为了茹芊,也为你自己。”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