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纪茹芊的回避,是池塘边洗藕——洗一节吃一节,并不去深思远虑,否则定是劳瘁。 她有时候偃卧在漆黑的夜,听雪衣的呼吸,想起她曾说过的幸福,鼻尖便一酸。雪衣少 孤,她却是尽得人宠爱的。停云如一株救命稻草,她丢了不打紧,雪衣丢了,便恍如丢 却了完整的生活,丢却了幸福。况且雪衣若不出走,停云岂会挪腾了心思向自己来?于 情理,都合该还给雪衣。她只顾妄断,竟忽略了停云并非草木,乃是实实在在的一名男 子。 言停云上门来小坐过几回。茹芊均找着借口溜出去,还须祥堆了笑,甚至挤眉弄眼 地做些鬼脸。到街道,步伐先慢,笑也僵住,一面埋头恶恶地踩自家的影子,一面咒道 : “无聊!真是无聊!不就一个停云嘛,长得又不高,也不帅,笑起来嘴角也有点歪, 有什么值得眷的?倒不如看电影痛快!” 她说着,便买了一袋零食,坐在清冷的电影院里看起电影来了。一场电影过后,内 容所记无多,塞进胃里的碎嘴不少。时常看,还将角色通通混淆,情节张冠李戴。偶尔 吃得太多,饱嗝漫来,加之影院里暖过头的空气,竟会睡上整一下午。早早回去,绝不 会遇上停云雪衣——仍然堵心,非在街上荡悠到晚饭过后才懒懒地回屋。又要装作兴味 盎然的模样,编造出些耳闻目见说于雪衣:一回是遇上恶狗,有人拔刀相助,可惜年过 花甲,够不上以身相许的格;一回是看某部电影,身边安坐了帅哥,偏偏俩人秋波频飞 时伊放了个既臭且响的连环屁,不等她表示,那人便飞似地窜走了。雪衣听得津津有味, 亦配合着追问她下文如何。久了,故事编不出花样,便开始谈论电影情节:茹芊这时多 了一项任务,看电影前要将梗概了解清爽,因为雪衣老会问:男女主人最终怎样了?过 程有几许浪漫? 茹芊自以为瞒过顾雪衣。她的表情天真动人,言语风趣幽默,笑容也特别干净清脆。 雪衣只随她去误会。她会不清楚茹芊?乐要说乐,苦更要咬着牙哈哈大笑。她心疼她, 却不能不当作甘心受骗。停云要阻住茹芊讨要明白的,硬被她执住,问些可有可无的问 题。他脾气又好,又感觉亏欠了她,一转眼,茹芊便跑得没了踪影。于是多数时光,他 们对坐着闲聊,再不牵连到感情的话匣,看日光一寸寸地移到膝上,水杯里的水一丝丝 地变凉,无数的哀伤都迎面撒了过来。她与他坐得愈近,心便离得仿佛更远。她曾是他 心上的原乡,却不再掌握得了他举动。假使时间真有隧道,她真愿穿梭回去:那会儿, 朋友与恋人均贴着心尖,暖人心肺。现在呢,她却不得不为私欲,为灵眉的嘱托,去伤 害两个最爱的人。雪衣的疲累不因得不到,而是犹同得了不该得的东西一般惶诘。有几 次她对灵眉述苦,灵眉便在话端的另一边沉默,尔后安慰她,用极轻柔极美丽的声音: 雪衣,眉姨原就灵眉一个孩子。现在,切心地把你也视作我的骨血。我有不方便言 及的缘由,做母亲的,哪一位不是希冀子女的人生圆满快乐? 她放弃的决心便扑哧地泄了气。灵眉给予的关怀不同寻常:她自小习惯了独来独往, 事事均要自家调理照料,忽然多出一位母亲,就自然想如孩子式地依在她怀里撒娇。她 坚信灵眉的道理,虽然后者一字未提:像那样的女子,总该有段故事罢。或许不愿启齿, 不代表不曾发生过。 灵眉寄了包裹来。茹芊抖开查看,是两件一式样的白毛衣,并注明一件是给雪衣织 就的。茹芊欢愉地拽雪衣换上,推她到镜前,揽肩,偏着头斜了眉毛,嗔喜道: “看看,竟然还是给你织的更合身!妈妈偏心。不过我们真如一对姐妹呢!” 雪衣心中既酸且涩,两行清泪滑出,花了眼帘。她不知如何同茹芊讲她的抱歉,更 无法开口说灵眉不是,茹芊举手拭她的泪,笑道: “这小女子,真爱掉眼泪儿!莫哭了,赶明儿你请我吃大餐好不?我便不计较你夺 人——呃,抢我妈妈的爱。” 这日天高云倦,恰逢休息,停云便约会茹芊去游园。茹芊阻辞不掉,又拖顾雪衣一 道,仨人同坐一部出租车。她率先缩到前座,跟司机报了去处,停云只好与雪衣并坐后 排。都不吭气,各自端着心思。茹芊嫌这气氛沉闷,管自家哼着调儿,又朝雪衣睒眼道 : “你们甭管我,当我不存在便是。” 下了车,她果然抢着向前冲了几步,与他们保持了十数米之距,左边掐一朵花,右 面挟一片树叶。停云见她蹦蹦跳跳,一脉天真,全不似失恋的情状,倒叹息道: “我以为她不快活。现今睃来,却是我自己多虑了。” “停云,人靠不住。”雪衣收住脚步,“耳朵也靠不住,眼睛也靠不住。你若觉着 人快活,难道她便真的快活了?我倒艳羡茹芊,能把什么都藏得密不透风,只徒留一份 虚像用作唬人。好叫人不跟着难过,伤神。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这辈子就只愿爱你 们俩个,只愿看见你们幸福。我这么累着你们,算什么呢?就是为了我也不明白的理由, 要来凑这份无趣。我却不是这块材料,完成不了磅礴的任务。你只能听从你心的指示, 你要争取你的幸福,不该由它白白溜跑。” 她滴落两颗泪珠,趁他不备转身抹掉了。这段无头无脑的告白像是那个“国王长着 驴耳朵”的故事,说出来,心中反倒踏实许多。停云注视着雪衣清澈如溪的眸子,止不 住牵了她的手,喜道: “雪衣,你如此明事理,叫我说什么好。你只愿我们幸福,我们何曾不愿见你快乐 再无苦恼?即便毫无因由,你亦未做错,费不着痛责自己。我们是友爱着你的,你只须 明白这点。” 园里星星缀着些紫色的小花,混在绿泱泱的草坪间,愈发美丽。茹芊玩了会儿,坐 在树下长椅上眺望风景:心如水波平静,却有一丝丝的抽搐像鱼泡泡那般噜噜地吹了上 来。她晃摇着脑袋,起身向停云返行。那男子举了几只糖葫芦,递一只给她,笑道: “小馋嘴,知道有好吃的吧。” 她接过,埋头道: “我还有些事。你们玩得尽兴。” 她其实哪里有事,只是沿着小道幽幽地行走,穿街绕巷不知目的。塌坐在路旁的石 阶上,顾眄着太阳从远处的钟楼顶尖一直没落至不见,又有些灯火明澈了,风的巴掌扇 在脸上,透凉。茹芊蹩着腰,将双臂抱得紧些,絮聒道: “玩便玩,游园便游园,非攒上我作甚?纪茹芊,你更不争气!装都装不像,还不 知怎么个被人耻笑。真笨得可以!” “谁笨得可以?” 茹芊一惊,撩眼望去,却见停云一脸拢不住的笑。 “你说,谁笨得可以?” “你——你不是陪雪衣么?她人哪里去?” “她在宿舍等你。放心不下,叫我来找你。茹芊,你怎么恁地傻气?” 她掸了尘土,起身,从停云身旁侧过。 “和雪衣说我没事。使她放心。” “你又去哪里?” 袖子被攥在掌心。茹芊急急一甩,撇掉。“我去哪里与你何相干?我还有约呢。再 迟便晚了。” 这一招,确是停云始料未及的。乍一松腕,那女子已沿着马路中央急步疾走了。然 而她抿着心事,连步伐亦是斜斜倒倒,恍若酒醉的。茹芊这即眼窝里包着泪,拼命仰脸 吸气,不乐意它滚落。——对面急驶来的汽车她不曾见,到了眼前才惊觉失声尖喊—— 喊了短促的前半声,后半声全叠进了眼睛。停云的胳膊瘦长,能拢成一个安全的包围圈, 将她困在里面。他正色道: “不准再逃了。纪茹芊。”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