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纪灵眉的主意,原是等茹芊假期将一切都完整地告诉她。祖连说得正确,孩子大了, 便由不得她欺瞒,她无法替茹芊设计未来。千差万错,只恨自己最初踏的那步连累了孩 子。雪衣虽然乖顺,也不能阻挡茹芊与停云半分。须知爱情是刀刃凿下的字迹,欲将之 擦除,必要焚心痛骨。她将深年藏锁的笔记翻出一页页阅过,那些蝇头小字直化成嗖嗖 冷雨,片刻间便淋湿了心房。灵眉痴坐着,此时正值六月末,窗台上有轻微的晚风溜过, 她竟感觉有些些寒颤,抱着胳膊缩了缩身子。茹芊的脸又跃出,朝她调皮地伸舌头,笑 道: 妈妈,我是成人了。 这话当年茹芊说得那般骄傲。十八岁的成人宣誓,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场仪式。对于 茹芊却有着划时代的意义。她是有权主张自己的生活,取向,甚至爱情了。她不再是她 护翼下的小鸟儿了,她怨忿她亦是有道理的,并非无事寻事。当然,她仍是深爱着她的。 这点她确定。 灵眉坐了半晌,等钟楼上的钟摆咚咚地响了七声,她才惊觉自家委实发了一阵子愣。 刚要起身询问茹芊归家的具体日程,手机嘀嘀响起,她瞥一眼,原是茹芊发来的讯息: 妈妈,我去停云家了。我知你不会应允,可对我而言,绝不能丧失了这次机会。我 和停云商量过了,等去过他家,我们便一同回来见你。 又及: 妈妈,停云是位好男孩。我打赌你会欢喜他的。 灵眉一阵晕眩,手机“叭”地落在地上。眼前蒙尘一片,几乎看不清任何事物。她 扶住桌角立定,抖索着拾起手机,深吸口气,拔通雪衣的号码。 再说雪衣回寝后不见茹芊,也才看过她留下的字条,正要通知灵眉。那端便响起灵 眉询求,——似是极力压制着喉咙,仍旧听出她的焦急的哭腔: “好孩子。告诉阿姨,那个男孩子——言停云的家在哪里?” “我不知道,阿姨你别急。学校上午放假,他们应该才走不久。” 纪灵眉连再见也不道,挂断。又拔茹芊电话,嘟嘟响了三四声,她才接起,管自家 率先安慰她道: “妈妈,我们在火车上。你放心,我不会去很久。停云说要好好陪你度个假期。” “你不准去!”她听见自己的咆哮,“立刻给我回家,听见没有?” “你怎地不讲理?”茹芊有些嗔怒,“我只去三天。三天后我保证回家。” 灵眉再打,响了一阵无人接听,再打,茹芊索性关了机。屋顶一片片地打着旋飘了 下来,压得她要窒息。她笔直坐下,又落了一面泪,回头约见祖连祖望。在咖啡的涩香 里倾述生平,语速是缓和的,故事亦尽量说得简单扼明,这时她已渐而缓回些神气来, 祖望屏息凝视她,祖连倏而回忆起最初相遇,真个犹如悬着天上人间,不禁捉住灵眉的 手道: “灵眉姐,我知你定有苦处。怎不早说,偏一个人掯了这么多年!” “均是往事,徒提何益。我心心念念想茹芊健康长大,疏料她竟会和他的孩子重遇。” 停滞稍许,“祖连,我到底有些发虚,不想独自去那边寻他们。” “我陪你去。”祖望道,“公司近来无事,我正好偷空减压。祖连巡回画展不日便 开了,让他安心布置吧。” 祖望护送她回去,商议次日先到茹芊学校查明停云住址再作打算。是夜灵眉未眠, 只管睐着在壁上飞翔的种种影像交叠,一会刺成茹芊,一会又画作年少的自家。她揆度 茹芊与停云的交好,免不了又是一阵惊心。不待天光她便合衣坐起,单等祖望到来,这 之间亦遐想许多,从并子归失散之日起直至现今。这一生本以为韬光养晦,能够草草浮 生了,谁想竟还要风起云涌。祖望自是软语相求,苦苦哀着学校主任,费尽周折方才取 到停云的地址。灵眉端详着手中的纸条——它们恍若重逾万吨,横跨了一世纪之距,显 映出言子归的形影来:停云的住址,子归的住址!灵眉是心慌,急忙中却另有些期盼, 言不清道不明。那列车呼啸直前,沿轨道的两侧浮起一派青葱的稻浪,更如此际她颠伏 的思绪。 三字经开篇即云:人之初,性本善。佛家亦曰:执念成魔。可见人的善恶,实与天 性无甚大干系。曾颖寒的私心是可得以谅解的,勤苦一生,到头来究竟不能让横里插出 的人事给乱了秩序。她对茹芊咄咄紧迫,无非是护着停云,护着似同和美的婚姻。茹芊 反应剧烈,便连她见了都有些不舍,然而不得不硬下脸去,沉声道: “停云跟你有太多差距。你青春貌美,只当做了场梦。你们这帮孩子,哪里真知爱 情。” 瞟茹芊一眼,那孩子耸直了背,眼眶里簋着泪,直勾勾地盯住地板。她的心抽了抽, 正待再说,却见茹芊迅速地举起袖沿将泪一顺儿地拂去了。 停云闪了进来。 “妈,你霸着茹芊说什么?啊,茹芊,你的脸色怎会这般差?” “无甚。阿姨跟我说笑。”茹芊道,“我突然胃疼,约摸是辣椒吃得过多,有些不 适。” 她被停云搀去休息,缩在沙发上喝了杯水,然后回客房休息。卧在床上紧蜷一团想 颖寒的要求。是她畅饮到酕醄了么?她说,有着不得说的因由,母亲也这样敷衍她,如 何才算不得己?爱便是爱,恨便是恨,她崇尚的是干脆利落的处事。她这般溺着停云, 差点失掉了雪衣,失掉了灵眉。到头来,竟仍要落得与他棒打鸳鸯的结局!可是停云— —即便他愿意为她跟家庭反目,她难道会真正舒心? 纪茹芊这一晚捉摸足足耗尽精神。次日停云几次唤她起床均无动静,他便着急起来, 不断地摧打门楣。茹芊摇摆着开门,柔柔道: “我还愿再睡会儿,成不?” 昨夜的胡乱推诿如实应验,茹芊思想了一夜,胃便疼痛了一夜。是一片一片被翻卷 开的疼痛,仿佛厨师精心做出的萝卜雕塑:横划坚刻,一刀一刀都鲜血淋漓。停云慌忙 寻出胃药,倒好热水,一手托住茹芊的背,将水杯在唇上润润,测试水温。尔后喂她吞 下药片。茹芊心潮沸腾,亟力克制住热泪,噎着嗓子道: “你无须管我。去陪伯父伯母吧。” “他们自小就拿我当成宝,话亦说了有不知几箩筐,少说几句无妨。你若想睡便再 睡吧。来,躺好,肩膀别透着风。” 他的温存叫她几欲失声痛哭。然而忍住,朝他淡淡笑道: “去叭,我休息片刻便好。” 停云轻轻带了门。茹芊再也禁受不住,整颗头埋在被里落泪。既怕被人察觉,便死 咬着下唇,不敢嘤嘤哭出声响。停云说他是被宝贝着长大的,她怎么忍心去破坏?须知 纪茹芊的个性虽是大咧咧又直莽的,苦在这份情一波三折,隔绝自己的偏偏又是最为亲 近之人。她再泼烈,亦无法妥善处理。一上午头脑欲裂,听停云一家三口朗朗的笑声从 客厅传入,期间还混杂了她的名字。停云说: “爸,茹芊喜欢吃虾,你一会买菜时别忘记了。” 言伯伯却是个好人,相处短短一晚,她已对他产生出贴心的情愫。她隐约听颖寒笑 着插嘴道: “肯定不会忘记的。你吩咐的事,爸妈哪敢不记得?” 这世上的父母,到底是深爱自己的孩子的。她蓦然想起灵眉,手机关了一天,她肯 定急得满世界转,她是这般呆笨,竟会生灵眉的闲气!——茹芊摸出手机,开了机,数 条讯息啪啪地蹦出来,跺着脚,埋怨她的不理睬。这顷茹芊满腹心酸,直直望着那些讯 息发怔,不觉停云何时悄悄蹩了进来,抢了手机含笑道: “清楚自己做错了么?需要回电话给眉姨不?” “你帮我和妈妈说,过了今天我就和她回家。” “嗯,我们早些去,免得眉姨担心。”停云挂通号码,回头笑道,“谁想纪茹芊竟 然是只离不了家的小兔子,一出门便要病倒的。” 茹芊静静地瞅着停云。这时间凝固了,像一匹悬挂的断布,间染着她所有不甘。她 要将他映进眼眸,印进心底,印成往后日子里的支柱。 “我自己回去。”她听见自家讷讷的回复,“一个人走。”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