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言停云的计划被迫搁浅,曾颖寒提议去乡下姨娘处度假,他要抗议,被她一声长叹 堵住了口。小住了几天,虽是绿野仙踪的景致,心里到底火急火燎地想要去见茹芊。这 日午后站在廊檐下,眼前浮现出茹芊的娇俏来,不免急躁。颖寒举一盆刚洗净的葡萄, 招呼他来吃。停云剥了两颗,问颖寒打算什么时候回去。颖寒微叠了眉,道: “我们久未回乡,才呆不到几日,怎么就想回去了呢?” “我想去见茹芊。” “停云,”颖寒把葡萄籽吐出,“你不要存这念想了。她不会见你的。她母亲也不 愿待见我们。” “凭什么?” “你大了。便告诉你无妨,茹芊的母亲,姓纪,名灵眉。是你父亲娶我之前的女子。” “可这干我与茹芊何事?”忽然窜出父亲书架上的本子,夹着的相片。惊乍下,悬 住了后半句,呆呆地张着口。 “你大约也计算到了。你父亲心里念念不忘的,便是她。茹芊尽管可爱,却不能是 你的对象。她是——”停顿,犹豫用什么办法劝服停云,妹妹两字终还是脱口而出。 停云初被寄养才两虚岁,自将颖寒子归视为生身父母。如今颖寒亲口说出“真相”, 震动可想而知:他这即才明白为何灵眉在看过相片后要将他与茹芊隔绝,且态度如此坚 决。仿佛一个浪兜头卷来,这里头搀着灵眉,父亲,母亲还有茹芊,一股脑儿冲向自家。 他的葡萄抿在嘴里,忽然既酸且涩,一囫囵咽下,又提过杯子仰头倒了几口水。想问颖 寒些话,但那些问号仿佛淹住嗓子眼,干脆被齐齐枪毙了。 停云愈发沉默。他用沉默来对抗时间,纪茹芊是一处暗影,搅得他寝食不安。他一 面不住与自家强调他与茹芊的联系,一面却愈发思念她。两天功夫,竟颓靡得似苍老了 几岁。颖寒不住安抚他,那安抚似一朵朵云絮越飘越远,只牵出他更多的愁怨来。 无望的情爱是一种煎熬,熬得人红了眼,失了魂,划分不出天地日夜。茹芊先是惧 怕停云寻来,他真的不来,倒又叫她莫名地失落了。她整片午后都坐在门坎上,看足下 蒙蒙的灰,一层一层地堆叠着,笼罩了思想,笼罩了身躯。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她却 满是折足断臂的疼痛。 第三日傍晚,手机嘀嗒地响起。茹芊瞪着它,犹疑着接起,正欲开口,泪珠却成串 地掉了下来。停云那端也屏息着不作声,半晌,闷声道: “茹芊,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说什么?问你可好?——哥——哥?” 这句哥哥耗尽心神,说一字,茹芊的心便沉一些下去,直至无边的黑暗里。停云听 着,何尝不是痛苦欲绝?原来她是知道了。倒也好,省去他的解释,他打来,不过想听 一听她的声音。他着实对自家的态度没有把握。他听她叫那一声哥哥,简直直接撕碎了 他的心,还有明知不可能的希冀。接下来的话,仿佛都不是他想要说的,但借由着他的 喉口讲出,他道原来你竟都明白了,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为什么?!停云讲着讲着, 不觉提高了音度,他是激动到不得自已了。 这锥问茹芊听得,恨不能撞墙而遁。为什么?他问她,她去问谁?灵眉么?颖寒么? 甚至于,言子归么?她与停云,是围栏内的两只羊,却隶属于不同的牧场。只是偶遇, 便须养心清神,努力地扫除障碍,不,他们之间哪里称得障碍,分明是一朝一代的恩怨。 “停云,我好累。我们,就这样吧。到此为止。” 寂然片刻: “如若相遇,我会称你为哥哥。再见。” 灵眉见茹芊泪痕遍布,却转过脸来揩一把脸,朝她笑道: “妈,别担心。你瞧,我没事呢。都说清楚了。” 她将茹芊拥入怀里,不知该如何开口,一遍遍地梳着她的发。夕阳逐渐下坠,堕到 她目不能及之处,那座城市,现在亦是吹着暖风的夜吧?子归怎会知晓,在不久之前曾 与她失之交臂? 聚散不比春梦秋云,处处都强捺着一份不甘。茹芊与停云分别跟时间赛跑,哪里能 跑过?便不约而同地不令自家空闲:读书写字旅游,依旧错不开旧日的回想,那回想恍 若涛涛松声,于静夜里“呼啦啦”地晃荡。那次通话后,停云再无消息,到开学初,他 们于校外不期相遇。均各自向后倒退了一步,茹芊抢先一步镶了笑容道: “你好。” 这生份的称呼,霎那间将俩人间埯着的警戒线绷直,是刻意回避的明证。停云不想 应诺,茹芊又道: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迈了几步,撇过头问他,“他——身体好吗?” 她是问子归。这种痛楚堪比和停云分手——明知而作不知的痛楚。她曾经那么期待 父亲的大手落在她生活的轨道上,现今知道了,却要抑制住冒然相认的冲动。停云一腔 垂怜无处存放,只怔愣着看茹芊远去的身形,半晌回不过神。 尔后类似情形愈发地多,每一回,茹芊都如椎心泣血。雪衣不解他们之间的错综, 茹芊不愿提,停云更三缄其口。她私下找过停云,说起茹芊的清瞿,道: “原本我不该过问,可是茹芊实在太叫人心疼。你知晓的,我最爱的便是你们,随 哪一个受了伤害,更甚于我受了伤。停云,究竟怎么回事?” 他说不出的苦,五指从额发穿插了,揿在脑袋上。唉一声,再无言语。雪衣只管发 急,却始终找不着根由。临毕业学期过半,同学纷纷开始寻求单位,茹芊去了几趟人才 市场,回来时懒懒洋洋,心不在焉。恰灵眉询求她是否愿意去祖望公司实践,她便收拾 了包袱,还招呼雪衣同往。雪衣道: “不与停云道别么?” 茹芊塌在床沿,幽幽道: “算了。说再见,不如再不见。” 这便起程出发。雪衣匆急间,托人转了口讯给言停云,说随着茹芊回乡了。想他若 有心,会循址而来。疏料一二三月过去,半年过去,整一年过去,不但未见言停云寻来, 即是消息,也零散如鸿泥雪爪,直至完全消失。顾雪衣全心纳闷——她的退避是为成全, 然而茹芊与停云的表现,像两个全不搭边的陌路人一般。他们曾经的相爱,是应了“日 削月割,以趋于亡”的毒咒的。 纪茹芊此时履走的,正是灵眉初年老路。她的心境,灵眉了若指掌。她的隐忍,灵 眉亦有体验。这两年来她投身于工作,不闻窗外,不理飞絮,乃是变着法儿惩处自家。 然而,她需要受什么惩办,无非是不能忘却——真正受罚的该是她纪灵眉啊。 茹芊看似平宁的生活中,掺入一些些惊喜:顾雪衣和祖连极为和睦,双方均有些暗 花浮动的心思,不好意思捅破。茹芊便有心安排了一次“约会”,甚有绩效。不多久, 雪衣羞红着脸啐她,她钳住她的手道: “雪衣,你无须顾虑!连叔叔是看着我长大的。你更是我贴心贴腑的朋友。他人好, 便是年纪大些。你又不在乎!在乎那些做甚?” “你倒有理教育我。你和停——”话锋徒转,她刚从祖连处了解到那些恩怨,暗叹 这世间的恩怨,都如蓬草般杂乱无章,而费尽思量。她怎不理解茹芊?这次第,爱全被 一个“血缘”套牢,被一个“伦理”戕灭。她禁不住拢了茹芊,长叹一声。这叹息坠入 谷底,隐略地浮了些余音,在耳边铮钟地绕响。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