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是阴历五月初三,一大早,姨奶奶就带着几个男仆大宅里里外外的忙着, 在各个屋角房檐挂上白丝线裹的香包,又用浸了一整夜桔子皮的水擦洗门柱窗棱, 宁尘梳洗整齐了,从西跨院出来,站在房檐下,远远的看了半天,不得要领。 “端午节快到了,我们这里的风俗,要挂香包撒桔水驱凶辟邪。” 宁尘一回头,看见叶紫苏穿着暗红色的旗袍,站在身后。她的头发松松的挽着 一个髻,鬓边簪了朵海棠花,披着一条乳白色大披肩,长长的流苏垂到了腿弯,顾 盼间风情无限,神态优雅中有一丝倦怠,晨风中倒真似一朵海棠花般艳丽。 宁尘矜持的笑笑,“这风俗倒是有意思。在北平,也就是吃吃粽子。” “最早是为了纪念屈原。”叶紫苏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看着姨奶奶她们忙 上忙下,“我们这里古时候是楚国的地方,据说,屈原死后,楚国百姓为他带孝, 风俗演下来,就变成了挂白色香包。” “那桔皮水呢?”宁尘问,没等回到就先想到了:“因为《桔颂》?” “对。浔江特产桂桔,也是老人们说的,屈原生前爱桔,死后作了桔仙,所以 浔江的桔园都要洒桔皮水纪念他。渐渐就成了风俗,也不论是不是种桔树的,都纷 纷效行。” “这风俗倒是奇特,好像没见别的地方有过。” 叶紫苏笑笑:“别的地方我就不晓得了。从来也没离开过浔江,不像你们现在 的年轻人,可以满天下的闯。” 正说着话,远远看见纪川纪渝两个人从角门转出来,低着头,不知在说什么。 叶紫苏神色一动,对宁尘道:“他们兄妹来了,你们年轻人讲话去吧。” 宁尘心中越发疑惑,目光不由追着她,直至那寂寞的身影没入花丛。正出神, 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一记,“嘿,看什么呢?” 宁尘微笑,顺势拉住纪渝的手,轻轻一拽,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纪渝踹他, “你发什么疯,这多人呢。” “没关系,这么远,他们看不见。” “还有大哥呢!”他揽的很紧,纪渝挣不开,满面羞红。 宁尘在她耳边轻声笑道,“不怕,他没看我们。” “胡说,他跟我一起来的。”她回头看,果然看见纪川背对着他们,远远站着, 倒象是替他们望风。 纪渝便不再挣扎,任宁尘搂着自己,把下巴放在自己的肩上,两个人静静依偎 着,晨风中送来阵阵花香,些微有些凉气,她的发丝随着风,拂到他的脸上。远处 两个小丫头过来,看见这阵势忙笑着躲开。 半晌,宁尘说:“我一会就动身。” “我知道。大哥说了。”停了一下又说:“他希望我们能一起完婚。” “啊?”宁尘一愣,立即明白了话里的意思,“那你怎么想呢?” “原本应该等哥哥先娶的,可是爷爷等不了,而且也没有精神接连办两次事。” 她转向宁尘,看着她的眼睛,令他突然想起昨夜纪川星光下的眸子,纪渝的神色郑 重:“只要爷爷能开开心心的,我什么都愿意。” 宁尘看着她,突然手下用力,重重抱了抱她,“好吧,我给家里写信。” “嗯。”纪渝垂着头,也不知该如何做答,心中某一个角落突然空虚起来,一 时间因着爷爷的身体和自己的婚事且悲且喜,然更多的却是重重的失落,有一种无 奈放弃的悲壮,却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被放弃了。她一片茫然,无措的望向 大哥 宁尘却会错了意,心中也觉两个人亲热这么久,不大合适,讪讪放开手,“去 找大哥吧。” 她点点头,缓缓向大哥走去。 纪川仍然负着手朝着东面站着。朝阳正升起来,光线穿过他的身体射过来,有 些刺目,周围的情形看不大清楚,只有他那高大镶着阳光的背影,好像路标一般, 指引着的方向。 纪渝步伐有些急促,不知为什么,光线突然间的变幻令她心慌意乱,这是她的 生命中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如此陌生的感觉,令她不由惊慌起来。而一片迷乱中, 只有那个长衫翩然的身影是她的安慰,似乎那个身影能将她与这个纷乱的环境隔离 开。 她走到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背,他的身体挡住了阳光,眼前只有他深灰色的 背影。 他似乎感觉到什么,回过头,看见她,眼中渐渐泛上温柔的笑意,微微向她弯 下腰,仔细看着她,“说完体己话了?” 看着纪川的眼睛,突然之间所有的焦虑茫然都四下消散而去,她定了定气,朝 他走近一步,握住他的手,“宁尘说他会写信回家。” “是吗?”他直起身子,冲跟上来的宁尘说:“往后可真是一家人了。” 宁尘点头:“希望家里面能快点回复。” “好。”纪川很有力的点了点头,将目光掉向花园的另一头。姨奶奶他们已经 忙完这边,正收拾了东西往别处去。 宁尘看看表,“不早了,我该向爷爷告辞去了。” 纪川着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妹妹拉着,动动胳膊,“渝儿,你跟宁尘一起去见 爷爷吧。” 她有些犹豫,“哥,那你呢?” “我去安排一下人手,送宁尘去寿县。” 纪渝看看哥哥,又看看宁尘,终于点头,“好的,你也快点啊,我们等你吃早 餐。” “好。安排完,立即就来。”纪川含着笑保证。目送两人离开,笑容渐渐隐去。 他站在原处,举头看着老槐树上晨风中轻摇的嫩枝,,神情淡漠,没有人看得出他 到底在想什么。 汪锦华从角门进来,见到这情形,一愣,静悄悄走到纪川身边,抬头顺着他的 目光往上瞧了瞧,噗嗤一声笑了:“我说怎么见不到纪大少爷,原来在看蚂蚁打架 呢。” “嗯?”纪川回神,看见是她,不由笑了:“哪里来的蚂蚁打架?你就看到了?” 锦华也笑:“是我的眼花了。都是这大太阳晃的。你说这才几月,怎么太阳就 这么耀眼了?” “这样的天也好,宁尘路上好走些。听说武汉下大雨,不晓得这边的天气会怎 么样。”他掏出怀表看了看,“不早了,我赶紧安排安排去。你见到小渝了吗?” “见到了。”锦华忍着笑:“小两口依依不舍呢。” “是吗?”纪川微笑,“你先去陪爷爷吧。我一回就过来。” “川哥。”锦华叫住他,“我今天跟我爹一起来的。” “嗯?”纪川一愣,不明所以,锦华脸上愈加发烧,“爹是来见爷爷的。” 纪川恍然大悟,已经明白锦华的父亲是来商谈两人婚事的。锦华面皮薄,自然 不好意思留在那里,这才躲到花园来的。他想了想,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好说: “那你这里稍等等,我去安排完,再来找你。” “你不用着急。我到小渝妹妹的房里坐坐,她刚答应了借黄侃先生的《日知录 校记》给我看。让我去找房里的丫头要。” “也好。”纪川也笑,“这书我也想看呢,你先看,完了记得给我。” 锦华答应着,慢慢向纪渝的住处去了。 一座花园把纪宅分作了东西两个院子,西边五排大屋,姨奶奶占了最南角的小 独院。纪渝去北平读书前,一直跟着姨奶奶住在这里。纪渝走后,姨奶奶为了照顾 纪天德,就搬到了北屋里。腾出来的房子,一直空着。这次纪渝回来,姨奶奶原本 安排她也住到北屋去,但纪渝恋旧,冲姨奶奶撒撒娇,就还住在这里。 才走到门口,听见里面两个人讲话。锦华常在纪家走动,认出其中一个是纪家 三奶奶纪顺白太太佩英的声音,“纪川,纪渝,哼,老爷子可真偏心。一样是纪家 的孙子,怎么他们兄妹就那么受宠?连名字都比别人的好。” 锦华到底也是大家族里长大的,一听这话,虽有些意外,也立即明白是怎么回 事。 “妈,您别乱说,名字有什么好比的?”这个声音锦华也认识,是纪府三小姐, 佩英的女儿纪宁。 “我乱说?”佩英冷笑,“谁不晓得纪家虽然是浔江大户,根本却是四川。你 太爷爷就是从四川起的家。到如今,你爹也还总要跟四川政府的官员打交道。他们 兄妹两个,一个川,一个渝,倒是把好处都占了。你看你,还有小四的名字,宁啊 晋的,那都是外省了。这可不就是老爷子偏心吗?我看呀,这川中根本之地,只怕 总有一天落在你大哥手里。” 纪宁轻笑,“大哥是长孙,继承产业也是应该的。” “你这个傻丫头!你大哥继承产业,你们以后喝西北风去啊?” 锦华不愿意继续听下去,转身出了院门,停一停,扬着声笑道:“小渝妹妹在 不在啊?” 纪宁忙撩开门帘,“锦华姐姐你也来了?我和妈说来看看二姐,她不在,我们 也在等呢。” 锦华看上去很意外,“大伯母也在啊?上次来爷爷说伯母身体不舒服,好些了 吗?” 一边说着话,一边进了屋。 纪渝另有卧室,这一间大屋原本是姨奶奶平日里分派家事时用的,纪渝回来, 就作了会客用。屋里靠窗是一张方桌,两张太师椅,对面却是一对簇新的沙发,这 是纪川得知妹子要回来,专门给她预备的。 佩英坐在桌旁,见锦华进来,似笑非笑的打了声招呼,见她穿着淡绿丝绣的掐 腰褂子,底下一条同色的百褶裙,摇着头啧啧赞道:“你看看这姑娘,多会打扮。 三月里我给你妹妹也做了这么一套,桃红色的,她怎么穿也看不出好来。我还以为 是这衣服样子不好,可现在看看你穿得这么伏贴,才晓得,原来衣裳也认人。” “妈,汪姐姐这叫做腹有诗书气自华。” 锦华微笑,“小宁妹妹的嘴是越来越甜了。等七月入了学堂,这话就真该用在 你身上了。选定学校了吗?” “定了。武汉国立女子师范。” “哟。”锦华这回真笑了,“那我不就成你的师姐了?” “真的吗?汪姐姐也在省女师啊?” “你汪姐姐是咱们浔江出了名的才女,自然是要去那样的学校了。” 锦华笑容不变,“伯母太客气了。说得我都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了。” 服侍纪渝的小丫头水晶送过一盏茶,两碟干果来。锦华道了谢,又问起书来, 水晶笑道:“是了,二小姐今天早上提过有些礼物送给汪小姐的,不知在不在里边 呢。我去看看。” 纪宁好奇,忍不住问道:“什么书啊?姐姐家藏书阁都没有吗?” “这是上个月刚在北平出版的,我们这里还真找不到。昨天见到小渝,随口问 起,她竟然有,今天一大早巴巴就跑来借了。” 佩英挥挥手,“两个丫头,一大清早就书啊书的,我可听不下去了。下午要去 你三婶屋里打牌,可不想沾了晦气。宁儿啊,你陪陪你汪姐姐吧,我先走了。” 锦华赶紧站起来,目送着佩英出了院。纪宁在一旁轻笑,“汪姐姐你别见怪, 我妈她最忌讳就是个输字了。” “噢,没事没事。”锦华满心疑惑,不明白佩英怎么说走,拔脚就走。一面应 付着纪宁,一边不动声色走到桌边她刚才坐的地方,朝窗户外面瞟了一眼,正看见 纪川手搭在纪渝的肩上,两个人从外面走进来。纪渝一路低着头,纪川不停在她耳 边说些什么,神态间有一种少见的温柔。 锦华心中一动,冲纪宁笑道:“你看看他们俩个,这么多年不见,感情倒真是 好。” 纪宁凑过来一看,也笑了,“他们从小就比别的人亲密,到底是一奶同胞。大 哥走的时候我还小,没什么印象,后来大了,才知道这十年的时间,大哥跟二姐几 乎天天通信,极少断过。” 锦华吃了一惊:“天天通信?一封信从法国寄回来,怎么也要个多月吧?怎么 天天通信呢?” “我见过二姐天天写信,也不管有没有回信,就那么天天写,天天寄。想来大 哥也是了,二姐自然天天都能收到信。” 锦华失笑:“这两个倒真是痴人。” “谁是痴人?”纪川掀开帘子让纪渝进来,笑着问,看见纪宁,愣了一下, “宁儿也在啊。” 纪宁连忙问好:“大哥好。我来看看二姐。” “哦?刚才看见大伯母从这里出去,你跟她一起来的吧。” “是。”纪宁想起母亲刚才的话,心中不安,神情便有些紧张。 纪渝跟锦华打过招呼,笑嘻嘻指着纪川打趣:“大哥你怎么回事?看把小宁儿 吓的。” “是吗?”纪川看看纪宁拘谨的神色,放缓声音:“宁儿,真吓倒你了?不用 跟我拘束的。你看看你二姐,从来就不怕我。” “是。”纪宁嘴上应着,神情更是不自在。 纪渝一把拽开兄长,“哥,你这么教训人,人家怎么能不怕?宁儿,别理大哥, 你跟汪姐姐说什么呢?” 纪宁与纪渝熟络的多,绽开笑容,“正说你跟大哥天天写信呢。那些日子,全 家的人都是从二姐这知道大哥的情况的。” 纪川看看锦华,见她含着微笑,并不朝自己看一眼,淡淡一笑,“找到要的书 了吗?” “水晶找去了。” 纪川点点头,沉默一会,说道:“她们俩姐妹倒是投缘,不知宁儿为什么那么 怕我。” 锦华噗嗤一笑,“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这么样绕圈子,听着也累。” 纪川被她一说,倒有点不好意思,看看叽叽喳喳抓着堂妹说话的纪渝,轻声道 :“出去说吧。” 锦华心窍玲珑,立即知道事关纪渝,也不声张,转身就向外走。 纪宁眼尖,看见了,扯扯纪渝,“二姐,汪姐姐跟大哥去哪?” 纪渝忙回头看,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小院,沉默了一下,挤眉弄眼的笑道: “他们两个大概要说点体己话吧。嫌我们吵?”拉拉妹子的手,“我们偷听去。” “二姐,这不大好吧?” “没事没事。来吧。快点,不然就找不到他们了。”不由分说,拉着纪宁就追 出去。 锦华跟着纪川走到花园背阴处,倚着一丛花树,见他站定,望着天边一片乌云 出神,便静静守在一旁,也不开口相询。 纪渝两个人偷偷躲在一旁花丛中,见他们两个闷声不响各自发呆,好生纳闷, 过了一会,觉得没趣,冲纪宁使个眼色,悄悄走开,直到回到自己的院子,才哈哈 笑出声来:“大哥跟汪姐姐俩个人,这么两个闷罐子凑在一起,倒也真是相配。你 看看他们两个,一个看天,一个看地,这么一站就是半天,真够累的。”她在北平 学了几句官话,字正腔圆的蹦出来。 纪宁也抿着嘴笑,“真的呢,不晓得他们两个干什么呢。” 这边姐妹俩笑做一团,花园里纪川微笑不语。锦华叹了口气,“好了,她们走 了,有什么要吩咐的?” “渝儿喜欢你。我看你也挺喜欢她的。” “那当然了。小渝妹妹天真烂漫,胸无城府,多可爱的女孩子。” “宁尘去了寿县,渝儿难免寂寞。你要有空,能不能多来陪陪她?这事本不该 麻烦你,可是……” 锦华忍不住笑,“这还用纪大少爷吩咐?小渝是你妹妹,那也是我……”说到 这里突然顿了顿,脸一红,没有说下去。她本来想说小渝既是纪川的妹妹,便也是 她的妹妹。只是话到口边,突觉孟浪,不由羞红了脸,扭过头去不敢看看纪川。 纪川却全然没有注意她的话,神色颇为凝重,“爷爷有意让我到局里去帮忙, 只怕会有些人看不顺眼。小渝这丫头没什么心眼,这一家子里也没有个能依靠的, 我要忙起来,还真有点放心不下。” 锦华满心钦羡,“我要是有个哥哥有你一半好,倒真是无憾了。我都有些妒忌 小渝妹妹了。” 纪川微笑,神色中大有怜惜之意,“渝儿只怕还要羡慕你呢。”他叹口气, “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还没出生,爹就死了。娘也不大管她,小时候总受堂兄弟的 欺负,从来也不说,那么大一点点小人,就懂得不告状,只一味自己躲在角落里哭。” “啊!”锦华不由动容,“看她乐呵呵的,到从来不知道小时候受过苦。不过 我看着家里的大人们也都是疼她的,你也不必太担心。” “都疼她?嘿,那是看着爷爷姨奶奶喜欢她,这才面子上勉强过得去。我们家 的亲戚,都不是好相与的。”他看着她,“锦华,以后你要来了,就晓得了。” 这是纪川第一次对她提起两人的婚事,锦华粉面飞霞,含羞不语。 纪川望着天边越来越浓重的乌云,语气突然非常非常温柔,“那时候我也只有 十三四岁,她才刚能说话,我喜欢叫她小鱼儿。那时我常跟堂兄弟们打架,我有师 傅专门调教,他们打不过我,就偷偷欺负她。我看见她受欺负,就又去打架,他们 人多,我常受些伤,她会很小心很小心的问我痛不痛……”他声音有些沉下去, “去法国,最放心不下就是小渝,每天必要收到她的信,说一切都很好,才能放心, 日子久了,竟也成了习惯。” 锦华从未料到这兄妹俩幼年还有这样的坎坷,不由眼眶发红,“你走的时候, 她才六岁吧?” “是啊。”他笑的宽慰,“才开始学写字,最初的信,只会写渝儿很好。渐渐 的字也漂亮了,内容也多了,什么都说。” 看着他的笑容,锦华发愣,那种极其温柔,无限宠溺,发自内心的笑,只有在 说到纪渝的时候才能出现。一直就觉得纪川兄妹的感情好的出奇,她还奇怪分别十 年,两个人居然一点不见生疏,到此刻才明白这份感情是兄妹俩人多年来相依相靠, 相互扶助来的。想到此处,就不由感动,“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小渝的。” 纪川看着她,晶亮的眸子饱含深意,重重的点头。 一串豆大的雨点重重砸在头顶,纪川仰头看看,“这天说变就变。走吧,别淋 到了。” 才转过花丛,两人同时一怔,只见叶紫苏挽着大披巾站在枝叶后面,一手抱胸, 指间夹着一支烟卷,仰面朝天,目光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雨水淋淋漓漓砸下来, 鬓边的海棠落在地上,初雨中,自有一股泛着潮气的倦怠。 纪川盯着她不语,眼神凌厉,隐隐有动怒的迹象。 叶紫苏缓缓的喷出一口细长的白烟,不急不缓转向他们,目光从纪川身上扫过, 停在锦华的脸上,“哟,小两口在这说什么悄悄话呢?大雨天,进屋去不好吗?” 锦华脸上腾的升起红潮,笑着说:“没什么的伯母。川哥让我多陪陪小渝妹妹, 怕她寂寞。” “是吗?”她微笑,“我们纪家姑表伯堂的姊妹也不少,川儿就单找你来。还 没过门,就要用这些家务事来麻烦你,你们家的人知道,还不要担心日后我们纪家 会欺负你了?” 锦华听了脸上不由变色。她常常来纪府,叶紫苏虽见的不多,但每次总都守着 长辈的礼数,何况如今定了亲事,她就是自己的婆婆,按理原该比别的长辈更亲热 些的,此刻不知哪一句得罪了她,一番话夹枪带棒,说得锦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一口气噎着,半天讲不出话来。 纪川将手搭在她的肩上,默默支持她。看看站在那里冷眼看着锦华的母亲,压 住怒气,放柔声音对锦华道:“小渝她们找不到我们,只怕要急了,我们走。” 锦华到底是名门大家的闺秀,从小就培养的好涵养,如此难堪,也只是勉强笑 笑,对纪川道:“我爹跟爷爷也该说完了,只怕等我呢。我还是回去吧,一会雨下 大了,路上也不好走。” 纪川深深看着她,满心歉意,“也好,这个天也不好耽搁,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了。”锦华微笑着深吸口气,“伯母怕是有话要讲,我就先走了。”言 罢也不回头,冒着雨急匆匆走了。 纪川看着她离去,目光渐渐冰冷,他淡淡的看着叶紫苏,“你有什么事?在这 里干什么?” “没事。”她却仿佛察觉不到儿子的怒气,轻轻笑着,将烟蒂扔到地上,用高 跟鞋反复碾着,“赏雨而已。” 纪川上前一步,逼近她,他身材高大,站在母亲面前,个头高出许多,“你到 底想干什么?” 叶紫苏扑哧一笑,“我不都说了吗?也没什么事情,赏雨。”她眼中风情无限, 盯着儿子被雨水打湿的宽阔肩膀,“干什么这么大火气?不过说你媳妇几句,就沉 不住气了?我还真不知道你居然这么在乎她。” 纪川冷冷看了她半晌,终于努力抑住不满,转过头去,“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管你?笑话,我什么时候能管你了?我不过是教训一下未来的儿媳妇而已, 看你紧张的。” 纪川收紧下颌,紧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雨越来越大,成串的水珠从他额前 的发稍滴下来,顺着面颊滑动,汇聚在下巴尖,再坠到地上,聚成一滩。叶紫苏轻 轻向前半步,高跟鞋踏碎那一小汪水,“你全身都湿了。”她的手抚上儿子的领口, 指尖无意间触及他的喉结,“在法国还练武吗?看你的身子板倒是很壮。” 纪川拨开她的手,眼中尽是厌恶,“你离我们远点。” 她怔住,“你们?你们是谁?你?还有谁?你妹妹?”她笑得嘲讽,“都是我 身上掉下来的肉,一个个见了,倒象是仇人似的。” “你自己明白。”纪川向后退两步,拉开两人距离,打量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脸, 眼中暗火一闪而过。 “我不明白!”她的语气突然激烈起来,“我的儿子当我是仇人,我的女儿每 天躲着我,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你,还有你妹妹,你们眼里根本没有 我这个娘!” “你真想知道为什么?你想让我们把你当作母亲看待?”纪川逼近她,紧咬着 牙,一字一字的说:“那你先告诉我,我爹是怎么死的?” 叶紫苏浑身一震,脸上血色尽失,圆睁双目,怔怔的看着他,眼中震惊更甚于 惶恐,“你,你问这个干什么?他是抽大烟死的。人人都知道。” 纪川冷笑,“真是这样就好。” “你什么意思?” 纪川看她一眼,不再说话,转身准备离去,忽然身旁花木丛中一阵骚动,纪川 不及细想,纵身过去探手一捞,从花丛后面拎出一个人来,定目一看,却是伺候纪 渝的丫头水晶,怀里还抱着两把油纸伞。 “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丫头浑身抖的像筛糠一样,“二小姐让我来送伞给大少爷和汪小姐。” 纪川从小练习拳脚功夫,不光身体比别人强壮,耳目也比别人聪明些,若非的 雨声噪噪,又兼他适才怒火攻心,断然不会到此时才发现有旁人在侧。此刻看水晶 满脸惶恐,显然是已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心中不由懊恼,又颇为踌躇,想了想,淡 淡问道:“你刚才都听到什么了?” 水晶人如其名,果然玲珑剔透,一听这话,立即会意,勉强镇定下来,“水晶 什么也没听见,水晶也是刚来,只远远看见大少爷跟二太太说话。下着雨,什么都 听不见。” “记住你的话。如果外面传了任何风声,或者是二小姐听见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话,我就来找你。”他的语调平淡,清冷中却带着彻骨的寒意。水晶不敢怠慢,赌 咒发誓一定不会说出去,纪川这才跺跺脚走了。 乌云压城,天色暗重,雨越来越大,夹在渐烈的横风中,刮在脸上发痛。突然 一道闪电划过,紧跟着一声响雷霹雳般在天边炸出一团火球。 水晶忍不住尖叫一声,哆哆嗦嗦看着叶紫苏,见她仰面朝天,沐着雨水,丝毫 不为雷电所动,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紫苏半晌回神,瞪她一眼:“看什么看?还不回去?” 看着小丫头跌跌撞撞的离开,叶紫苏用力抚着自己的脸,就着泼天浇下的雨水, 狠狠搓揉,仿佛要从脸上揭下一层皮来。 纪川闯进来的时候,纪渝正跟纪宁说着闲话,看见兄长淋淋漓漓浑身湿透的进 来,吓了一跳,忙招呼下人去纪川的院子取干净衣裳来,一边用毛巾替他擦脸,一 边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让水晶送伞去了吗?怎么半天回来了,你倒成了落汤鸡?” 忍不住笑起来,“真是狼狈。” 纪宁在旁边也忍不住捂着嘴笑,却见他面色铁青,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的捉 住纪渝的手,冷冷盯着她看,不由一怔,立即识趣:“二姐,我去让他们熬点姜汤 给大哥,别着了寒气。” “噢,好的。”纪渝应得心不在焉,纪川正深深地看着她,目光深沉凝重,暗 潮涌动,她一阵心慌,没来由的心跳就乱了几拍。 “大哥?”她试探的唤了一声。 纪川蓦然惊醒,掩饰的笑笑,避开她的目光。自己接过毛巾,见仆人送来干爽 的衣物,便到邻屋去更换。 纪渝正摸不着头脑,纪宁端着姜汤进来,“二姐,水晶那丫头怎么了?湿淋淋 的回来,躲在自己屋里发呆。” “是吗?”纪渝皱皱眉头,“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个都魂不守舍的?对了,锦 华姐姐呢?怎么不见她?” “水晶说是走了。” “啊?她要的书还没拿给她呢。”她想想,“我找人给她送过去吧。” “不用了。”纪川换好衣服出来,接过纪宁手中的姜汤,一口气喝下去,面上 这才多了丝血色,也恢复了几分从容,“她说不定过两天就又来了。到时候再给她 吧。”他避开纪渝的目光,“大半天过去了,还没去陪爷爷说话呢。前两天爷爷因 为我象棋下的不好生老大的气,我这才躲到上海去看朋友。如今回来了,只怕是躲 不过了。” 纪渝一听来了精神:“下棋啊?我最在行,我也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你。宁儿 也一起来?” “不了不了。”纪宁连忙摆手,“我在这转了半天了,只怕我妈找呢。还是回 去了。” “嗯,好吧。”纪渝也不多问,送着她出了门口,想起一件事来,“宁儿,别 忘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啊。” 纪宁答应着撑伞走了。 纪川问,“你跟宁儿说定什么事了?” “噢,我说好几年没喝过清名山的泉水了,宁儿就说什么时候一起去清名山郊 游,找那里的智清老和尚讨茶喝去。” 清名山是浔江出名的胜地,不光山清景奇,最最出名的便是山中两眼泉水,甘 洌芬芳,山里的和尚收集来,煮泡当地特产的白茶,异香扑鼻,饮之怡神,在荆楚 一带都非常有名。当地的名门大户都喜欢在春夏时节进山品茶,也算是一项风俗。 纪川听她这样说,不由笑了:“你这一说到提醒我了。我也十年没有喝过那泉 水了。等哪天雨停了,叫上锦华,我们几个一起去。” “好啊好啊。”纪渝高兴的直拍手,“不如跟爷爷姨奶奶说说,大家一起去, 热闹。” 纪川愣愣看着她的笑颜,突然伸出手抚上她的面颊,非常温柔的叹息:“小渝, 你为什么要这样?” 纪渝安静下来,一言不发的回视他。 一种因隐约了解而泛起的无奈,被泼天浇下来的雨水缭绕住,浓浓的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