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叶远志赶过来的时候,纪川刚刚为老爷子注射完。 屋里的人都让纪川给轰到外面去了。只有他自己守候在爷爷床边。远志一进来, 就看见他脸色苍白的静静坐在那里,心中一沉,忙过去捉起老爷子的手腕,细细把 脉。 纪川一边看着,很平静的说:“爷爷是担心我和小渝,这才二次中风,脑血管 栓塞。” 叶远志看他一眼,继续把脉,过了良久,终于叹口气,站起来。他来回踱了几 圈步,停下来问纪川:“你怎么看?” 纪川说:“危险期还没有过,我给爷爷用了降压药,但还是要看后面的几个小 时效果如何。”他声音低了底,“爷爷这次发作很厉害,尚幸不是脑溢血,但是这 个样子,即使在法国,也是不可能痊愈的,如今主要的,还是要靠中医调养。” “嗯。”远志点点头,颇为赞同,坐下来拟了一个方子,说道:“固本培源, 防风去邪,不可操劳,一切要小心,不能再受刺激了。” “是,我知道。” 远志有些犹豫,想了想,终于开口,“川儿,依你看,你爷爷还有多少日子?” 纪川苦笑,“长则三月,短则……”他没有说下去,意思两个人都明白。 远志轻轻叹息,“老爷子一生壮阔,最后的日子,有什么心愿,你们就随了他 吧。” “是。” 远志看着神不守舍的外甥,心中诧异,白天见他的时候还是丰神俊朗,气宇轩 昂,到此刻只觉得他脸色灰败,整个人都没了精神。他不疑有他,以为外甥是为了 爷爷的病伤神,于是劝道:“你也别太累了,去休息吧。这一天,够你忙的。” 纪川摇摇头,“我再守一会吧,过了这两个小时,如果不出意外,就稳定了。” 他看看远志,“舅舅,我知道你最近忙,这里我看着就好,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的。” “也好。”远志点头,“这里我帮不上忙,你姨奶奶伯父们在外面守着,我去 让他们散了吧。”他收拾了随身笔墨,静悄悄出来,等在外面的一群人立即围上来, 又都不敢出声,只拿目光看着他。 远志照例示意姨奶奶去了僻静处,把他跟纪川商量的话都交待了,又说:“这 时候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纪川这个孩子很好,有他在这里守着,我也放心。等老 爷子醒了,照着方子吃药,先看看吧。只是,到了这个份上,我看,还是有些准备 的好。” 老爷子晕倒那会,姨奶奶就有了准备,此刻听远志说了,心中黯然,却也还平 静,叹了口气,不做声。 远志又劝了半天,一再保证纪川会好好看着老爷子,这才让几个人回去休息。 待人都散去,已是月过中天,远志又向丫头仔细交待了药的煎法,正准备离去, 看见叶紫苏的贴身丫头翠翘匆匆过来。 跟着叶紫苏陪嫁过来的丫头早几年嫁了人,翠翘是纪府里长大的,跟远志并不 熟稔,只是叶紫苏带着她回过几次娘家,倒也认得。远远见了远志就喊舅老爷慢走。 远志原已十分疲倦,因着她是自己姐姐身边的人,只得打醒精神,微笑着问道 :“怎么了?” “二小姐似乎病了。我家太太请你过去看看。” “哦?”远志一听,也不停留,立即随翠翘去了纪渝住的小独院。 叶紫苏正和宁尘站在院子里说话,看见远志匆匆进来,便迎上去,说道:“那 孩子不知怎么了,一身泥水的回来,浑身冰冷,问话也不答,自己关在屋里也不出 声,刚才宁尘不放心,让水晶进去看看,结果发现她还是那一身湿衣服,坐在镜子 前发呆,也不知坐了多久。我探了一下,额头烫手,只怕是着凉了。” “现在人呢?” “水晶正给她擦洗呢,你少等一会,大概就会好了。” 远志点点头,只得与他们一道等在门外。 叶紫苏向远志介绍宁尘,只说是纪渝的朋友。 远志从小就四方行医,阅人无数,朋友的意思,当然不点自明。他见宁尘眉目 如玉,气度温良,便知是有些门第出身的。只是与人说话时,眼睛看着脚下,看起 来象是恭瑾和顺,却不免给人闪烁的感觉,想想纪渝天真烂漫,直爽无邪,心中隐 隐觉得两人并非佳配,不由暗暗替纪渝担心。但是这是纪家的事情,自己并没有置 喙的余地,纪府中,除了平时诊病打交道,即使跟自己的姐姐,也不是很熟。想来, 倒是纪川,这一日两次交谈,颇为投缘。 几个人不着边际的寒暄了几句,门吱呀的一声开了,水晶端着水盆从里面出来, 对叶紫苏道:“已经收拾好了。”她看看二太太的脸色,吞吞吐吐,“我看二小姐 有些不对劲。” 叶紫苏与远志对望一眼,也不说话,匆匆进屋。 一看见纪渝,两个人就知道水晶所说“不对劲”是指什么了。 那女孩刚刚梳洗过,躺在床上,脸上烧得赤红,远志探了探她的额头,烫得吓 人。然而一双清水般的眸子大大睁着,望着帐子顶上的某一处,一瞬也不瞬,一张 脸上一丝神情也没有,整个人就如呆了一般,失了魂魄。 叶紫苏吓了一跳,忙看向兄弟。 叶远志仔细探她的脉,过了好一会,才放下说:“内火攻心,外染风寒,内外 冷热交攻,一时发散不出来,气血凝滞。小渝身体一向好,不打紧,我开点清火驱 汗的药,三剂下去,过两天应该就有好转。” “那就好。”叶紫苏放下心来,见远志看着自己似笑非笑,不由脸红,扑哧一 笑,“小鬼,又有什么话说?”她比远志年长十岁,出嫁是远志还是个孩子,在她 眼中,只怕远志比纪川更像个孩子。 叶远志叹气,“你要平时对她有一半这么关心,母女间的关系就不是现在这个 样子了。” 叶紫苏脸上笑容渐渐敛去,半晌,幽幽叹了口气,“你不明白。” 纪川守在老爷子房中,脑子里混混沌沌乱成一片,也不知心思飞到了哪里。他 脑中一会想到爷爷的病,一会想到镇里来的那些难民,一会想到家里几位长辈,甚 至想到了自己在法国的十年,想起他在法国的第一个女朋友,法国人,金发的姑娘, 叫维达。后来她嫁给了法通社的一个记者。 然而思绪飘飘遥遥,象是有自己的意志,无论他怎么约束自己,终于不受控制, 落在那人儿的身上。 她的脸色太白,会不会生病?她温软的娇躯仿佛仍在怀中,那苍茫眼神却狠狠 的撕裂他的心。她的笑颜泪眼,乍喜还悲,在脑中不停的翻转,搅的他的心也如江 水中的漩涡一般,旋转着,从最深处,卷起杂尘。 纪川大力搓搓自己的脸,阻止自己再胡思乱想。 忽然听见躺在床上的爷爷一声呢喃,“志松……” 纪川一怔,赶忙上前。老爷子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口角歪斜着,不停颤动, 含含糊糊的说出两个字来:“志……松……” 志松?似乎是人名,却耳生的很,从来不曾听过。 “爷爷,先休息,等天亮了我帮你找志松来。” 老爷子似乎听见了他的话,放下心来,头一歪,昏昏睡去。 纪川又帮他测了测血压,见已降到正常水准,终于松了口气。他直起身,这才 发觉身上溅满泥浆的衣服早已被体温烘干,只留下泥沙残迹紧贴在皮肤上,难受得 要命。 打开门,门外打盹的小丫头揉着眼睛迎上来,“大少爷,姨奶奶让我守着,有 什么动静立即通知她。” 纪川点点头,“让姨奶奶放心,爷爷已经稳定下来了。” 小丫头脸上绽出笑容,“我这就告诉姨奶奶去。她老人家一直在等消息呢。” “嗯。”纪川盯着她的笑容,神思恍惚,不久前另一个女孩也曾那样笑过,那 种全然的欢乐,以后还会不会出现在她的脸上? “对了。”小丫头跑开几步,想起什么,又回来,“姨奶奶一直让人留着滚水。 她说大少爷累了一夜,让大少爷就在这边洗个澡休息,换洗衣服已经找人送过来了。” “好。”纪川答应着,太过疲倦的身心有些麻木,过了半天,才想起来拿出怀 表看看,已经是凌晨时分了。 姨奶奶早就安排好了下人,一待纪川出来,立即将洗澡水抬进了西边的偏屋。 这里原本是老爷子冬天的住处,夏天北屋通风好,才挪过去,这边就空了下来。姨 奶奶的意思,是让纪川就在这偏屋里休息,也好就近照顾老爷子的病情。 纪川一坐进微有些发烫的水里,不由自主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把自己埋进水中,水面轻轻波动,拍打着他酸痛的肌肉,说不出的舒适。缭 绕的水汽迷朦,他昏昏欲睡,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事情,身体心灵感情皆激烈震荡, 极度的震惊懊悔悲伤恐惧交杂在一起,他的心象一根紧绷的弦,已到了极限,一直 到此刻,借着温暖的水的环绕,才稍稍得以舒缓。 他闭着眼,躺在水中,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听见有人进来,没有理会,当是下人来添热水的。此时他也不的不承认,有 人服侍,的确是一件舒适的事情。 那人走路很轻,轻手轻脚的,走到大浴桶边上,他可以感觉到热水沿着桶边注 入微有些凉的水里。 夜已经很深了。刚停了没有多久的雨又哗哗的下起来。屋里没点灯,空气里弥 漫着雨水的凉气。 纪川闻到鼻端一阵熟悉的香味,蓦的睁开眼,看见叶紫苏提着水壶站在桶边, 她的表情迷茫,看着他的目光没有焦距,仿佛穿透了他,直直看到世界的另外一头。 他猛地一动,水花飞溅到她身上,淋淋漓漓染湿了她的旗袍。她惊醒,向后退 了两步,靠在床沿上,重重的喘了口气。 纪川此时已沉静下来,不再妄动,坐在水中,借着夜色遮掩,冷冷看着母亲, “你怎么在这里?” 叶紫苏有一双跟纪渝酷似的眼睛,此刻看上去,格外的黑白分明。 她轻乎的一笑,“你今天好像经历了很多事情。怎么,我关心一下儿子也不行 吗?” 他突然发现,她们连声音都一样的清泠,只是眼前这人的语气,沾染了风尘, 听来让人生厌。“我说过,你离我们远点的。” “我自己的儿女,我能不关心吗?我只是来问问,之前你跟你妹妹到底去哪了?” 纪川冷冷看着她,“不用你管。” 叶紫苏迎着他的眼睛,第一次,神色严峻,“干什么象只野猫似的,戳着你哪 个痛脚了?什么摔了一跤?摔跤能把衣领上的扣子也摔开?你以为真能糊弄别人?” 纪川只觉耳边一炸,脑子乱哄哄无法思考,仿佛心底最深的秘密就这么毫无戒 备的被人掀开,暴露于人前,“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是想提醒你,她是你妹妹,一奶同胞,血肉相联的手足。你给我记清楚 了,兄妹,永远,只能是兄妹。” 黑暗中,他们谁也看不见对方,只听见轻微一声水响。 过了半晌,纪川才失笑,“这话由你来说,岂不是笑话?”他的声音逐渐失去 温度,“天理,人伦,纲常,这哪一样,你放在眼里过?这个时候倒一副卫道士的 嘴脸。” “卫道士?”叶紫苏象听了什么极好笑的话,格格的笑个不停,“我卫道?你 说对了,天理伦常我什么也不守,我卫哪门子道?只是,我不想你们铸成大错而已。” 纪川冷笑,“不劳牵挂,我和小渝,都还知道黑白对错。” “黑白对错?”叶紫苏嗤笑,“这世间没有黑白对错,你以为的黑,往往不是 那么黑,你以为的白,也不总是白的。最多的,是灰。” “砒霜也是灰色的吗?” 叶紫苏一个哆嗦,笑容凝在脸上,“什么?”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他的声音森冷,似乎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回到过去 的某一点,“因为白天,我看见一包灰白色的粉,我无法入睡,我等着什么事情发 生……果然发生了。” “别说了!”叶紫苏腾的站起来,盯着纪川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你不明 白,你们都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我倒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家的夫妻骨肉亲情跟别人不一样。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学医吗?因为我想弄明白,那灰白色的粉末到底是什么。”他一 笑,“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她有点发抖,向前走两步,看清他冰冷的眸子,突然一颤, “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冷?为什么你不象他?”她一边说着,一边步步后退。 “谁?我应该象谁?” 她却不答,转身想走,到了门口,终于还是说道,“你是我儿子,渝儿是我女 儿,我只是好意提醒你们。你自己想清楚吧。” 纪川直到她的脚步声去的远了,浑身紧绷的肌肉才松弛下来。水已经冰冷,他 站起来穿上早已备好的干净衣裳,负着手出了门。 原本已是极其疲惫了,经过这么一场对阵,此刻却又睡意全无。东方已开始泛 白,他站在屋檐下,隔着雨幕冷冷看着这座小院,心中不禁疑惑,叶紫苏怎么会到 这里来?她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纪渝昏昏沉沉的睡了两天,有时明白,有时糊涂,因为老爷子病着,姨奶奶, 纪川等人无暇顾及这边,只有水晶在身边照料,宁尘虽然每天一早过来,可他于照 顾病人,一窍不通,只能看着水晶忙。尚幸叶远志记挂着外甥女,每日来看望老爷 子,定不忘过来看上一眼。 纪宁也常来探望姐姐。她比宁尘还有用些,有时纪渝醒了,看见纪宁,还知道 笑笑,却不大说得出话。纪宁看见了,难免伤心,暗地里冲水晶发牢骚,“平日里 看着大哥二姐关系多亲密,这会二姐病成这个样子,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来。” 水晶娘是佩英带过来的陪嫁丫头,她从小就跟着纪宁,后来纪渝从北平回来, 身边没有使唤的人,而纪宁将去武汉念书,这才把水晶调到了纪渝的身边。因此, 水晶虽是纪渝的丫头,跟纪宁倒更情同姐妹。 听见纪宁抱怨,她一笑,“你怎么知道大少爷没来过?我就看见过。” “你看见过什么?” “我看见大少爷半夜来,到天快亮才走。” 纪宁有些变了神色,想了想,嘱咐水晶,“这话你跟我说可以,千万别跟第二 个人说了。就是我娘问,你也别说。” 三更时分,纪渝突然从梦中惊醒,黑暗中,本能的察觉到床边有人。 “别动。”见她挣扎着要坐起来,一只大掌按住她的肩膀。 一听那声音,纪渝的眼圈突然就红了,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哥……” 纪川探了探她的额头,终于放下心来,“总算是退烧了。”他替纪渝掖好被子, “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全好了。” 她握住他的手,“真的是你吗?哥,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纪川忙碌的手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在她床边坐下,柔声道:“怎么会呢?你 永远是我的妹妹。” 纪渝盯着他,一双眸子在暗夜里发着亮。 “唉……”纪川在床沿坐下,无限疲惫,“爷爷只怕不好了。” 那双纤致的手抖了一下,将他握的更紧。 纪川恍若未觉,“姨奶奶希望冲喜,她说要双喜临门。” “双喜……” “宁尘从寿县回来了,姨奶奶的意思,我们四个人,该尽快完婚。” “那你呢?你的意思是什么?” “如今,我们……”纪川避开她的目光,“我们唯一能尽的孝道,就是让他老 人家含笑了。” “可是……”她的声音有些不甘,“我们呢?我跟你呢?” “我们……”纪川在她的注视下有些不安,他定了定神,轻咳了一下,“我们 是兄妹。” “如果我们不是兄妹呢?”她步步进逼。 他一怔,那种无力的心痛又泛上来,顷刻间将他整个人淹没,她的指甲深深掐 入他的掌心,刺痛的感觉牵住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沉默了良久,终于,他无比艰难,一字一顿道:“我们……是兄妹!” 她听在耳中,从头凉到脚,“我明白了。”紧张的发疼的手蓦得垂下,放开了 他的手掌,声音几不可闻。 她翻过身,面朝里,冷冷道:“多谢大哥费心来看我,请回吧。” 纪川愣了一下,苦笑,“你这是何苦?病还没好,气坏了身子,白叫大人挂心。” “不用你管!”纪渝脸埋在枕头里,也不抬头,“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了。” 说着狠话,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下来。 纪川强笑道:“喂,这么大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别闹了,还没跟你说完正 经事呢。乖,你先听我说完。”一边说着,就去扶她的肩。 她呼的翻身坐起来,避开他的手,“谁闹了?我不想理你,你快走,你不就是 要把我给嫁出去吗?我不过是你们手上的玩艺,你们做主好了。少来假惺惺的民主。” “你!”纪川不由脸上变色,看了看她泪眼迷离的苍白小脸,咽口气,终于忍 住,“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过,可我真的是为了你好。” “谁要你为我好!”纪渝毫不留情,顺手扯过脑后的枕头扔过去,“你出去, 不要你来为我好!”她大病未愈,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这一掷,枕头没扔出多远 去,眼前一阵发晕,便有些坐不住,只得重又躺下,用被子蒙着头,呜呜咽咽的发 脾气,“你走你走,我不要再见你了。” 过了良久,听见纪川微微叹息,“好吧,既然你不想见我,那就以后再说吧。” 纪渝的心撕裂般的痛,哽咽得几乎上不来气。 纪川看这被子下那娇小身子抖个不停,只觉一阵潮热涌上喉咙,他费了好大劲, 才说出话来,“我……先走了。” 纪渝摒住呼吸,听着他的脚步离开床边。突然间一阵眩晕,仿佛那脚步要离开 的,不是她的房间,而是她的生命。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一旦他离开,她将永远 失去他。 他走到门口,正伸出手去开门,听见身后一声呼唤,“哥……” 他一顿,刚一迟疑,已被妹妹从身后环腰抱住,“别走,别走,别不理我。” 她的脸贴着他的背,滚烫的泪侵染了他的青衫。 他潮红了眼,长吁一声,咬咬牙,想将腰间她的手拉开,忽听她微弱轻呼一声, 整个人便失去了重力。 “小鱼!”他急忙回身,捞住她下滑的身子,紧紧搂住,“怎么了小鱼?” 纪渝脸色惨白,紧闭的眼间泪水不断涌出。 纪川看看凌乱床榻,知道她身体虚弱,这一动作太猛,一时间上不来力。他打 横抱起她,送到床边放下。 她紧紧揪着他的前襟不松手,脸无力的埋在他胸前,喃喃轻求:“哥,别走, 别丢下我不理。” 他握住她的手。 她抬起脸,泪水滚滚飞坠,“就今夜。好不好?就今夜,明天,我就只是你的 妹妹。” 不知是她的泪颜,还是她的哀求,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角落,纪川狠狠的点 头。他扶起妹妹,坐进床上,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她的头发拂上他的脸,扫得他的 鼻子发酸,说不出话。 纪渝闭上眼,满足的叹口气,轻轻说,“哥,如果我嫁给宁尘,他会不会象你 这样对我好?他会不会为我跟别人打架?会不会买蝈蝈笼子逗我开心?会不会到哪 都带着我,生怕我寂寞?” 纪川紧紧搂住她,嗓音酸涩,几乎发不出声来,“会,他一定会。” 纪渝唇边扯开微笑,眼泪却像屋外的大雨一样,落个不停。 “骗人!”她轻轻说,仿佛没有察觉兄长突然间的震动,“没有人,会象你一 样。再也没有了……” 纪川颤抖着,将脸埋在她纤弱的肩头,手下用力,紧紧不放,似要将她融入自 己的骨血。 怀中的人儿叹了口气,笑容终于敛去。 雨一直下,一直下,下了整整一夜,到天将放晓的时候,终于在曙光中收住。 雨水冲刷过的院落特别清泠,残存的雨珠从房檐滴落,声声敲在青石板上,惊心动 魄。 宁尘刚进纪渝的小独院,就看见水晶欢天喜地的迎出来,“好了好了,二小姐 的病好了。已经退烧了,一大早起来就叫饿,这会正吃粥呢。” “哦?是吗?太好了!”宁尘眼睛一亮,就笑出来,“我看看去。” “哎,宁少爷……” 宁尘回身摆手,示意她不要声张,轻轻走进纪渝的卧房。 纪渝靠在床上,手上端着粥碗,眼睛却望着窗外出神。 宁尘走到她身边,在她眼前晃晃手掌。 纪渝恍然回神,看见宁尘,笑意渐渐在脸上漾开,“这么早怎么来了?” 跟进来的水晶笑道:“二小姐你不知道,你病的这两天,宁少爷天天这么早过 来呢。” “哟,那可真过意不去,让宁少爷费心了。”纪渝笑着打趣,她跟宁尘在一起, 京片子就往外蹦。 宁尘微有丝不自在,“病才好点,就这么活泼,没见过你这么皮的人。” 纪渝吐吐舌头,问道:“吃早饭了吗?正好我这有粥,你也吃点吧。” “不了。我刚吃过。”他看看她的碗里,微皱着眉,“怎么净白粥啊?连点酱 菜都没有?难怪半天也不见下去。” “没事没事。是我不要的,没有胃口,这个就很好了。”她匆匆几口将早已凉 了的粥拔到嘴里,一边把碗递给水晶,让她出去,一边含含糊糊的说:“这就好了, 很好。” 宁尘啼笑皆非,“你怎么老也学不会稳重?那有大姑娘这么狼吞虎咽的?” 纪渝擦着嘴说:“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饿了。” 宁尘含笑看着她,“知道饿就好。从来没见你病得那么厉害,担心死了。” “谁担心?担心谁?不会是你吧?” “当然是我。”看着她唇边残留的一粒白米,他忍不住伸手沾起来,放进自己 的嘴里。 纪渝一愣,半天才明白了那充满暧昧的举动,脸腾的一下红的冒烟,一脚踹过 去,连踢带打,“你干什么……真恶心!” 到底大病初愈,手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宁尘轻松捉住她的绣花拳头,“别动。” 他眼里闪着火焰。 “干什么?”她愣愣的问。冷不防他的唇覆上了自己的,他在她唇齿间火热亲 吻。 她僵住,脑中一瞬间闪过的,是柳树林里那双冰冷的唇,还有月夜下,他迷乱 的目光。 宁尘停下来,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喘息。一双手上下抚动她的背。 她睁着眼,目光越过他的肩,盯着窗外晃动的树影发呆。 “怎么不反应?”宁尘的声音沙哑。 “啊?哦。”纪渝慌忙摇头,“我还病着,怕传染你。”她捶他的肩,“你离 我远点,真要病了,就是我的罪过了。” 宁尘无奈,放开她。 “你坐下,我们好好说话。”她这才打量他,“你好象瘦了,考古现场肯定艰 苦,不过有收获,什么都值了。” “是啊,怕大雨冲坏了墓室,我们日夜赶工,终于挖出了青铜方尊。那日子, 真不是人过的。”他仔细看着她,忽然道:“小渝,我们结婚吧。” “厄?”她并不意外,却还是愣了一下,“怎么?你家里同意了?” 宁尘摇头,神色黯然,“日本人占了密云,失去联系已经很久了。” “啊?”纪渝一惊,“那怎么办?” “不知道。”宁尘苦笑,“只希望他们及时逃出去,我正托人在沈阳打听,如 果他们离开,多半是去了满洲。”他叹口气,握住她的手,“小渝,我现在只有你 了。姨奶奶昨天跟我商量,说要给爷爷冲喜。一来爷爷不能等,二来现在的局势… …,我想,就答应她吧。” 纪渝一时没有说话,她的眼睛望着宁尘身后,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高大身影。 “你说怎么样?小渝。” “什么怎么样?”她深思恍惚。 “结婚啊,我们结婚吧。” 两对目光在空中交汇,他面无表情,她笑容微涩。 宁尘终于发现身后有人,他转过头,看见纪川背光而立,看不清他的脸。 就在这时,他听见纪渝在身边说,“好的,我们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