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爷子的身体不能等,匆忙间没有太多选择,婚期定在了六月初六。 只剩下十来天功夫。日子一定下来,纪府上下炸了锅一样的忙乱起来。 纪川是长孙,纪渝是长孙女,两人在同一日嫁娶,联姻的又都是名门望族,纵 使仓促也决不能马虎。姨奶奶要照顾老爷子,还要主持装饰喜房,邀请亲友,虽说 非常时期一切从简,纪家落户浔江上百年,根深叶茂,纵然简,也简不到哪里去。 长房太太佩英带着女眷们安排府中人手,教导年轻丫头们喜事的礼仪,什么话 该说,什么话要忌讳,什么人要格外尊重等等。顺蓝采买一应所需事物,顺白处世 圆滑周到,负责门面上的迎来送往。就连平日里不理家务的二太太叶紫苏,也开始 忙碌着为一双儿女定制礼服。 没有参与其中的,只有顺风和川渝兄妹。 顺风监管着航运局,无暇顾及。纪川除了照料爷爷的病情,管理汇集分发赈济 灾民物资外,还帮着叶远志给灾民诊病消毒防疫,每天早出晚归连吃饭的时间都没 有,常常好几天见不到人影,阖府上下,他居然是最忙的一个。 纪渝最轻闲。突然间生了一场大病,虽然好的快,几天就下了床到处乱跑,见 了人照样叽叽刮刮说说笑笑,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就两三天的功夫,眼看着人就瘦 了下去,下巴也尖了,两只大眼睛衬在小脸上显得越发的楚楚动人。 姨奶奶忙得昏天暗地,偶一抽空,见她这个样子,吓了一跳。找来水晶盘问, 到底二小姐哪里不好了。水晶不敢说出实情,推说不知道。姨奶奶没有办法,只能 赶着纪渝回屋里养着,不许出来乱跑。又让人每天炖了燕窝鸡汤送过去,盯着她喝 下,务必要在婚礼前养胖些才行。 纪渝反对无效,被关在院子里,也乐得轻闲。 只有纪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水晶悄悄找过她,说二小姐人前嘻嘻哈哈没什 么不妥,可是没人的时候,常常发呆。吃饭的时候也没有心思,一顿饭,吃的时候 少,看的时候多。有一天早上起来,水晶进去服侍,看见纪渝坐在窗边出神,床上 整整齐齐,一丝不乱,竟是一夜没有睡过的样子。这样折腾自己,怎么能不瘦? 她心中暗急,可是全家都忙的人仰马翻,不可能再去给姨奶奶他们添麻烦。灾 民里有疫症出现,纪川已经两天没有回过家,更是不能商量。纪宁急得直跺脚,却 也无法可想,远远看见宁尘过来,还要避开。 纪渝正在试喜服。负责的老妈子看着她身上松松垮垮的大红褂子,连连叹气, “我说二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前天来试,说大了,照着尺寸改小,今天来,又大 了。不是我说,你可不能再这么瘦下去了,你看这身上还剩下几两肉啊?看着都让 人心疼。” “是吗?”纪渝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笑的没心没肺,“这样多好,我的腰越来 越细喽。以后穿旗袍才好看啊。” “哎,这姑娘家爱俏,也不是这么样的啊。”老妈子无奈,转头看见宁尘进来, 忙笑道:“宁少爷你来的正好,快劝劝二小姐吧,大日子就临近了,这一口气的掉 肉可怎么办啊。” 纪渝笑着挥手,“宁尘别理她,好不容易瘦一点,这妈妈就老在耳边念。” 老妈子也笑,“你们小两口说话吧。我再回去吧着褂子改改,这回多收半寸, 看着二小姐七天后还瘦。” 宁尘等老妈子出去,把门关好,上前一把把纪渝抱在怀里,用手掐着她的腰比 了比,“真是又瘦了。不过瘦点好看。” 纪渝推开他,假装生气,“你嫌我胖?” “没有没有,”他不让她跑,亲亲她的脸,“当然没有了,现在最好。” 纪渝垂下头,避开他的唇,眼睛瞥倒他手中的信封,“这是什么?” “大哥今天让人给我送来的,一封日文信。他让我看看里面说的是什么。” 纪渝想起来了,“噢,对,我记得。当时大哥就说要给你看,结果爷爷病,我 病,乱了这些天,大哥大概也忘了,到现在才想起来。”从他手上拿过信展开,一 边问道:“里边都说什么?你看了吗?” “看了。”他也不放开她,环住她的身子,就着她的手指着信纸,教她认日本 字,“这个是满洲,这个是皇帝,这个是臣民,这个是大东亚共荣圈。” “等等。”纪渝打断他,“这信里说什么?” “别激动。”他含笑拍拍她的头,“这封信是康德皇帝写给满洲贵族的,号召 大家为大东亚共荣圈奋斗。” “康德?伪满洲皇帝溥仪?为什么那个日本人会跑到这里来?难道这里也有满 洲贵族?”她回过头上下打量他,挤挤眼,“真是,我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他哭笑不得,“让你别乱说了。这话传出去,别人难免会信。还是小心点好。” 纪渝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吐吐舌头,不敢多说。 宁尘问,“这信你们是怎么拿到的?” “从一个日本人身上。” “那日本人呢?” “不知道。”她毫不在乎,突觉奇怪,看看宁尘,“你问那么清楚干什么?” “只是好奇。” “真的?”她将信将疑。 “别说这些了。”宁尘抢下信纸,“让我好好抱抱你,从明天开始就不能见你 了呢。” 浔江的习俗,未婚夫妻婚前七日不得相见。 “不要啦。”纪渝推他,“又不是没分开过。你去寿县,一去十几天,不也没 事吗?” “小渝,”宁尘忽然郑重起来,“这次回来,有种感觉,好像什么事情不一样 了。可是又说不出是怎么回事,我担心……” 纪渝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你放心,什么都不会变。” 宁尘看着她,半晌一笑,“那就好。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局势,什么事情都很 难确定。我的家人生死不明,我只有你了。” 纪渝迎着他的目光,涩涩的笑了一下,“我,也只有你一个啊。” 她移开目光,望着窗外的艳阳。真的只有宁尘了。 那一夜大哭之后,她偎在兄长的怀中睡去。当她醒过来,躺在空荡荡的屋里, 鼻端还有他的气息缭绕,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心中无比空旷,从那一刻,她知道, 她将把这份感情压倒心底最深最黑暗的地方,紧紧守护着。这于她并非难事,她从 小就知道该如何守护心底的秘密,只是要将最亲近的大哥也变成秘密,她心痛如绞。 即使大哥离开的那十年,她也从未有过这样伤痛的感觉。只想和大哥在一起, 不离不弃。有时候,她不禁想,如果他们不是兄妹,不知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但立 即,她就甩掉这个念头,因为他是她快二十年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一切的快乐都 来源自他。她所有的秘密他都知道,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怎么能想象一个没有他 的残缺生命呢?所以还是兄妹好,以兄妹的名义分享彼此的生命。她知道自己的想 法惊世骇俗,但是世俗并不能带给她快乐,那样安心踏实的喜乐,只有兄长能带给 她。 原想这样一辈子也好。直到那一夜,受了惊吓的她,发现单纯的拥抱已不能安 抚自己的惶恐,她想要更多。当兄长吼出逆伦那两个字的时候,连自己也吓坏了。 她努力想忘掉当他们喘息想闻时的激荡欢乐,她告诉自己那与情人间的亲昵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当宁尘拥她入怀的时候,她只感到了冷漠与麻木,如此不同。她很迷 惑,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当纪川告诉她,只是兄妹的时候,她才知道,情人间的感情,发生在兄妹间, 如此震撼,那种不伦罪恶感所带来的震荡中同时包含了甜蜜与苦涩。那一瞬间她突 然明白,她不可能同时得到兄长和他的爱情。她发问的同时,把他逼上了绝处,逼 的他必须选择,是放弃他们之间的亲密,还是妄顾世间的伦理道德。他其实没有选 择余地,她也明白。但为何就是情不自禁,无法释怀? 窗外残阳似血。这一个夏季还未开始,便已结束。 老爷子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第二次中风,令他左边身子完全无法动弹,从此 便卧床不起。他一生是个要强的人,如今事事靠人扶持,诸事不顺遂,难免脾气暴 躁,情绪不稳,每发一次脾气,血压就升一次,叶远志和纪川两个人极其头疼,却 也毫无办法,只能反复叮咛身边的人,千万不能惹老爷子生气。 人人都怕老爷子发火,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纪渝。也不知为什么,生病前 老爷子也不过格外疼这个孙女些,现在却是怎么看她怎么高兴,每次发脾气,只要 请了来,清清脆脆几句话就立刻将老人家哄的回心转意,喜笑颜开。 因此纪渝出嫁前的几天,除了坐在屋里喝鸡汤养肉外,就是去老爷子那里打转, 不知不觉,时间也过得飞快。 六月初五晚上,浔江的风俗,母亲要为女儿送嫁。 叶紫苏带着翠翘,捧着一个黄铜匣子,进了纪渝的房间。 她刚沐浴完,正坐在桌边,支着腮帮子发呆。乌黑油亮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发 稍还滴着水。看见叶紫苏她门进来,忙站起来,垂着头,一语不发。 叶紫苏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笑着冲翠翘说:“你看这孩子,平日里跟刺猬 似的,这会子倒蔫了。” 翠翘抿着嘴笑,“二小姐怕是害羞吧。” “过来吧,你看看,头发也不擦干了。病刚好,自己不小心,还这么大意。出 了嫁,就没人照顾你了。” 纪渝静静走到叶紫苏身边,任她用干布将头发上的水擦干,又用桂花油润了一 遍头发。纪渝坐下,翠翘给她用白棉线绞面,叶紫苏在一边徐徐的说着婚礼洞房要 注意的事项。 纪渝不发一言,静静听着,玉雕一样坐在那里,任翠翘在她脸上动作。 绞完面,就要点眉。叶紫苏站在翠翘身后,看着她在女儿脸上一点点描画出两 弯新月般的眉。看着镜子里女孩点漆般的明眸,衬着柳叶弯眉,白玉肌肤,说不出 的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叶紫苏叹口气,弯下腰与女儿脸贴脸,看着镜子,啧啧叹道:“翠翘啊,你看 看小渝长得多像我?看看这眉眼,这鼻子,还有这脸蛋,嫩的就快能掐出水了。唉, 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看着她,才觉得自己老了。” 纪渝默默盯着镜子,与母亲的目光在镜中相交。她微一偏头,拉开距离,不让 两人脸颊接触。 叶紫苏缓缓站直,眼神深奥难懂。 终于,她让翠翘拿过那个黄铜匣子,“好了,最后要交代的,就是这黄铜匣子 了。这是我出嫁的时候我母亲给我的,如今再传给你。里面的东西,今晚务必看完。 你明白那是什么吗?” 纪渝朝那匣子看了一眼,突然明白了里面装的什么,不由红了脸。微微点了点 头。 “早点睡吧。明天一大早就要起来梳头呢。我先走了。” 纪渝站起来送她到门口,看着她们出门,忽然唤了一声,“娘。” 叶紫苏停住,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孩子突然对她充满 敌意,这一声娘,便很少叫起,即便是大人们要求,也叫得不情不愿。上一次这么 主动叫娘,是好几年前了。 纪渝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才说:“谢谢。” 突然间,叶紫苏便觉得有什么涌上喉咙,她轻咳了一下,“这有什么好谢的, 傻孩子。” “娘。”她又叫。走下台阶,到母亲身边,上前轻轻抱住她,“谢谢了。” 叶紫苏慌忙挣开她的拥抱,强笑道:“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快休息吧。明 天可是大日子。”说着匆匆走出院子,步伐飞快,仿佛在逃避什么让她震惊的东西。 纪渝看着母亲与翠翘的身影隐在夜色中,幽幽的叹了口气。 天上群星璀璨,冷月如钩,仲夏的夜,充斥着清风虫鸣,还有江滨特有的似有 若无的涛声。 纪渝发了一会呆,低低叹了口气,正要回身进屋,突然院门外老榕树下,有什 么东西牵住了她的目光。 她走到院门口,看的真切,霎时间脸上血色尽退,一声呼唤险些出口。 对面几丈外,大榕树下,立着个青衣长衫的熟悉身影。树影婆娑,月光穿透枝 叶洒在他的脸上身上,他几乎与那大树融为一体,只有随着微风轻摆的衣角泄漏了 他的伪装。 他看着她,有些吃惊,没想到她竟然会注意倒自己。他想躲开,然而当两人的 目光相遇的时候,便再也无法动弹一分一毫,他只得沉着气,与她对望。 时间如同停止了一般,将他们两个都凝固在了原地。迎面扑来的巨大悲哀压得 他们喘不过气, 月光下的她,散发着晶莹的光,月白色的旗袍,在黑夜中清楚的勾画出她消瘦 的身形。风中飘送着淡淡桂花油的味道,那是新嫁娘才会用的东西。 他们长久的对望,忘却了时间地点。没有人动,甚至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夜 风在他们之间回舞,虫鸣啾啾,月影扶疏,象是在他们之间搭起了一座无形的桥, 又象是建起了一堵无形的墙。 不知过了多久,纪渝黯然回神。最后看了他一眼,她转身,步子沉的几乎迈不 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踏上了台阶。 她慢慢回身,握住门扇。他还站在原处,目光追随着她,一动不动。 门轴似乎有一千年没有上过油了,沉重艰涩的象是两道石门。 她咬着牙,将门合拢。 直到最后一刻,他的身影仍在那里,长长的衫脚在风中飘动。 纪渝靠在门上,半晌,才似攒足了力气,走到床边坐下。她静静的打开黄铜匣 子,里面是一卷卷图画,画中尽是裸了身体的男女拥抱缠绵的身影。她麻木的翻看, 一张又一张,很认真的研究。 桔黄色的灯光映在窗上,透过窗缝钻出去,洒满院落,与天上星光辉映。 榕树下的身影立了通宵,到东方泛白,才缓缓离去。 清晨的第一声鸡鸣,像炉子上的火,将整个几家大宅,甚至是整个浔江古镇燃 至沸腾。 蜂拥到纪渝屋里的老妈子和年轻媳妇,在看见新娘子眼下深深的青影的时候几 乎全体呆住。她的面色到还是好,可是怎么也掩不住憔悴脸上,一点新嫁娘的喜气 也没有。佩英频频跺脚,“我说二姑娘,你这个样子,可怎么见人啊。” 纪渝笑的腼腆,“昨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结果就成这个样子了。大伯母,可 真对不起了。” “这可怎么办呢?颜色这么深,打粉也盖不住啊。” 还是叶紫苏冷静,看了看,挥挥手,“来不及了,先梳洗了再说,反正盖上喜 帕,什么也看不见。” 大家一想也是,匆匆忙乱起来。 当地的规矩,女儿出嫁前,要先给家里的长辈敬茶,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然 后由父亲给女儿盖上盖头,送上花轿。 纪渝没有父亲,长兄如父,就要由纪川来给她盖喜帕。 这对两个人来说,不谛是另一种煎熬。 纪川一大早就来给老爷子磕头。 姨奶奶见他满眼红丝,虽穿着大红的喜服,也丝毫不见以前的丰神俊朗。不由 叹气,“这孩子,这些日子也真难为你了,你看看累成什么样了,大喜的日子,一 点新郎官的喜气……”后面的话没敢说下去,到底犯了吉日的忌讳。 老爷子虽然行动说话不方便,耳目倒还聪明,一听这话,已经变了脸色,正要 发作,忽然看见门外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着龙凤喜褂的女孩进来,不由一怔,也忘 了发脾气,看着那张轻灵粉嫩的小脸,发起呆来。 姨奶奶已经笑起来,“从哪来得的小媳妇,这么漂亮,真是人靠衣妆。平日里 看惯了也不觉的,现在才发现小渝丫头还真是俊俏。” 纪渝已做了新娘打扮,一头长发拢在脑后挽成髻,簪着合欢花金银双股钗,素 净的小脸上淡施脂粉,朱红的法国唇膏越发衬的她容颜如玉,姿容灿烂。 纪川盯着她,几乎无法移开目光,周围的人在说什么,干什么,已不重要。他 和她都穿着喜服,两人比肩而立,一派喜气洋洋,新郎官和新娘子,同处一室,各 怀心思。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满脸喜色,唯独作为主角的他和她,要强颜欢笑。 她跪在老爷子面前,恭恭敬敬的献茶,恭恭敬敬的叩头,垂着头听姨奶奶代爷 爷叮嘱些为妻之道。 旁边看着的三婶扯扯大太太佩英的胳膊,偷偷笑道:“这个囡囡平素皮的上天, 现在老实的嘞,像换了个人似的。” 佩英看了她一眼,撇着嘴角笑,不说话。 纪渝给爷爷叩完头,站起来,走到叶紫苏跟纪川身边,跪下。 纪川微微侧了侧身子,他这是代父亲受妹妹一拜,因此不能免,却也不能全受。 纪渝盈盈叩拜,向叶紫苏敬茶,始终低低垂着头。终于,她将茶盏捧到纪川面 前,“哥,请用茶。” 他伸手去接过,冷不防她突然抬起眼,寒星一般的目光直直射穿他。 纪川突然手一哆嗦,半盏茶就溅出来。 “哎呀,怎么搞的。”叶紫苏轻呼,不知为什么,语气中却一点诧异也没有。 “哦,是我不好,没拿稳。”他急忙说,再看纪渝,已经又垂着眼,走到大伯 父和大伯母面前。 终于所有的长辈都敬到了。纪渝回到兄长面前。 纪川愣愣看着她,直到叶紫苏轻轻拉他的袖子,才回过神来。 他接下姨奶奶递过来的喜帕,轻轻抖开,一只金线绣的彩凤迎面扑过来,辉煌 灿烂,振翅欲飞,几乎刺痛他的眼睛。 她跪在他面前,低着头。他只能看见她油光水亮的发顶。 花轿就在门外等着。 喜帕悬在她的头上,有一瞬间的迟疑。这艳红的帕子一旦盖上,再拿下来的时 候,她就是另外一个人的妻子了。她再也不会对着他撒娇,对着他使气,她的喜怒 哀乐,都将由另一个人分享,再与他无关。 他的手缓缓落下。 感觉到降临头顶的阴影,她蓦的抬眼,迎向他。 这一次,他定住心神,回应她的注视。 长长的流苏牵引着那块红布,阻断了他们的眼神交流。 纪川松了口气,看看周围的长辈们,弯下腰扶起妹子,“来,上花轿吧。” 纪渝恭顺的由他搀扶着,走出门,早有喜娘侯在轿子旁边,见他们出来,立即 打起帘子。纪川把她送进去,向后退一步,轻轻道:“走吧。” 吹鼓手拉弄起来,原本在外面等得昏昏欲睡的几个孩子也来了精神,轿子颤巍 巍的抬起来,在孩子们的欢呼声里出了庭院。 大家都跟着轿子涌出去,连姨奶奶也送到了院门口。 纪川退回屋里,突来的心痛让他的双腿酸软,几乎站立不稳。 就这样,亲手,把她送上了别人的花轿。他嘲讽的笑,纪川啊纪川,你究竟有 什么不平?你究竟在难受什么?他是你的妹妹啊?血亲妹子。除了这样,还有什么 更好的办法?难道就任由两人间的情潮泛滥,铸成大错? 可是为什么心中苍茫,与屋外那鼎沸人声格格不入? 象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回头,看见爷爷坐在太师椅中,斜着眼,歪着头,目 光如炬的看着他,咧向一边的嘴象是在讽刺他。 宁尘在浔江没有家,他自己出钱,在纪府不远处的三和塔附近租了一幢两进的 院子。婚后两个人就将搬过去住。但既然是冲喜,喜事就要在纪府办,洞房也是要 在纪府过,两个洞房比邻,这才是双喜临门。 所以纪渝的花轿,从后门抬出了纪家,绕着镇上走一圈,还要从正门送回纪府。 镇上的灾民还有很多,前些日子,纪川为了防疫,吃住都在灾民聚集的几条街。 他用的是西药,寻常急症见效快,人又和蔼,监管的赈济物品分发也清楚公道,因 此很受灾民爱戴。这时知道是纪神医的妹子出嫁,不管受没受过他好处的灾民,都 涌过来,将花轿团团围住,无非是说些吉利话,感恩戴德一番。 纪家规矩,下人在外面不得仗势欺人,纪渝坐在轿子里,盖着盖头,对窗外一 切嘈吵恍若未闻,送嫁的顺蓝人又随和,见人多,便命轿夫缓行,如此耽搁了将近 大半个上午,才终于把轿子送进了纪家大门。 正门进去是养性堂,专用做婚丧祭祀大礼的,姨奶奶早叫人打扫装点了出来, 两对新人拜堂,就要在那里。 养性堂外是临时搭起的棚子,设了五十桌酒席,几百个宾客早就到齐了。就等 着看新人拜堂。 由于路上耽搁了,锦华的花轿倒比纪渝先到。一众宾客正等的不耐烦,见花轿 抬进来,立即伸长了脖子,要看养性堂里的热闹。 主婚人是叶远志。他年纪虽轻,在浔江却极有声望。见主角到齐,立即吩咐司 礼的文先生唱礼,司乐的武先生奏乐。纪家大宅内外说话就热闹起来。 纪川是长兄,先牵引着锦华拜了天地父母。 然后宁尘出来。 镇上见过宁尘的人不多,只听说纪家的女婿是皇室末裔,贵介子弟。此刻他一 亮相,远远看见新郎长身玉立,一袭大红礼服越发衬的整个人面如冠玉,英姿飒爽, 都不由暗暗叫好,心道这纪家如此好的福气,生的儿女本已经是拔了尖的人萃,娶 了媳妇,是大家闺秀,也就罢了;就连女婿,也是要门第有门第,要人品有人品, 竟不知是积了几世的福气。 新人向主婚人行过礼后,叶远志往堂中一站,亮开喉咙唱道:“秉吉时,结夫 妻,上敬天地祖先,下亲骨肉兄弟,求夫妻和睦,祈子孙昌盛。今纪氏女渝,与爱 新觉罗氏男宁尘结为夫妇,天地为证,高堂为媒,情结两心,三拜成礼。第一拜, 拜天地……” 宁尘牵着纪渝走到堂口,两人正要下跪,忽听宾客中一阵喧哗,有人大声道: “慢着,先别行礼。” 所有人均是一怔,谁也想不到这个时候居然有人会出来闹场。纷纷向发话的人 看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五短身材的男人分开众人,走到养性堂门口,“我不同 意他们成亲。” 几百个宾客间立即炸出一波议论,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纪川刚送了锦华进内堂,听见外面出了事,连忙出来。只见叶远志已经走上前 去交涉。 叶远志打量了那人一下,他见多识广,眼睛十分毒,一眼便看出那人身上一身 新蓝布褂子是两截布头拼做的,一双布鞋是最便宜的摊头货,今天几家邀请的,都 是真上有头脸的人物,这个人,不可能是嘉宾。但他心思缜密,开口前先看了一眼 养性堂里的各人,见别人都还好,唯有叶紫苏脸色苍白,紧紧盯着那人,竟似站立 不稳的样子。 叶远志什么场面没见过,大姐风闻向来不好,一见这情形,立即明白大概是事 发了,心念电转,已想出了应对之道。 不容那个人再开口,他不急不缓,问道:“尊驾是爱新觉罗家的人?” 那人一怔,摇头,“不是,我是……” 叶远志不给他机会,扭头问纪家众人,“这位可是府上的贵客?” 纪川走上来,与远志并肩而站,一双锐目盯着那个人,冷冷道:“不是。” 远志又扬声问:“这是哪府上的人?有没有人出来认?” 自然没有回答。 那人急急说道:“我是……” “你是来恭喜的?” “不是。我来是……”远志的话问得十分刁,让人不能不答,还必须要反驳, 他不等对方说完,一句跟着一句的发问,那人根本没有机会说出话来。 纪川比远志还急,已经喝道:“门上怎么看的?不是宾客,不来恭喜,放进来 赶什么?” 早有两个门房上的护卫黑着脸候在一旁,一听这话,立即涌上,一左一右架住 他就往外拉。 那人存心闹事而来,料不到对手如此厉害,根本不容他开口,便被赶出去。当 下也顾不的许多,使出泼皮手段,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着破锣嗓子嚎道:“你们纪 家不得好下场,仗势欺人,拿了我女儿攀高枝,不让我们父女相认,我不会善罢甘 休,你们等着瞧……”声音一断,想是被人掴了一掌。 养性堂里的人刚刚松口气,那人不知怎么挣脱了护卫,又跑回来,“我女儿不 姓纪,我要让他认祖归宗……” 纪川大怒,喝道:“废物点心,连这么个破落户都看不住。”吓得几个护卫上 去连拉带拽,终于把那人轰出门去。那人犹自不甘,在门外叫骂连连,声音隐隐还 能传进来。 有人来闹纪家的喜事,已经是天大的意外,听那个人的话,似乎这里面还牵涉 了许多闺帷丑闻,话头隐隐指向新娘子纪渝,这意外就太令人吃惊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婚礼另一个主角纪川。纪家大少爷出了名的温文儒雅,这是 当着几百个宾客暴跳如雷,当真是前所未见。想来这是因为牵涉到了母亲与妹妹, 不免有人暗自揣测,那人说的,只怕有几分是实情。好在这些人都是有头脸的人物, 心中如何兴奋,面子上还挂的住, 事情敷衍过去,气氛却已经破坏了。宾客在外面议论纷纷,养性堂里纪家的众 人面色铁青,一直僵立在那里的宁尘脸上更是黑得仿佛罩了乌云。新娘子纪渝盖着 盖头,看不见表情,只是看她红盖头上飘摇的如风中枯叶的流苏,也知道这女孩子 此刻只怕是在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下面怎么办?连远志也没了主意。 纪川走到老爷子身边,他此刻更担心爷爷的身体。老爷子闭着眼,象是睡着了, 神色倒还安详。纪川小声问:“爷爷,你怎么样?” 老爷子摆摆手,口齿不清的说:“没事,继续,继续。” 有了这话,远志立即遵行。 几乎是走过场的,一对新人匆匆忙忙的拜过了天地,被送进洞房。 双喜临门被意外的人捣乱,喜筵不欢而散,浔江镇的大街小巷平添了许多话题, 其中最为认津津乐道的,就是纪家二小姐是野男人的野种了。 锦华在内堂,听见外面的喧闹,又有丫头及时报告外面的事情,待到纪川进来 的时候,已经明白了大致的因由。 一来因为老爷子身上有病,儿孙不该嬉笑吵闹,二来因为婚礼上的意外,新婚 之夜,却没有了闹洞房的喜庆。 锦华倒不在乎,乐的清静。 老妈子们等纪川掀了盖头,说几句吉利话退出去。屋里就剩下纪川与锦华。 原本就十分熟稔,没了别人,锦华也就不再拘束,看见纪川拿着盖头坐在那里, 便静静站在一边。 纪川抬头看看她,若有所思的一笑,“我是在想,今天碰过两次盖头,上午给 小渝盖盖头,这会给你掀盖头。倒也有趣。” 锦华细细看他的脸色,见他虽然面无喜色,脸色倒也不至于阴沉,这才放胆道 :“我知道你心疼小渝。宁尘是个好青年,会对小渝好的。” 纪川看着她,“今天发生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是。” “你怎么想?” 锦华叹口气,“小渝妹妹,她真可怜。” 纪川忽然紧紧握住锦华的手,“锦华啊,我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一个人,但是 此刻,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杀了她。” 锦华忙劝道:“不过是个泼皮无赖,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 纪川咬着牙,摇头,“我是说,我娘。” 锦华吓了一跳,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有些失措的跌坐在床上,脑中混 乱一团。 洞房之夜,烛影摇红,大红喜烛成双成对的流着蜡泪。洞房中的两个人,相对 枯坐,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烛光一闪,“卟”的一声灭了,两人同时一愣,这才 双双回过神了。 纪川在黑暗中看着她,忽然歉然一笑,“委屈你了,锦华。” “不,没关系。”她匆忙回应。 纪川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当然有关系了,这是你的洞房,却让我破坏了。” “别这么说,这不也是你的洞房吗?”锦华说着,脸上就红了,声音也就越来 越低,几不可闻。 纪川轻轻吻上她的唇。 锦华浑身一震,想要退却,“别……” “嘘,别说话……”他堵住她的嘴,将她推倒在床上,罗帷轻扬,春光无限。 正意乱神迷间,突然听见隔壁有人“啊……”的一声惨呼,声音中含着泪意, 拖着哭腔,似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纪川浑身一僵,抬头,脱口而出:“小渝。” 锦华吓了一跳,也顾不上春情,“是小渝的声音,她怎么了?” 纪川悲哀的看着她,目光中巨大的伤痛让她几乎承受不了,心中越发着急, “川,你快去看看,小渝怎了?” 他没有动,浑身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终于,他把头埋在她柔软的胸口。 她抱住他的头,捧起他的脸,“你怎么了?” “没事。”他强笑,“今天也是小渝的洞房夜。” 锦华要愣一下,才明白,连腾的火烧一样红。 纪川抱着她,眼中闪着奇异光,“下一个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