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纪川睡得很浅,天刚透曙,便被窗外淡青的天光惊醒。他看了看身边的锦华, 见她睡得很熟,也不吵醒她,轻手轻脚下了床,穿上衣服,走出门外。 院子里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花树芬芳,凝露织艳,入夏以来少有的好天气。 他伸展了一下腿脚,就着一块空地,沉腰动肘,虎虎生风,打起一套长拳。 纪川身形高大,四肢修长,一套拳打的劲力暗敛,舒展流畅。 渐渐有人过来围观,是早起打扫庭园的仆人。纪川一个盘旋,海底捞月,凝气 收式。周围的人纷纷叫好。久闻大少爷功夫俊,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众下人 大饱眼福。 很久没有如此舒展筋骨了,一趟拳打下来,纪川已是大汗淋漓,郁结的心情倒 是发散了很多。下人们递上干毛巾,围上来赞口不绝,就连忠伯也没口的说:“大 少爷的功夫,真有老爷子当年的雄风,偏偏两个人身量模样都像,我刚才看着,还 以为是年轻时候的老爷子又回来了呢。” “忠伯你说笑话了。”纪川擦擦汗,一边笑道:“爷爷当年何等英雄气概,我 不过一介书生,哪里能跟爷爷比。” 出过了一身汗,风一吹,就觉得有些凉。纪川又跟一群人说笑了几句,便回屋 去换衣服。 姨奶奶嫌纪川以前的住处简陋,不由分说,将他们的新房,连同纪渝的一起, 安置在老太爷北屋后面的一个新院子里。 纪川走到院门口,看见里面几个丫头仆妇进进出出,知道只怕锦华和纪渝他们 都已经起身。 姨奶奶身边的张妈捧着一个木托盘出来,看见他眉开眼笑,连连道喜:“大少 爷大喜。真是人缝喜事精神爽,大少爷今天气色真好。” “张妈客气了。”纪川看看那托盘,用红色绸布盖着,便问:“这是什么东西?” 张妈轻轻把绸布掀看,笑着说:“这可是好东西,新娘子的贞节。”她不等纪 川仔细看,便又匆匆盖上,“大少奶奶已经起来了,少爷快去吧。别冷落了新娘子。” 纪川看不真切,只恍惚瞄到托盘里是两条白绫,分别绣着红色的花,一愣,见 张妈已经走远,便有些纳闷。 电光火石间,仿佛一道闪电劈中他的脑子,他突然想明白那是什么了。两条白 缎,上面根本不是绣的花,是两个女孩处子之血。 不知是为什么,刚才打完拳的酣畅淋漓便烟消云散。他的心思有些恍惚,眼前 老晃动着那白绫子上的红色血迹,分外的刺目。 迎面出来一个人,朱红色的人影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一惊,倏然回神,抬头 一看,却是纪渝垂着头从自己房里出来。 两个人同时一怔,纪渝已经笑出来,“大哥,怎么这么早起来?” 纪川淡淡一笑,“睡不着。你不也起个大早吗?宁尘呢?还在睡?” “嗯。已经醒了,不愿意起来。” 纪川不由失笑,“怎么还贪床啊?”他仔细打量妹子,见她已经换上少妇装束, 头发绾在脑后,一袭朱砂红的立领龙凤褂,站在房檐下,迎着晨风,俏生生,仿如 一朵玫瑰,竟美艳不可方物。心下稍觉宽慰,总算宁尘没让这女孩吃太多苦。 纪渝不说话,只一味微笑,眼睛望向天边朝云,裙摆飞扬,神情缥缈。 纪川忽觉不妥,不知为何,心中不安渐生。 “小渝?” “嗯?”她回头,灿然一笑,“怎么?” “昨天的事情,宁尘他有没有为难你?” 她又轻又急的摇头,“没有,他什么也没说。” “一句也没提?”她越是否认,他就越觉得不安。 “没有。” “那他都说什么了。”这话一问出口,他立即就知道错了,一时间涨红了脸, 心中绞痛。她不再只是他的妹妹,还是别人的妻子,他们之间不再亲密无间。 纪渝却仿佛没有察觉他问的不当,低低叹着,“那一晚娘给我送嫁,我抱了她。 因为突然发现,其实我们真的是母女,模样性子都那么像。哥,我……现在好怕… …” 她停下来,沉默着,很久没有说话。久到纪川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了。她忽 然抬头,看着他,深深吸了口气,“我不会学她。” “什么?”纪川有一瞬间的迷惑,旋即明白,她是在说母亲的私情。 “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因为我受伤害。”她低低的笑着,目光变得温柔。 纪川觉得自己陷落在她的笑容中,浑身冰冷,直到这一刻,才真真切切的明白, 他永远的失去她了。 “大哥?你怎么了?”纪渝抬头,看见兄长脸色苍白的不像话,吓了一跳。 “我要去看看你嫂子,她这会应该起来了。”他匆忙应付着,落荒而逃。 纪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深沉难懂,过了许久,才回身出了院子。 锦华正在镜前梳妆,看见丈夫失魂落魄的走进来,愣了一下,连忙到了杯茶给 他,拉他坐在椅子上,“这是怎么了?大清早,怎么这个脸色。” 纪川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吸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他问:“锦华,你愿意 抛下这里的父母兄弟,跟我回法国吗?” “什么?”锦华吃了一惊,“法国?”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去一个人 地生疏,语言不通的地方? “怎么想起去法国了?” “那里的生活简单。相信你会喜欢的。” 锦华认真看着他,“你决定了吗?你真的想去吗。” “决定了。”纪川温和的回应她,心中冲自己鄙视的笑,真是胆小鬼,终于还 是要逃避。 “那就去吧。不管你去那里,我都会跟你一起。”锦华平静的说,语调中有不 容置疑的确定。 纪川望着她,温柔的替她将颊畔零碎的发丝敛到耳后,“谢谢你,锦华。” 忽然有人敲门,声音急促,“大少爷,大少爷,你快去看看吧,老爷子出事了。” 两人同时变色,纪川打开门:“怎么回事?别着急,慢慢说。” 事情是这样的。姨奶奶一早起来,见老太爷还睡着,以为他昨天累着了,有心 让他多休息会,便也不去打扰。到了早饭备好,再去叫,才发现他躺在那里,脸色 蜡黄,一下一下抽着气,神志已经昏迷,这才吓了一跳,连忙打发人去请纪川跟远 志。 纪川赶到,一看这情形,立即知道是气管被痰堵住了,情急之下,不做多想, 当下口对着口,用嘴把痰给吸了出来。 老爷子气管一通,剧烈的咳嗽了一阵,突然张嘴,喷出一口血了,溅了身边几 个人一身。 这时连纪川都慌了神,漱了一半的口,扔下水杯就扑过来。 想不到一口血吐出来,老爷子反倒清醒了。他看看纪川,再看看满堂儿孙,微 点点头,长叹一声,“难为你们了。我只怕是不行了。” 屋里的人一下子都变了脸色,不管真情假意,纷纷劝道:“老爷子别这么说, 你身子这么硬朗,日子还久呢。” 也不知是疲倦了,还是厌烦了,他闭着眼,一言不发。此刻看上去,这老人的 口眼倒也没有那么歪斜的恐怖了。 忽听门外有人说:“叶先生到了。”门帘一掀,叶远志匆匆进来,向众人点点 头,也不多话,立即坐下,伸出三个指头搭在老爷子的右手寸关处,细细听脉。 过了半晌才抬起头,示意姨奶奶和纪川出了门,到僻静处,劈头就是一句: “姨太太,快准备后事吧。” 姨奶奶早就准备,居然沉住气点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叶先生先给个说法吧。” “这是自然。”他转向纪川,“之前是不是痰堵了气管。” “是。”纪川一听这话,不由大是惊讶,对于舅父的医术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远志点头,“这就对了。气管堵塞,呼吸不畅,要是寻常人早就没气了。但老 爷子底子本不差,又是个要强的人,因此挣扎着,居然还能维持半日。但是也就因 为如此挣扎,伤了肺,这才会吐血。老爷子到了这地步,连肺也伤了,只怕没有几 日了。” 姨奶奶沉默半晌,黯然道:“老爷子一世英雄,竟然栽倒在这要强上,这也是 命。川儿,你跟你舅舅好好讨教,我还要去守着老爷子。” 远志看着姨奶奶走远,不由叹道:“也难为她了,到了此刻,还如此沉得住气。 不过想想,要在这个家里立住脚,还真不简单。”他向来谨慎慎言,与纪家来往这 么多年,即使是姻亲关系,也从不对纪家家事置评一个字,此刻是真的将纪川当作 自己人,这才发了一句感慨。 大概是回光反照,老爷子清醒后精神好了很多,就连口齿也清楚起来。休息了 一会,缓过劲来,他看着姨奶奶,“去找镇公所的胄先生来。” 胄先生是浔江镇上公认的文人领袖,为人刚直公正,最受浔江人的信任敬仰。 镇上人家,但凡有什么纠纷口角,找胄先生来评判,必然能让人心服口服。因此很 多人家分家产,留遗言,也都习惯找胄先生做证人。 老爷子让找胄先生,自然是自知时日无多,要留遗言了。姨奶奶再坚强,听见 这话,眼泪也忍不住掉下来。然而形势在这里摆着,趁着老爷子清醒,有些事情, 该交代,还是要交待明白,不然搞得以后兄弟睨墙,父子反面,就不好看了。 家里的人也都知道是个关键时刻,纷纷聚到主屋来,就连平时不怎么露面的叶 紫苏,这个时候也出现了。 想来老爷子已与胄先生商谈过几次,他一见到纪家来的人,立即明白,带着早 已备好的文件匆匆过来。 家人都已到齐,跪在老爷子床边,见胄先生近来,让开一条通道。胄先生向众 人拱拱手,低头看看老爷子。他比老爷子小十来岁,当年一起参加国民革命,也算 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交情深厚。这是看见当年那个带着自己冲锋陷阵的大哥躺在床 上等死,心中悲痛,并不下于纪家众人。 老爷子睁开眼睛,向他缓缓点头,冲众人道:“家产怎么处理,我在胄先生那 里早有交代,让他说吧。你们都站起来。” 清清喉咙,胄先生展开文卷,“老爷子把所有家产折算成现洋,平分做八分。 妾室白氏操劳持家,分得一分。四个儿子一人一份。”他顿了一下,看着叶紫苏, “儿子早亡,家产由未亡人叶氏继承。” 此言一出,众人动容,多数人竟是不满,三婶已经忍不住小声嘀咕:“克死夫 的女人……”顺白拉她一下,不让她说下去。 叶紫苏自己也没有想到,愣愣看着闭着眼的老太爷,神色复杂。 胄先生抬眼扫了一圈,一群人只觉如寒冰拂面,扫在脸上冷飕飕的,不由自主 收了话。胄先生继续说:“顺风虽非亲生,但管理生意,尽心劳力,向来没有自外 于纪家,也与四个儿子一视同仁,分得一份。”这个没有异议,顺风听了也颇觉满 意。 “长孙纪川一份。” 众人一愣,老爷子疼爱纪川,大家都知道,可是居然与父辈几位叔伯分庭抗礼, 也分得一份家产,这就有点过分了。就算要分,也总要有个理由吧。顺蓝忍不住, 问道:“后面呢?” “后面?”胄先生将几个人的表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最后一份,留做公 款,专用做将来顺金和孙子孙女们的婚嫁大事。” 众人面面相嘘。 胄先生继续:“所有家产由纪川主持经营,持有家产的子孙每年收取红利,并 按份额支取用度。所有子孙必须遵守一条规矩,只能分利,不能分家!” 此言一出,如同在个人心里放响一个炸弹,顺白第一个跳起来,“什么!不能 分家?那就是什么也没有,让我们吃空头?家产分八份,说的好听,其实就是让纪 川全都拿了去。” “老三!”顺蓝喝住他,咽着气问:“胄先生,那我们这些人,往后还怎么干 活?” 胄先生好像早已料到他们由此一问,微微一笑,“活还照干。大少爷不过是把 个总,生意上的事情,当然还是听各位长辈的。为什么让大少爷接管呢?因为纪家 就他一个继承人啊。” 纪顺蓝语噎,他是侧室所出,母亲本是老爷子的通房丫头,顺青在世,就比不 上二弟受宠。而自己膝下也只有顺宁一个女儿,还不如顺白。顺白倒是有两个儿子, 年纪都太小。 纪川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孙,这个继承人的身份原没有人跟他争,各人不过希望 能分到些家财,也算没有白费心。料不到老爷子居然来这么一招,效仿上海洋行的 规矩,将家产分股,大全在纪川手里,个人为了自己的红利,仍要尽心竭力的去干, 也难怪有人心中不服。大太太佩英见丈夫说不出反驳的话,冷冷一笑,吊着嗓子说 :“这年头,干的好不如生的好。算了,谁让我们命苦呢。” 顺白脑子转的快,心中算计了一下,家产平分八份,一份公款,剩下七份,姨 奶奶母子,叶紫苏母子就占去了四份,他们几个人在怎么反对,也是少数。他看出 来今天是没办法讨的好处,立即收帆,笑道:“老爷子也有老爷子的道理。不管怎 么说,大家都还是一家人。大家精诚合作,老爷子心里也踏实。” 他笑笑,看着纪川,“川啊,以后三叔可就仰仗你了。” 纪川带着一种孙子辈的立在后面。他心里正在转心思,听见顺白这么说,连忙 道:“三叔你着折杀我了。”向前膝行两步,“咚”的一声跪下,“只是孙儿不孝, 能否请爷爷收回成命?”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就连老爷子也睁开眼,目光锐利的盯着他,“为什么?” “我已决定带锦华去法国了。” 祖孙两人目光相迎,纪川只觉心惊,爷爷眼中是了然,也是不赞同。那样的目 光,令他满心不安,如坐针毡。 “爷爷……” “不用说了。”老爷子打断他,“你是这个家的继承人,从明天起,就是家长! 该有什么责任,不用我说了吧。” 纪川呆住,家长,好大的一顶帽子。“可是爷爷,我对家里的事情一点都不熟 悉。还是让大伯父……” “川儿!”姨奶奶终于忍不住插话,“这是什么时候?你就不能让你爷爷省心 吗?” 纪川一震,抬头,看着爷爷。 老爷子合上眼,“胄先生,麻烦你继续。” 还有?几个人互看一眼,不知道老爷子到底还有些什么安排。 这次连胄先生都有些为难,他看了看老爷子,“大哥,你确定吗?” 老爷子不言语,挥挥手。 胄先生无奈,看了一眼纪渝。 纪川突然又不好的预感。 “纪渝,虽然不是纪家血脉,但也是孝顺。我一向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孙女,有 生之年看到她出嫁,心满意足。望她跟随夫君,好好过日子,遵守妇德。” 纪川只觉耳边焦雷般一声炸响,几乎摔倒。他回头,看见纪渝垂首站在那里, 脸色白得吓人,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血丝从牙缝里渗缓缓出来。宁尘站在她身边, 皱着眉头,脸色阴沉,目光古怪。 “为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发着颤,不可置信。 纪川认出那是母亲,可他没有回头,他此刻没有力气将目光从纪渝身上挪开。 一只小手握住他,他茫然回头,看见是锦华,正满眼仓皇看着他。他冲她勉强一笑,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叶紫苏又问了一声:“为什么?” 十几个人的大屋,鸦雀无声,连后面挨得直打盹的几个孩子,也察觉此刻气氛 凝重的几乎喘不过起来,都瞪大了眼睛,动也不敢动一下。 老爷子又睁开眼,“因为她母亲不守妇德!” “那你处置我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你不是一直喜欢她吗?”她提高了声 音。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从没有人这样跟老爷子说过话。 “因为,”他看着她,目光凌厉,“你是纪家的媳妇,她什么也不是。” 忽然后面几个孩子惊呼一声,纪渝腿一软跌倒,踉踉跄跄,带倒了一张椅子。 “小鱼!”纪川一直注意她,此刻不及细想,扑上去把她搂在怀里。 宁尘在一旁说:“大哥,你可真关心她啊。” 纪川面现怒容,“她是我妹妹!” 雪白的脸色,被朱红的裙褂衬得异常惨烈。极度震惊后是心如死灰,纪渝倔强 的推开纪川的怀抱,站起来,冷冷的看着满面痛心的兄长。 锦华默默扶起纪川。 宁尘冷笑,“原来大家族是这么算计人的,今天算是见识了。小渝,人家不承 认你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走!”言罢再不多等,转身出了门。 纪渝也跟着出去。 纪川愣在当场,妹妹眼中的冷寂让他从头凉到了脚,六月天里,竟觉得刻骨的 寒冷。 锦华推推他,“还不快去追。” 纪川这才惊醒,忙奔出门外,看见宁尘大步离去,纪渝跟在他身后,快步追着, 娇小的身形,无比的苍茫。 “小鱼。”纪川拉住她,“你……” 纪渝目光终于移到他身上,她眼神清冷,看不出一丝情绪,“我曾经痛恨身上 的那一半血。我安慰自己,至少,还有一半跟你一样。至少,我感激娘,让我和你 分享了同一个血缘。可是现在,我痛恨她,痛恨跟这里一切的联系。从此后,我不 会再跟这个家有一丝的联系。我不想再见到任何纪家人!” “我能?小鱼,连我也不行吗?” 纪渝看着他,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潮意,“你的小鱼,从今天,就死了。” “你说什么啊!”他在也顾不了那么多,将她楼入怀中。 “大哥,请你放开我妻子。”不知何时,宁尘来到他们身边。 纪川一惊。 “小渝,过来。”宁尘的声音无比阴森。 纪渝挣脱他,走到宁尘身边。 他揽住她的肩,眼睛却看着纪川,“我们走。” 纪川僵在那里,看着两个人离去,只感到惊恐。宁尘的反映太过冷淡,或者, 应该说阴森。而纪渝,他心中一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心被一直疼爱她的爷爷 凌迟。 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突然袭来的怒火将他整个人席卷,焚烧着他的理智,一股强烈的 冲动涌上来,他迫切的想捣毁什么,似乎只有籍着破坏,才能宣泄心中的悲愤。 锦华赶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丈夫一拳拳往身边的一座假山上砸。一时间,只见 石屑纷飞,没几下假山便轰然倒塌。她扑过去,抱住他的手,看着那一片血肉模糊, 眼泪就往外涌,“川,你这是何苦?” 纪川仰天长叹,“锦华,你要看见小鱼刚才的神情……我恨不得这假山是他们。” 他们是谁?锦华心中一凉,她当然明白。 叶紫苏还跟老爷子僵持着。大概因为纪川纪渝两对夫妇都离开了,顺蓝顺白他 们倒是轻松了不少。顺白劝道:“二嫂,老爷子待你不薄。你看,该你的,一分不 少。小渝儿虽然可爱,可是到底……这话我本不该说,可是我们纪家能容下你们母 女这么多年,这份气量,我看别人家就没法比。” 紫苏倏的回头,目光清寒:“你不用在这里落井下石!容不容的下我,也不是 你说了能算的。” 老爷子慢悠悠开口:“你们都给我听着,紫苏她还是纪家的媳妇,川儿的母亲, 不管她德行如何,你们都不许作践她。”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愣。此刻连姨奶奶,胄先生这些人,也弄不明白他到底 在想什么了。他分明早就知道纪渝身世,却佯装不知;明明十分疼爱孙女,却在这 里公开不承认她;明明责备儿媳妇的德行有亏,又一力回护她;他赶走她的女儿, 却把整个家族交给她的儿子;这个老人,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弄明白。 叶紫苏却毫不领情,“你以为这样就算了?我会恨你一辈子!” “弟妹!你别太过分。”顺蓝终于看不过眼。 紫苏看着他冷笑,“过分?带着弟弟去抽大烟就不过分?弟弟尸骨未寒,就去 骚扰未亡人,就不算过分?” 顺蓝一呆,想不到陈年旧帐突然被翻出来,脸色变幻不定,一是竟不知该说什 么好。佩英突然跳起来,啪的甩了叶紫苏一巴掌,“狐狸精,你果然不安分,勾引 顺蓝。” 叶紫苏躲闪不及,挨了打,却神色不变,一味冷笑,“勾引顺蓝?偷腥的猫还 用鱼去勾引?他到想!也配!” 一时间几个人吵成一团。 姨奶奶喝道:“都住口!这是什么时候,你们非要把老爷子气死吗?” 众人这才发现老爷子闭着眼,浑身抖个不停。顺蓝扑到床边,“爹,爹,是儿 子不孝,你老别生气,儿子错了。” 老爷子长叹一声,也不睁眼,挥挥手,“都出去吧,让我静静。胄先生,真是 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 胄先生淡然一笑,“不用客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拱拱手,率先告辞。 老爷子又对姨奶奶说,“瑞馨啊,你也去吧。帮我把川儿那孩子找来。” 顺白顺蓝几个人走在门口,听他这么说,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便看看冷着脸 跟着他们退出来的紫苏,用力的哼了一声。 这一场扰攘,变故迭起,风波不断,纵然早已有所准备,还是令人伤神伤心。 纪老爷子全凭一口气撑着,才控制住局面。此时让众人出去,实在是人已经到了强 弩之末,想再多坚持一分钟也不能够。 听着众人脚步渐渐远去,他甚至也逐渐模糊。思绪飘飞,不知道到了那一处, 朦朦胧胧中,似乎看见一个艳装少妇,面带娇羞,眉目含愁,侧身而立。他心情突 然激动起来,恍惚间就到了近前,少妇看见他,突然面现怒容,伸手便要推开他。 他一把抓住少妇的手,轻声问道:“你还在怪我吗?” “爷爷?” 老爷子蓦的睁开眼,看见纪川站在床边问,“你说什么?” 原来是梦。 他疲惫的摇头,过了半晌,才问:“你一定恨我吧?” 纪川不语。 他叹口气,“你怪我对小妞狠心?我跟你说,人不得不信命。我是为了你们好。” 他看看纪川,眼光突然变得十分温和,“川儿啊,这些人里面,我最疼的就是你。 你的名字,都是我取的……” “爷爷?”纪川发现他双颧赤红,语声渐弱,忙过去翻开他的眼皮,见他瞳孔 渐渐焕散,心中一沉,连忙掐他人中。 老人“嗯”的一声睁开眼,迷离的看着周围,低低唤道:“志松……” “志松?”又是志松,“爷爷,你要见志松?我去找他来。” 老人眼中一亮,瞬间仿佛燃起一盏火焰,然而几乎是立即,那火焰便黯弱下去, “不……” “爷爷……”纪川轻轻呼唤。 “唉……”老爷子不易察觉的叹出一口气,便再没了声息。 刹那间,纪川只觉一片茫然,既无悲痛,也不震惊,心中只是麻木。脑海中翻 腾的,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印在心上的情形。从小,便被爷爷养在身边,父亲倒是 不常见到,记忆中全是爷爷如何叫他读书认字,如何带他扎马步练拳脚,还有爷爷 带着他,去泅渡长江,往事历历在目,时光却如白驹过隙,转瞬间,那个高大健壮, 英气逼人的爷爷,就成了床榻伤这具没有生命的皮囊。 他一惊,这才意识到爷爷真的已经离开了。可为什么心中仍然没有悲痛?只是 奇异的觉得,眼前这尸体的神情,那么平和安详满足,竟似到了人生极乐境界,令 他们这些留下来苦苦挣扎的人无比羡慕。 他呆呆坐在床边,愣愣看着爷爷逐渐冷却的身体,良久,久到了什么时候天色 暗下来都不知道。终于,有人推开房门,走到跟前看了看,然后哭喊着跑出去,紧 接着一群人又哭喊着涌进来,周围一片嘈杂混乱,人们在身边来来去去,有人跟他 说话,他也不知道回答,眼睛仍逗留在爷爷身上。有时会有人挡住他的目光,他不 着急也不动,不一会,那人走开,他便又看见了爷爷。 忙乱的人群终于散去,他看不见爷爷了,因为他们用一块布,遮住了他。 一双温软的臂膀将他纳入怀中。 锦华说:“川,我们回去吧。” 他茫然抬头,遇见她的目光,那么镇定平静,仿佛一注清凉的水,让他突然清 醒过来。 他说:“锦华,爷爷死了。” “是。爷爷走得很安详。” 他有些茫然,“我以为我恨他,他对小渝那么狠,可是他死了,我才发现,我 爱他,原胜爱我的爹。” “这自然,他一手把你拉扯大的啊。” “锦华,”他握着她的腰,“我心里难受极了。” 锦华默默揽住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忍不住滴泪,“我也是……” 纪川楼住她,无声落泪。 锦华极其温柔的抚着他的头发,伤感中夹杂着莫名的快乐,奇异的感觉一瞬间 袭来,她忍不住抬头,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仿佛被那极痛极乐的快感逼得无法呼吸。 突然,她身体一僵,隔着泪眼,透过窗棱,她看见月下空旷的庭院中,站着一 个仪态万方的身影。 纪川感觉到她的异样,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 叶紫苏一手环胸,另一手夹着烟卷,目光迷蒙的看这天上的一弯新月。脸上神 情,似喜还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