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纪家的喜事转眼变成了丧事,虽说在许多人的意料之中,变化如此之快,却也 让人措手不及。看着前一日还欢天喜地张灯结彩的纪家大门,转瞬就换上了素灯丧 裱,浔江城里老老少少又是一番议论。 婚礼是为了冲喜仓促而行,丧礼却不能如此潦草。纪家是浔江第一名门,跟哥 老会,黑白两道,军政各方,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纪老爷子曾是纵横长江一线 的风云人物,一生交游广阔,知己挚友无数,虽是多事之秋,却也不能不照应到了。 纪家上下忙的焦头烂额。 仲夏天,尸体不能久放,老爷子的身子在清名山歙木寺停了七天,下葬在纪家 坟园。葬礼过后,许多远在川,蜀,宁,汉的亲友才纷纷赶到。于是送往迎来更加 热闹,一直闹到过了六七,人群才逐渐散去。 纪川带着男丁们照应一应杂事,主持吊唁祭祀的同时,还兼顾着赈济灾民的责 任。由于长江上游阴雨连绵,汉口的大水,直到立了秋才退尽。一时灾民回不了原 籍,眼看天就要凉下来,纪川一方面庆幸夏天里没有严重的疫症发生,一方面又开 始头疼为灾民筹措过冬的费用。眼下灾民都已聚集在江堤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住 的是茅草棚子,无论如何无法抵御风寒,首要的事情,就是要筹资盖些泥墙蓬屋, 冬天也好取暖。 要筹资,当然要先从本家着手。 如今不比老爷子在的时候,家产分了八份,虽然纪川是家长,要动账房里的钱, 却也必须要经过长辈们分别首肯。为其如此,才更头疼。老爷子分家产那天,叶紫 苏把顺蓝顺白一口气得罪尽了,纪川找两位长辈商议赈灾,纪顺蓝躲着不见,顺白 满口油腔滑调,无论如何不接纪川的话头。 只有顺风,听了纪川的要求,二话不说,拿出五百块钱来。纪川哭笑不得,这 点钱,若是接济一两户灾民,倒也还有富裕,可是如今是几千户,就实在是杯水车 薪了。剩下的就是母亲叶紫苏和姨奶奶了。 老爷子逝世,开始姨奶奶倒还坚强,撑着协理丧事,结果还没过头七,便病倒 了。这一病,病势凶猛,纪川和远志两个人,中药西药交相调理,到了秋天,才勉 强下地。只是看她的样子,的确不能再操心了。所以纪川也犹豫着该不该去找姨奶 奶。 锦华看着丈夫心里思虑重重,自己也着急。便跟纪川商量,把自己嫁妆里的一 些头面首饰当了应急。 纪川苦笑,“这怎么行。我们就是再紧张,也不能动你的嫁妆啊。锦华,你放 心,这事情我来解决。” 锦华不以为然,“怎么解决?表叔出五百,那已经是慷慨了。我知道你不愿意 打扰姨奶奶,你自己那一份,能出一千也是了不得了。而且,你又不愿意去见娘。” 她顿了顿,看看丈夫的脸色。自从那一日之后,纪川对于母亲绝口不提,更从不主 动去见母亲,她当然知道他是因为纪渝的事情迁怒母亲,却也无从劝解。 纪川没说话,锦华继续道:“我们府里如果只出一千五,别人家自然不会比我 们更高,这样下来,款项还是远远不够,我当了首饰,好歹再筹一千,你也好行事。” 纪川长叹一声,“你过门才几个月?就要逼着你去当首饰?锦华,我虽然没用, 也不能让你受这样的委屈。”他站起身,“我这就去见娘。” “等等。”锦华叫住他,柔声道:“还是我去吧。你跟娘……说不定会闹僵了。” 她见纪川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忽的一笑,“怎么了?这个表情?” 纪川收回目光,淡淡笑道:“没什么,这样也好,就拜托你了。” 锦华笑,“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了?” “好,我也不跟你客气了。”他站起来,“我还要去一趟舅舅那里,他说灾民 里出了点事。你先去找娘说吧。她如果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多担待,但也别太为 难自己,就算不成,我们另外想办法。” “放心吧,我理会得。” 纪川看着她,突然道:“谢谢你体谅,锦华。” 锦华低低叹了口气,“你是我丈夫,我不体谅你,还能怎么样呢?” 纪川正跨出门口,听见她的话,脚下顿了顿,终于出去了。 远志永远那么忙。 纪川在堂里等了大半个小时,才见他擦着手匆匆出来。他原本只比外甥大了十 来岁,两个人一样的缜密性格,又并肩工作了四五个月,早已混的烂熟,见纪川来 了,也不客气,一边让伙计送上一碗凉茶来,咕嘟咕嘟喝了两口,这才缓过气来, 抱歉的冲纪川笑笑:“有个灾民被人打的吐血,我忙了半天,到底没救回来。” “怎么?谁打的?为什么?” “听苦主说,也是个灾民,也不知为什么两个人起了口角,冲撞起来,就动了 手。” 纪川站起来,“我能看看尸体吗?” “没问题。”远志带他进了诊厅,尸体孤零零躺在案子上,蒙着白布。 远志掀开白布,纪川仔细观察,突然诧异的抬起头,“腹部淤血,应该是内黏 膜破裂导致吐血,但这不应该是致命伤。”他指着喉咙,“这里,被人打了一拳, 喉骨碎裂,才是致命的伤。” “不错。”远志赞赏的看着他笑。 纪川却神情严峻,“凶手呢?” “没抓到。闯下祸,趁乱跑了。警察局还在找。怎么?有不妥?” 纪川点头,“我从小习武,当然知道,一拳能打碎喉骨,这人恐怕不简单!决 不可能是普通灾民。” “哎呀!这个我没顾虑到。”远志跌脚,一连串招呼来几个学徒,吩咐他们赶 紧去警察局说明情况,又安排人到灾民住的聚集地暗中查访,忙了半天,这才消停。 纪川说:“我看我们要得去一趟苦主家里,多少给些接济,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好像就一个老娘。”远志叹了一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后可怎么活?” 待众人都散去,远志才对纪川说:“你稍等我一会,我换件衣服,这就跟你出 门。” “舅舅。”纪川唤住他,却有些迟疑,想了半天,菜地声问道:“她最近好不 好?” 这话没头没尾,远志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着,点点头,“应该算不错了。 前天我过去给她送了点钱,她没要,好像找了份差事。人是益发清减了。” “宁尘待她好吗?” 远志失笑,“他们小两口的事,我怎么好问。不过,”他有些迟疑,“这几天 总有人看见宁尘跟人在外面混,我没亲眼见,但如果是真的,那……” 纪川目光一闪,突然道:“我见见她。” 远志盯着他,神情复杂,过了很久,才爽然一笑,“他们一直住在三和塔那里, 你要去看,就去吧。” “舅舅?”纪川颇为意外。 远志挥挥手,“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妹妹。川啊,我信得过你。去吧!苦主 那里,我去就行了。” 三和塔是浔江出名的古迹,原本是玄德寺的主塔,据说南宋高僧玄德大师曾在 此讲经授学,后来玄德寺毁于战火,只有三和塔留存了下来。 三和塔周围的几条巷子,住的是些小生意人以及一些落魄文人,民风倒还平和。 当初宁尘提出要在外面租房子的时候,还是纪川亲自帮他们选了这个院子,图的就 是四邻和睦。 自从老爷子断气那天,宁尘负气带着纪渝离开后,纪川就再没见过妹妹。他知 道彼此见面,太多不堪,而纪家确实有负于纪渝,不管老爷子出于什么样的打算, 这样做,对于本就饱受种种打击的纪渝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他心中更有一层深 意,便是打算从此后好好对锦华,而纪渝跟宁尘也应该生活的和谐美满。所以他一 直忍着,几次走到巷子口,又转身回去了。 可是今天听远志说宁尘似乎并不安分,他不由得担心。 这条路早已经烂熟,出了叶府,沿着江堤走,不过十来分钟,便可以看见三和 塔。纪渝他们的院子,在清泉巷,因为巷子里一口泉水井而得名。 纪川一进巷口,就看见一个青衣少妇正吃力的绞着井绳,他连忙上去帮忙。水 桶很大,装满了水,颇有些重量。 少妇抬起头,正是纪渝。她眯起眼睛看着他,夕阳映在她的脸上,一张精致的 小脸上便有了些桃红的血色。 对上她的目光,他心中一震,急忙避开,将水桶从井里提出来,放到地上。直 起身子,默默等着妹妹认出他后的反应。 过了一会,纪渝突然一笑,“哥,还真是你?这太阳晃着眼睛,差点没认出来。” 纪川打量她,见她满头青丝在脑后绾成一个髻,越发显得那张瓜子脸素净小巧。 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蓝布夹旗袍,因为沾上了井台上的水,下半身映出一大片水渍, 额角细细密密沁出汗珠,看上去很是狼狈。 他忍不住替她拂拭去额头的汗珠,微微一笑,“是我,好久不见了,小鱼。” 纪渝微微一震,避开他的手,轻声抱怨:“你看看我,这个样子被你看见了, 真要命,一点面子都没有了。” “这有什么关系?跟我还在乎这些?”她的反应让他觉得好笑,隐隐的,她不 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让他稍微安心。 看看那一大桶水,他问:“你怎么干这些粗活?家里的下人呢?”他们租这院 子的时候,原是请了几个粗使的老妈子的。这会看着原本娇生惯养的妹子干这种活, 纪川满心不是滋味。 纪渝却笑的满不在乎,“我自己能干的活,干吗让别人干?如今哪养的起那些 人?” 纪川心中一紧,一点也笑不出来,“怎么?你们已经窘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 不来找我?”话一出口,他立即知道失言,妹妹那天是发了誓跟纪家断绝关系的, 以她的倔强,连远志的接济都不肯接受,怎么回去找纪家的人呢?想到这里,心中 便是无限失落。 “怎么了哥?”纪渝轻轻捶了一下他的手臂,纪川心中一空,这么个小小亲昵 的举动,妹子已经很就没有做过了。纪渝笑着问:“你不是总说要自己动手吗?怎 么这会我们不请下人你大惊小怪?”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一摇,“双重标准,这 可不对啊。” 他苦笑,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妹妹了。越是要掩饰什么的时候,她越是这样 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亲眼看见她,她的清瘦,她强作无谓的笑容,还有她光芒不 再的眸子,无一不如利刃般割着他的心。 然而能做得那么少。 “小渝!何必在我面前都要强撑呢?”他心痛不已,“你真的不把我当哥了吗?” “没有啊。”她无辜的睁大眼睛,又低低的笑,“你一直是我的哥哥,不然我 怎么会跟你说话?放心吧大哥,我可以应付的。空出来的房子,转租出去两间,也 算有些进项。而且我前两天刚找了份差事,在镇上的公学做老师,教国文和英文。 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靠自己的本事生活,不看人家的脸色,也不怕被人说吃闲 饭。” “有人说你吃闲饭吗?”他无比敏感,立即脸想开去,“宁尘对你好不好?” “当然好啊。我们是自由恋爱,你不记得吗?”不知为什么,她咧着嘴笑的越 欢,他的心底就绷的越紧。 纪川叹气,“希望是真的……小渝,”他突然呼唤了一声,在能思考前已经说 出来:“你回来,让我照顾你。” “不!”纪渝答的轻快坚决,看着兄长震惊的脸,终于敛起脸上的笑容,“我 可以照顾自己。不靠任何人。” 她摆摆手,不让兄长说话,“开始是怨的,觉得突然间天地变色。后来听说爷 爷死了,又伤心的不得了。那时候你们让我回去哭灵,我不肯,心中憋着一口怨气。 可是送葬那天,我也去了。” “原来,你去了?”纪川恍然,那一天送葬的有上百个人,他又是哭丧的孝子, 自然不会注意到人群里的妹妹。 “是,直到你们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我还在。我在那里大哭了一场,然后 就告诉自己,从此后,再也不哭了。”她微微笑着,“连最疼我的爷爷,都会突然 间无情,除了自己,还有谁可以依靠?我必须要坚强。” “还有我啊。” 她温柔的摇头,“你不行了。你已经成亲了,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你不是要 跟嫂子去法国吗?” 纪川无语,是他懦弱要逃开,想不到被迫离开的是她。看着她的坚强,他百味 陈杂,再一次清楚的发现,眼前这个在夕阳中微笑的少妇,已经不是他从小就熟悉 的妹妹了。他突然感觉到无比的悲哀,她在长大,他却固守着陈纲,无力挣脱。 从接掌了整个家族后便逐渐消磨的锐气突然又冒出来,回想自己几个月来的生 活,每日里除了在账房里看账本,就是跟几位长辈绞尽脑汁的较量,只有在为灾民 看病的时候,才稍许体验到一点满足。 纪渝认真的看着他,从那如困兽般悲哀的目光中,突然读出了他的心思,她轻 轻的笑,伸手想要抚平他蹙起的眉,手到一半,却又犹豫,正想收回,被他一把捉 住。 “哥,你干吗?”她吃了一惊。眼睛顺着他的目光,落向自己的手臂,这一看, 不由一愣。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声音突兀惊异。 她的袖子因为伸手而滑下,露出粉白的半条手臂,上面却刺目的有着几道红紫 的瘀痕,“这是什么?”他仔细看,突然拇指细细摩娑,纪渝一阵失神。 他突然愤怒的抬起眼,“这是用绳子勒出来的瘀伤。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个?到 底怎么回事?” 她飞速的抽回手臂,“怎么会呢?别瞎想,这是我不小心撞在墙角磕的。” “小渝!”他揪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我是学医的,这个还是看得出来的。” 她不答,倔强的咬着嘴唇,脸色却开始泛白。他起了疑心,忙松开手,捋起她 的袖子,看见刚才他手握的地方,又是几道紫痕。这就很明显了。这是将她的手臂 反转绑在身后留下的痕迹。纪川咬着牙,狠狠问道:“宁尘干的?” 纪渝飞快摇头,沉着脸不说话。 他却什么都明白了。“这个畜生!” 纪渝看着他的身后,嘴角突然扬起,笑的诡异。 纪川惊觉回头,看见宁尘面色阴沉的站在身后,冷冷的看着他们两个人。他的 身边还有一个人,纪川扫了一眼,恍惚间觉得面熟,一时却顾不上多想,上前两步, 揪住宁尘的衣领,恶狠狠的问道:“你是怎么对小渝的?你不是答应我要好好照顾 她的吗?” 宁尘面不改色,“我做的一切,都是她愿意的。对不对,小渝?” 纪川回头,纪渝站在那里,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渐渐暗下去的天光中,看不 清楚她的神情。秋天傍晚的风,凉意渗透层层衣物,直沁肌肤,纪川只觉一阵寒意。 “小渝。这个混蛋是不是欺负你了?你说,我替你出气。”他匆匆的说,象是 要拉住那个要在晚风中逐渐远离的倩影。 宁尘又一次开口,“小渝,这还有客人呢,你快说句话,别在这里丢人。” 纪渝的身体在寒风中抖了一下,说:“哥,你放开他把。都是我愿意的。” “你说谎!”纪川越发揪紧了宁尘的衣领。 “真的,我没说谎。他对我很好。” 宁尘轻轻笑道:“听见没有?小渝这么说的。可以放开我了吧?大哥?”他最 后两个字说的特别重,象是在讥讽,又想是在警告。 纪川无奈松手。纪渝走过去,替丈夫整好衣领,转头肃容对纪川道:“其实有 一件事情,一直想告诉大哥,正巧今天你来了,就先说了吧。宁尘找到他的家人了, 在满洲。满洲皇帝定于新年举行登基大典,宁尘和我受邀请要去观礼。大哥不必担 心我们,宁尘他们家在满洲很有人望,跟日本人和满洲人都有关系。” 宁尘一拽她,“别说这么多了。冷落客人。” 纪川拦住她,“小渝,你跟我回家去。” 纪渝不耐烦,“我说得还不明白吗?”她吸了口气,缓和了一下,“我已经不 是纪家的人了。”说完,头也不会,进了院子。 宁尘并不看他,想旁边站着的那个人一伸手,请他先进了院子。然后才对纪川 道:“大哥,我知道你们兄妹情深,只是,小渝她到底,还是我的妻子。” 纪川吸了一口冷气,脑中一阵发晕,也不知道是怒是惊,过了半晌,才回过神, 缓缓离开。 不长的一段路,他踯躅独行,想着心事,待到家的时候,天色早已黑透。 老爷子死后,全家人一起吃饭的规矩就破了。各自都在自家的院子里吃。但每 天饭时,纪川必要到姨奶奶房里问候,锦华帮着姨奶奶协理家务,也常常要在她身 边伺候,所以他们夫妻俩人,索性就在姨奶奶那里吃饭。 还没进门,就听见姨奶奶的院子里乱哄哄的,有人高声的说话,不时传来几声 哭骂,又有人在旁边咯咯的笑,极为热闹。纪川心中有事,看见这情形,不由急躁, 招呼过来一个看门的小丫头,沉着脸问道:“里面什么人在折腾?不知道姨奶奶的 病要静养吗?这么没规矩?” 小丫头笑嘻嘻的,也不害怕,说:“大少爷你还不知道吧?是四老爷回来了。 姨奶奶正教训他呢。” 四老爷?纪川一怔,立即明白过来,说的是老爷子的幼子纪顺金。顺金按辈分, 应该是纪川的叔叔,但他其实比纪川还要小两岁,两个人自幼一起读书,一起练武。 后来纪川去了法国,顺金生性好动,不喜文,对于武功十分痴迷。他在家里学了几 年,将拳脚师傅的本领学完了,又到山中访问高人,一去就是七年。师满后,便在 武昌开了一家武馆。按照他的说法,是教引国民强国先强体,摘掉东亚病夫的帽子。 纪川与这个性格爽朗奔放的小叔叔十分亲厚,名为叔侄,却情逾兄弟。一听见 是顺金回来了,纵然是满怀心事,也不由眼睛一亮,来了几分精神。他挥挥手,让 小丫头去了,自己走到门前。 隔着门帘,便听见姨奶奶一边哭,一边骂:“你个不孝顺的娃儿,你老子供你 吃供你喝,你想干什么都纵着你由着你,你倒好,居然跑去做土匪,不让人省心的 冤家!到你爹死,也没见过一面,你还有脸回来?” 纪川掀起帘子,一进门,就看见姨奶奶坐在太师椅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指 着顺金的鼻子痛骂。顺金跪在她面前,垂着头,一言不发。锦华和几个管事的媳妇 站在一边看着,一个个脸上神情古怪,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纪川走到锦华身边,悄声问,“怎么样了?” 锦华抿着嘴笑,“小叔叔回来,姨奶奶一会楼着哭,一会指着骂,已经闹了好 半天了。” “噢。”纪川问明白了,便呵呵笑着打圆场,“姨奶奶,小叔叔平安回来,就 是天大的好事。您就别骂了。” “大侄子!”顺金回头一看是他,腾的一下从地上跳起来,上前搂住纪川重重 的拍打了几下,“早听说你要回来,事情多,到现在才见到。” 纪川尚未及回答,姨奶奶已经“呸”了一声,骂道:“你事情多?你那些狗屁 倒灶的事情,趁早给我甩脱干净了,回来帮帮川儿。亏你还是长辈呢。” 顺金背对着母亲,吐着舌头冲纪川做鬼脸。 到底是心尖上的肉,姨奶奶再怎么骂,吃饭的时候还是一筷子又一筷子的往顺 金碗里夹菜。顺金也老实不客气,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般的把面前的饭菜一扫而 空。 做娘的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怔怔的,就又流下眼泪。锦华见了,悄悄递过 去一块手帕,姨奶奶接了,却忍不住长叹一声,哭道:“这孩子到底迟了什么苦啊? 怎么象是饿牢里放出来的?” 这一来出其不意,吓坏了同桌的几个人,锦华忙软语劝慰,“哪里就至于?小 叔叔赶了那么久路,胃口好是自然的。姨奶奶,快别这样,你看吓的小叔叔,再噎 着了。” 顺金用力吞下的饭,咧着嘴笑,“还是侄子媳妇明白。娘,你就别操心了,你 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姨奶奶“哼”了一声,“没良心的娃儿,算了,不管你了。” 纪川也一边劝说:“姨奶奶,你病还没好,今天情绪太激动,这可不好。” 几个人连哄带劝,说得姨奶奶平下心回房休息。锦华见顺金吃的差不多了,便 招呼几个小丫头收拾了碗盏,送上茶水,笑着说:“你们两个有话慢慢说,我还要 到厨房看看他们给姨奶奶煎的要怎么样了。” 顺金看着她离开,突然冲纪川眨眨眼,“这个侄子媳妇可真难的,这么个家里 面,我娘跟前,把人人都哄的服服帖帖,不容易,嘿,不容易。” 纪川失笑,“怎么这么多年,还是没个正经?你不是去了苏区吗?怎么又回来 了?” “我没去。”他答得倒是干净利落,“我留在上海了。” “哦?为什么?” 顺金仰着头笑,“因为那里更需要啊,这还要问为什么?” “是。”纪川失笑,“倒真没想起来,你们这些人都是这么说的,因为需要。” “我们?我们是谁?” “我在法国也接触过贵党啊。” “真的?”顺金眼睛亮了亮,随即收敛光芒,“我加入共产党的事情,还是个 秘密,你不要……” “这个我当然明白了。”纪川打断他,“你这次回来,恐怕也不是探亲吧?” “是有任务的。” 然而顺金不说,纪川便不再问,他们离了桌,到院子里坐下,秋夜的风露湿重, 两个人都生生的抖了一抖,顺金低声嘿嘿笑着,“冷吧?冷是冷了点,可是外面的 空气新鲜,不象屋里那么窒息。” 纪川扭头看着他,听出他话外的意思,也不出声,静静等他说下去。 “今天我娘骂我,说应该在家,不该跑到外面去。还说爹死,我不回来,太不 孝顺。我跟你说,我烦透了这个家。我为什么不肯回来?你看着这大宅子,是家; 我看着,是苍蝇竞血的腌臜地!”他回头,见纪川瞪着他,无比震惊,扯着嘴角一 笑,“你很吃惊?这有什么好吃惊的?你不是自己也怀疑吗?” “我怀疑什么?”纪川沉了气问。 顺金摇摇头,不理他,看着秋夜星空中半弯新月,冷冷笑道:“这家里有太多 秘密了。你要仔细挖掘,吓死你。” “小叔叔,你到底想说什么?” “只是感慨而已。”他神情冷峻,“你一定觉得奇怪,爹死了,我好像一点感 觉都没有。我告诉你,我虽然难受,但也高兴,我恨不得这腐朽的家庭立刻崩溃。” 纪川捉住他的手臂,“小叔叔,究竟是怎么了?” 顺金满脸厌恶,“父子相疑,夫妻反目,兄弟睨墙,我娘不是常说吗?家子大 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小渝的事情我听说了,那个丫头,她做错了 什么?为什么老爷子这么对她?还不是心里那点子龌龊念头?还不是他当年造下的 孽。” 枯叶随着夜风在空中打转,纪川只觉全身一阵发冷,一直以来心头横桓的阴影 此刻无限扩大,他眼前一阵发黑,“小叔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咱们俩从小一处大的。你从小有什么心思,我都看在眼 里。原先不知道,也没往心上去,后来知道了,上了心,才发觉这里面的腌臜. 所 以你走了,我也走了,不愿意在这里面待着。”他低下头,轻轻说道:“你为什么 学医?你想知道什么?我都明白。” 纪川感觉就象有什么在胸口重重的撞了一下,一时间闷的上不来气,他勉强一 笑,“我怎么什么都不明白?” 顺金看着他,叹了口气,“我只想告诉你,别去查了。那答案,不是你们能承 受的了得。” 他看看天,忽然一笑,“本不该说这么多的。但是你也知道,如今我干了这个, 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有今天,没明日。所以趁还能坐在这里说话,先说了吧。 没别的意思,这家里唯一能谈得来的,就是你了。再说,当年那段事情,实在是太 ……可怕了。” 纪川心头如火焚,一方面急切想知道顺金所指那件事情,究竟是什么,另一方 面,又有种想要逃避的欲望,顺金的话令他不寒而栗。但是他生性内敛,饶是此刻 心中掀起滔天狂浪,表面上仍然维持沉着。 他知道,顺金如果不愿意说,那么无论如何,他也问不出来,想了想,决定旁 敲侧击,“小叔叔,那么你是如何知道以前发生的事情的?” 顺金冷冷“嘿”了一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然有人透露给我。” 他忽然停住话头。 锦华走进来,看见他们两个,扑哧一笑,“又不是三伏天,你们两个怎么还在 院子里坐啊?不冷吗?” 顺金伸了伸懒腰,笑嘻嘻的说:“大侄子心里有火,要出来凉快凉快。” 锦华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小叔叔说笑了。” 顺金摇头啧啧叹道:“真是佩服老爷子,这眼光,哪里找来这么一个侄子媳妇, 你们两个可真是绝配,连说话都一个腔调。” 锦华与顺金并不熟稔,见他说话油腔滑调,心中微起反感,但面子上仍维持着, 不动声色。 纪川脑子极乱,半天才察觉那两人间的僵局,呵呵笑了两声,“小叔叔一向说 话没边际,锦华你别在意。” 顺金一拳打在他肩膀上,“这么对长辈说话,欠打。”他站起来,“你们小夫 妻说话吧。我要去闹闹三哥的两个小子。” 他年纪比纪川还小,这话说得老气横秋,让人听来忍俊不禁。 锦华过去拉起丈夫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真不应该这季节还在院子里出 夜风。” 顺金刚走到院门口,突然停住,对纪川说:“对了,小渝的丈夫叫什么来的? 好象跟日本人走得很近。”见纪川锦华一脸疑惑,他一笑,“也不怕跟你们说,我 这次来,就是听说有满清遗贵跟日本人往来密切,大概跟伪满政府的筹建有关。” 锦华感觉到丈夫的手突然一紧,抬起头,看见他紧收着下巴,愣在那里,不知 道在想什么。 顺金扬长而去。 锦华动动手腕,“川,你怎么了?” “啊?”纪川乍然回神,“我不放心小渝。” 锦华脸上笑容隐去,仔细看着他,“你见小渝了?她怎么样?” 纪川苦笑,“她说她很好。可是,我觉得她不好。小叔叔说宁尘跟日本人走的 近,舅舅也说有人看见宁尘在外面混……”他突然全身一震,电光火石间,一个念 头如闪电般从脑中闪过。 锦华满心疑惑看着丈夫如遭电击般僵立,脸上血色霎间褪尽,口中喃喃道: “日本人,难道是那个日本人?” “什么日本人?”她听不明白,“难道你认识什么日本人?” 纪川忧心忡忡的摇摇头,突然道:“不行,我不放心,我要去看看。” “可是这么晚了……” “我现在就要去。锦华,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他挣开她的手,匆匆向 门外走去。 锦华在后面唤了两声,纪川没有回头。突然袭上心头的不详预感让他手脚冰凉, 他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心跳与步伐一个频率。黄昏在清源泉巷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 刚才顺金的一句话,突然唤醒了他的记忆,那个日本人!难怪白天看见宁尘身边的 那个人,觉得眼熟。 那一夜虽然忙乱,虽然那人被揍的死去活来,可纪川拳头的目标就是那个人的 脸,当然有印象。 那一夜,他和纪渝之间的感情突然脱了轨,一切都是迷乱无章的,他没有再去 理会那个日本人。宁尘也在那一夜突然出现,后面一连串的纷扰,让他们都忽略了 这一点。 他一边跑,脑中飞快的理清头绪,如果那个日本人看见了他和妹妹之间的事情, 或者,宁尘会不会当时就在场?当时有雾,或许,是他心头有雾,他被纪渝大胆的 行为,被自己出格的反应吓得魂不守舍,根本无暇顾及周围情况。而这一切都有可 能。 纪渝家的大门紧闭,纪川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一时间也不知哪来的狠劲, 他一抬腿,咣当一声,踹开两扇木门。 这院子是他选的,地形熟悉,他直往里走,闯进上屋。 上屋的门倒没怎么关紧,不费什么力气就弄开了,纪川推开门,一看屋里的情 形,不由到吸一口冷气,只觉全身血液都从脚心流走。 他告诫自己镇定,回过头,看见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东屋探出头来,沉着声 音,他问:“你是这里的租客?” 少年惶恐的点点头。 “你都听见什么了?” 少年摇头,“什么都没听见。” 纪川用力干咽了一下,“你听好,认识神医叶家吗?好,你现在赶紧去叶家, 请叶神医到这里来,要快,知道吗?” 看着少年飞奔而去,纪川这才回头,走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