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顺金送了锦华回叶家后,掉头匆匆赶回来。进了纪川住的小院门,便听见大哥 顺蓝的声音:“下游航道淤积,大一点的船根本过不去,眼下大宗的生意都接不下 来,只能零星做点散货,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局里上百口子等着吃饭,眼看着今年 就完了,伙计们也要活命啊。” 顺金进去,见顺蓝顺白顺风等人都在,还有远志,或坐或站,满满一屋子人, 便“嘿”的一声笑了,“今天人可真齐,几位哥哥都来了。” 纪川坐在窗边的沙发里,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听见他这一打岔,回过 头笑道:“小叔叔也来了,正好,也来商量商量,眼下快到年关了,江上还是不能 通航,怎么办。” 那几个人沉默了一下,顺白看看抱胸靠在门口的顺金,接口说下去:“到了这 个地步,我们也不指望什么红利,只要能有口饭吃就好。大哥家的宁儿在外面读书, 我那两个小子也快要上学了,顺风的媳妇有了身子,里里外外都要钱。老爷子那时 候,没这样的事情,如今情势不同,就算老爷子在世,只怕他老人家也要从权处理。” 顺金此时已经明白了几个人的来意,看看纪川,见他仍旧一语不发的望着窗外, 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也不知有没有在听,那神情竟与纪渝颇为相似。 话说到这个地步,原该纪川表态,但他就是不出声,一时间屋里沉默的尴尬, 顺蓝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顺金干咳了一声,问道:“那依三哥,该怎么办?” 顺白叹了口气,道:“看着川儿每天为了局里的事情操心,如今连身体都拖垮 了,我们做长辈的心里也难受。刚才也说了,势易时移,不能因为老爷子的一句话, 大家就坐困愁城。要我看,还是分家吧。大家各自奔命,这也是我们几个父辈心疼 侄子。” 这话是早就料到的,顺金并不意外,只朝纪川看,见他也正望向自己,心里头 一乐,知道纪川跟自己一样想法,便不多嘴,看看他怎么说。 纪川缓缓开口:“我们家在清名山北面的成谷里不还有八百亩桔园吗?前些日 子成庄的周老板说看上了那块地,我也正要跟几位商量一下,眼下账上紧,不如先 卖了那个,筹点钱过年吧。” “这……”谁都没有料到这一步,顺蓝顺白面面相觑,终于顺风说话:“这也 只是个扬汤止沸的法子,以后怎么办?” “以后?”纪川苦笑,“爷爷尸骨未寒,几位就要分家,难道分了家,就真的 能应付过眼前的难关?航道不通毕竟是暂时的,航运的主业不能丢,这才是青山之 柴。真要分了家,才要问一句以后怎么办。”他目光一凝,声音沉了沉,道:“况 且,湖北军备司令部准备对全省水陆交通进行专控管制的消息,想来各位都已经听 说了。如今爷爷的余荫尚在,他们还有所顾忌。若我们先自己分了家,只怕航运局 这块肥肉,就不是谁能守的住的了。” 后面的话才真的有分量,其实顺蓝他们就是看上了这个时机,想趁着交通专控 实施之前分得些好处,以免到时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是见纪川点穿了这一层意 思,倒都不好说什么。尴尬良久,顺蓝才笑笑,道:“这个事情太大,也不是我们 几个这里说说就能决定的。还是要看看别的人的意见,小四,你和姨娘也有份,你 说说吧。” 顺金嘿嘿一笑,“你们别问我,我的那一份,都给了大侄子了,他说什么,就 跟我说一样。” “什么?!”这话一出,不由得顺蓝他们脸上变色,“这怎么成?太草率了吧。” “草率?”顺金吊儿郎当的反问:“你们红口白牙的说分家就不草率?”他冷 笑:“其实要我说,分家也没什么不妥。最好呢,连这大宅也卖了,江轮什么的统 统卖了,有多少钱,平分了,大家散伙。以后生老病死,各听天命,那才好呢。只 怕几位有福要独享,有难却要纪川这当家的人来担。这才是你们心理的那笔帐吧?” 顺蓝气的脸色发白:“小四你这是什么话。还有没有规矩?” “没有!”顺金回嘴回的飞快,“爹的遗言你们都不尊,着就是有规矩吗?跟 你们还讲什么规矩?我也不过跟几位哥哥学着呢。” 顺白见大哥气地说不出话来,指着顺金骂道:“你闭嘴!川,他在这里这么没 大没小,你也不说句话。” 纪川扑哧一声笑了,“三叔,你是我三叔,他是我四叔,我尊重你是长辈,自 然也要尊重小叔叔了。” 顺白一愣,似乎着才想起来顺金也是纪川的叔叔,突然间脸涨得通红,说不出 话来。 顺蓝已经轻声喝道:“老三,你瞎说什么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僵持不下。一直沉默旁观的远志不失时机的轻轻咳嗽一 声。 顺白多精滑的人,立即顺势下台阶,“哎哟,闹家务事,忘了叶先生也在。真 不好意思,让叶先生看笑话了。叶先生是来给川儿看病?” “是。”远志仍旧一副郎中面孔,神情间根本看不出喜怒来。 见他似乎不欲多言,顺白也不好多说,只能笑着道:“那我们哥几个就不耽误 你们了。大哥,表弟,我们先走吧。再怎么说,川儿的身体要紧。这事情,回头再 跟姨娘商量吧。” 看着三个人离开,纪川和顺金坐着不动,只有远志将他们送到院外。 纪川重重叹了口气,眼睛仍看着窗外,却对顺金道:“真羡慕你。” 顺金嗤笑:“羡慕有什么用?谁让你不跟我学学。” “怎么学?”他苦笑:“你是革命党,大不了提抢上山闹革命。我呢?这么一 大家子人,难道我就真能不管?” “你管就有用了?”顺金越发不以为然,“你以为你就能力挽狂澜?” 纪川淡淡一笑,“当然不行。但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尽人事,知天命了。” 远志进来,听见这话,呵呵的直笑:“看看你们两个这都说的是什么话?年纪 不大,这么颓唐干什么?” “舅舅,真不好意思。”纪川赶紧让座,“没想到几位叔伯会来,真是惭愧。” “你就别跟我们客气了。正好,顺金也到了,怎么样,你把侄媳妇送回去了?” 后面半句,问的是顺金。 “送到了。那人一路跟着我,又回来了。” “什么人?”纪川有些糊涂,“跟锦华有关?” “我们找你就是来说这个事情。”顺金从口袋中掏出一沓信封,啪的往桌上一 甩,“今天早上我去了一趟清泉巷小丫头的住处,找到这些。另外还有人也在那里。” 远志补充:“我猜就是昨天打死灾民的那个人。” “哦?”纪川神色一正,隐约猜到中间的关联。 顺金接着说:“我跟那个人打了一架,是个好手!”他是武人脾气,对手越强 越兴奋。 纪川看了一下,一共五封信。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打开一看,眉头皱起来: “是日文。”接着又看了其他四封,“都是日文写的。怎么办?这一时到哪里找懂 日文的人?”说着这话,便不由想起半年前在柳树林里第一次发现日文信的情形, 立即联想到了纪渝,心头一跳,脸上微微泛红。他急忙调开目光,轻轻咳嗽着掩饰。 顺金哪里知道他的心思,拿起来一封来浏览了一遍,笑道:“还行,我大概还 能应付。”看看另外两人诧异的神情,得意洋洋的说:“我在上海的任务就是找日 本人的不痛快。多少学了点,这几封信还能对付着看明白。” 他匆匆看了两遍,一抬头,见纪川远志都盯着自己看,咧着嘴冲两个人一笑: “这就全明白了。其实那信你们就看了,也不知道来龙去脉,我来说给你们听。” “我的身份,你们都知道吧。” “知道。”远志点头。 这回轮到纪川惊奇,看着舅舅:“难道你……” “也没什么。”远志散淡的笑着,“只不过这小子走的时候,给过一点意见。” 纪川心下了然,三个人相视而笑。 顺金这才继续道:“我回来是有任务的。因为收到消息,满州伪皇宫的侍卫私 下来了浔江,我受命前来调查。到了这里就听说了宁尘的事情,还有日本人参与其 中,就留上了心。今天早上去现场看看,果然看见有人翻东西,打了一架,好歹抢 到这几封信,嘿,这一趟算是没有白跑。” 这话更激起两人的好奇,“这信中到底说什么?” 顺金却卖起关子来,“我先问你们,这个宁尘的家里是怎么个情况,你知道吗?” 纪川点头:“小渝说过,满清的没落贵族。日本人占领密云的时候一度失去联 系,但最近好像听说都去了满洲。” “那就对了。”顺金笑笑,“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在上海就听说过,曾有一大 批满清皇室被日本人送到满洲去了。日本人筹建满洲国,虽说是傀儡朝廷,该有的 王公贵族还是要有的。日本人抓了那些皇室成员,封了头衔封号,是要收礼金的, 人被他们扣着,只有交了礼金,才能出来做老爷,不然就只是阶下囚。所以民间有 个别称,叫做囚子王爷。” 远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这是什么规矩?真够霸道的。” 纪川想到的是另外的事情,“莫非,宁尘的家人也是囚子王爷?” “对了。”顺金拍拍手上的一信纸,“这第一封信,就是日本人写给他的,让 他筹钱赎人。” “我明白了。”纪川恍然大悟:“当初他突然回来,其实就是为了从纪家筹钱 的。所以姨奶奶跟他商量冲喜的事情,他一口就答应。那时我们还因为是冲喜,绝 对很对他不住。想不到他早就有了打算。”说到这里他突然面色一变,急促问道: “那爷爷临终前突然赶走了小渝,他什么也没得到,怎么向家里人交待?难怪,难 怪!”他团团转,痛心疾首:“难怪那天他气急败坏的离开。这个人,他如果提出 来,难道纪家会袖手旁观吗?又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远志忍不住道:“川儿,你冷静点。” 纪川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如何冷静?那情形下,他如何能善待小渝。” 远志沉声道:“都过去了!宁尘也已经死了。”他“已经”两个字说的特别重, 另有深意。纪川一怔,静静坐下来。 顺金继续道:“就是大侄子的话,没从纪家弄到钱,怎么办?”他指指另外的 信,“这里书函往来,说的就是这个问题。宁尘是不是参加了什么考古工程?” 纪川目光一跳:“难道日本人看上了那个什么青铜鼎?” 顺金点头:“果然有这样的事情。日本人不知怎么知道了他们出土了青铜鼎, 说是满洲皇帝登基大典上要用,让宁尘给弄出来,全当赎金。可能宁尘搪塞过,有 一封信口气严厉的申斥了一顿,大概他就答应了。于是有了最后一封信,说由满洲 皇宫的侍卫来协助他们。这就是来龙去脉了。” 远志沉吟着道:“这样说来那个日本人应该是信使了。可还是不明白昨夜到底 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闹出人命来。” 一句话问出来,却又明知不可能有答案,便沉默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 要问纪渝。然而三个人都知道是纪渝动的手,也都明白这是决不可泄漏出去的秘密, 只能烂在肚子里。所以这话便不可能去问,也就无法再去追究。 纪川无语,只暗自咬碎了牙,才忍住没说什么。此刻他心中不是不矛盾。当年 异国求学,对彼岸之公明法律万分向往。与一众热血同窗一起,也时有谈及国人宗 法社会种种弊端,听着激进好友的种种改革言论,他虽然性情内敛,也忍不住热血 沸腾,击节叫好,一心期盼学成归国后,能有份参与建造一个文明合理的社会。 然回来这些时日,非但在革新上没能有丝毫建树,自己身困大家族,便如被绑 住了手脚,无力挣脱。眼下,居然还要利用大家族的势力人望,为一个杀人者掩饰。 他在心中鄙视自己。然而,那人是纪渝,是这里唯一还让他留恋的人。他无法想象 如果真相被揭发,纪渝被当作杀人凶手受到惩罚,会是什么情形。所以他沉默,任 由舅舅去操作,甚至提供便利,为自己的妹妹开脱。他不禁想,如果人死后真的有 冤魂,会不会来找他们纪家的人? 纪家的人。他又一次苦笑。从来没有象这一刻这样,对这个姓氏鄙夷痛恨。都 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刚才几位长辈前来叫阵,他已不觉的惊讶愤怒或者伤心失望, 接掌纪家这些日子,这些人各自为政,悄悄为自家捞好处,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要顾全长辈的体面,还要维护家族的利益,没少费心思。那些人得不到好处,这才 摆明了挑衅。他心中明镜一般,早就有所准备,只是还是忍不住的怀疑,自己到底 在干什么?为什么要维护这个家?为什么不能像顺金那样贯彻自己的理想?懦弱! 他暗自嘲笑自己。如此容易,便和光同尘,同流合污,还高高在上,嘲笑别人。他 暗自握紧拳头,唾弃自己的同时,更多是沦落的悲哀。 三个人各自想着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外面有小丫头笑着说:“大少奶 奶回来了。” 纪川这才回神。 锦华进来,看见三个人都在,笑笑说:“舅舅还在,这可太好了。舅母让我传 个话,说小渝妹妹要搬出去,让我跟您说一声。” 纪川霍的一声站起来。 远志也是一愣,“这是怎么回事?搬出去?住得好好的,要搬到哪里去?” “她还要回清泉巷去住。” “这怎么成!”远志站起来,“那里太不安全,我放心不下。”他的目光转到 纪川身上,“我这就回去看看。你们别担心,我会处理了。” 纪川明白他的深意,无可奈何之下,饶是心中火烧般焦急,也只得作罢。 顺金关心的是另外的事情。他问锦华:“怎么样?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人跟 着?” 锦华点头又摇头:“照你说的留意了,一路上都还好,就在家门口看见他了。 混在地摊上呢。” 顺金目光一亮,“我会会他去。” “哎,”锦华叫住他,“你才受了伤,别打架了。” 顺金哈哈大笑,“你也太小看我了,他的伤不比我轻。”他冲纪川扬扬脸: “大侄子,这几封信你一定收好。那人纠缠不休,要的就是这个。” 纪川稳稳的点头:“你放心。” 待他们两个人都走了,屋里便只剩下纪川锦华夫妻二人。 锦华看看天色,笑道:“这一忙就是一天,时间倒过得飞快。中午吃饭了吗? 我可还饿着呢。” 纪川忍不住笑,“去了那么久,难道舅母也不给你吃饭?” “那倒不是。我有别的事情忙。”她看着丈夫,目光复杂,突然轻轻叹了口气, 却没有说下去。 纪川似对] 她的心思浑然不觉,一迳笑道:“你忙什么啊?把自己饿坏了怎么 办?” 锦华避开他的目光,微笑着说:“先不告诉你。晚上吃过饭再说吧。” 纪川无可奈何的笑:“还保密?那就迟些再说,你要饿了,先让他们给你那点 点心来吧。” “也好。”锦华点头,便要出门去吩咐,才走到门口,纪川唤住她,“锦华, 小渝好不好?” 背对着他,她的脸色沉了沉,勉强打醒精神,“怎么能好呢?出了这样的事情。” 等了半晌,也没有听见他的回音,她忍不住回头探看,却见他看着自己,双目 如电,在渐暗的天光里,格外刺目。“你看什么呢?”她强笑着问:“这副神情。” 纪川站起来,缓缓走到她面前,仔细打量她,过了一回才道:“你说的对,忙 了一天了,先吃点东西吧。” 锦华深思不属,点点头匆匆出去。 纪川站在门口,看着门外苍白的天色出神,目光悠远难测。 因为对别人还说纪川病着,便没有去姨奶奶那里吃晚饭。只让厨房做了两样清 淡小菜,夫妻俩在自己房中吃了。两个人各怀心事,规避着彼此的目光,默默吃饭, 气氛沉默的令人心惊。一边侍立的两个小丫头也察觉到不妥,垂着头站在一边,不 敢多说一句话。好容易两人放下碗筷,她们轻手快脚收拾了,掩上门离去。 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有些事情已经不容回避。 纪川坐在沙发里,看着手中茶杯里漂浮的茶梗,静待着锦华开口。 果然,锦华轻轻道:“小渝妹妹已决定去北平了。” 纪川手一颤,半杯茶水便泼在身上。他一怔,叹口气,将茶杯放在桌上,抬头 看着妻子,“怎么突然就决定了?” 锦华盯着他,半晌,淡淡一笑:“你不知道吗?要来问我?” 纪川心头狂跳,嗓子发干:“知道什么?” 她却不答,低头看着手掌上的纹路,似乎能从那里看出自己的命运。纪川等着, 逐渐心惊,心下揣测不安,过了良久,才听她道:“昨天晚上,我跟在你后面,去 了清泉巷。” 他浑身一震,只觉耳边轰然一声,仿佛炸响一声焦雷。他不由自主站起来,却 因受惊过渡无法站稳,晃了两晃,扶住桌角,这才抬眼看她,正遇上那两道清冷伤 怀的目光。两人对视片刻,彼此僵持着,终于,他重重喘了口气,苦笑道:“你都 看见了?” 锦华不语,怔怔看着他出神,过了许久,身子仿佛失尽力气般向后一靠,头垂 在一边,好像再也没有支撑下去的力量,任由眼泪无声滑下。 纪川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她苍茫的笑着:“只是对不起我吗?我又算什么?只是你们那些丑事的挡箭牌?” “锦华。”他低声喊着,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安抚。 她却好像听不见,继续道:“你到底明不明白你们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那是 乱伦?是乱伦啊!” “锦华……”他呻吟,被她赤裸裸的词语刺得直不起腰。 她苦笑,泪水滚滚而下,“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是个好男人,小 渝是个好女孩,你们明明是兄妹,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呢?你们这样,是毁了 她啊。看看如今的她,看看你自己,原本多意气风发的你,如今成了什么样子?我 原还揣度,以为你是因为家事不顺心,一直到昨天晚上,才知道真相。你……难道 是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如果我有什么错处,你不能提出来吗?” “锦华,锦华,”他上前握住她的手:“是我的错,你没有错。全是我的错。” 她冷笑,轻轻抽回手,“原来你也知道是你的错?你们这样做,将天理人伦至 于何地?难道是因为你们都读过洋书,学了洋人那一套?便不将人伦放在眼里?这 到底是为什么?”她一声声的问着,字字催心,他弯着腰,无法回答。 室内一时间极静,秋夜冷凝的空气从门窗的缝隙钻入,低低呜咽着,哀鸣着, 在四围盘旋,听得人不寒而栗。 过了很久,他才嘶哑着声音,低声道:“我不知道。” 她看着他。 他缓缓开口:“有时候,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我们是什么人。” 他微微的笑了一下,笑容温存,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一直以来,无论我们 是相守还是分开,都习惯于分享彼此的喜怒。我在法国的日子,收到她的信,是每 天最重要的事情。看她的信,回她的信,是每天最快乐的事情。我们从一开始就习 惯了在一起,从来也没有觉得分开过。” “锦华,”他轻轻的唤着,看着她脸上减褪的血色,无奈的摇头,“有时候,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事情。也许我怎么说你都不会明白,但我就是习惯了生命中有 她的一个位置。那么习以为常,自然而然,无论在什么时候,遇见什么事情,第一 件要紧的,就是先想到她。那就是习惯。我甚至从来没想过对她的感情,是不是合 理。直到有一天……”他停下来,没有说下去。 那天晚上,他怀中勇敢的小鱼向他倾诉心中隐秘的感情时,那惊世骇俗的情愫, 令他直觉的抗拒。然而无法停止对她的关怀,无法中断两人间血肉相连的默契,他 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她,因她的喜而喜,因她的悲而悲。 无奈事情无法像从前那样了,他惊恐的察觉,每一次习惯性的向她伸出手后, 便有滔天的罪恶感撞击他的心。更为可怕的是,那罪恶感是如此的快意,每次与她 相处,那种罪恶感将临的恐惧,就令他无比的兴奋,血脉贲张,以至常常失控。他 不禁怀疑,莫非自己的骨子里,真有着某种无可言喻的罪恶? 越是不可为,越是渴望去触摸,原本清明的情感就此蒙尘。“锦华,我试过的, 我一直在尝试。我也对小渝说过,我发过誓要对你好的,你是我的妻。若非出了昨 晚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改变。我本已决定远离她,本已决定一担家事可以放 手,就与你离开这里的。” 过了很久,她的声音才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幽幽传来:“离开?为什么要 离开?为了逃避对她的感情?她在你心中究竟是什么位置?你逃的开吗?” 纪川无语,他无法回答。她每问一句,都象针一样扎在他的心肺深处,刺痛, 痛到无法呼吸,却又无法回避。 “我和你妹妹,在你心里,究竟孰轻孰重?”沉默良久后,终于不甘心的,她 又再问了一句。这话问出口,便摒住呼吸,他的答案,将决定两个人的未来。 他张了张口,却无法回答,谁更重?一个是他发誓要守护的,一个是他决心要 离弃的,有选择吗?他有选择的余地吗?答案明明就在那里,为什么要问?而他为 什么无法说出?原来舍弃习惯是那么艰难,象是要用刀生生将身体的一部分斩落。 只是刀举起了,却迟迟无法落下,尚未触及血肉,便已痛彻骨髓。 他一惊,难道那逾越的情感,已如附骨恶瘤,明明会蚀心销骨,他却没有勇气 将之剥离。或许,他爱的,竟是那已融入骨肉,随着血液奔涌周身的习惯? 他倏然心惊。 这一犹豫间,锦华已经了然。突然间,她浑身失力,无限疲惫,沉沉的垂下头 去,将心脏重重压在身体的最深处。一瞬间唯觉天地不在,整个世界分崩离析,曾 经为之梦幻过的,努力过的,挽救过的,快乐过也悲伤过,幸福过也痛苦过的,所 有的一切统统在这一瞬间远离。 “我明白了。”她苦苦的笑,眼睛涩的发痛,却再也没有泪水流下。 纪川看着她,心中也是无限悲哀。此时天色早已黑透,一弯新月斜斜挂在残叶 飘零的树梢枝头,清冷月色无声凝结着霜华,庭院在银白的霜色中沉默。深秋的夜 晚,如同末日般死寂。难道一切,便要在这样的夜里结束?他浑身上下一阵发冷, 无助的看着她,心乱如麻。此刻的她,肃穆的神情使原本柔和的脸庞冷凝如冰雪, 她目光中的绝决让他心慌。 “再给我一次机会。”他恳求,心中的疼痛耗尽了他的力气。 锦华看着他,眼神因心头的死寂而尖锐,“有用吗?” 他无法回答。“有用吗?”或许有,但那点努力,定然会再下一次听闻小渝的 消息时瓦解,他无法欺骗自己,便也无法欺骗她。 早已料到答案,她幽幽的笑了一下,“算了吧。” “锦华!”他又唤,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只是想籍着呼唤,道出心底无助。 她却下定了决心,“如此说来,多留也无意义。”心意既已决,便不再犹豫, 她站起来,轻轻道:“我还是回娘家吧。” 他强笑,知道终于无可挽回了,心中酸楚不定,却也无可奈何:“也不急这么 一会。太晚了,明……明天吧。” 她看看外面,点点头,“也好,那麻烦你偏屋里面将就一晚吧。” 纪川走到她身边,深深地看着她,半晌,低声道:“锦华,是我配不上你。可 是,我永远尊敬你。” 她觉得自己已经笑的麻木了,胡乱点着头,将他送出门,在他有机会回头之前, 砰的一声关上门。听着他郁郁离开的脚步声,她能感觉到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随 着那脚步声被抽离,失去的,再也无法回来。 突然间双腿力气尽失,她颓然跌坐在地上,麻木的望着空旷的卧室,无泪也无 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