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当然无法入睡。 纪川心头一片迷茫,信步踱出自己住的小院,浑浑噩噩,也不看路,只是想走 一走,任由秋夜凄清的风吹的身上嗦嗦发抖, 出了院门,绕过姨奶奶住的北屋,穿过长廊,斜斜切过花园的西北角,便是垂 花门。垂花门的另外一边,就是那个西跨院。 夜风穿堂而过,哗的一声扬起他的衣角,纪川一愣,恍然回神,才发觉自己身 处何方。已经十余年未曾踏足这一小方天地了,他有些疑惑,怎么不知不觉间,就 到这里来了?一时间往事纷沓而来。 那应该是很久前的事情了,少年时的他,无意中在撞见母亲在此偷欢,那时心 中是何感想,此刻竟已不大记得。然而多年来,每每想到这个角落,就没来由的厌 恶,连带着,每次看见母亲,都会想到这个角落中那淫糜的秘密。 眼前似乎便有纠缠的肢体晃动,耳边也是阵阵撩人的喘息,他徒然一惊,怎么 会想到这里? 纪川吃惊的直喘气,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已成家,不复当年的惨绿少 年,如何还会为了印象深处暧昧的残迹而心旌? 秋风渐渐凌厉,吹的他手脚冰凉,他退了两步,在石凳上坐下,努力想要理清 思绪。怎么回事?他脑中一片混乱。为什么会搞到今天这个地步?小渝要离开,锦 华也要离开。他知道,自己伤害了锦华,却无力弥补这裂痕。如果一切重新来过, 会不会有所不同? 所有的往事一一的在眼前闪过。锦华的大方,锦华的善解人意,锦华的委曲求 全,还有她的温柔体贴,多好的女子啊。他轻叹,的确有负于她。 然而,小渝那双倔强的眼在一闪而过,他心头微颤,好像电击般,一流酥麻的 感觉洞穿心底,嘴角便忍不住扯出一丝微笑。那是一种溶入骨血的相知,仿佛从生 命开始的时候,心中便有了她的存在。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发生了一 些变化。 还记得那天清晨的情形。忙碌了一整夜的小院里,突然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 他皱着眉头,被推进了母亲的房间。爹刚死没多久,他身上还带着孝,宽大的床上 是母亲疲倦的面容。少年人别扭的心思,还掺杂了某些根植于心的疑惑,他冷冷站 在那里,不肯回应她有些虚弱的微笑,只是隐约有些大势已去的预感,他不再是她 唯一的孩子了。 那天清晨是寒冷的。 直到奶娘把那个弱小的女婴抱到他面前来。 小小粉红的面孔,皱皱的鼻子,还有隐藏在两陀脸蛋中间的小嘴,混沌中有着 奇异的魔力。他向后退了一步,有些惊恐的看着奶娘,不明白这小小的生物,究竟 是什么东西。 奶娘微笑着,轻轻说:“这是你妹妹啊。” “妹妹?”少年上前头看,忽然间,看见那小小的眼睛缓缓的,吃力的张开, 乌黑的瞳仁中倒映着自己疑惑的表情。 “哎呀,怎么这就睁眼了?”奶娘吃惊的笑着,“这丫头可真不得了,别的孩 子总要两三天才能张眼的。” 叶紫苏在产后虚弱的混沌中听见这话,也不由诧异,吩咐让把孩子抱给她看。 然而少年拦住了奶娘,他仍然沉浸在妹妹神奇美丽的眼瞳中。 他是她眼中的一个人,他自此便是她的世界。婴儿黑亮的瞳仁湖水般清澈,他 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自己,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九岁的少年重重的喘了口气, 努力眨回泛上来的泪水,看着奶娘,“她是我的妹妹?” 奶娘微笑的点头。叶紫苏躺在床上,看着这情形,也忍不住松了口气。看得出 来,纪家的长孙会非常爱护这个妹妹。 少年忍不住温柔的微笑,他冲婴儿说:“嘿,我是你哥哥,记住没有?以后我 就是你哥哥。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半年前痛失父亲的伤痛,在这一刻奇妙的 愈合。 婴儿目不转瞬的盯着他,小小的嘴巴蠕动了一下,在少年的看来,那便是承诺 的微笑了。 纪川嘴角牵动,此刻似乎连秋风也变得温柔。那便是一生牵绊的起点吧? 他叹气,要负的人终究是负了,如果是从头再来,他仍然无法丢舍长久以来对 那个女孩的牵挂。只是,他抬头看看氤氲的月亮,只是他会严守着那脉血缘,不让 这感情如此出轨。 能做到吧?能吗?能吧。 他苦笑,竟然发觉即使是假设,也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 夜风越来越冷,逐渐刺骨。月影缓缓移动,所到之处皆是一片霜色。风在树梢 吟动,如泣如诉,时而惊起三两只寒鸦,在月下盘旋几圈,复又栖息。 风中夹着某种颓糜的香气。 纪川一抬头,看见一个女子,披着月色,看不清面容,只觉站在那里风姿无限, 煞是动人。 他站起来。 她轻轻笑着问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那嗓音低沉中略带着嘶哑,声音 不大,却直直如同利刃般插入胸腔,他不由恍惚,失声唤道:“小渝?” “我不是你妹妹。”她嗤笑,略微一顿,向前一步,走出阴影,一张面孔暴露 在月光下,纪川看的分明,沉下脸:“你来干什么?” 叶紫苏仰着脸看他,目光变幻不定,渐渐迷蒙,“为什么我就不能来呢?” 纪川撇过头,不与她的目光相对,“这么晚了,你走吧。” “你呢?”她又向前一步,贴近他,“这么晚,你又要去哪里?” 他觉得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急忙向后退,“我也要回去睡了。” “回哪里睡?”在他转身之际,她轻轻地问,洞悉的语气在他听来满是嘲弄。 他回头,盯着她看。 “怎么老象被人踩了尾巴?”看着他戒备的神情,她忍不住微笑,又有些失落 的样子,“自己的儿子,最亲的人,总是这么避着自己,做娘的心里怎么想?” 纪川一时没有动。她话里的遗憾让他心头一动,最亲的人,怎么会这样呢? 她伸手拂过他的面颊,神情忧伤:“为什么你总躲着我?我们曾有的欢乐时光 都不算了吗?” 纪川怔住,被她迷乱的目光惊呆,瞬间后便回过神。她的手指仿佛通电般,扫 过他的面颊,在皮肤上留下串串栗皮。他一惊,心头狂跳,挥手扫开她,急退两步, 满脸厌恶:“你说什么疯话呢?” “疯话?”她眼神散乱,忽悠的一笑:“我说的都是疯话?那你说的那些是什 么?骗人的鬼话!你说了会补偿我的,为什么后来又躲着我?果然是只见新人笑, 那当初为什么又要让我嫁过来?” 纪川逐渐心惊。月光洒下,映的她脸色白得诡异,竟像不属于人间。 “娘?”他试探着唤了一声,见她突然浑身一震,眼神重新凝聚,看着他,若 有所思。 “娘,你看什么?”他强自笑着,被她盯得浑身发毛。 叶紫苏盯着他,目光流连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的轮廓是那么熟悉,然而眉宇间 却有着一些陌生的柔和。他的臂膀宽阔,站在她面前,便遮住了一些寒气。她不由 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个院落,满怀愁绪的自己在发现了那个无声为自己遮挡寒 风的身影时,心中是如何震动。一颗心就此沦落。 思维渐渐又再混乱。 她幽幽叹了口气,猛地摇摇头,垂首要离去。 忽然一阵风起,掀动她的裙脚,纪川看在眼里,心头一动,“娘!”他喊住她。 “怎么?” “那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色下,她脸上血色褪尽,“什么诅咒?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你一个喝过洋 墨水的人也信?”她夺路想离开。 纪川拦住她,眸子在寒夜里发着亮,“舅舅告诉我,我爹死前发过诅咒。”他 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病糊涂了,以为天下人都对他不起。” “是吗?”他清淡的扯动嘴角,笑意却无法到达眼睛:“这么说确有诅咒的事 情了?” 叶紫苏猛地住了口,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说:“我只是不明白,明明是你德行有亏,怎么还能下手加害我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扭开头,不与他对视。 “当然你知道。”他一步步进逼,第一次,主动拉近与母亲的距离,“原本不 想再提起,可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爹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要 下此毒手?以至于他临死要以毒咒表达愤恨?” 她被逼进了死角,在无退路。看着他晶亮的眼睛,时空仿佛逆转,眼前这人便 是她一生的冤孽了。 突然间,不知从何处生出勇气,她猛地抬头,象是突然下定了决心,直直看着 他,“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是上一辈的恩怨。” “他是我爹!”他低吼,头上青筋直爆。想象过无数种与母亲摊牌时她的反应, 却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女人会如此轻描淡写的把他置于事外。“你杀的那个人, 不只是纪家的二老爷,他是你的丈夫,我的亲爹。” “是吗?”到了这一刻,她反倒平静下来,凉凉的笑着,“我丈夫?你爹?他? 他也配!” 纪川被她轻蔑的口气惊呆,从她幽怨的目光中,隐隐的察觉到什么,一种来日 大难的预感不期然的就涌上来。 叶紫苏举头望着天上半轮冷月,淡淡说:“他根本就不是男人。怎么可能为人 夫为人父?” 饶是已有了某种准备,纪川还是震惊的无法自己。他直直看着母亲,似乎想要 看透她心中所想,然而她脸上神情难测,一时间竟看不出分毫来。 她继续冷笑:“纪家什么样的名位,纪老爷一生豪雄,若让人知道自己的儿子 是个废物,比杀了他还难受。他不肯明说,却指望我们叶家能有办法治那病,便用 了最龌龊的手段……” 后面她说什么,纪川已没有听清。然而事情已经很明白了,这种事情,其实以 前不是没听说过的。浔江本地以前便曾闹出过官司,女儿嫁过去,新郎却不能人道, 两家牵扯上几年,最后那女子无法忍受折辱自尽。没想到,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 自己的父母身上。想来老爷子看上了叶家的医术,娶了叶家的女儿,这便是两家的 私事,那叶家也不至于宣扬出去,况且,就算为了自家闺女的幸福,也会尽心竭力 好好医治。这样的闺帷秘事,也难怪无法宣之于口。今日由她亲口说来,其震撼可 想而知。 纪川本身就是医生,脑中虽然混乱,医者本能确还没有丢,听了这话不由沉吟 道:“这也不是没有机会治愈的……”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父母的私事,急忙住口, 尴尬的面红耳赤。 叶紫苏淡淡笑着,不以为意,倒真象是跟医生聊天:“试了很多方法,都没用。” “噢。”他点点头,正要顺着思路思索下去,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浑身一僵, 猛地抬头望着母亲:“没有治愈?那么我呢?我是哪里来的?” 叶紫苏目光清冷的看着他,似乎等他省起这个问题已经良久,此刻见问,慢悠 悠的吐了口气,道:“是啊,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纪川一颗心渐渐沉下去,一瞬间千头万绪统统涌上来,一些早已有了疑虑,却 迟迟不肯仔细思量的事情,此刻横垣在脑中,变得异常突兀。为什么爷爷对自己特 别疼爱?为什么喜欢向人夸耀自己很象他?为什么所有的孙子里面,只有自己继承 了一份家产?为什么明明知道母亲德行有亏还一力包庇?甚至,也明白了为什么父 亲临死前的诅咒,为什么会将他与妹妹一起包进去,原来,他们都不是他的骨血。 那么,自己到底是谁的儿子?他不敢深想,抬头望向母亲。 她也正看着他。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站得很近,非常近,几乎喘息相闻。她伸 手轻轻抚过他的脸,而他已吃惊的不能,也不敢动弹。 她喃喃的低笑:“你是从哪来的呢?你当真不知道吗?看看你的名字,你是半 个顺字辈啊。如果不是这样,那个废物还不早就闹出声了?” 果然如此! 纪川一时间感觉不到任何震惊,他的大脑完全不会反应,只觉整个世界正离他 而去,一直以来,他所努力挣扎维护的某种东西,突然间崩溃,剧烈震撼反而带来 了死寂般的平静。 她的手指沿着他脸侧的轮廓游走,“你难道从来没奇怪过吗?那么多人都看出 你长得象他。看看你的体魄,看看你的骨骼,哪里有一点那个病秧子的影子?奇怪, 这么多年,怎么就没人发觉你们之间的关系。” 她的手滑下来,手指扫过下巴,轻触他的脖子。 望着他微微颤动的喉头,她神思渐渐缥缈:“你是那么象他,根本就是一个模 子里印出来的。有时候,我总在想,你到底是我的儿子,还是我的丈夫呢?你才该 是我的丈夫啊。” 他突然回神,猛地伸手,大力推开她。 她猝不及防,一股强大的冲力将她推倒在地上,草地上的阴寒之气刹那间传遍 整个身体。 他无力的靠在树上,大口喘息着,口不成言:“疯了,你疯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向他走去。 “别过来!”他喝止她。看着她因迷乱而矍铄的眼睛,他低沉的苦笑,“悖人 伦,原来如此,悖人伦!我居然是我父亲的弟弟,我的母亲居然以为我该是她的丈 夫,原来如此。哈哈,果然是报应,报应!哈哈哈。”他仓皇转身离去,一种无可 言喻的滑稽感将他整个思维控制,他无法抑制的,仰天狂笑。 绝望的笑声在寒夜中分外凄厉,惊起枝上寒鸦成群扑楞着翅膀绕树而飞,久久 不息;惊醒已经入梦的人们,纷纷着灯,探头相顾失色,不知是怎么回事。 叶紫苏痴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诡异的笑着,口中笃自喃喃问道:“你到底该 是我的丈夫?还是我的儿子?” 纪川于此种种毫无察觉,他甚至不曾发现自己的笑声惊动了多少人。他大步流 星而去,只想离开这个龌龊腥臭的地方,仿佛他身后站的,不是他的母亲,而是某 个要拉着他沉沦堕落的魔鬼。他只有全力挣扎,才能不被她的拭诱所迷惑。 他努力想要离开的,仿佛也不再是从小生长的家园,而是个装满福尔马林的罐 子,那里面浸泡的全是尸体,所有的人,皆如行尸走肉。 似乎有人要拉住他,他没有意识,只是顺手挥开所有的阻滞,有人叫他,他也 听不见,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在深夜,狂笑着,冲出纪家的大门。 长江大堤上风尤其烈,江涛汹涌,沉闷的低声呜咽。江上没有航船,江面一片 漆黑,星光下只见江心中波浪滚滚,白色的水花打着旋向下游奔流而去。 纪川站在堤上,冲着江水傻笑,任凭江风吹得他衣摆猎猎作响,一动不动,心 头一派迷茫。 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想。 当初得知小渝的身世,他曾经暗自发誓,要好好维护她的地位。老爷子驱逐她, 他痛心埋怨母亲之余,也不是没有私下侥幸过的,至少母亲的不贞没有为他带来耻 辱;原以为自己受过高级的教育,与纪家别的人自有不同,对那一众亲戚所作所为, 虽不认同,却也不屑于仔细计较,至少他是名正言顺的接班人;对大家长的身份, 虽觉羁绊,却没有勉力挣脱,因为自认对这家还有一份责任。然而如今一切都成了 笑话。 他同情妹妹,却突然发现自己才是失德的证据;以长孙的身份持家,居然一夜 间他变成了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原来他与那些人没有不同,原来他身上也和别的纪 家人一样,留着罪恶肮脏的血。 他向前一步,看着脚下半米不到的地方,暗冷的江面,阴幽的映出他恍惚的轮 廓,身形随着水波的流动变形,说不出的丑陋。 从这一刻起,他的世界光明不在。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长孙,他只是一个罪恶 丑陋的标本。 水面上的身影晃动着,象是冲他笑,笑容狰狞。他不由上前一步,想看清楚, 脚刚迈出去,忽然不知何处刮起一阵厉风,夹杂着一股冰凉的水汽,砸在他的身体 周遭,他不由一个激灵,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迈出去的右脚已悬在了江面上,若非 及时清醒,只怕此刻他已坠入江中了。 纪川一惊,急忙收脚。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怔怔瞪着滔滔江水发愣。 江风尤其的凄清,墨黑的水面看的人心里发慌。此刻的他,浑身冰冷,他急切 地想要找到什么,能让他感觉到温暖的东西。 低重的气压令他无法呼吸,他深深喘了口气,望望江天冷月,努力想平复脑中 的混沌,然而此刻脑中所思所想,无一不似锐刃,将他的五脏六腑割的支离破碎。 仿佛江涛秋风都在嘲笑他的悲哀,他浑身失力,跌跌撞撞的逃离,逃离那强大的黑 暗漩涡,那冰冷的讥讽。 风在身后肆虐,涛声低沉的激荡,他仿佛听见身后一只巨大无朋的恶兽,追逐 着自己的脚步,只要他稍有迟滞,便会被拖入那黑暗中,自此万劫不复。 该向何处去,他一片迷茫。 唯一的念头就是摆脱身后的冰冷黑暗,他要追寻能给他慰籍,令他感到安全和 温暖的地方,他要寻找……他的乐土。 纪渝回到自己在清泉巷的家中,现场已经有人清扫过了。然而屋内桌椅凌乱, 纸屑四飞,分明是被人入过室了。 她如今身心俱疲,看着凌乱的情形,竟也不觉吃惊愤怒,只是面无表情得走入 室内。 已经决定离去,便不再迟疑。这将是最后一夜,她留在此处过夜。创痕累累的 心中,早已没有了伤怀或恐惧,一切外物,于她来说,此刻都已没有丝毫关系。 因此当远志匆匆赶到,想好的满肚子要劝的话,在看见她死寂的眼神后一个字 也吐不出来,愣了半天,却明知这是最好的选择,又是痛心,又是无奈,眼看劝说 无效,只得做罢。心中也打定主意,决不能再让这女孩受到一定点的伤害了。 纪渝送走远志,便静静收拾自己的行囊。 到底住了大半年的地方,眼中看见的,皆是平日两人相处是的旧物,到底那人 在自己手下丧命,说没有想法是假的。丈夫死前那狰狞不可置信的目光,匕首一样 插在她的心头,只怕这一生都无从摆脱了。 如此时而抚物沉思,时而怅惘出神,不多的几件贴身衣物,到了深夜,也没有 收拾妥当。 忽然她停住手上的事情,仿佛心头通过一道电流,象是感觉到什么。 她疾步走出去,几乎小跑得走到大门前,拔开门拴,用力一拉,两扇门洞开, 门外凄清冷月下,站着个青衫高大的身影。 两道目光交汇之际,突然死水般的心头翻起波澜,她轻轻惊喘了一下,急向后 退。 然而没有机会逃开,在她移开身影之前,便被他重重拉入怀中。 “哥……”她的惊呼被他堵在口中。 “小鱼……”他嘶哑的呼唤,仿佛溺水的人最后的求救。 她被他绝望迷茫的神情吓住。他的四肢冰冷,寒意透过重重衣物渗入她的肌肤, 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的情形可怕的吓人。然而她什么也没有问,双臂环住他, 无声地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他的寒冷。 他拥住她,头重重的垂在她的肩头,似乎跋涉了千里,终于寻找到可以栖息的 枝桠。 “小鱼……”他狠狠吻住她,唇齿辗转间,种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尽皆云散。这 一刻前所未有的宁静,籍着绝望疯狂的吮吻点滴融进两颗千疮百孔的心。他捧住她 的脸,月色下,那面庞分外的晶莹。她闭着眼,任他的吻星星点点落下,浑身的力 气霎那间消失,她只能揪住他的前襟,颤巍巍的依靠在他的身上。 他紧紧搂住她,钳住她,似要将她嵌入胸膛融入骨血,自此合而为一,今生永 不分离。 “哥……”他的臂膀勒得太紧,她几乎无法呼吸,然而她不敢动,害怕这一切 是梦,一旦妄动,惊醒了梦,便雪泥鸿爪,无迹可寻。 纪川一惊,连忙松手,捧着她的脸问:“我有没有伤到你?” 她摇头,握住他冰凉的手,“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纪川悲哀的看着她,那皎洁的脸庞上柔和的光,是这世上唯一美好的东西。他 又想起那个是他母亲的女人,她是恶梦,而怀中的女孩,是期盼。 如果他注定要沉沦,那她就是他唯一的救赎。 他的唇一遍又一遍刷过她的眼睑,浑身颤抖着,低哑了嗓子,紧张的呼唤道: “小鱼……” 看着他火热的目光,她明白了。然而,她几乎是哽咽着说:“你说过,我们是 兄妹……” “你说呢?”他看着她,让她自己决定。 眼泪冲出来,不明白如何会在转瞬间便泛滥。她抽噎着,抬起脚尖,吻上他的 颈子。 他用力抱住她,悬在半空的心疯狂的跳动。 他们纠缠在一起,已不记得是如何回到室内,绝望的狂热燃尽了他们所有的理 智,这一刻所有的规范自制血缘伦理全部远离,只剩下满腔的爱意,泊泊流泻。这 一刻,他们不再是兄妹,只是两个相依为命,相知相爱的爱人,无望也罢,疯狂也 罢,这是他们唯一能找到的方法,彼此医治伤痛。 衣衫纠结在一起,如同混乱的情愫,无法理清。他们挣扎着,近乎狼狈的从那 成堆的牵绊中挣脱,终于在月光下坦诚相对。 他紧紧的抱住她,浑身上下因为兴奋而止不住的哆嗦。火热肌肤相接的瞬间, 情欲便如一条火线迅速在周身游走,终于到达心底极深的某处,短暂的沉寂后,是 惊天的爆发,剧烈的震荡狂卷过两个绝望挣扎的人。 他们同时被击中,双双倒落,放弃最后的一丝理智,拥抱纠缠着堕落下去。那 沉沦的快感如此强大,恣意汪洋,他们只能在无边的洪流中紧紧攀住彼此,籍由身 体的结合成为一体,在那流动的爱意中载沉载浮。 他低声嘶吼着,如同受伤的野兽,将自己深深埋入她的温暖。她的温柔包围着 他,点滴慰籍他苍凉的心。 她紧紧抱住他的肩,感受绵延不绝的震荡。平生第一次,她体验到如此全然平 静的欢乐。他每一次的冲击都象是向她交托生命的契约,她柔和的承受着,将自己 完全的奉献出去,体验身与心交融的喜悦。 终于,他们相互扶持着,一起寻到了天界的快乐。 他重重跌落在她身上,埋首她的脸侧,喘息着。 终于任性放任的激情消减后,是无措的茫然。 真的做了,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这平日即使偶尔想起都会觉得罪恶的事情, 这无边美妙的事情,发生了,终于发生了。 往后该怎么办? 他低头爱怜的看着怀中的女子。 她疲惫的微笑,伸手为他拭去额上的汗迹,一张口,才觉声音低哑的不像自己 :“这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 他回以微笑,“是吗?那就好。” 她盯着他看,眸子因狂欢的激情而闪烁发亮,过了一小会,她才怅然若失的叹 了口气,“只有今晚,对吧。” 他一震,吃惊的看着她:“为什么?” 她却不再说话,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嗅着他皮肤上散发的淡淡的汗味,极淡极 淡的笑了。 他拥住她,与她交颈而眠。 窗外万籁俱静,几日来难得沉静的夜。 纪渝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匀长,知道他已倦极睡去。她轻轻挣脱他的怀抱,他咕 哝一声,翻身俯卧在床上。月光扫入室内,投射在他的皮肤上,泛着琥珀色的光。 纪渝一怔,结实的肌肉饱满的撑着他光洁的皮肤,那背部的线条刚劲有力,沐 浴在月光中,如神祗一样美的夺人心魄。 这一切是这样美好,她疑幻疑真,有一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适才那无法言语的冲击余波尚在,可是到现在她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心底最 深处一个原以为永远无法企及的梦,突然之间变得现实,他们之间距离从没有如此 刻般接近。她有一瞬间的迷惑,这快乐的到来如此突兀,究竟是因为他们背弃了神, 还是因为神眷顾了他们? 原本无望的挣扎突然有了出路,狂欢过后便是患得患失的惶恐。 这一切发生的如此神奇,前一夜,如噩梦般的惨痛经历尚未愈合,今夜便有了 身心交融的极乐补偿。 她的手指抚过他的背部,发现自己真的很冷血。这一天一夜,她无数次的想起 那个恐怖的瞬间,她胡乱挥舞的手碰到了那铁钩,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令她抓住那 铁钩如同抓住求生浮木。 那情形之后一遍遍的在眼前回放,她记得每一个细节,她记得自己是如何高举 起手,冷冷看着一边大笑的日本人惊恐的张大了嘴,铁钩深深刺入她唤做丈夫的人 的背部。 她的手指停在纪川背心的地方,那铁钩就刺入了那人相同的部位。 那人,她不愿称他为丈夫。如果一个妻子的角色,在他心中只是达到目的的工 具,她宁愿她不是。 那人,他至死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剧烈的疼痛令他停住了对她的凌辱,他回 过身,看见日本人嗜血发亮的眼睛,他错以为是他下的手。 搭在纪川背上的手指在原处徘徊,她好奇一个人的生命力有多强。如此致命的 地方,受了致命的伤,那个人,居然能够追逐着仓皇逃走的日本人到了外面,又挣 扎着回来。 直到死,他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月下那光裸的身体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弹性质感的皮肤折射着光影变幻,充满 了生命的张力。 她看着他,突然泪盈交睫,为了那每一次呼吸,每一下心跳带来的生命的保障。 她凑过去,轻轻的,一下一下的吻着他光滑的背部,血液在他的皮肤下奔涌, 在唇与那皮肤接触的瞬间,感受着他强有力的生命。他的体温火热,浓烈的燃烧着 生命,她的眼泪落下,瞬间便被蒸发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满心思只为他的生命欢悦。 只要他活着,好好的活着,她就心满意足。 她虔诚的想着,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对生命有了如此强烈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