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 顺金在外面晃了一整夜,到天大亮了匆匆回来。一进门,便察觉家中气氛不对, 下人们三五成群,也不知在议论些什么,远远看见他过来,便一哄而散。 顺金眼明手快,揪住一个低着头要走的小厮,哼哼着笑道:“哪里跑?说,出 什么事了?” 小厮知道这位四老爷做事从来无所顾忌,落在他手里,不知有什么刁钻古怪的 法子,不敢怠慢,趴在他的耳边说:“出大事了!大少爷和二夫人都疯了。” “什么?”顺金吓了一跳,拽紧那小厮的领子,“你给我说明白了。” “是,是。”小厮吓得浑身哆嗦,左右看看无人,才小声说:“昨天夜里,大 少爷突然发了疯,大声笑着跑出去,几个人都拦不住。大伙找了半夜也找不到,还 是大少奶奶说不用找了。然后就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大少爷离开前跟二夫人一起来着,结果一大早叶先生就来了。叶府跟 来的人说,二夫人是得了失心疯。” “胡说!”顺金喝断他。 “不敢,四老爷,小的不敢。” 顺金放开他,不再搭理,转身便走。直到进了锦华他们住的院子,才渐渐冷静 下来。看着主屋门上垂着的蓝布面门帘,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他是关心 纪川,担心这个大侄子会出了什么事情。然而心底一个很小的声音冲着自己冷笑, “真的吗?” 顺金猛地摇摇头,抬起下巴,“什么真的假的,何必计较?” 门帘被掀起来。顺金一看见锦华,满腔乱跳的心突然沉静下来,他看看伊人憔 悴的脸,想出声呼唤,却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倒是锦华,略微愣了一下,脸上立刻挂出微笑:“小叔叔,你早啊。” “噢,是。”他避开她的目光,“听说纪川出事了,我来看看。” “那倒不必了。”锦华散淡的笑着,轻轻说:“他没事。不过在外面过了一夜。” 不知为什么,顺金就是觉得她的话中有什么东西,刺的他的心脏突然收缩了一 下。他狼狈的撇开脸,这才看见她手上拎着的行李,“你……这是要去哪?” 锦华看着他,眼睛中有什么东西突然闪烁了一下,“我回家。”她抬起头。 “什么?”他先是一愣,脑子中突然一道光闪过,便有了些了悟,“纪川他对 不起你了?” 她不言语,低头要走。 “等等。”顺锦拦住她,“你怎么不说话啊。” “有什么好说的?”她蓦的抬起头,两道清泠的目光直直撞入他的心头。“你 不是也走了吗?这里,这个地方,再呆下去,人人都会变成婆婆那样。” 从来没见过她用如此激烈的语气说话。在他心目中,她是最温婉和顺的女子。 这两日间风波不断,纪家上下,乃至整个浔江都暗潮涌动,流言四起,偏偏这个身 处漩涡中心的女子,不动声色,一派安然的镇定自如,令见到她的人,都不由的心 境澄明起来。 然而此时,看着她沉静如水的面庞,朝阳下深不见底的双瞳,一股寒意从脚心 泛上来。他重重的喘了口气,象婆婆?据说疯了的叶紫苏?他不由退了一步。 “二嫂她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锦华脸色煞的惨白,怔了半天,才道:“也没什么,不过有些糊涂了。” “糊涂?怎么说?” 她苦苦的笑了一下,轻声道:“不管是谁,她看见了,都只说一句话,‘你到 底是我的儿子,还是我的丈夫?’” 顺金愣住,刹那间只觉浑身的血液往头顶上涌,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感觉, 耳边嗡嗡响个不停。 锦华趁着他失神,挽了行李擦过他的肩,从从容容向门外走去。 “锦华!”他失声唤她,话一出口,才察觉失言,却顾不了那么多,他用里揉 揉发麻的脸颊,几步上前拉住她的胳膊,疾声道:“你说的对,这样的地方,呆久 了,人人都会疯!不如,不如,不如你跟我走吧。” “跟你走?” “对。我带你离开这里,到苏区去,那里没有着腐朽的气味,到那里,才有新 生。” 锦华看着他,神情专著,目光随着他突来的激情,剧烈的跳动了几下,连带着 表情也柔和下来。有那么一瞬间,顺金相信,她是会跟他一起走的,一起去追求清 新的空气,全新的人生。 然而,只是一瞬间。 锦华眼中的光芒很快熄灭,她看着天边朝阳似火,风清云淡的笑着,缓缓道: “不了。多谢你的好意。” “为什么?”一头冷水浇下来,他不死心。“你是心中有顾忌?”他试探着问。 “不是。”她苦笑,顾忌,这家里待得久了,谁还有什么顾忌?“因为,我们 是不一样的人。” “什么?”他不解。 “我是说,”她转向他,面孔朝着朝阳,“你和我,本是不一样的人。你所向 往的,虽然美好,却不是我喜欢的。” “那你喜欢什么?我可以……” “我自己也不知道呢。”她轻快的打断他的话,“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 她有些伤感:“从小到大,都是按照别人说得去做……不过从现在起,我可以慢慢 的去想了。我只是知道,”她直视他的眼睛,轻轻接道:“我不愿再与纪家的人发 生关系。” 顺金心中乱作一团,想不到她对纪家的怨念竟是如此之深。“那你……打算以 后怎么办?” 锦华深深吸了口气,“我想,我会离开这里。放心,我念过书,总有办法生活 的。”她看了看他,放柔声音,“小叔叔,你跟他们都不一样。和别的纪家人都不 一样,因为你敢离开。你自己也说这里令人窒息,那就离开,不要回来。如果你和 我有了任何的牵绊,那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要走,就别回头。” 顺金愣住,看着她面带微笑,绝然离去。 庭院的外面就是大花园的东北角,虽是深秋,半人高的冬青仍绿的葱茏,枝叶 掩映间,锦华的身影渐没其中。 树上最后几片叶子终究翩然落下,在风中打着旋,上下飞舞,时而落在青砖地 面上,咔咔的做响。 顺金怔怔看着那几片叶子,心头烦郁之极,自己也理不清个思绪。他不是伤春 悲秋之人,风月变幻从不入他的眼。然而此刻,平生第一次,看着那几片在风中挣 扎的枯黄树叶,一种无可挽回的悲哀油然而生。 真是突兀。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在夏天的时候,就知道那树木终有枯落的 一天,真正败落了,怎么反倒起了不舍之感? 秋天的风,有时候凉的刺骨。 顺金仰起头,看着惨淡的日头,突然明白,自己等待已久的末日已经来了。可 笑的是,自己远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只无端的感伤起来。原来他并不如自己以为的 那样无情,或者,是因为那个离去的女子,让他的心温柔? 听见有脚步声匆匆而来。顺金抬起头,看见出现在门口的纪川。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俱是一愣。 “小叔叔?”纪川看见他,沉了沉气,张望了一下园子里的情形,“锦华她走 了?” 顺金恶狠狠的盯着他,一言不发。 纪川察觉到不妥,走到他跟前:“怎么了,小叔叔?” “怎么了?”顺金咧着嘴笑,缓缓站起来,“你问我怎么了?”他揪住纪川的 领子:“我倒想问问你,你是怎么了,你对锦华作了什么?”他心中的点滴悲哀在 看见纪川的一瞬间,轰的一声化做团团怒火,忍不住抡起拳头,照着他的下巴就是 一记。 纪川错不及防,被打得直直摔出去,踉踉跄跄站立不稳。 顺金跟过去,不由分说,又是一拳:“你说,你昨天晚上到哪去了?” 纪川盯着他,粘稠的血液从鼻孔里流下来,浸过嘴角,被他揍过的地方泛出淤 痕来,整张脸看来诡异莫名。 顺金停住手,拳头仍悬在他眼前:“你是不是有别人了?”他问,声音因为压 抑怒气而低哑。 纪川苦笑,“锦华都跟你说了?” “你!”顺金气的两眼发黑,拳头结结实实揍下去:“你把锦华当成什么人了? 她是那种跟别人哭诉的人吗?” 纪川被揍的闷哼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顺金不解气,提着拳头,还要砸下去,却被纪川一声冷笑止住:“就算我对不 起锦华,管你什么事?你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 顺金呆住。是啊,关他什么事?这家里的男人,谁不是妻妾成群?怎么就为了 锦华打人呢? 纪川摇摇晃晃站起来,用手背抹掉脸上的血迹,看着他,苦涩的笑着:“小叔 叔,你别忘了你也是纪家的人。” “你什么意思?”他戒备的问,手背因为打人肿的老高。 “纪家的人,总是爱上不该爱人。”看着小叔叔的脸色突变,纪川心中扬起一 丝残忍的快意,是,都是纪家的人,无人可以幸免。不知他们的血液里,是否被注 入了命定。 顺金脸色几度变幻,终于坦荡下来,“哈哈。真是你说的!不错,我是爱上你 媳妇了。你配不上她。可惜了一个好女子。” 纪川看着他张扬肆意的笑脸,苦笑连连,“是,是我对不起她。也配不上她。 小叔叔,”他认真的问:“如果你真的喜欢锦华,会好好待她吗?” 顺金摇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一个婆妈我不喜欢。锦华一个女人家, 下定决心也就走了。你倒罗里罗唆问这些来干什么?”他一边说,一边向纪川伸出 手去。 纪川本能一躲,才意识到对方不过递给他手掌,要拉他起来。他自嘲一笑, “看,惊弓之鸟。” 顺金却看出蹊跷,“我说,”他一使劲,把纪川从地上拉起来,上下打量, “你的功夫没有荒废啊,怎么就躲不过我那几个拳头?” 纪川自然不去理他,转开话题,“我就要走了。” “什么?” 纪川抬眼,面对他得质问:“我们决定在一起,所以只能离开。” “你们?你们是谁?”他更加狐疑,旋即恍然大悟:“你外面的女人?”他冷 笑连连,不由提高了声音:“为了一个外面的女人,你真的要抛妻离家?什么都不 管不顾了?锦华走,你连挽留都没有,居然要跟一个狐狸精私奔?” “是小渝。”纪川低声说。 顺金继续咆哮:“你再怎么说也是纪家的家长!纪川,你还是不是男人?有没 有责任感?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狐狸精勾引的你!” “小叔叔,”纪川提高声音,“是小渝。” “什么?”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小丫头怎么了?” “不是狐狸精。”纪川深深地看着他,目光悲哀:“是小渝。” “什么?”他又问了一次。一片枯叶从眼前飘落,干硬的边缘刮在脸上,微微 的刺痛。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明白了。 “她……你……你们……”他张大嘴,震惊的不能说话。 纪川只能悲哀的望着他,“我们决定离开。”他又说了一遍。 “可是,可是,你们是……” 纪川点头,无话可说。 “昨天晚上,你跟她……” 纪川没有回答。 顺金突然说不出话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切都明白了,锦华近乎绝望的尖 锐,决然的出走,都有了原因。过了半晌才问道:“锦华知道吗?” 纪川避开他的目光,艰难的点头。 “你们!”顺金呼的一声跳起来,指着纪川:“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让锦 华情何以堪?不要脸,你们,奸夫淫妇!” 纪川也跳起来,一把把顺金推到墙上,“不许你这么说她!” “那我应该说什么?”顺金冷笑,“杀了自己的丈夫,跟自己的哥哥有一腿, 你让我该说什么?我在想,宁尘的死大概没有那么简……”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 纪川一巴掌掴到一边去。 “你打我?”他抚抚酸痛的腮帮子,“你居然敢打我?” 纪川神色冷峻:“不许你,这么说小渝!” “好好好!”顺金怒极反笑,“来,咱们就来较量较量!”话声未落,便揉身 扑上去,顿时与纪川扭打做一团。 纪川这次不再忍让,握紧了拳,不等他欺近身边,迎面就是一记。顺金闪身躲 开,一脚踢在纪川的肚子上。纪川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顺金追过来, 抬脚还要再踢,他张臂一扑,抱住顺金的腿,一撩,两个人齐齐跌倒。 两个人从小一起练武长大,纪川虽然去了法国,却也不曾荒疏了,顺金身手虽 然极好,此时纪川郁积已久的怒气勃然爆发,用的是死缠滥打的打法,纠结缠斗在 一起,顺金也寻不到好处去。 起初两人还你一拳,我一脚,有招有式,到得后来,便是完全有如无赖街痞混 战,完全分不出套路。 如此厮打了半天,两人都累得没有力气再继续,顺金在上,纪川在下,互相扭 着胳膊掐着脖子直喘粗气,老半天都无力挣脱对方。彼此咬牙切齿的瞪着,过了良 久,才渐渐放松。 顺金松开手,一翻身,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重重的喘息了半晌,忽然忍不住嘿 嘿的笑起来。 纪川平了平呼吸,才问道:“你笑什么?” 顺金摇摇头:“学了这么多年武,居然就这一架打得最痛快。哎哟……”抱着 胳膊,痛得疵牙咧嘴,“我说,这次不能算平手,我还有只胳膊伤着呢。” 纪川淡淡一笑,“随你。” 顺金坐起来,看着他,脸上笑容渐渐敛去,“你们打算怎么办?” 纪川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秋日天空散淡的浮云,“我会带她离开,去美国。我 回来前,就有美国实验室邀请我去为他们工作。” “去那里,你们以什么名义?兄妹?夫妻?”他挑衅。 纪川不为所动,“我已经想好了,我们必须离开。全是因为我的错,搞到如今 这情形,大家痛苦,小渝她更是……,”他叹息,“我不忍心再见她受到伤害。由 她好了,她愿意怎么样,我都随她。” “那锦华怎么办?” 纪川诧异,回头看着他,“锦华性格外柔内刚,有自己的原则。你以为到了如 今,她还会留下去吗?是我对不起她,只希望不会因为我,耽误了她的一生。” “你打算就这么一走了之?”怒气渐渐又生,“锦华离开,不代表你们就可以 任性到底。” “那你让我怎么办?”纪川苦笑,“你觉得这纪家大院再呆下去,对她会有丝 毫好处吗?” 顺金语噎,想想,终究不甘心:“你为她想想,你让她以后怎么办?” “我生命里的两个女子,小渝韧,锦华刚。若是小渝,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换做是锦华,她是绝不会回头的。但是你放心,我终会给她一个交代,这就是为什 么我回来。可惜,还是没赶上。” 他站起来,打量了一下自己,“我这就去见锦华。” “我也去。”顺金跳起来。 纪川想了一下,点点头,:“也好,我们一起去。不然我终究心中不安。”他 看看顺金,“不过我们这个样子,有点不大好看。” 一场打斗下来,两个人都是一身狼狈,顺金穿的是中山装,扣子领口下摆好几 处都已被扯烂。他脸上也不比纪川好多少,原本旧的淤伤还没有褪,这一次又添了 不不少新伤。幸好两个人都是从小摔打惯的,相视一笑,不以为意。 纪川说:“到我屋里先擦洗一下吧,好在我们两个的身量差不多,你穿我的衣 服。” 顺金笑了,“我要穿你的长衫,我们两个现在都鼻青脸肿,穿上一样的衣服, 只怕有人会搞乱的。” 纪川摇头:“这个时候,你还能说笑。” “不然怎么办?反正你们的决心,一个比一个坚定,我还能怎么样?你打算怎 么想锦华交待?” “要看她的意愿。总之,我尽量满足她就是了。” “如果,她让你离开小渝呢?” 纪川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我做不到。”他摆摆手,阻止欲说话的顺金: “至少目前不行。你刚才问我,去了美国,我们以什么名义在一起。我没有办法回 答,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小渝希望能和我在一起,可是,我害怕,总有一天,她 会想离开我,到那时,我会让她走。可是我该如何去习惯呢?这事情想起来太可怕。” 顺金不以为然:“你自己都没打定主意,如何安置她?又怎么能贸贸然带她离 开?” 纪川低笑:“她高兴就好。”他看看顺金:“我这一生,总在顾虑些别人的想 法,反到让我关心的人吃了苦头。如今,就让我们任性一次吧。这是我欠她的。无 论如何,让她高兴就好。” 顺金叹气,“如果你要真能让她快乐,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吧。” 两人换好衣服,彼此一看,果然一般模样,不由失笑。 走出院子,下人们看见,远远的张望着,也瞪大了眼。纪川心中苦笑,到底是 兄弟,如何能不像?这样的混乱,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突然心中闪过一丝念头,纪川猛地停住脚步,怔怔看着顺金。 顺金察觉,回过头看他,“怎么了?” 纪川摇头,“没什么,突然间想到一件事情。小叔叔,我在香港有朋友,小渝 知道地址,我们准备先去香港,然后乘船去美国。” 顺金疑惑:“怎么想起说这个了?” 纪川不说话,眯起眼睛,盯着前方某处。秋阳尚还炽热,微有些刺眼,看不大 清楚。那一瞬间,似乎什么东西在阳光中闪动了一下,他心生警觉。 顺金也看见了,沉下脸,低声道:“是那个人,跟了我一晚上。他想要那五封 信。” 纪川点头,“小心点的好。” 两人同时举步,佯装不见。 忽然一道寒光闪过,顺金迎上去挥手挡开,却是一把匕首。他一愣,急忙回头, 见一道灰影从身边擦过,带起的寒风如利刃,刮的面颊生痛。 他心中急沉,出声叫道:“小心!” 纪川警觉,侧身闪过去。那人却不待招式用老,电光火石般回身一刺,纪川已 无路可退,忽觉心口一凉,匕首已没柄插入他胸膛。 顺金惊叫,冲过来,泼风似的向那人攻去。 纪川垂手看着胸前镶着银龙纹饰的匕首柄,有一瞬间的茫然。怎么回事?身边 的声音突然消失,耳畔寂静得空洞,他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能感觉到匕 首深深嵌入了心脏,他甚至仿佛看见了那匕首,插在他左右心室之间,随着心脏的 挣扎而颤动。 力气开始随着血液流失,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崩溃。他颓然跌倒在地上。 很痛,心室每一次的收缩,都令创痕加深,终于明白书里说得剜心之痛是什么 感觉了。心跳逐渐衰弱,心脏上的痛楚渐渐感觉不到了,只留下一片苍茫的麻木。 随着血液流失的,还有体温,这一刻的心思清明,他明白,他的生命已经到了 尽头。不是不讽刺,当他终于鼓起勇气要真正生活的时候,却发现已经到了尽头。 这时,有一种另外的疼痛,从很深很深的地方泛上来,弥漫全身,让他无法抑 制的颤抖。小渝,终究是辜负了她,终究食言了。他仿佛看到她在码头边徘徊,她 还在等他,她却不可能再去了。他能感觉到泪水从眼角流下来,冰冷的划过面颊, 向下流。 地上很冷。那冷从地底深处钻上来,毒蛇一样游弋着,包裹他的全身。他知道, 最终,他将随那寒冷离去。可是此时,他不愿意。他还有心事没有了。 有人过来了,在他身边蹲下,抱着他的头,似乎还在他耳边说什么,可是听不 清楚。 他努力撑开眼,原来周围已围了很多人。看不清他们的脸,也听不见他们在说 什么。他很累,想睡去了,浑身都是冰凉的。 可是,还有一件心事。 那从心底泛上来的疼痛,让他无法安眠。 已经无法呼吸了,一定是伤到了肺,这一刻头脑无比的清晰。 他挣扎着,大口的喘着气,勉强移动偷,终于找到顺金的脸, “别……”他说,才发现发不出声音。 “什么?”顺金焦急的问,将耳朵贴到他唇边。 “别让……知道,让她走。她还在码头……”他吃力的说,几乎分辨不出在说 些什么。 “谁?别让谁知道?”顺金追问,突来的变故彻底打乱了他的心思,一片混乱, 他的手无法抑制的颤抖。 疼痛逐渐消退。流失的不仅是体温,还有气力。他叹息,又大口的喘气,将全 身的力气都凝聚在一起,看着顺金,清晰吐出两个字:“小鱼……” 纪渝独自站在码头上,沉沉望着江水出神,脚边放着两只箱子,是他们全部的 行李。就要离开了,心中却安静如死水,既没有兴奋激动,也没有惆怅不舍,连她 自己也觉得奇怪,这突然来的平静,诡异的过了份。 心底深处不知为何冒出一丝惶恐,蔓草一样四处衍生,迎着江风一吹,疯了似 的向外顶,令她遍体生寒。 已近黄昏,日头悬在江面上,把江水映的血一样的红,大哥却迟迟没有来。 她不敢想象他回去,会遇上什么样的责难。但是当他坚持要回去的时候,她却 无法阻拦。那时他的责任,他说,就算要任性的一走了之,却也不能起一家老小于 不顾,有些事情必须要安排,有些人必须要给一个交待,比如锦华。 她不知道,锦华知道他们的事情,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不敢想,也不敢去面 对,所以当他要去的时候,他也无法阻拦。 “她毕竟是我的妻子。”他说,深深的注视着她,眼中万千思绪,最终凝成这 句话。 纪渝无言,对于那个唤作嫂子的女子,她心中一样怀着一分歉然。毕竟,那个 要跟自己远走高飞的人,是她的丈夫。她更无法阻拦大哥去尽一个为人夫,为人子, 为一家之长得的责任。 可是,她心中的惶惑浅漫滋生,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这一 切来得太快。短短两日之间,她摆脱了噩梦般的婚姻,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渴望已久 的满足,照说,应该心满意足,为什么会不安? 因为这幸福来得太突兀了。他们不顾一切的相守,逆天理,悖伦常,怎么如此 轻易的成功。她担心的,便是一旦他回去,那家里的势力,会令他退缩。毕竟,他 始终是个在意社会规范的男人,否则不会在一开始断然拒绝,不会在之后苦苦挣扎, 也不会事到如今还要给家人一个交待。 然而,她不可能阻拦,只能一遍遍要求他保证,一定会来,一定会带着她,远 远离去。 江风突起,刀子一样透心的凉,纪渝打了一个寒颤,暗暗焦急。 “小渝。” “大哥!”纪渝猛地回头,看见一个长衫的男子站在夕阳中,衣角在风中飘着, 整个人却如凝固的江水般文风不动。 “是我,小丫头。”纪川强笑,几乎不敢与她的目光相接。 “小叔叔?”笑容隐去,纪渝盯着他,目光中是全然的警惕,“怎么是你?大 哥呢?” 顺金却不答,“你等了很久了吗?” 她越发警觉,向后退一步,“你怎么知道我在等大哥?” “自然是他跟我提起的。”顺金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你这样子上路怎么行? 这些钱拿去,穷家富路。” 纪渝只觉一颗心不停往下沉,“什么意思?大哥呢?” “你大哥……”顺金看着她,强忍住心头绞痛,微微笑着:“你大哥被事情绊 住了,一是走不开。他让你先走,等这边的事情了了,就会去找你。” “是吗?”她问,目光明澈,波澜尽现。 “是啊。怎么,小叔叔的话都不信?” 纪渝盯着他看,面色渐渐阴沉,“不信!” 顺金浑身一震。 “被什么样的事情绊住了?”她问,语气讽刺,“大活人一个,要走谁拦得住?” “那么一大家子,不是说走,就能走的。你们要走,本就太突然了,总要有个 时间转圜的。”顺金头疼,他从来行事随心,从没有像这样苦口婆心,绞尽脑汁的 编瞎话。 纪渝冷笑:“转圜?只怕是心意转了吧。” 她拎起箱子要走,顺金急忙拦住她,“你去哪里?” “我要去见大哥。就算他变了主意,也应该当面说清楚。连面都不肯见一下, 这算什么?” “你等等。”顺金抓住她的胳膊,“你别回去了。快走吧。事情已经如此,你 回去,也没有用的。” 纪渝一愣,眼泪刷得一下冲出来:“没用我也要问清楚。我要他当面跟我说清 楚。难道我们之间的一切,就都算了吗?” 她用里挣扎,顺金一只手制不住她,看着她满脸的泪,心中一软,便松了手。 纪渝心中越发的着慌,也顾不上行李,拔脚便跑。 顺金尚在后面喊,“小丫头,你慢点,你听我说。”眼看拦不住,他咬咬牙, 便要将击川的事情说出来。 忽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小渝妹妹,你去哪里?” 两个人同时顿住,顺金失声叫出来:“锦华?” 纪渝抬头,看见锦华从前面过来,脸上血色突然一下褪尽,她僵立在当地动弹 不得。 锦华看了顺金一眼,不理他,走到纪渝面前,冷冷看着她。 纪渝避开她的目光,喏喏不语。 夕阳沉入江的尽头,点点余晖随着江波抖动,映出炫目的霞光。风越发的寒冷 起来,刺骨的寒冷,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锦华点点头,又问了一遍:“你要去哪里?” “我……”纪渝咬咬牙,“我要去见大哥。” “咦?”锦华笑了一下,目光越发的深沉,“你不是答应我要离开的吗?为什 么还要见他?” “我……” 锦华不让她说下去:“你不用去了。就是回去,也见不到他的。他……他不会 见你了。” 纪渝猛地抬起头,没有注意到她话中别的意思,失声问道:“为什么?他答应 过我的,他会跟我一起走!” “你别我了他是我的丈夫!”锦华冷冷得说,丝毫不留余地:“而你,你答应 过我的要离开的。” “我……”她语塞,只急得双目通红,流泪不止,一遍遍道:“大哥答应过的, 我要问清楚。” 顺金默默来到两人身边,皱着眉头,握紧了拳头,强抑着,一言不发。 锦华看着她,长久,终于淡淡叹了口气,道:“你且先去吧。你大哥答应过的 事情,一向会做到。难道你连这点信心也没有吗?” 纪渝盯着她,有些不很明白,连顺金也诧异的瞪大了眼。 锦华涩涩的笑了一下,说:“他答应了你要一起走,可也答应了我,要留下来。 这可怎么是好?你放心,我跟他的协议,他要留下三年,这是他欠我的。三年后, 我会和他正式离婚,他自然会去找你。” “真的?”纪渝将信将疑,看看锦华,又看看顺金,想从他们的表情中找到些 什么。“我还是要见大哥,他应该亲口对我说。” 说完不再理他们,绕过去朝纪家的方向去。顺金大急,要上前拉住她。 锦华挥挥手阻止顺金,冷冷道:“协议的另外一个条件是,这三年内,你们不 可以见面。” 纪渝陡然停步。 锦华继续道:“如果你们见面了,我自然有办法让整个浔江,所有的人,都知 道你们兄妹逆伦。” 纪渝浑身狂震。 锦华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惨无人色的脸庞,惊慌无助的眼神,心中一阵抽痛, 放柔声音道:“你且忍忍,不过三年,到时愿意怎么样,还不都是随了自己高兴? 况且,我不让你们见面,但你们不还可以通信吗?你们不是一直都通信的吗?” 纪渝抬起泪眼,看着她,抖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锦华叹气,对顺金道:“小叔叔,麻烦你送她上船吧。再晚江面上就不好走了。” 纪渝不再挣扎,任由顺金拥着她,送上江船。站在甲板上,她突然冲锦华鞠了 一躬:“嫂子,是我对不起你。” 锦华摆摆手,也不言语,看着轻舟离岸。 顺金与她并肩而立,借着最后一丝天光眺望,直到那船隐在夜幕之后,方同时 送了口气。 “幸亏你来的及时。我还担心忠伯的信送不到呢。” 锦华却再也忍不住,全身力气尽失,缓缓蹲下,捂着嘴,痛哭失声。 顺金叹气,伸手想安慰她,手到了半途,生生顿住。 江涛阵阵,风声呜咽,似乎直到此时,生命终结的悲痛才生生泛上来,夜幕中, 整个浔江都沉浸在惨淡秋风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锦华才止住了泪。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的嗓音因为哭泣而沙哑,语气中的冷静却足以让人安 心。 “那个伪满的护卫,”顺金咬着牙,双目通红,“他认错了人。把纪川当作了 我。” 锦华倏的回头,盯着他,目光犀利。 顺金让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自主避了开去。 终于,她叹气,不再言语,低头离去。 “锦华。”顺金追上去,“你放心,我一定会为纪川报仇。” 她点头,“那就拜托你了。” “你呢?锦华?你怎么办?” “我?”她停住,望着他,“我已经离开了,你忘了吗?” 顺金楞住:“可是,你说的那个三年之约……” 锦华眼睛又泛上潮红,她哽咽了一下,才道:“三年,不过是个缓和。希望那 个时候她不再执著。就算是到时她仍然追究,想来也好过现在。只希望,到时的伤 害能轻些。” 看着她走上回曾府的路,顺金忍不住又问道:“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锦华停下来,举头看看天上隐约沉黯的星星,道:“纪川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 完,我会替他完成。然后,我也会离开。” “什么事情?” 锦华目光掉向大堤另一头,那里低矮的草屋连成一片,暗夜中模模糊糊的一片 影子,“纪川心里始终放不下的,还有那些灾民。” 她冲顺金笑笑:“我帮他把这心事了了吧。” 过了半晌,突然叹口气,“我开始担心小渝了,她是那么死心眼的。” 顺金一怔,不明白刚才她还胸有成竹的规划三年之约,怎么突然就变了口气。 他随着她的目光,望向黑沉沉江面,那船自然早已看不见了,只有天上一轮明月, 把影子贴映在江面上,随着江水,向东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