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泰和茶号停产以后,赵达萱全力挑起了家庭的重担。那天,他从北河考察木材 回家刚刚坐下,赵达新就进了门,着急地说:“哥!思怡在课堂上骂周老师,周老 师要辞去教席,不好办哩!”赵达萱听了表面上没动声色,心里已经火了:逆子侮 辱斯文,这还得了!他先吩咐学徒朱晓明把思怡找来,然后要赵达新说了事情的经 过。 那天,宜华高等小学堂上课的铃声响过后,上国文课的周先生站在教室门口, 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扫视着整个教室,见学生已经坐好,才慢步走上讲台。值日 生喊:“起立!”学生都站了起来。赵思怡乘坐椅挪动发出声响的机会,迅速将前 面徐小雅的座椅拉开。随着周先生的一声“坐下!”徐小雅一屁股坐在地上,拉开 嗓门骂了声“王八蛋!”引起满堂大笑。赵思怡得意得很,只将手捂着嘴,没有笑 出声来。周先生十分恼火。他一手拿着眼镜,一手拿着戒尺,观察着每个学生。他 见赵思怡神色不对,便走过去问:“赵思怡,是不是你搞的?”“不是!”赵思怡 放下手,低着头,矢口否认。“那你捂着嘴干吗! 你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笑呀?“赵思怡无言以对。周先生认准罪魁祸首就是他, 便声色俱厉地说:”把手伸出来!汝不可教也,惟可罚!“说罢,左手抓住他的手, 扬起戒尺狠狠地打了十个手板。赵思怡摸着红肿的手,忍着痛,没有叫出声来,只 是瞪着周先生走回讲台时摇晃着的背影,心里骂着:”周瞎子!你打我,等着瞧! “周先生回转身来,戴上眼镜,压着怒气,面无表情地讲起课来。教室里鸦雀无声。 一些爱看热闹的学生也扫了兴,时不时地看一下挨了打的赵思怡,又看一下那 个摔了跤的徐小雅。 讨了两天,周先生照常来上国文课。讲到“甜”字时,他说:“甜,从甘从舌, 舌知甘者。”一个学生问:“老师!甘是什么意思?”周先生说:“甘者甜也。” 他还举了《孔子家语》中“楚王渡江得萍实,大如斗,赤如日,剖而实之,甜如蜜” 的例话,并在黑板上写了“甜如蜜”三个字。这三个字确也道出了‘’甜“字的真 谛,无可厚非,但”甜“如蜜味,如糖味,学生是懂得的,实在是多此一举。如果 只是说说也就算了,他还板书在黑板上,恰好把”蜜“误写成了”密“。 一般学生看了不以为然,赵思怡却一眼看出了破绽,知道周先生写了别字。他 想当场嘲笑他,又怕落得个扰乱课堂秩序的骂名,再次挨打,想来想去,终于有了 主意。下课后,赵思怡去看了课表,发现第二天第一堂课正好又是国文课,心里暗 自高兴。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他就起了床,先喊醒了同床的二哥赵思辉,赵思辉却装着 声叫“哎哟”,说:“我肚子痛,你们去吧!”赵思怡接着去叫醒了三哥赵思弘和 弟弟赵思中,一起去学堂里读早书。他们到学堂的宅门口时,大门还紧闭着。学堂 是原宜华文峰书院改成的新式小学堂,校址设在已停业的泰和茶号的厂房里。学校 四周都是一人多高的垣墙,想爬也爬不进去。兄弟三人只好坐在宅门前的台阶上等 着。赵思怡原想第一个到达教室去实施自己的计划,没想到传达房的校工老不开门。 等到开门时,门前已是黑压压一大片了。赵思怡随同学来到教室,见已无机会,只 好作罢。 下早自习的铃声响过后,学生都回家去吃早饭。赵思怡出了校门后,又突然折 了回去。他见教室里空无一人,便用粉笔很快在黑板上写了一副对联,估计无人发 现,便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吃罢早饭后,他来到教室旁便听到了里面诵读那副对 联的声音和嘻嘻哈哈的笑闹声。走进教室后,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也不言语。 不一会儿,上课的预备铃响了,学生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周先生站在教室门口,一手抱着学生的作文本,一手握着戒尺。学生们看了看 他手里的那个讨厌的戒尺,又看了看黑板上那副对联,忍不住偷偷地好笑。上课铃 响了,周先生走上讲台,见黑板上有字。便把戒尺在讲台上一拍,不高兴地问: “哪个坐庄啊?”这“坐庄”一词剐出口他知道讲错了,脸上一红,马上纠正说: “哪个的值日生?”周先生昨天晚上打麻将打得太久,手气又不好,好不容易和了 三十番的清一色,明明是自己的庄家,却算掉了各家的充子,收钱时还问:“哪个 的庄,开充子来!”充子没收到,他心里老是不愉快,以至今天上课时还冒出了 “哪个坐庄”的话来。学生们一般并不懂得“坐庄” 这个词的含义,倒不在意,只是望着那副对联抿着嘴笑。周先生感到有些蹊跷, 便推了推眼镜,往黑板上看,见黑板上写着一副对联。上联为“蜜蜜麻麻,非酸非 寡”,觉“蜜”字有误,笑了一下,又见下联为“甜甜密密,不苦不疏”,又见 “密”字有误,且“非酸非寡”、“不苦不疏”不伦不类,心里越发好笑。再看横 批“狗屁不通”时,他才发现对联是在故意用别字,意在嘲弄那个把“蜜”字写成 了“密”字的人。嘲弄谁呢?顷间,他恍然大悟:我昨天上课时板书过“甜如蜜” 一语,莫非是我误将“蜜”字写成“密”字了?自己年岁较大,笔误的情况也是有 的。这时,他才明白,有学生在开他的涮,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自己虽然没 有功成名就,但教读诗文,撰文联语,诲人子弟,也不属下乘,在这一带还有些名 气。近年来开新学。本不适应,但为了给当区长的妹夫撑面子,也算得上是尽心尽 力了。现在有学生存心跟我过不去,弄得我如此尴尬,像什么话! 他越想越气,便对学生说:“你们先自己诵读课文吧!”说罢也不看学生一眼, 只是翻着学生的作文本,看黑板上是谁留下的笔迹。他翻呀翻呀,翻到赵思恰的作 文本时,他对照黑板上的笔迹一看,心中犹如刀绞。他把本子一合,还是不看学生 一眼,昂着头走出了课堂。 周先生来到堂长室,交给赵堂长一份辞呈,气鼓鼓地说:“这书我教不下去了!” “您消消气,有话慢慢说。”赵堂长微笑着说。 赵堂长叫赵达新,是赵达萱的兄弟,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大学毕业后,省里 派他去县府主管教育,他想到教育界难免文人相轻,不好处理关系,便说:“那个 差事我干不了,就免了吧!”于是当了个县里的参议员,回到家乡又被荐举为宜华 高等小学堂的堂长,想推也推不掉。上任才一年多,处理教学事务还算得心应手, 处理人事关系却伤透了脑筋,常常是两面讲好话,生怕树叶掉下来打破了脑壳。 “今天我去高三班上课,黑板上有副专门撕我脸皮的对联,我受不了,宁愿辞 教。” “谁搞的?” “我不知道。”周先生说罢走了出去。他不愿点出堂长亲侄子的大名,要让赵 达新自己去解这个难题。 赵达新查来查去终于找到了证据,原来是谎称肚子痛躲学的赵思辉起床时在赵 思怡的枕头下面发现了那副对联的草稿。赵达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惩罚思恰吧, 心里有些不忍:大哥达旺小时候患病,吃错了药,成了愚人。二哥赵达萱在泰和茶 号停产后心情一直不好,他想把宜红的牌子再亮起来又无能为力,又不得不为自家 的生意东奔西跑。一家老小的生计,自己在外读书的开销全靠兄长一人支持。他对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管好孩子们的学业。自己这边不好交代,周先生那边更难办。他 是自治区主任王兴宇的大舅子,王兴宇又是学堂的学监。王兴宇四面圆滑,保的是 自家的好处。思怡这下子伤了他大舅子的面子,他们俩都不会善罢甘休。赵达新思 来想去,还是决定和赵达萱商量后再说。 赵思怡见叔叔回家。知道情况不妙,早已躲在卧室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心里 犹如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担心又是一顿好打。听见朱晓明第一声呼唤, 他装着没听见。听见第二声呼唤,仍装着没听见。朱晓明回话说:“思怡不在。” 这时,正在账房门外的赵思辉走进账房向爹爹讨好说:“他在房里哩。”赵达萱知 道赵思怡小小年纪颇有心眼,便走到堂屋里大声喊:“思怡!出来!”赵思怡听见 是父亲的声音,知道躲不过了,只好装着规矩模样,拿着书从卧室走了出来。“喊 了你两遍,你没长耳朵?”赵达萱满脸怒气,厉声问道。 “我在看书,没听见。”赵达萱知道他在撒谎,更加有气:“你给我跪下!先 好好反省反省,这几天做了些什么事,我回过头来,再给你算账!”赵思怡不敢违 抗,只好跪下。 赵达萱回到账房继续与赵达新商量思怡闹学的善后事宜,最后交代说:“你先 去周先生处,把他稳住,稍后我来处理。这事最好暂时不要让王兴宇知道。” 王翠莲听到动静后来到堂屋里,见思怡跪在那里。不知他又在哪里惹了祸,便 问道:“思怡,你怎么啦?” “爹要我跪在这里,我不知道怎么啦!” “你还哄妈哩!你不搞坏事,你爹无缘无故要你跪着?” “昨天打了上课铃值日生喊了起立后,我路过徐小雅的座位时不小心将他的坐 凳绊开了,他不知道,一下坐到了地上。我不是故意的,周老师还打了我十个手板。” 王翠莲听了想:达萱也是的,就这么个芝麻大的小事嘛,何况他还不是故意的 ;就是故意的,也是个小孩儿闹的恶作剧,说说就是了,何必动那么大的肝火呢? 于是对思怡说:“起来吧!以后要小心些,不要惹是生非。”赵思怡慢慢站了起来, 看着妈,心里又是感激,又是内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王翠莲看着赵思恰那个样子,心里像是打破了五味瓶,说不出哪个昧儿。要是 在平常情况下,见小伢儿不听话,她火气一上来,跪是轻的。家伙早就上了身。今 天见他跪着,她便想到前几天回娘家去,兄长王圣清讲的一席话,心就软了下来。 那天是王圣清新屋落成的日子。赵达萱出门在外,她带着思怡回了娘家。王圣 清的新屋建在老屋后面山坡上一个叫枫树垭的山坳里,三间两进的正房和两间偏屋, 用的都是梓、楠木柱,其他都是上好的杉材。摆完酒席亲朋散去后。王圣清在厢房 里对王翠莲说:“翠莲啊!我修成了这房子,心里硬是高兴不起来哟!” “你这房子一色新,住着宽宽泰泰,柴方水便,周围树木成林,不愁吃。不愁 穿,你会长生不老的,有什么不高兴的?” “今天来了不少亲戚朋友,他们说的比你唱的还好听哩!你以为我听了这些话 就高兴?别人不知道你哥的心事,你还不知道?我听到一些不知底细的客人问我相 公多大了时,我心里好疼啊!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家已两代单 传,我成家已经八年,你嫂子就是不生,爹爹每想到这事,只是摇头。你说我高兴 得起来吗?” “哥啊!我看你也不要再等了,干脆趁早接个孩子吧!” “我们早有这个想法,别人也荐举过,爹就是不点头,他说‘不是亲骨肉,捏 不到一块儿啊!’” “那怎么办呢?” “翠莲啦!今天哥跟你把话挑明了……”王圣清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 王翠莲见哥这么伤心,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王圣清正要把话挑明时,赵思怡跑了进 来,他又只好把话停了下来。 赵思怡在厢房门口吃着舅妈给他烧烤的糯米粑粑,没有在意舅舅和妈妈说的话。 按土家族的风俗,立屋上梁时都要从梁上抛下数量不少的耙杷,地下的人争着接, 争着抢,主人客人都是为了图个吉利。 赵思怡吃着吃着突然听到他们讲的是接孩子的事,抬眼一看,见舅舅伤心得流 了泪,便走过去说:“舅舅,你不要哭,没孩子就没孩子,我长大了养你,我和思 杰、思辉、思弘和思中,把嘎公(外祖父)、嘎嘎(外祖母)、舅妈和你全养起来!” 王圣清听了外甥这话,心里好不感动,望着他不住地点着头。王翠莲把儿子拉到身 边搂着:“思怡啊!你的良心真好,妈和舅讲的事你不懂,去到舅妈那儿玩去吧!” 赵思怡走后,王圣清抽泣着说:“爹妈就想把你的五个孩子接一个过来,他们 既有赵家的血脉,也有王家的血脉,都是自己的骨肉啊!思怡平常来得多。爹妈很 喜欢他,让他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王翠莲听了兄长讲的这些她思想上全无准备的话,一下子蒙了,把头慢慢抬了 起来看着哥,不知说什么好。她毕竟是爹妈的亲生女儿,她不能不为爹妈、为哥着 想。哥绝了后,她做妹的也没有面子。 她很难拒绝他的这个要求,但思怡兄弟是她和赵达萱的孩子,是赵家的后人, 她也不能白作主张点头答应。正在她为难之时,爹走了进来。他见兄妹二人那个样 子,心里触动很大。他坐在王翠莲搬过来的椅子上,叹了口气。王翠莲说:“爹, 你老别急,我在和哥商量着这事哩!”王道明把手扬了扬,说:“我刚才听思怡说 你们在这里说活,还哭了,我就知道是在说什么了。圣清啊!这都是命啊!你就不 要难为你妹了。这么大的事,她能做得了主吗?以后再说吧!” 王翠莲想到哥要将赵思怡过继的事,不忍心再对他怎么样,才把他叫了起来。 这时,赵达萱跟赵达新说完话后走了过来,见翠莲护着他,心里不高兴,说:“思 怡,你还给我跪着!我有话要问你。”王翠莲心里一紧,急着说:“就是那么一点 事,打也打了,跪也跪了,还要怎么的?” “你知道他坏了什么规矩?” “不就是让徐小雅坐到了地上吗?他又不是故意的。” “是吗?你先不要护着,听他自己说。”赵达萱见王翠莲眼圈都红了,便换了 口气,对思怡说:“来!你坐在椅子上,我来问你。” 赵思怡看了母亲一眼,起身坐到了椅子上。 “你在上课时捣乱之后,还做了什么?” 王翠莲心里一惊,看了一下赵思怡:“你说呀,还做了什么?”赵思怡估计爹 都知道了,再瞒也瞒不过,便讲了在黑板上写对联的事。 “这事错在哪里?”赵达萱问。 “不该笑他。” “不要‘他’呀‘他’的。哪一个?” “周先生。” “周先生是你爹的同学,我还以师兄相称哩。你怎么这么没得礼貌!你还骂周 先生胡说八道。哦,你搞了坏事,被打了手板,你就乘机报复,小小年纪,心里蛮 狠啦!古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懂吗?” 王翠莲听了赵达萱的这些话,知道赵思怡调皮出了格,还瞒了她,本想发火, 但因心里装着那事,只是用手指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然后又坐在了那里。 赵达萱见王翠莲神色举动跟平常不一样。在教育孩子的事儿上,她是从不心软 的,总是顺着自己,今日好像有什么心事,但他一时摸不透。他觉得教育孩子是大 事,时机不能放过,便对思怡说:“你说这事怎么办?” “我认错。” “怎么个认错法?” “我去给周先生赔不是。” “这才像个话嘛!刘备在给他儿子的遗诏中写过一句话:”勿以恶小而为之, 勿以善小而不为。‘思怡,这话你知道吗?“ “知道。” “知道就好。学生要学好,不能学坏,开玩笑要有场合,要适度,课堂是规矩 之地,没有规矩成不了方圆。老师不是神,是人,也可能说错话,写错字。老师错 了,当学生的提出来是可以的,但不能嘲笑老师,更不能骂老师。听到了没有?” “我记下了。” “那好,你去吧,吃饭以后,我跟你一起去给周先生赔不是。” 赵思怡走后,赵达萱见王翠莲还坐在那里,便走过去问:“翠莲,你今日怎么 啦?”王翠莲勉强一笑,说:“没事。”随即起了身。赵达萱说:“思怡闯了祸, 周先生已经向达新提出了辞呈,老师都不想当了。下午我得去一下,不能把事搞得 太僵了。你有什么心事,我俩再说吧,你去给思怡说说,去赔礼不是丑事,是个教 训,对他今后有好处。”王翠莲知道赵达萱是为孩子好,便说:“我昕你的就是。” 赵达新按兄长的吩咐,回学校取了周先生的辞职书,来到了周家。周先生正在 书房里生闷气,见堂长走了进来,便起身让座。周师母也沏来了热茶。赵达新开门 见山,一味自责地说:“周先生,写对联的事,已经查清是赵思怡搞的,我没有把 学生管好,更有甚者,是我的侄儿冒犯了周先生,我更有推不掉的责任。你消消气, 我一定从重责罚。”周先生见堂长这样说,火气已消了一些,只是感到被赵思怡当 众嘲弄。面子实在没地方放,于是说:“也怪我糊涂,无意中把字写别了。”“年 岁大了,笔误的情况是有的,你不必介意。”赵达新插言说。周先生接着讲:“你 听我说完,我耿耿于怀的是‘错’,不是‘怎么错’。学生笑我,骂我,是我的 ‘错’造成的,因为错,我才觉得没有脸面再为人师表。”赵达新听了这话,更加 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正要劝说周先生时,周师母招呼吃晚饭。周先生请赵达新去 用饭,赵达新想谢辞,但见问题没得到完全解决,坐等也会使人不愉快,便起身随 同走进了餐室。周先生斟了两盅酒,赵达新也不推辞,两个慢慢饮了起来。周先生 海量,一杯一杯地喝着。赵达新不是对手,只是点到为止,小心陪着。 就在这时,赵达萱带着赵思怡走了进来。赵达萱曾和周先生在九峰书院共读, 自有同乡及师兄弟情缘。周先生见了赵思怡虽不高兴,但也不能不讲情面,只得起 身相迎。周先生才起身,赵思怡便跪了下来。赵达萱说:“师兄啊,师弟带孽子赔 礼来了!”周先生对赵达萤说:“不必,不必嘛!起来吧!”说罢把赵思怡拉了起 来,并要妻子加添酒杯、碗筷。赵达萱说:“刚才用过,免了,免了。”周先生也 不勉强,吩咐沏茶。他坐下来饮了一口酒,便吟唱起来:“天上——麒麟——原有 种,门前——桃李——白成蹊。”接着笑着对赵达萱说:“你的相公后生可畏哩!” 赵达萱知道他心里还是有气,遂说:“师兄,你这话分量不轻啊!古人日:”子不 教,父之过‘,我是有责难逃的,这里向师兄赔罪了!“说着欠了欠身子,又笑着 说:”但你不能把当年恩师黄老先生所题书院联语用反了嘛!这不也是对师长的不 恭吗?“ 周先生说:“师弟说得有些道理。但你一心想着发财,有失子教,罪有应得, 我碌碌无为,误人子弟,自甘倒霉哟!”说罢也苦笑了一下。 周先生见赵达萱父子赔了礼。也不愿闹得太僵,便主动岔开了话题:“不谈这 个了,你也难得到寒舍来一次,说别的,说别的吧。” 说来也巧,这时,王兴宇快步走了进来,一见赵达萱便说:“终于找到你了。” 周先生和赵达萱兄弟起身迎接王主任。赵达萱笑着说:“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到了贵府,翠莲说你在这儿。” “唉。逆子在学校捣乱,得罪了周先生,我要他来赔不是。”赵达萱指着赵思 怡说。 “小孩子淘气,何必认真呢?”王兴宇看了看周先生,想到好多事少不了赵达 萱,便和起稀泥来。 “臭小子,我还要和你算账的,还不快回去?”赵达萱对儿子说。 “是。”赵思怡巴不得脱了身,出门就撒腿跑回家去了。 王兴宇坐下来,接过茶杯饮了一口茶,说:“有两个事要和你商量哩!一个呢, 又是要钱、要粮的臭差。最近新任知事来县接任,前任知事拒不交印。临时在县城 驻防的省里的一支部队出面干预,发生械斗,双方都死了些人,新知事负伤。澧州 府派要员率部来处理善后。为此,县府派给我区大洋一千元。你是本地商会会长, 请协助区府做些工作,自个儿也免不了要多流点血哟!”赵达萱皱着眉头说:“要 钱的事最难办,王主任你是知道的。自从泰和茶号停了产,宜华各行各业生意都不 景气,资金周转不过来。难哩,商会这边我尽力而为吧。”“达萱真是个爽快人, 筹款的事商会这边我就放心了。 还有个事你看咋办:县里成立了邮政代办支局,要在各区设立邮政代办所,一 般委托商家代办。代办人近日要去县里接受业务培训。区里议来议去,都说你是合 适人选。你看怎么样?“ “这……”赵达萱想到家里事多,商务及门户上的应酬全靠自己奔忙,这事一 上手,更加套住了手脚,不想应承下来。 “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但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说它大是信来信往关 系到全区百姓的利益,说它小是事也不是很多,也不复杂。凭你的精明和热忱,再 适合不过了。”王兴宇说。 周先生插言说:“你徒弟晓明还有点墨水,有些事让他学着些,帮你办,也未 尝不可。” 赵达萱见王兴宇那边难以推辞,又见周先生在一旁撮合,觉得来个顺水推舟也 好,既给王兴宇解了难,又可缓解因思怡闹学而造成的难堪局面,便说:“既然师 兄力荐,兄弟只好答应下来。” 王兴宇见两件事都还顺当,遂对赵达萱表示了谢意,顺手送了个空手人情。 赵达萱回家后因对几个孩子放心不下,便问达新:“你几个侄子到底怎么样?” 赵达新说:“思辉玩心大,不肯下工夫。思弘很守规矩,长于数学。思恰天分 不错,脑瓜子好使,成绩比他二哥、三哥好。你看那副对联,看起来不伦不类,但 对得还工整,他就是要用这不伦不类来嘲弄周先生,横批‘狗屁不通’,既明其旨, 又去除了联语本身‘不伦不类’的嫌疑。只是这孩子调皮得很,容易惹是生非,不 好管教。” “小孩子调皮倒是常见的,但小小年纪报仇之心那样强,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赵达萱认为,这种德行与“泰”、“和”二字水火不容。 觉得经商这个祖传家业思怡是难以为继的。他将来如何发展,看他中学阶段的 情况再说。于是接着说:“达新啦,他们都快要毕业了,你注意一下,官立中学堂 招生的有关情况。我这次到县里也去打听打听,督促他们尽早做些准备。在校你多 照着些,在家我多照着些,书不可不读,决不能让他野了。” 赵达新乘机对赵达萱说:“堂长这差事我担当不了,还是辞掉的好,这样也才 有时间管孩子们的学业,还可以抽些时间看点医书,家里人有痛有痒的也方便些, 你看如何?” 赵达萱直言说:“你就是怕这怕那,谨小慎微。如果不想在学堂里干了,干脆 回来,跟我做个帮手,好不好?”赵达新说:“做生意我不想,对商贾之人历来有 褒有贬,贬的人说经商没有给社会创造财富,赚的是别人的钱。”赵达萱听了这话, 心里一震,也不和赵达新理论,只是说:“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你,你自个儿好 自为之吧!” 晚上赵达萱进父亲房里,将达新欲辞去堂长之职、思怡闹学、王兴宇派款、代 办邮政等情况一一向父亲作了禀报。赵炳章听后摇着头说:“你兄弟生来胆小,体 质也弱,辞去堂长,保留教席,学点中医也好。思怡聪慧过人,只是喜欢调皮捣蛋, 培养得好,还是蛮有出息的。前不久,你岳父来对我说,他家几代单传,现在翠莲 的嫂子又没有生育,担心后继无人,见你有五个儿子,想把思怡过继给他,我们若 不答应,他说他家断了香火,他死不瞑目。话说到这份上,我没有拒绝,也没有许 诺,我只说你进山去了,等你回来以后再说。” 赵达萱听了这话,心里酸酸的,他想:岳父所虑不无道理,父亲之意,虽没有 明言,但看起来已经认可。思杰等五个孩子,翠莲看得比自个儿还重,恐怕难以忍 心割离。他想到今天王翠莲对思怡的态度,特别是那个眼神,估计她已知道了他父 亲要将思怡过继的事,便对爹说:“思怡过继是家中大事,请父亲做主。翠莲那里 我适时再和她商量。” 赵炳章见达萱讲得通情达理,遂说:“这话我俩先讲到这里为止,到时再告诉 翠莲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