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县中初二(一)班的学生看着黑板上《示儿》的诗句,听着赵思中联系日寇侵 我中华、且已逼近我县县城的讲解。没有了平日常出现的悄悄私语声和拨弄用具、 摇动桌椅的嘈杂声,大家都沉浸在民族沦亡的哀愁之中。不少人捏紧了拳头,面颊 憋得通红,男孩子们不时地呼着粗气,偶尔还能听到女孩子的抽泣声。到了临近下 课的时候,赵思中深情地对学生说:“同学们!一位八十岁的诗人抱着‘死前恨不 见中原’的遗恨忧郁而去,在临终前写下了这首诗。这是他的遗嘱,是诗人收复中 原的期望。现在我国大片土地已在日寇的蹂躏之下,我们县城里已经隐隐约约听到 了日寇的炮声。我们的学校明天将迁离县城,国民革命军第七十三军暂编第五师的 爱国官兵将与全县人民一道,与入侵之敌展开生死存亡的斗争。让我们跟放翁先生 一样,忧国人之所忧,急国人之所急,一起投入这场捍卫祖国的战斗吧!” 学生们听完了赵思中的课,已是热血沸腾,他们情不自禁地高呼起来:“打倒 日本帝国主义!”“誓死捍卫祖国,保卫家园,与日寇血战到底!”这时下课铃响 了,同学们仍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送老师离开课堂。 赵思中跨出教室门,见老校长陪着身穿军装的徐帆走了过来,心里一喜,快步 走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说:“你好哇!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徐帆说:“我听 说你在这儿教书,就来找你了。我和老校长在外面听你讲了十来分钟的课,你讲得 真好,我们都很感动。”老校长对他们俩说:“去办公室坐吧!' ,徐帆说:”我 们是老同学,很随便的,不麻烦您了,我就到他卧室里去吧!“ 徐帆是刘佳、赵思中一道从重庆大学回乡的中共党员,他靠家里的关系在七十 三军暂五师谋了参谋一职,以军职为掩护开展党的地下活动。徐帆来到卧室后低声 对赵思中说:“昨天日寇侵入我县东部地段,我军英勇抗击,打退了鬼子兵。现在 日寇又下令调集兵力南下,大有合围我暂五师之势。我已受命随三团在南线一带驻 守,团部要挑选几个熟悉本地地形的有一定作战能力的人随军行动,你有办法吗?” 赵思中想:党支部当前的任务是宣传抗日,扩充武工队,开展救亡活动。而派 人去参加驻军抗敌活动,是锻炼武工队的大好机会,他于是爽快地说:“什么时候 要?” “越快越好。” “这种人不太好找。这样吧,给我们两天时间,行不行?” “也只好如此。” 赵思中送走徐帆后,去城西找到交通员黄坤,写了一封便函,要他即日起程去 找张宏。 次日上午,正在面馆跑堂的张宏见门口有人招呼他,看到跑得满头大汗的黄坤 走了过来,便说:“兄弟来了,里面请!”张宏将黄坤带到里问的面桌旁坐下,边 用毛巾擦着桌子,边向内喊着:“大面一碗,外加盐茶蛋三个!”黄坤见无外人, 从衣服夹层里掏出信来递给张宏。张宏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着:“货已到,速带挑 夫一人到谭记客栈取货不误。”张宏知道情况紧急,进去将面条端了上来说:“你 先吃着,我去安排一下,马上动身。” 张宏一行三人下午登程,次日上午赶到县城见了赵思中。张宏将同来的武工队 员覃绍礼做了介绍。赵思中见张覃二人都是好“挑夫”,高兴不已,便将情况对张 宏说了。张宏一听是给暂五师当随军向导抗击日寇,便摩拳擦掌,高兴地说:“好 哇!又有机会和狗入的干了!” 赵思中见他得意忘形,回手挡住了他的嘴:“小声些,除了一批向导之外,地 方上还正在组建担架队。我们是配合国军对日作战,要以大局为重,要服从安排, 听从指挥。好啦,我马上带你们去团部报到。” 近日,日军第三师团所属三个步兵联队,一千余人向楚阳南线进击,妄图以山 地为屏障,立住脚跟,为吃掉暂五师做准备。日寇进入县境后,突然遇到暂五师三 团的猛烈反击。经两小时激战,日军死伤二百余人,退守在青山岭的丛林中。 晚饭后,张宏对徐帆说:“日冠惊魂未定,晚上等他们宿营了,搞它个偷袭怎 么样?”徐帆将这个主意对团长说了,团长表示赞同。 于是徐帆组织了一支精悍小分队,在张宏的引导下,午夜出发,出其不意连续 摸掉日军三道岗哨,逼近了亮着煤气灯的屋子。他们见里面人影晃动,又听到哇啦 哇啦的讲话声。徐帆和张宏估计敌军正在开会,决定发动猛烈袭击。徐帆拧开手榴 弹后盖向分队长小声说道:“通知队员,听见号令先投弹,再冲上去开火,打它个 措手不及。”准备就绪后,徐帆站起身来向那屋里投人了一颗手榴弹,接着十多枚 手榴弹一齐向屋内屋外投去。张宏端着冲锋枪第一个冲到门边,一阵猛扫,其他队 员迅速跟上去,长短武器一齐开了火。徐帆见屋内的人已无还手迹象,袭击已告成 功,迅速下达命令原路撤回。 响枪之前,日军士兵已经分散在老百姓屋内入睡。突然听见枪声大作,没有了 指挥,加上地形不熟,已乱成一团。小分队顺利撤退下山,回到了营地。这次偷袭, 击毙日军小队长以上十二人。敌人吓破了胆,迅速集合队伍,进入临战状态。天明 后,又不敢贸然出击,只好按原路撤出了县境。 快午夜时,李金娥听到敲门声,披衣下床,点燃煤油灯,走到门边问:“谁呀?” 张宏应了一声:“是我,快开门。”李金娥一听到声音知道是丈夫回来了,急 忙打开了门。张宏进门轻轻推了她一下说:“我和绍礼一天赶了一百六十里路,只 吃一餐饭,肚子饿得稀烂了,快弄点吃的。”李金娥答应一声去到了厨房。李金娥 不愧是开饭馆的,三下五除二,不一会就做好了。吃饭时,李金娥问:“怎么这么 急,是不是……”张宏应了一声:“几句话说不清楚,太累了,吃了睡觉,明朝再 说吧!” 次日早饭后,李金娥去学校给刘佳送了信。刘佳上了一节课后来到面馆,见厅 堂坐着一老一少两个陌生人,便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待张宏端面条出来时, 便打招呼说:“张老板,生意好吗?怎么多日不见了啊?” “唉,这年月,靠开饭馆过不去日子哩!我去跑了点小生意。” “生意好做吗?” “生意若是好做,我回来吗?” “喔!来碗大面,我还没吃早饭哩。” 刘佳吃着面条。张宏见那两个陌生人走了,便对刘佳说:“吃完后,到内屋喝 茶。”说罢走了进去。 刘佳来到内房后,张宏递过茶,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刘佳说:“三天 了。你快说说县里的情况吧。”张宏把去暂五师当向导和夜袭日军的情况介绍后说 :“日寇首次人侵我县受到挫折后,过了二十来天,在飞机掩护下,第三师团和十 三师团五千余人,从几个方向对暂五师形成了' 合围之势。狗日的连细菌武器、毒 气都用上了。暂五师师长彭勇在无援军的情况下,指挥官兵拼死抵抗,外围阵地还 是连连失守。退守县城时,彭师长遣散了向导和担架队,率三千官兵和敌人展开了 巷战。可惜啊!彭师长和他的官兵大都壮烈牺牲了。徐帆退守县城时交给我两把手 枪,要我转交给你和思中。”刘佳听到了这情况,心情十分沉痛。他悲愤交加,好 一会儿才问道:“你回来时,碰到了赵思中吗?”张宏说:“思中在一月前迁出了 县城,情况不明,我又带有武器,不方便,没有去联系。”刘佳点了点头。他告诉 张宏:“和我联系的南方局老杨指示我们,要巩固、发展党的地下组织,组建武工 队,惩办汉奸,秘密领导抗日斗争。目前,我们支部就我们几个人,你在组建武工 队方面拿点主意,思中仍留在县中抓抗日宣传。 他祖父病重,妻子即将落月,近日将请假回家一趟,那时我们再碰个头。枪支 暂由你保管,我不便久留,有情况随时联系吧。“ 不久,赵思中返家探亲,夜宿张宏隔壁的汪记客栈,与刘佳在张宏家碰了头。 刘佳说:“近一段时期,食盐越发吃紧,去三都坪的通道被向家垭税务所所长 徐善卿封堵,过路之盐一概被他拦劫,给日伪军送去了,可恶之极。冬月二十五他 娶小老婆,我们要设法乘机将这颗钉子拔掉,夺取枪支,扩建武工队,准备投入抗 日武装斗争。” 张宏一听,连声叫好,自告奋勇地说:“前年,我挑盐与徐善卿较量过。没问 题!”刘佳抓住张宏的手高兴地说:“这么说,你是他的克星了。好!这事就是你 挂帅,怎么样?”“没问题!成立武工队讲了快一年,到现在瓢没得,把没得,我 的手都痒痒了!”张宏积极性很高,刘佳很高兴,便对赵思中说:“这事就张宏领 着干吧,你看好吗?”赵思中点头同意。 腊月二十三午夜,张宏带着十一名队员,一律挑夫、背客打扮,摸黑出发。次 日上午,赶到一个山坳里的小店歇息。张宏独自一人身藏两把快机来到离小店不远 的黄志祥家里。前不久,张宏专程到了黄志祥家里,说了组建武工队的事,透露了 他和赵思中及赵思中与武工队的关系,黄志祥乐意参加武工队。黄志祥一家人正在 吃午饭。 他到后,打过招呼,把黄志祥喊到一边说:“武工队去向家垭活动一下,你能 去吧?”“没问题,什么时候走?”“伙计们在山下等着,吃饭后就走。”二人回 到屋里后,张宏也不讲客气,连吃了三大碗。黄志祥告诉赵玉翠:“我随宏哥挑盐 去了。”赵玉翠说:“宏哥也是的,先不捎个信,急赶急的,你就知道志祥在家里 等着你?”张宏笑着说:“嫂子说对了,我们兄弟有缘分哩!”赵玉翠顺手从板凳 上取下四双草鞋挂在黄志祥的肩上,她笑着骂了一声张宏后又交代:“这草鞋一人 两双。”张宏谢过嫂子,和黄志祥出了门。到了僻静处,张宏说:“徐善卿是个汉 奸,我们奉命去偷袭,把他的窝端了,把家伙夺过来。你看怎么样?” “要得啊!” “还是我们俩做搭档,要想想法子。” 张宏想起那次去挑盐,见黄志祥很有几下,二人配合默契,十分得意地说: “给你个家伙。”遂抽出一把快机,揭开黄志祥的棉上衣,插在他的腰里。黄志祥 高兴极了。拍了一下那家伙,说:“那次的长扁担,这次的短把子,真带劲!”二 人赶到小店后,张宏向同志们介绍了黄志祥,一路说说笑笑,加快了步伐。次日下 午,迂回到申家塔下店,等待与先去侦察的覃绍礼接头。 覃绍礼挑着货郎担走到税务所附近时,一个税警把枪朝他面前一横:“站住! 什么人?“覃绍礼不慌不忙,顺手从担架上拿起两包白金龙递了过去:”老总, 我是山北卖小货的,听说今日是徐所长的大喜之日,我也来凑个热闹。“那税警接 过香烟在手中掂了掂,也不看他一眼:”去吧!“覃绍礼向他弯了弯腰,道了声” 谢谢“,手里拨着货郎鼓走过去。到了税务所前坪边,见坪里摆着八桌席,人来人 往,好不热闹。几个还未上席的姑娘、大嫂靠了过来,看这看那,挑精拣肥。覃绍 礼一面应付,一面观察情况。待无人问津时,便挪到税务所门前,只见门侧阶沿上 有架木楼梯,楼梯上有税警上下,一个个醉醺醺的,估计那楼上是税警卧室。堂屋 右侧门上贴着一副对联,门上贴了个大红”喜“字,想必是所长的新房了。他正在 得意之时,一个税警手指着一些乞丐蹲的地方道:”卖东西的!你跑到这儿干什么, 那边去,讨厌!“覃绍礼连声说:”是!是!“便转了过去。他刚站住脚,又一个 税警呵斥道:”谁买你那些破玩意儿,滚!“覃绍礼赔着笑脸回了声”好!我滚。 “ 朝申家塔方向走了。 张宏离向家垭只十里左右了,还不见覃绍礼的踪影,心里着急。 稍后,前面传来了手鼓摇动的声音,张宏心里一喜,加快脚步迎上去,喊了声 :“绍礼!”覃绍礼答应了一声,三步变成两步,奔了过来。张宏拉住他的手,说 :“你辛苦了!” “大家辛苦。” “怎么样?” “一切顺利。” 张宏选个僻静处,让大家坐下来听覃绍礼介绍了情况,商量了行动方案。而后, 张宏说:“绍礼,还是你方便些,和志祥去找户人家做饭,我们把肚子填饱,半夜 开始行动。”他俩走后,张宏和其他I 司志在原地做了进一步研究。半个时辰后, 黄志祥转回来招了下手,大家起身跟了过去。 晚餐后,张宏又派黄志祥和覃绍礼潜入向家垭附近,侦察税务所晚上的布哨情 况,发现离税务所一里远的路口上的一个茅屋前设有双哨,税务所屋子周围有两个 游动哨。二人回到武工队隐蔽处,已过戌时。张宏和黄志祥、覃绍礼商量了一会儿, 急忙率队朝向家垭摸黑前进。 快到双哨所在地时,黄志祥和覃绍礼各带一名武工队员从山上丛林中摸了过去, 见路边一个茅屋里闪着火光,估计是哨兵在烧火取暖。黄志祥在覃绍礼耳边讲了几 句后,分别从茅屋左右两侧抄了过去,埋伏在茅屋附近察看动静。黄志祥见一哨兵 在门外左右游动,一哨兵在里面烤火,便学了一声虫叫,匍匐过去。那边覃绍礼听 到虫叫声,知黄志祥已开始行动,也向哨位爬了过来。在临近哨位时,覃绍礼趁那 哨兵朝黄志祥所在的方向走去时,在哨兵后面丢了个石子,那哨兵端着枪转过身来, 见无动静,刚把枪一松,黄志祥口衔匕首跃身扑了过去,双手将哨兵的头猛地一扭, 接着左手握着匕首向那哨兵脖子上抹了一刀,右手用力捂着他的嘴,那哨兵一声没 响,慢慢瘫软下去。覃绍礼见状迅速靠在了门边上。此时,烤火的那个哨兵似乎听 到了动静,招呼了一声,不见回应,便提着枪走出门窥探,前脚越过门槛,头刚刚 伸出门外,覃绍礼朝他头上一刀劈了下来,那哨兵顿时扑倒在地。解决两个哨兵后, 黄志祥打了个口哨,张宏知道他们进展顺利,便带人摸了过去。张宏交代了下一步 应该注意的事项后,把手一挥,大家急忙向税务所奔去。 子时,张宏将武工队员分成两组埋伏在税务所两侧的隐蔽处。黄志祥带一个队 员身着警服,提着长枪,在两个巡逻税警向南走去时,出现在楼梯口。黄志祥故意 咳嗽一声,那两个哨兵转过来,端着枪朝咳嗽方向射出了手电光,见是两个换班的, 便松了口气,提着枪,没精打采地走了过去。这时,张宏已带人摸到了那两个哨兵 的身后,用刀分别从两人的身后刺了进去,同时捂住了他们的嘴。黄志祥二人迅速 过来,下了他们的枪,将尸体拖到了一边。张宏低声命令:“按第一方案迅速行动, 然后向申家峪方向撤离。”张宏说罢,带着两个队员摸到徐善卿房门边,黄志祥带 四个队员登上了楼梯,两个队员在大门内外随机接应,覃绍礼带一个队员在屋后警 戒。黄志祥右手提着短枪,左手握着手电,穿着税警装的队员紧跟在后,两人走进 了税警的卧室,另外三个队员在卧室外面等着,准备见机而行。 黄志祥进到卧室后,把电筒晃了两下,轻声说“换班了”,同时搜寻到了放枪 的地方。他慢慢走到那排枪的地方后,大声吼道:“不许动,把手举起来!”门外 的三个队员迅速点燃火把冲了进去, 张宏听到黄志祥的喊声,猛撞徐善卿的房门,但房门已被顶住,张宏只好破窗 而入。手电光下,他只见到一个女人畏缩在床,侧门敞开着,张宏立刻从侧门追了 出去。 徐善卿提着手枪打开后门时,覃绍礼听见开门声,迅速躲在门侧,手电光一照, 大喊一声:“哪个敢逃!”徐善卿见后门有人把守,稍作迟疑,后面张宏已经赶到, 手起一枪,徐善卿当即栽倒在地。 楼上黄志祥听见枪响,知情况紧急,那税警中有个人随即从枕头下拔出了手枪, 黄志祥眼尖手快,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谁敢反抗,他就是下场!老老实实把手 抱在头上,不许穿衣,站起来一个个下楼去!”这时,张宏已经折转身来,握着快 机在楼梯口接应。他一一清点数目,对覃绍礼说:“找问房子把他们关起来。”覃 绍礼带着负责接应的队员,迅速行动起来。张宏见突袭成功,心里高兴,但想到身 在外地,周边情况不熟,又无接应,便对黄志祥说:“迅速收缴战利品,故意向北 撤离。”还在路上丢下了两套带血的税警服装和一些零星子弹,然后率部向南迂回 前进。天亮后,他们隐蔽在大山中的一个洞里睡大觉,天黑后,又摸黑急行,天明 前到达黄志祥家的后山,将长枪及弹药埋到了丛林里。 赵思中来到家门口时,天已黑了,两边的柜台已经上了梭门。大门关着,只留 下一点缝隙,缝隙里透着微弱的煤油灯光。他感到冷清,心里有些疑惑。他推开门, 见父亲从爷爷住的左厢房门口走了出来,又见思弘端着水走了进去。他知道爷爷不 行了,心里一酸,喊了声“爹”,迎面走了过去。赵达萱见思中回来了,忙说: “回来了好,你爷爷不行了。说罢进了赵炳章的卧室。 这时,全家人都站在赵炳章床前看着他吃力地咳嗽着。赵达萱带思中来到床前, 说:“爹,思中回来看您了。”赵炳章靠在高枕上眯着眼,朝这边搜寻着。赵思中 走过去伏在他身边说:“爷爷,思中来看你了!”赵炳章听到思中的声音,眼睛一 下睁得很大,一边用手摸着他的头,一边说:“回……来了就……好,走吃亏了 (走累了)吧,你……坐着,爷爷不行了,想你哩!”他缓了口气,好像轻松了许 多。王怡把椅子挪到床边,说:“你看,爷爷见你回来,精神一下好了许多,你坐 下来跟爷爷说话。”思中坐下后,赵炳章说:“你在中学堂里教书,喜欢吗?” “喜欢。” “喜欢就好,这世道,教书安静啊!” “也不安静哩,爷爷!国民政府搞得民不聊生,现在日本佬又打进来了,县里 当官的跑了,商店关门了,学校搬迁了,茶厂停办了,老百姓没好日子过,我教书 当然也教不安了啊!” “思中啊,爷爷拼了二十年,才创下一点家业……咳!世道不好啊!大成庙的 菩萨要我早离尘世之事……我就把家业交给了你爹。 后来我不管事了,一看就是四十年,哪里想到越看越糟啊……我四十年悟出个 理:国无宁日,生财无望……欲有宁日,国家一统才行啊!这天下归谁呢?民心为 上……顺民心者得天下!“赵思中听着此言,连连点头:”爷爷,您老说得对! “赵炳章说罢觉得很累了,喘着气,闭上了眼睛。王翠莲对赵思中说:”中儿, 爷爷要休息会儿,你去看看玉凤吧!她都临月了,一个人呆在房里。“赵思中看了 看爷爷后,站起来轻轻地走了出去。 赵思中快步向卧室走去,人还没到房里就连叫了两声“玉凤”,覃玉风听到叫 声一喜,停下了走动的脚步,挺着个肚皮迎了出来。 思中走上去亲了亲玉风的脸:“你还好吗?”“好!小宝宝快出生了,就越发 想你哩!”玉凤说罢,抱住了思中的头。赵思中说:“爷爷不行了,都在那里,你 怎么没去?”玉风说:“我好想去看看爷爷,可是妈不让我去,说我是‘四眼人’, 去了恐怕对爷爷……”玉风的话还没说完,玉蓉跑了进来,说:“思中!快!爷爷 说不出话了,怕是真的不行了,爹要你快去,玉凤我陪着。” 赵思中赶到时,只见爷爷出着粗气,两眼无神,黄黄的眼珠左右缓缓地移动着。 他把右手慢慢地抬了起来,抬得很吃力。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声来。 赵达萱要思弘、思中上床去一左一右托着爷爷的背和头,自己用手在他胸前一上一 下地抚摸。思中见爷爷脸上发白,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似乎在使劲地吞咽着什么, 喉结一上一下地移动着。突然他头一偏,那喉结就不动了。后人们一起跪了下去。 鞭炮声、哭声一起爆了出来。玉蓉听见哭声后,扶着玉风哭着赶了过来,跪在 爷爷的房门外。 鞭炮声响过后,王翠莲抽泣着吩咐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思中把帐子放下 来,我和玉蓉给爷爷洗身子,穿戴衣物,王怡、思弘跟你爹去安排后事。”一家人 怀着极大的悲痛忙了起来。赵达萱吩咐王怡、朱晓明叫人布置法堂,要思弘找人通 知所有亲属,自己去托人迎请道士,搬运道场器物。 一切安排完毕后,紧锣密鼓的土家点子便响了起来,鞭炮声不断。不到一个时 辰,赵家的面貌彻底改变了。大门之上悬挂着“当大事,,三个大字,两扇大门梭 板一齐卸掉,堂屋正中和大门之外摆上了道士的法坛,法坛及左右两侧板壁上挂满 了各路菩萨的画像。法坛后面放着老爷的灵柩,赵家老小一律穿戴起孝衣孝帽。王 翠莲、玉蓉和闻讯赶来的各族房的女眷,或俯在棺材边上,或坐在棺材旁的椅子上, 或坐在地上痛哭不止。 随着几声鼓点响起,道士净手更衣,乐班及专司香火、鞭炮的人员各就各位。 赵思中又跟在道士后面走上了法坛。这两天除了首场法事是他爹做跟班孝子外, 因为自己是爷爷最疼爱的孙子,也因为其他的事他不熟悉,办不好,就一直跟在道 士后面,或跪,或揖,或站,一场法事要一个时辰左右。他听道士的唱自觉得无非 是祷告地府各殿菩萨,让亡人顺利过关之意,宣扬扬善惩恶、因果报应,告诉人们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他觉得在一定程度上也能起到一些启迪教化的作用, 但他并不相信有十八层地狱,他也不相信道士能有超度亡灵免受地狱之苦的功力。 他在道场那种虔诚忧伤的唱白及其节奏时缓时急的乐声的氛围之中,寄托着对爷爷 的哀思和对于人生的思考。爷爷临终时的“国无宁日,生财无望”、“顺民心者得 天下” 的遗言是他一生悟出的道理。他在创业的岁月中遇到不少明堡暗礁,他看破红 尘,冷眼旁观了四十年。爹爹信奉月奎先生“和,,的哲学善待各方,并吸取他闭 门经营的教训,适当借助军界、政界的外力,但经营情况仍跌宕起伏,潜伏着随时 破产的危机。小气候改变不了大气候,大气候不好,一切都不好办。他想到在重庆 大学读到的毛泽东、周恩来的文章和地下党印发的小册子,觉得爷爷的临终遗言是 一个离世的长者留给子孙的难得的精神财富。他要坚定地跟着共产党走下去。正想 着想着,见那道士向右侧一转退了一步,连喊了三声”拜——“,他习惯地跟着那” 拜“声连作了三个揖,一场法事才告结束。赵思弘走过来对思中说:”厢房里 又来了几个客人,爹叫你去见见面。“ 赵思中走进厢房,一眼看见了来客中的刘佳,他忙走过去敬了孝礼,请他坐下。 赵达萱见状,原本想先向思中介绍在座的肖明华的,见思中已主动和刘佳打招 呼,觉得冷一下肖明华也好,但他既然来了,不介绍也不好,于是招呼思中说: “这位是宜华乡的肖乡长。”赵思中离家之前只听说过肖明华这个名字,没有接触 过,到家后知道他是乡长和关于他的一些事,也没机会见到过,他觉得在灵堂之上, 不想见也得见,便也按习俗向他行了孝礼,说了声:“肖乡长好。” 肖明华说:“不敢当!肖某才疏学浅。早闻思中学成归来,就任县中教员,我 乡民都感到荣耀啊!”“乡长过奖了,请坐。”赵思中应付过后,又去和刘佳聊了 起来。 “那位是?”肖明华见和赵思中说话的是一个陌生人,便向赵达萱打听起来。 “是思中在重庆大学的同学,家住梭金坝。”赵达萱说。肖明华虽是乡长,但 对面前的这两个大学毕业生颇有钦羡之态,一边说“不错!不错!”一边坐了下去。 刘佳站起来对思中说:“现在有空吗?” “有啊!” “带我去看看挽联。好吗?” “行!” 大门两侧板壁上挂满了挽联,都是在上好的布面上用墨写成的。 他们看了几副之后,刘佳在一副挽联下面停了下来,见是: 二十个春秋精打细算创商贾基业拓开局面。 五十回冬夏静观默察种精神食粮长宜子孙。 他念完后问赵思中:“这副表现的是你爷爷的一生业绩、对不对?” “对。” “那是什么人写的?” “这是我已过继给舅父的二哥王怡拟的。”说罢又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 二哥原来是这个乡的乡长,被剐才见到的那个肖乡长挤垮的。”刘佳听了这话知里 面有大文章,打算以后再去探知、只问:“那精神食粮指的是什么?”赵思中遂把 爷爷临终前的遗言说了。刘佳称赞道:“了不起的老人啊!” 刘佳看了几副之后,赵思中指着又一副问刘佳:“你觉得这副如何?”刘佳一 看,见是: 公去世腊月三日。 我来祭片纸寸香。 稍后说:“也不错啊!朴素自然,感情真挚,不是情同手足的人是写不出来的。” “这是我爷爷的亲家送来的。” 看完挽联后,刘佳小声对思中说:“现在日军在太平洋战线逐渐失利,希特勒 在苏联红军打击之下已成摇摇欲坠之势。我们的工作重点要有所转移。你把爷爷送 上山之后,返回县中时,我们再在张宏那里研究一下。”思中听后点了点头。 吃午饭后,安排法事的老道士传出话来,接下来要“绕棺”,所有孝子到场。 一些人在离法坛五十米的场坪上摆上了十张大方桌,上面供着不同的菩萨画像, 画像前的香钵里升起了袅袅青烟。道士上朝以后领着孝子们在亡人和菩萨之间转来 转去,极力宣扬地狱之苦,昭示孝子为亡人解开冤结,警劝生人抑恶扬善。程序繁 紊。 这场法事,从法坛、灵柩到法场上的十个菩萨,绕了十个回合,两个道士换着 班,孝子无人替换,十个回合下来,跟上去的已不到一半了,赵思中深有感触地对 王怡说:“二哥啊!如果这样能解开冤结的话,这世上早就太平了!” 次日上午,老人的灵柩在亲属的扶送下上了山。回灵之后,为他烧了灵屋、车 马和纸钱。赵家从此没有了老人的身影,增添了许多悲寂,好在次日玉凤落月了, 赵家又添了一颗新苗,增加了一些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