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黄志祥在北河南坡上新开的畲地里种的一块迟熟包谷坨壮了,坨须开始变黑, 因是十月小阳春的天气,还有个长头,他舍不得收回来。包谷开始壮浆后,他发现 一块包谷秆被野猪连根掀倒,包谷坨全没了。他便在地头上架起了三根小檩材,编 上些树条,盖上茅草,备好猎枪,敲着梆子,天天通宵看守。 这天晚上,他的棚子里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刘佳,一个是覃绍礼。他们在棚 里架起了一堆火,烧烤着包谷坨。稍过一会儿,赵思中和张宏也到了。赵思中在火 边坐下来,抓起一个包谷坨在地下拍打了几下,用包谷叶在上面擦了几擦,便狼吞 虎咽地啃了起来。刘佳看得好笑,说:“他从县城回来走了两天,本来就辛苦,在 家里呆了一天,白天招呼小孩,晚上侍候玉风。你们看他那个样子,好辛苦啊!太 亏了嘛!”张宏接着说:“他这样,人家还不买账哩!中午我去对玉凤说‘玉凤啊! 一个朋友完婚,我和思中要去一下,明天回来,好不好啊?’玉凤笑着说,‘宏哥 你跟我说什么,腿是长在人家身上的。’思中就讲‘那好,腿是我的,那我走啦? 明日见!’起身就要走。你们猜,玉凤怎么样?只见她顺手在思中手臂上揪了一把, 说,‘好个没良心的,一写信来就说想宝宝儿,回来这才抱了一天,就想撒手了!’ 你们说,他吃了亏,换了骂,不在这里捞捞本,划得来吗?”刘佳听了一笑,抓起 一个包谷坨放到思中面前说:“那就再来一个吧!”赵思中道了声谢,只顾啃着香 喷喷的包谷坨,看也不看他一眼。刘佳见挑逗不起来,便言归正传:“同志们!开 会了。我先传达上级党的重要指示,再研究行动计划。日本投降以后,人民期望过 上和平安乐的日子,但是蒋介石野心不死,要实现他独裁统治的美梦。他已于十月 中旬下达了向解放区进军,剿灭共产党的命令。上级指示我们建立游击队,开展 ‘三抗’斗争:抗征兵,抗征粮,抗苛捐杂税。我们已经搞到了一批武器,成立了 游击队,有点基础,大家合计合计,下一步怎么办。”张宏早就想拉起队伍,去年 搞枪劲头足,后来停了下来,心里总觉得遗憾。这下机会来了,他说:“好,要想 办法再搞点枪,干就要干他个痛快!”赵思中说:“武装要搞,但不能光搞武装。 民心为上,国民党大搞征兵、征粮、征税,把老百姓征苦了。我们要紧锣密鼓地开 展‘三抗’斗争,把群众发动起来,有了群众基础,腿脚才施展得开,武装才搞得 起来。”黄志祥同意赵思中的想法。覃绍礼主张搞“三抗”与搞武装同时进行。刘 佳说:“是要双管齐下,但是我们的力量太弱,网撒宽了,怕安排不过来。我们既 要注意保护自己,也要保护好群众。”张宏说:“怕么的!杀了头只有碗大个疤, 要搞就热闹些搞!”刘佳的心里被张宏的话刺了一下。两年来,他看得起张宏,觉 得他敢说敢为,是条汉子,但又怕他捅出娄子来,于是看着张宏说:“我们在地下, 敌人在地上,还是小心谨慎的好。” “我们这堆肉都是爹妈给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不是那么舍得的。你放 心好了。” “舍不得就好,我只是给各位提个醒。” 接着大家就具体做法,谈了些各自的想法,最后决定:采取“一拖、二顶、三 躲”的办法,开展“三抗”斗争。先在临近四个乡搞拭点,一人负责一个乡,必要 时协调行动:把“三抗”斗争与组建游击队结合起来进行,游击队由张宏任队长, 覃绍礼任副队长。刘佳全面负责,赵思中仍潜伏县中,抓一批学生骨干,当好刘佳 的副手。讨论完毕后,大家把枪取出来擦拭了一遍,而后分散回到了各自的地方。 将近午时,商人打扮的张宏拿着一把伞来到龙岩乡乡队副徐伟的家里。身着灰 布长衫的徐伟见来人浓眉大眼,身子牡实,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便走上 前去问道:“你是?”张宏揭下礼帽,笑着说:“不认识了?”徐伟再仔细一看, 笑着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原来是张宏,好久不见了,你好吗?在哪里发财?”张 宏说:“说来话长,坐下后再慢慢给你讲吧!”二人来到厢房坐下,徐妻见来了客 人,急忙上了烟,沏了茶。徐伟介绍说:“我们是老朋友了,抗战时,我俩在一个 排,他是一班长,我是二班长。好啦,你去做饭,我们兄弟俩先聊着。”张宏与徐 伟一见如故,也就随意起来,说:“从抗日前线撤下来后,我家底子薄,也靠不着 谁,只好榨油呀,做面啦,现在跑点小生意。哪有你这个乡队副好过哟!”徐伟把 头一摆,长叹一声:“老兄,你还不晓得我?在军队里跟你一样,一个小班长,若 是有背景,也不至于那样寒酸嘛!回来以后,靠一个朋友介绍,田乡长收留我又当 了个乡丁班长。第二年他看我还行,封了我个乡队副。你不知道,拿这个枪杆子不 如在军队里拿那个枪杆子哩!地方上名堂多,乡公所人员复杂,有点来头的都得罪 不起。我好比老鼠子钻到了风箱里,两头受气。办公差免不了催粮、催税、抓壮丁 那些事。心软了交不了差,心狠了,自己良心里又过不得。那真是左也难,右也难 啦!” 张宏早听说他处境不好,干得不顺畅,看来果真不假,便决定引而不发,见机 而行。遂说:“俗话说,家里不和,媳妇难当,你不上不下的,也确有难处啊!” 他停了一下,把话题转到了老百姓头上,“咱们这些人,再难也没得老百姓难哕! 我那里也一样,最近一段时间,什么粮啊,款啊,丁啊,搞得鸡飞狗跳。日本佬已 经投降了,上头也该为庶民百姓想想了。你刚才说,搞狠了,你良心里过不得,正 说到了我心里哩!我就他妈看不顺眼!”徐伟见两个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怕惹来麻 烦,便收拢了话题:“咱兄弟先不谈这个了吧。娶堂客了没有?过得好吗?” “娶了,过得不错。” “你是专门来看我?” “专门来看你,还想和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的,兄弟不讲二话。” 两人正说着,徐妻走过来打招呼说:“你们两个兄弟先喝着,家里的酒不多了, 我去再打一壶来。”徐伟高兴地说:“好,你去吧!我们兄弟难得一聚。去喝两杯, 边说边聊呗!”张宏笑着说:“我还真有点饿哩。” 两人正喝着酒,徐氏提着一壶酒走了进来,说:“刚才碰到了章羽之,他问你 在不在家,我说在,他说就来,找你有点事。”徐伟一听是他要来,有点不高兴, 便对张宏说:“这人原来是个副乡长,老是和田乡长较劲,近来还当了个什么情报 组长,神鬼莫测的样子,好像有些来头。”张宏听在心里,晓得这组长是用来对付 共产党的,但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说:“管他什么来头,这种人喜欢嚼蛆,离他远 远的就是,”两人正说着,外边传来了章羽之呼唤徐队长的声音。徐伟对张宏小声 说:“我去应付,你喝你的酒。”说罢走了出去,说:“章乡长好,厢房请坐。” “不,不要……客气。”章羽之醉醺醺的,话都说不到一块了。 “喝一杯?”徐伟故意说。 “刚……刚放杯子哩,你看……我这样儿。” “听说你去县里开会了,几时回来的?” “今日上午。徐老弟,我告诉你啊,你是掌握枪……枪杆子的呀,去年湖北向 ……家垭税务所……的枪被他妈湖北……北的共党分子夺了,近来他们的一些…… 地下党又有动作,你要多加小……小心哕!对付那些人。要靠你们啦!” “有你和田乡长。我算什么哩!” “他田奇算个……屁!只知道他妈的摆臭……臭架子。”章羽之停了一下接着 说,“好了,今日不讲了,我是路过你这儿,顺便通……通知你,十月十五去县保 安团开会。往后你听我的没错儿,对你……你有好处。” 章羽之正起身要走时,徐妻沏来了茶,说:“怎么章乡长就要走啊,我是专门 给你泡的白毛尖哩!” 章羽之盯着徐妻说:“哎呀!几天不见,你越发……越发漂亮了,你这茶我… …我不得不喝哟!”说罢端起来喝了一口,笑了笑,放下茶杯后走了,徐伟见他那 个色迷迷的样子很不高兴,冷冰冰地说了声“不迭”,回到了厨房。 张宏起身说:“怎么,这位乡长就走了?”徐伟不高兴地说:“见到他那样子, 我就不舒服,他走得越快越好啊!”他停了一下,又转过脸对他妻子说:“这个家 伙不是好东西,贼眉色眼的,你也得防着他点!”他妻子见他这样说,有些不高兴 了:“哪个姑娘不讨厌他,不是为了你的面子,我茶都不得(不会)给他端哩!” 徐伟进屋后,张宏坐在桌边并没有吃喝,他仔细听着章羽之的话,对他的身份 和用心已经完全明白,对徐伟的处境和心理状态也基本上有了底。他决定趁热打铁, 找机会跟徐伟把话挑明,于是拿起酒壶给徐伟和自己斟上了酒,端起酒杯一碰,自 己先干了,说:“唉! 国民党一心要剿共啊!古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他也不想想,共产党顺乎民 心,他剿得了吗?“徐伟又斟满了酒,又一碰,两人一饮而尽,说:”管他哩,他 剿他的共,我喝我的酒。“ “你身边尽是章羽之这样的人,你喝得安吗?” “惹不起,躲得起嘛!” “躲得开吗?” “惹急了,我屁股一拍,一走了之!” “走到哪里?到处都是这号水!” “你的意思是?” “另起炉灶!” “这个……” “不要这个那个的,老弟,你是了解我的,我看得起你这个老弟,今日才跟你 掏开心窝子。最近我们县来了些人,都是大学生,共产党那边的势力大得很哩!在 北方已占了很大地盘,湖北那边打得正凶哩,你琢磨琢磨吧!” “张宏,你是条汉子,我也看得起你,我怎么定,容我考虑,到时候再回你的 话,好吗?” “我们兄弟话就先讲到这里,我不久留了。我在梭金坝开了家面馆,有空去玩。” 徐伟再把酒杯斟满,自己先干了,说:“张宏啊!你对我是一片直心,你放心, 我也要对得起你!十五日我们在县城见面好吗?” “好啊!”张宏笑着拍了拍他的手。 十月十四日,张宏到了县城给赵思中谈了徐伟的情况。赵思中说:“好啊!看 来这人比较稳重,要积极争取,不过,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哩。” “你放心,他这个人我了解,至少不会坏我们的事。” 次日,张宏有事无事地在保安团附近转转,终于碰到了徐伟。张宏约他下午六 时在春馨楼喝酒。六时,徐伟先到了,刚坐下,张宏和赵思中也到了。张宏对徐伟 说:“我来介绍,这位是我内弟,赵思中,”赵思中随即站了起来,徐伟也起了身, 两人笑着拉起了手。徐伟自我介绍说:“我是张宏的朋友,您家住哪里?” “宜华。” “宜华的赵达萱你知道吗?”张宏插言道。 “知道,知道,颐泰商号是有名的商家,我去买过盐,赵老板还是做茶的行家, 他是赵老先生的什么……” “幺儿子,今年从重庆大学毕业,在县中教书。” “幸会!幸会!”徐伟很高兴地说。张宏遂招呼老板上酒上菜。 三人边吃边谈,极为随意。徐伟说了与张宏别后的一些情况,最后他激动地说 :“张宏啊!章羽之真不是个东西,你走后的第二天,我躺在床上想着心事,我那 媳妇在门口做鞋,章羽之来了见屋里没有其他的人,进来后没话找话,东拉西扯, 拿话挑逗我堂客,后来那王八蛋色胆包天。摸我堂客的脸,我堂客火了,伸手就给 他脸上一巴掌,要他滚,他才不死心地走了。没法,第二天早饭后我就把我堂客送 到了丈母娘家里,到县来了。”徐伟说到这里很激动,他咬了咬牙,压低嗓门说, “我听你们的,要干就轰轰烈烈地干一场!”说罢,见周围无人,从衣袋里取出一 份剿匪密令,继续说:“这上面说,打死一个共产党,奖法币二百万,抓一个活的 奖法币五百万。可见他们怕得很哩!”赵思中握着他的手说:“我代表组织欢迎你, 不过不要过急,明年春上,解放军很可能在我们县里有大行动。到时候,张宏再和 你商量,最好把你的保安队一起拉过来。”徐伟把左手搭在赵思中的手上,说: “行!思中,你放心,张宏了解我,我这人不干就不干,干就干好。”张宏见上来 了客人,觉得话也说到了这个地步,便说:“我们暂不说这个了,喝酒。”晚餐后, 赵思中邀请徐伟、张宏去他宿舍坐坐,徐伟说:“我会已开完,没事儿,在县中我 读过两年书,正想去看看哩!” 他们三个边走边谈,徐伟说:“我在民国二十四年涨大水那年进的县中,家里 遭了水灾,爹淹死了,妈改了嫁。我是订的幼婚,丈人供我读的书。”他指了旁边 那排土砖木架的教室继续说,“就在那里上课,那时,好苦啊!天天是糙米饭。床 上被子单薄,铺位又在门边,冬天里,同学起来解便的多,门一开,一股寒风对着 吹,一夜到天亮我都睡不转热。第三年时,岳母娘又病了,日子都难得过,还哪里 有钱交学费,我只好休学了。”赵思中颇有感慨地说:“这人啦,生下来都是要受 苦的,你不愿意来,那送子娘娘就在你屁股上蹬一脚,蹬得好疼啊,你看有谁出生 时不哭的哩?所以徐伟啊!你吃得起苦,张宏哥也吃得起苦,将来都是有出息的。” 张宏笑着对徐伟说:“你看,人家到底书读得多。这苦还吃得蛮有道理哩!我原想 自己吃苦就认了,养个儿子就不能让他再受苦了。看来,他们也逃不脱那个苦字哟!” 赵思中接着说:“受苦对一般人来说都是免不了的,只是那苦味儿不一定都相同罢 了。有饥寒之苦,有劳累之苦,有为自己之苦,也有为别人之苦,有乐意受的苦, 也有不乐意受的苦。只要不是那不乐意受的苦,受点苦也好,不苦就没有甜嘛!' ‘徐伟说:”这话也说得好,我就愿意吃那乐意吃的苦。“他们说着说着,便到了 赵思中的卧室里。赵思中沏了几杯好茶,一起谈了些”三抗“的事,方才分手。 肖明华一般是不亲自下乡收粮收税的。这天他却来到了张家湾张玉清的家里, 说起来有些反常,但知道了他的想法也就不足为奇了。 张玉清的家离肖明华的老家不到十里地,母亲已过世,父亲患病在家,娶农家 女汪玉英为妻,一家三口人日子还过得去。汪玉英长得漂亮,张玉清也少不了有一 分担心。 张玉清婚后的第二年,大他四岁的肖明华当了乡干事。肖家有三十多石谷的田, 还开了个杂货铺。当乡干事那年他完了婚,家业兴旺。家务有他父母及媳妇照管, 他以忙公务为名,经常骑一匹黑骡子到处转,无所事事。第二年,有一天肖明华和 一些年轻人一起赌骰子博,他坐庄,用的骰子是特制的。张玉清一场下来,所带银 元全部输光,还给肖明华写下了三十块银元的欠条,答应以后照付,但要求肖明华 不要将此情告诉他父亲,肖明华表示同意。 第二年,张玉清的父亲见自己身体每况愈下,给他完了婚。那时,已经当了乡 长的肖明华越发无所顾忌了。他见张家媳妇儿长得漂亮便用了心计。一天下午他乘 张玉清没在家时,去到他家里,见他爹躺床上,便假装关心的样子问:“大叔身体 还好吧?” “不行了,脑壳内总是昏昏胀胀的,腿也挪不动了啊!肖乡长,你请坐,有什 么事,搭个信来就是,何必你亲自上门哩。” “我是顺便来看看玉清在家没有。” “找他有事啊?” “他在我那里还有一笔账没结清哩。” “我、我……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再问问玉清吧,小事一桩,别往心里去,也不必为难他,我走了,你保重。” 听了肖明华的一席话,玉清爹知道准没好事,又急又气,两眼冒着金花。他就 这么个儿子,一辈子辛辛苦苦就指望他能活得像个人样,支撑起这个家。他想,这 伢儿平素看起来还老实,并未发现有什么大的毛病,但肖明华话里有话,故意不露 底,搞什么名堂呢?我非弄明白不可。傍晚,张玉清回家后他爹先还沉得住气,平 和地问他:“玉清!你欠肖乡长的钱,有这回事吗?” “这个……”张玉清吞吞吐吐。 “什么这个那个的。我问你有这回事吗?” “有。” “多少?” “三十块光洋。” “为么子事?” “赌骰子博。” 玉清爹一听说为这回事,肺都快气炸了,只骂了声“你这个……” 他话没说完,突然感到脑子一涨,便不省人事了。一个时辰后,就断了气。 张玉清在悲愤中安葬了父亲。他好悔好恨,悔自己不该上肖明华的圈套,恨肖 明华不该食言。他要找肖明华讨个说法。 张玉清还没有找肖明华,肖明华却找上了张玉清。肖明华为了把汪玉英和那点 田土弄到手,气死了张玉清的爹只是第一步。这一步他觉得走得时间太长,第二步 就下了个绝招,居然收买杀手将张玉清“矮”了。为了圆他蓄谋已久的美梦,他便 要直接找汪玉英了。 不久的一天,肖明华去到张家,见汪玉英在堂屋里做鞋,便一本正经地说: “汪妹子,在做鞋啦!”汪玉英一见是肖明华,心里害怕,又不敢不接待,便起身 说:“是肖乡长来了,您请坐,我给您泡茶去。”肖明华没有心思饮茶,忙说: “我不渴,妹子你请坐,我有话对你说。”汪玉英知道准没好事,心里开始慌乱起 来,两手在围裙上擦着,不自在地坐了下来,头也不敢抬。肖明华盯着她尽往狠处 说:“汪妹子,你家有两年没交征粮和税款了,我早就要派人到你家来催的,当然 还包括我的那点债,见你家连遭不幸,也就搁了下来,但老搁着也不是回事嘛!现 在我算给你听听,你看怎么办。先讲公事吧,你家有三亩田、三亩地,二三得六, 一三得三,一年九斗,两年一石八。税款呢,去年算两口,二五得十,今年一口, 一五得五,共一百五十万法币。再讲私债吧,你丈夫去年欠我三十块大洋,有欠条 在此,两分的年息,也要三十六块。总共是一石八斗稻谷,一百五十万法币,三十 六块大洋,你看哪么搞(怎么办)?”汪玉英一听急得哭了起来,说:“他赌博欠 的债,与我没关系!_ ,肖明华恶声恶气地说:”父债子还,夫债妻还,这是天经 地义的嘛!“汪玉英无法再反驳,只好不做声,低着头,哭得很伤心。肖明华见机 缓和地说:”不要哭嘛! 我来帮你想想办法,好不好?“汪玉英还是不应声。肖明华巴不得她这样,于 是走过去,在她身边说:”这样吧,我看你作难,我个人的债就不要了,公粮、税 款我替你交了,好不好?“汪玉英一听知道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心里 更加害怕,急忙说:”不!粮款我还!只要求拖一下。“肖明华说:”我给你担起 来,这不是办法吗?“ 汪玉英生怕陷入圈套,只想快些摆脱他的纠缠,于是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下 了逐客令:“你快给我出去,给我出去!' ,肖明华见软的不行,又不想把口边的 肉吐出去,便乘势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狂玉英拼命地喊着,两腿乱蹬,使劲地在他 背上抓打。肖明华人高马大,汪玉英哪是他的对手,况且她家又是大山沟里的独户 人家,喊也是白喊。 汪玉英被他抱进了房里。肖明华兽性大发,不由分说,把她压倒在床上,扒去 了她的衣服…… 肖明华施暴后对汪玉英说:“我是见着你就开始想着你。这样吧,我要把你正 式接到我家里去,给我做小,我不会亏待你。”汪玉英见已到了这步田地,只好点 头。第三天,肖明华请了几桌客,用一顶轿子把她抬了去。他为了霸占汪玉英,竞 害了张家两条性命,霸占了他的全部家产,知道内情的人无不骂他伤天害理,没有 人性。 黄昏时覃绍礼挑着货郎担来到了枫树峪人家比较集中的覃家大院的一棵枫树下, 见一群小孩围成一圈“丢包”,有几个老人和姑娘在那里观看,便走过去不断地摇 起货郎鼓来。很快围来了八九个人,但看货的多,买货的少。覃绍礼便说:“我这 都是最近从外面进的新鲜货,正适合你们用啊!买点吧!”说罢就抖着一条丝包头 对一个老婆婆说,“这丝包头货真价实,清黝黝的,好柔软哟!老婆婆用好得很哩!” 他见无人搭理,接着问,“这些货也难得送到山沟里来,你们怎么这么舍不得呀?” 一个小伙子说:“政府搞什么‘三征’征得老百姓没得日子过,哪还买得起嘛!” 覃绍礼接过他的话题说:“你这话不假,就拿我来说吧,不过就是‘叮当叮当,挑 担箩筐”是个辛辛苦苦的小买卖,狗日的以为我是一块肥肉,见到我就要啃一口。 你们说这寒冬腊月的,我风里来雨里去,容易吗?没有办法哟!我只好躲到山旮旯 里贩点钱,买点粮食养家糊口!,’那小伙说:“躲倒也是个办法哩。” “我就是这样想的,躲得一天算一天嘛!” “我说啊,躲也不是个办法,你躲得了今日,躲不过明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 庙啊!”一个中年人说。 “你也讲的是,我在各村落里跑,也听说不少人干脆硬抗,把钱藏起来,把粮 埋起来,不信你搜吧,屋里卵条精光。嘿!那些催命鬼也没能把他们怎么样。只是 那个肖明华厉害呀,可要防着点,听说他最近逼粮、逼税、逼债,逼出了两条人命, 还抢了人家才过门一年的媳妇哩。”有个姓覃的老人问:“那是怎么回事?”覃绍 礼把情况讲了一遍后说:“现在啊,有些人的心实在太黑,俗话讲‘人善被人欺, 马善被人骑’,大家都要防着点儿啊!”那老人叹了口气说:“作孽啊! 这是什么世道啊!恶人就怎么得不到恶报嘛!“有个壮年汉子接着说:”善有 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老人摇了摇头,见天色渐黑,便邀请覃 绍礼去他家歇息,覃绍礼也不推辞。他边走边和这老人谈了些家常后说:”您是这 院落子覃氏的前辈了,告诉你一个情况,这几天晚上到处抓壮丁,你这院子里的年 轻人最好躲一躲。“老人感激地说:”都躲几个晚上了,这几天见没事,又宽心了, 谢谢你的提醒,我去给他们报个信就是。“ 刚到午夜,枫林峪覃家大院的一条狗叫了起来,越叫越凶,其他的狗也跟着狂 吠不止。还没睡觉的跑到门口听动静,睡了的被惊醒,大都坐了起来,披上了衣服。 几个小孩被吓得哭叫起来,满院子人心惶惶。就在这时,覃绍礼歇息的覃家响起了 打门声。老人起来开门后,那些乡丁端着枪,把他一家人赶到了一起。一个乡丁头 儿问:“你家儿子哪去了?” “他出去做工,已有几个月了。” “在什么地方?” “他常挪动地方,我怎么知道。” “征粮和税款交齐了吗?” “没有啊!吃了上餐没下餐,拿什么交啊!” “你别他妈装穷,我不信!” “不信,你搜!” 几个乡丁翻箱倒柜搜到了四升包谷和一袋包谷粉,还发现了睡在楼上的覃绍礼。 那些乡丁如获至宝,问道:“你是什么人?…我是挑货郎担的。”早已换了装、粘 上胡子的覃绍礼一边说一边拿着货郎鼓摇了摇。那乡丁见是个盘腮胡,看上去已有 五十上下年纪,也就没再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