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不要吃那些野味 回到了宾馆,距离吃晚饭还有一点时间,我又睡了一觉。既然是五一劳动节出 来度假休息,我就连手机也关闭了。我害怕学校突然有什么事情找到我的头上,打 扰了我难得的安闲。 我这个下午觉睡得很踏实,没有做梦,更没有梦见杨琳。我想,我不会在梦里 见到她的,假如我们只是在梦中才做爱的话,那就实在太糟糕了,我只有在现实中 和她成功地亲热一次之后才可以化解我的焦虑。 傍晚,陈秘书打电话上来,说他在大厅里等待我们下去,他来接我们去吃晚饭。 我立即就听见了敲门声,我打开门,看见赵亮穿着一件大红的衬衣、一条白色的裤 子和咖啡色的皮鞋,模样搭配怪异而醒目,当然,他的潇洒也是很有特点的。我知 道,穿红衣服的男人一般性格都是如同火焰一样热烈、自信、得意而骄傲的。赵亮 自然就是这样的男人。“张市长晚上请我们吃饭,他本来就应该感谢我,我帮他做 了不少事情。” “我其实不太愿意和官场的人近距离接触。” “接触一下对你一点坏处都没有。相反,可能还有好处,你的世界有些封闭。 你对当代生活充耳不闻。” “可你又陷入太深。”我说,我们都笑了起来。然后我们向电梯走去。出了电 梯,来到一楼的金碧辉煌的大堂,戴着眼镜的陈秘书从沙发上起来,远远地迎了上 来,“车子在门外,咱们这边走。” 赵亮点头,两个人寒暄了几句。我们出了大堂,看见一辆香槟色的宝马740 车 开了过来。 我们上了车,车子立即离开酒店,向傍晚的夜幕中驶去。傍晚的天色已经黑暗 了下来,只有西边的天色还有一点昏黄,华灯初上,到处都是棕榈树、紫荆树、椰 子树在灯光和傍晚天色中的剪影,这是南方才有的氛围。 “张市长最近的情绪怎么样? 他的身体状况呢? 他夫人在哪里休养? ”赵亮问。 我知道他问这个话的意思,这个张良基的身体有些小毛病,血压、血脂都有些 异常,家庭情况也不算好,妻子得了系统性红斑狼疮,这是免疫系统的疾病,它会 在一个人的内部,缓慢地侵害你的脏器,是相当难缠的疾病。 “他身体还不错,就是最近特别忙,我总是注意提醒他少喝酒。他太太去北京 看病了。赵教授、段教授,张市长等一会儿就到餐馆,他说,每天都是工作上的应 酬,只有和你们在一起,他才是真正放松的。” “他的确也应该放松放松了,因为,据说,创业板的问题解决了,北京高层拟 同意在上海和深圳的股票主板市场之外,在南澳市,再搞一个股票创业板市场。这 可是深圳好多年都没有争取下来的,结果让南澳市拿到手了,这很难的,是我给他 出的主意,上下活动甚至报告怎么打,通过哪些人来运作,我是绞尽脑汁。眼下这 个骨头啃下来了,他可以睡几天好觉了。” “听说,还是有变数,高层的意见也有分歧,深圳那边也在争抢,还很难说花 落谁家呢。”陈秘书说。 我们的车子走了半个小时,来到了一处非常隐蔽的地方。车子停下来,我们来 到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里。这里基本不像餐馆,倒是更像一个巨大的玻璃暖棚,是专 门用来培育温室植物的。一进门,我就看见了一棵很大的桃树,树上那粉嘟嘟的桃 花怒放,非常好看,我尝试用手摸了一下,桃花是真的——这完全是反季节开放的, 北方的桃花早就落了。从天顶上,直接可以看见天空,星星在璀璨地闪耀。在大厅 里分布着的各种各样的植物,把这个餐厅变成了一片热带雨林。小桥流水潺潺,就 分布在这植物和树木的密林里。曲径通幽,我们走了好一阵子,在流水声的陪伴之 下,跟在文弱的陈秘书的身后,最后,找到了我们的包间——是一个茅草搭建的小 亭子。我们坐下来,陈秘书出去接张市长了。我立即觉得,一丝禅意就出来了:小 溪就在我们的脚下哗哗流过,宛如到了世外桃源,我感受到了刻意营造的大自然的 虚假的清新和别致。 “这个餐厅的环境很特别,直接把吃饭的场所变成类似在树林里野餐了。现在 的人即使造假也真是以假乱真,人们是越来越会享受了。” 我说。 “是啊,人们对就餐环境越来越注意了,要求也很苛刻。再说,环境会让人的 心情变化,这环境就很重要了。北京香山地区也有这么一家餐厅,只是植物的种类 差一点。在云南,我也在这样的餐厅吃过饭。”他说。服务员给我们上了茶,茶是 铁观音,味道醇厚。我用热毛巾敷了自己的脸,让毛孔全部地展开。 我们才坐下来几分钟,忽然,我听见张市长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到了,身后跟 着陈秘书、地产商杜飞龙,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人。“哎呀,对不起,我到今天才 可以抽出时间来,和你们两个教授吃上一顿饭。忙死了。”我们都站起身,赵亮说, “我还以为,到你的地盘上,见不到你了呢。” .“哈哈哈,怎么可能? 你是 南澳市的荣誉市民,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地盘啊。”张市长向我们介绍三个陌生面孔 的人,一个是市政府的胡秘书长,一个是一家银行的方董事长,还有一个是南澳市 海泽区的区长钱良骏。大家握手寒喧,重新落座。 “杜飞龙的游艇感觉怎么样? 我还没有坐过呢。” “赶上了湾流,钓了很多说不上名字的怪鱼。”我说。 “今天天气特别好,好得不得了。我游了几千米呢。”赵亮说。 “嗯,这边近海的鱼不多了。你们运气算很好了。好吧,叫他们上菜。咱们喝 点什么? 茅台? 五粮液? 他赵亮我了解,能喝着呢,可我不知道段教授能不能喝酒。” “我不行,只能喝点葡萄酒。” “给他上干红,给我们拿五粮液。”赵亮说。 凉菜、热菜,开始上了。酒水斟上了,晚宴开始了。忽然,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儿,因为,我们吃的菜里面,大部分我都叫不上来名字。 我怀疑是野生的珍稀动物,我放下了筷子,问刚刚端来一盘菜的服务员,“我 问你,这些菜,这个,还有这个,都是什么? ” “这个是蛇,眼镜蛇,这个是大鸟——就是白海雕。这个是野生河豚,这个是 蜥蜴肉——是从澳洲进口的那种巨蜥。这个是熊掌,这个是穿山甲,这个是中华鲟。 这个是猴脑,这个是梅花鹿,这个是果子狸,这个是喜鹊和麻雀,这个是猫头鹰。 这个是虎尾,这个是狼肉——” 我的脸色忽然在服务员的介绍中变得难看了起来,“这些东西——全部都是野 生动物啊。 我不吃了。” 服务员感到了尴尬:“我们的菜,虽然是动物肉,但这些动物大部分是我们收 购来了之后,人工养殖的,像这个中华鲟,就是——”服务员嗫嚅地说着,感到了 不安和不解。也许,到这里来吃饭的人,大都是奔着吃这个来的,还没有人的反应 像我这样激烈的。我知道,在这个南部的沿海城市,一些人什么都吃,连猫和老鼠 都吃,这样的野蛮人的风俗,实在让我感到无法接受。 “野生动物怎么可能人工养殖呢? 你给我解释解释。”我继续问他。 “就是,就是我们买回来这些野生动物,然后,养殖一段时间,再杀掉——” “那不还是野生动物吗? 你们买回来养几天,就是人工养殖的了? 这是什么荒 唐的逻辑啊。抱歉,张市长,我是不吃野生动物的。” “我们店的野生动物就是人工养殖的,我们——”服务员还在辩解,但是张市 长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谁叫你们上来这些东西的? 陈秘书,谁让你安排我们 吃这些东西的? 你让段教授、赵教授以为,我们南澳人,就是一些吃野生动物的野 人,你这个秘书,是怎么安排的? 胡秘书长,你也经常到这里来吃野生动物? 方行 长,你们银行家,是不是也经常吃野生动物啊? ”张市长忽然发怒了。也许,他是 真的发怒了,也许,他只是发给我看的,因为,我毕竟不是他们圈子里的人。我感 觉到这几个人,都是他核心的亲信的圈子里的人。我可能让他们败兴了。 陈秘书脸色发黄,显然没有想到张市长会训斥他。他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了。 赵亮摆了摆手,“哎呀,都怪我,我说,我们爱吃肉的,张市长请我们吃饭, 必须要有肉,陈秘书才这么安排的。哎,老段,你不是很喜欢吃肉的吗? 怎么忽然 又不能吃肉了? ” 他这是向我打哈哈,意思是我不要这么给人下不来台。我笑了一下,“是,过 去,我是爱吃牛羊肉,可最近,我喜欢吃素了。” 张市长接过话茬说:“我也在吃素啊。去,小陈,你叫他们重新安排菜谱,给 我撤掉这些肉类,然后,全部上素菜,就上我平时喜欢吃的那些素菜! 大家也一定 爱吃的。真是的,你们这不是让我丢脸吗? ”他的决断一下,陈秘书、杜飞龙、胡 秘书长、方行长的脸色都松快了。陈秘书赶紧去安排了。 于是,很快,我们的桌子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植物和菌类。除了一些家常的应 季的青菜,还有芦荟、甘草、薄荷、鱼腥草这样的中药植物,以及产地在云南的大 约七八种菌类。当然,还有海参、鲍鱼、燕窝粥和鱼翅泡饭。这些东西端上来的时 候,色香味俱全,我不再感到不适,而是感到了一种口腹之欲在升腾。可是,也许 是我刚才对端上来的那些野生动物肉的厌恶和反对,我感到,赵亮也稍微有些不自 在。我想,他内心里,会不会对我刚才的举动感到内疚,感到我过火了,夸张了, 觉得有必要补偿张市长和他的圈子里面的人一点心理的安慰? 于是,我向他投射过 去抱歉的一瞥。 他心领神会,他知道我的心思了,因为,他接下来说的话,都是为了给张市长 听的:“张市长,我知道,你们省里的一些土著,过去是什么都吃的,猫啊、老鼠 啊、蛇啊、果子狸啊,都吃,而且,他们有一种奇怪的观念,就是吃这些东西大补。 补身体、补气、补性能力。因为这南蛮之地,自古以来,就是瘴疠横行的地方,毒 蛇猛兽、毒虫怪物很多,而为了辟邪和消除人们对那些毒虫的恐惧与害怕,只有吃 掉它们,才可以战胜它们——我想,这是这个地方吃这些东西的历史原因。张市长, 你是东北人,你最喜欢的,我知道就是猪肉炖粉条,我估计,你从来也没有吃过这 些东西吧。” 张市长的脸色好看多了,“是啊,我是东北人,的确喜欢吃粗粮和炖菜。可是, 野猪、野鸡、穿山甲之类的,也偶尔吃过。那还是在前些年,还没有太多的动物保 护意识。其实,那些东西,那些野味,都不好吃,口感不好,所以,这个大补的说 法是可疑的,补什么呀,怎么补,都不如锻炼身体强,你吃什么,都会变成排泄物, 而每样东西的营养成分,都是差不多的。就说鲍鱼吧,根据营养学家后来的分析, 鲍鱼的营养成分和豆腐差不多,燕窝和鱼翅的营养成分,也比不过牛肉和羊肉,所 以,我真的是反感,现在的人为什么要吃这些东西。我现在的早餐,还是延续了我 多年以前在东北生活和工作时的习惯,就是一碗稀粥和一碟咸菜,顶多,再吃一个 煮鸡蛋。” 我说:“中国是饮食文化上很有创造、很丰富的民族,也是最会吃、最会烹饪 的民族之一。 可是,在我们的吃背后,依旧有着野蛮时代留下来的观念的残余。比如,我们 在屠宰那些牲畜的时候,绝不可能像在澳大利亚那样,人道地对待它们,用电击的 方式,迅速地让动物死亡,减少它们肉体的痛苦。本来,它们的生存就只是为了人 类的生存和延续,你还让牲畜痛苦地、缓慢地死去,就很不人道了。在澳洲吃龙虾 的时候,法律规定,必须要把龙虾在冰箱里迅速冷冻死亡之后,才可以吃它们。而 我们呢? 我们甚至发明了醉虾,发明了活吃猴脑。醉虾,是用酒和调料把小河虾弄 醉,让它们丧失基本活动能力,因为虾是一种特别活跃的动物,喜欢蹦跳,可是麻 醉了之后,就只有任人宰割和咀嚼的份儿了。我们的食客就趁着虾晕乎乎的时候, 大快朵颐,用牙齿和舌头噬咬这些活着的小动物,就是为了追求活虾的鲜美口味。 可是,河虾疼不疼? 当然疼了。河虾虽然醉了,但它还是活物,被人吃的时候,它 的肉体到底有多难受,我们从来都不考虑,它们痛苦的指数到底是多少,有人研究 过吗? 所以,我们的饮食文化虽然丰富和发达,可没有什么太骄傲的,除了什么都 能吃、会吃以外,缺乏普世价值的关怀。” 场面的气氛似乎不算很好,大家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没有人接茬,也许 还因为我的观点过于迂腐吧。而张市长不得不迎合我的观点:“段教授说得很对, 所以,我现在尽量吃素。 但是一点动物脂肪都不进食,是不行的,人的营养不够的。” 赵亮感到有必要给我一点教训了,他说,“你们看,我们的段教授还是很可爱、 很书生气的吧。他还算不错的。我告诉你们,现在的大学教授,已经不像过去那么 宝贵、可爱和受人尊敬了。大学教授的荒唐事儿特别多。就说我们学校的经济学院 吧,最近,就有两个副教授的事情,特别耸人听闻,也非常令人匪夷所思,简直都 不像是应该发生在大学教师身上的事。”他用埋汰教授的口吻,间接地达到攻击我 的冬烘、我的不谙世事、我的不解风情、我的不世故,我当然理解他的用心。我微 笑了,我倒要听听他要讲些什么丑闻。我发现,张市长、陈秘书也兴奋起来了,聚 精会神了,开始饶有兴趣地等着听赵亮那洁白的牙齿背后,要吐出什么关于副教授 的丑闻。 我也感觉到他在谈到我们同类时候的自嘲口吻:“前年,我们学院一位教经济 学的女副教授,名字叫陆梅,突然失踪了。她毕业于上海一所著名大学的经济系, 是一个经济学博士,毕业之后,在我们学校工作了好几年,模样挺清秀的,学问也 不错。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就不见了。当时,她是坐火车去西安参加一个学术会 议的。本来,那个会是要我去,是探讨西部省份的经济如何能快速崛起的研讨会。 可是我让她去了,然后,她就在路上消失不见了。此后一年多都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你们想,一个大学女老师失踪了,这是多么可怕和古怪的事情啊,学校当时就组织 保卫人员,迅速进行了调查,查询了任何她可能去的地方,得到的结果都是没有她 的任何消息。之后,我们学校报警了。但是,警察调查了一阵子,仍然没有她的任 何消息。 可是,整整一年半之后,她自己一个人又回来了。你们猜,她到哪里去了? ” 赵亮又流露出他那种只有自己知道答案的兴奋和得意。 我们看着他,都摇头表示猜不出来。 他把目光转向了我:“段刚,你猜猜看。” “也许陆梅是出家了,后来,又还俗回来了? ”我试探性地问。 “不,陆梅她是被拐卖了。她给人拐卖到了甘肃的一个非常偏僻的山村里,给 一个瘸子男人当了一年多的老婆。她就是在那次出差的时候,在火车上被拐卖掉的。 她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她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清秀的模样不见了,肤色憔悴粗糙, 狼狈不堪。据说,陆梅还给那个买她的瘸子男人生了一个孩子。她是被碰巧解救出 来的。她告诉我们,她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想尽了各种办法,要逃出那个偏僻的地 方,但是都失败了。最后,刚好,北京的卫生部组织派遣了一个下乡医疗队,到了 她所在的那个偏僻的村落,给当地的农民无偿做眼白内障手术,她乘机向医疗队寻 求庇护和帮助。医疗队立即将这个情况告诉了我们学校,我们学校直接和公安部门 取得联系,请求警方的帮助,结果,陆梅才被解救出来。” “想不到啊,大学教授也有被拐卖的。”张市长叹息了,“难道她20年书就白 念了? 她没有长脑子吗? 她这博士是怎么读的? ” “所以说,大学教授,有的是很愚蠢的、很书呆子气的、很蠢笨的,根本不了 解社会的复杂和多样,对门外的世界一窍不通。”赵亮哈哈一笑,“当然,像我和 段刚教授,那自然不一般,不会像她那么傻。是不是段刚老师? ” “你说这个事儿,无非是要证明如今的一些大学教授也很傻很蠢,来进一步证 明我拒绝吃野生动物,是很螳臂挡车、自不量力的事儿,是不是? ”我揭穿他的把 戏。 张市长笑了,“看你们互相掐,觉得很有趣。 我倒很想知道,后来,这个女副教授怎么样了? ” “后来? 后来,陆梅回来之后,发现她的那个教职已经没有了,学校已经分配 给新来的博士了。而且,她刚回来的时候,完全是一个新闻人物,尽管我们学校千 方百计地捂着盖着,没有让大报小报去报道,可是她自己写了几篇文章投寄给《知 音》和《家庭》,把自己的遭遇全部抖搂了出来。于是,很多报纸就开始报道她的 遭遇了,这其实给她和学校都带来了麻烦。她在学校里出现的时候,保准有学生在 她的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她的事迹是尽人皆知了。学校虽然后来给她解决了工作问 题,但是没有让她上课堂授课,而是让她专门搞资料管理去了。这本来是为了安慰 她,保护她,先冷处理这个事情。但是,陆梅却不懂得学校的良苦用心,而把学校 告上了法庭,认为是学校对待她很不公正。 后来,她的官司输了,她一气之下,离开了学校,到一所民办大学任教了。她 后来写了一本讲述自己被拐卖的过程的书,还让我给她写序言。 书我倒是看了,可是写序言的事情,我还是没有做。你们想想,这样的序言, 我怎么给她写呢? 我有病啊我写,我没法给她写。” “那她到底是怎么被拐卖的呢? ”陈秘书问。 “她呀,就是在火车上遇到了两个骗子。那两个骗子是一对夫妇,而且,还是 陆梅的四川老乡。骗子三骗两骗,就把她骗到甘肃兰州,之后,她就被强迫带走了。 她的那本书中详细地讲述了这个过程。她后来想了各种办法,想逃出来,结果都不 行。还写了她是如何求救于各种人,包括当地的村干部,竟然没有人帮助她逃离, 大家反而认为她应该认命,说买媳妇在当地很正常,这里面没有犯法的事情。这就 显得很荒唐了。尤其是当地的村干部竟然认为买媳妇是一件他根本管不着也不用管 的事情,你说这基层干部,都是些什么东西? 后来,她把书稿拿给一些出版社,出 版社的编辑在审查书稿的时候没有通过,说,这样的书出版了,会让读者觉得我们 的教授太傻了,会觉得我们的社会制度有问题,会影响我们社会和大学的声誉,不 予出版。她找了很多家出版社,结果都一样,没有人愿意给她出。也有编辑认为, 不光她的书有可能制造麻烦,她的文笔也不算好——这等于给她的书稿判了双重的 死刑。所以,到现在,我也没有看到这本书的出版。看来,我们出版社的审查制度, 还的确是在很有效果地起着作用啊。 后来,我听说,一对美国退休的老夫妇来到中国,寻找可以领养的孩子,结果 把她认做女儿,带到美国去了。但是,这个说法没有得到确证。 总之,陆梅如今是完全消失在我们的视线外了,不知所终了。” 我觉得有话说,“是的,中国的一部分现实就是这样的。我们的社会分成了至 少三个层次:下层、中层和上层。比如,一旦你考上了大学,那么,毕业之后,你 一般就有可能跃居到这个社会的中层,成为中产阶层和小资产阶层的一员,一些运 气好的,可以变成上层人士,做社会管理者和财富的创造者。像我们,大都是跃居 到中层以及中层以上社会阶层的人。但是我们这些书斋里的读书人,的确是很少知 道下层社会的情况的,那些在城市里、乡村的犄角旮旯里存在的、我们平时所看不 见的社会角落里的人们的生存法则是什么样,我们不清楚,那是一个可怕的魑魅魍 魉的世界,是一个血淋淋的世界。在报纸上,我经常看到这样的新闻:某个偏僻的 地方专门有人组织妇女生孩子卖啦;在某地的煤矿,出现了在矿井里把人打死后勒 索矿主钱财的犯罪分子啦;在城市里逼迫妇女卖淫的黑社会组织啦;在西南地区拐 卖妇女儿童的犯罪集团以及贩毒集团啦;还有受到控制的乞丐帮会、被限制人身自 由成为工作奴隶的民工、在血汗工厂里拿不到工资的可怜打工仔、因为冤屈而不断 上访的职业上访群落,等等,这些,都是这个社会中的下层,他们是大多数,他们 在阴暗的、魑魅魍魉的地带生活,生活在一个我们平时看不见的区域里。而我们由 于所受到的高等教育,使我们有机会跃入到了更高的社会阶层,我们就不会遭到下 层社会那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的支配了。不过,中间阶层的一些人也会因为运气 不好或者自己倒霉,偶然地掉入那个下层社会,掉人到一片黑暗的区域里挣扎。 你说的这个陆梅副教授,就是不小心掉进去了,她根本就无法应付她所不知道 的下层世界的法则。” “嗯,你说得对,段老师,我们的确是活动在一个更高的层次,大家的生活中, 平时总是充满了鲜花、舞台和掌声,大家的生活中也充满了欢声笑语和流水宴席, 我们平时看不到那些底层人的真实生存图景。而我们政府的责任就是改变这种社会 贫富分化的局面,我们当然有希望改变这个社会现实,其中的一个途径,就是尽快 地把眼下的金字塔结构的社会,变成一个两头小、中间大的纺锤形的社会,这样, 中产阶层扩大了,社会就会稳定了。”张市长说。 赵亮说,“我想起来另外一个事儿,也是关于大学教授的。清华大学的一个女 教授,就是因为开着一辆白色的本田,结果被一个民工给盯上了——他认为开本田 的人,一定就是有钱人,所以,他就跟踪了她好几天,找到了一个时机去抢劫她, 在她家门口,两个人搏斗,他把她杀了。可是,他自己也没有跑掉,被判处死刑, 枪决了。一个时代的悲剧。一旦我们掉到那个可怕的深渊里,掉到一个我们无法控 制的局面里,也是很可怕的,中产阶层其实是很脆弱的,油价上涨、负利率、房价 上涨,对中产阶级的影响最大,搞不好,他们就变成了新城市贫民。” “所以,把各个社会阶层的收入差距缩小非常必要。我们的居民与社会群体之 间的贫富差距过大了。只有缩小了这个差距,这样我们的社会才会真正和谐起来。 现在远远谈不上社会和谐,社会矛盾正是层出不穷、异常激烈的时候。”我说。 “我接着说我们学院另外一个副教授的事情。段刚,不知道你听说过倪栋梁这 个人没有? ”赵亮问我,我摇了摇头。“这个倪栋梁,他的观点和你基本一致,就 是有些新左派的味道,是坚决反对全球化、夸大全球化给我们的经济带来坏处的这 么一个人——我这么说你不要生气啊。但是,这个家伙很有意思,他前年就离婚了, 原因竟然是他喝酒之后,喜欢打老婆。他老婆是我们学校物理系的副教授,人家也 是书香门第,又是知识女性,哪里禁得起他打啊,结果,就离婚了。可是,因为没 有自己的房子,他虽然离婚了,但是还要和老婆孩子住在一起。每天早晨,他发现 老婆把饭给孩子做好了,他自己就赶紧偷偷地吃上一点,然后出门去给学生上课。 后来,他喜欢上了一个韩国来的女留学生。两个人爱得天昏地暗的,因为他们 的世界观和政治观完全一样,都是反对全球化的。他们就一起到香港去参加游行示 威,反对世界贸易体系,反对全球化。” “反对全球化,难道不也是一种观点吗? 有什么错吗? 你看,每次发达国家开 会,开那个什么G8会议——被人称为是鸡巴会议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都在会场外 面搞游行示威。反对全球化,实际上是反对世界经济和地缘政治被那几个发达国家 完全主导罢了。”我补充道,“全球到处都有反对全球化带来的弊端的示威浪潮, 你们研究经济学,怎么能忽视这个浪潮呢。”我又按捺不住了。 “你先听我说。后来,他们两个人好得不得了,就同居在一起了,两个人到处 写文章反对经济全球化。有一次,他们听说美国人在仁川要开一个世界贸易与经济 研讨会,就一起到韩国,也在仁川登陆了,到韩国示威去了。可是,就是在仁川, 两个人因为一些琐事吵架了,结果,那个韩国女孩子跑了,跑到了汉城——现在他 们改名叫首尔的地方。这倪栋梁后悔了,要去找她,可是,他又不懂朝鲜语,他说 英语,人家韩国人也听不懂,何况他的英语说得又不好。结果,他只好步行,沿着 仁川到汉城,不,是首尔——的高速公路,一路走了过去。走啊走,走啊走,他走 得又饥又饿,又渴又累,结果,在高速公路边晕倒了。是警察救了他,把他拉到医 院抢救。 后来,他们才知道,他是我们一所著名学府的大学副教授! 于是,韩国的报纸 疯狂地报道,说北京某大学著名的经济学家——他算什么狗屁经济学家——因为追 寻爱情,晕倒在韩国的高速公路上了云云,给我们学校丢了大脸。本来我们学校就 慌了,这又丢了一个副教授,他不见了也不和我们打招呼,正在着急到处寻找他, 我们学校得到消息,这才知道了他的下落——他消失了几个月,也不打招呼,原来, 是跑到韩国去了。其实,他本没有想在韩国待太长时间的,想着搞几天示威就回北 京了呢。结果这下子在韩国的医院里住了一个月。于是,学校觉得他造成的影响很 坏,等他回来之后,只好把他给除名了。” “这就是你们学校的教授们的故事? 哈哈,真是让我开眼啊,”张市长很高兴, “知识分子,有时候很麻烦。” “那,这个倪栋梁副教授,和那个韩国女孩子现在的关系怎么样了? 我很想知 道他们的结局啊。”区长钱良骏问。 “结局? ”赵亮向我眨巴着眼睛,好像他不愿意告诉我结果似的,他顿了顿, “结局就是,他们后来散伙了。原因是他又打她,打那个韩国女孩子——他打老婆 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无论他们在反对全球化方面再有共识,再有共同语言,再 有同志的感觉,再觉得是一个战壕里面的人,他们也分开了,就是因为他喜欢打女 人。” “韩国女性和日本女性的解放程度,我觉得不如中国女性。尤其是韩国女性, 她们对待自己生活中的男人,对待自己的丈夫,都是低眉顺眼的,有的地方就像中 国农村妇女一样,在客人来到家里的时候,都不上桌子一起吃饭的,哪像现在的中 国女孩子那么的猖狂和疯狂。”杜飞龙说。 “但是,日本和韩国的女性,在社会分工和生活分工中承担的角色不一样。她 们的家庭中,光是依靠男人的工资,已经足够用来养活家庭了。而我们的女性不仅 要工作、结婚、生孩子、抚养孩子,承担的义务和责任,比男人来说,甚至还要更 加繁重。所以,中国女性其实比男人活得更累。”我说。 “累也是自找的,你要是把中国女性都赶回家,她们肯定不愿意回家。不信, 你到大街上随便找一个女人,问她愿不愿意回家待着,保准她们都不愿意。潘多拉 的盒子打开了,女人这个魔鬼,从里面放出来了,她们绝对不愿意再回去了。”杜 飞龙说。 那顿晚饭我们一共吃了两个小时。在那种饭局当中,我们胡乱地聊着,话题也 很广泛,没有一定的规律,简直可以说就是一直在闲扯。 我本来有些担心他们有什么隐秘的事情要谈,结果被我搅和了,后来发现我过 虑了。不过,我悄悄地观察,感觉张市长似乎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和赵亮是利益 结盟很深的一种关系。我猜测,他们的关系是一种顾问和操作者的关系,毕竟他是 一个学者,他们的关系局限在一定的领域里,赵亮和他互相是不进入对方的过于私 人的生活之内的。其他几个人,似乎都是张市长身边的人,他们有着复杂的关系, 是我所无法猜测出来的。 后来,这顿饭吃完了,我们就回宾馆了,最终我们吃了一顿素食为主的宴席, 没有吃野生动物。 在我要进我的宾馆房间的当口,赵亮拉住了我:“你今天没有给张市长面子啊。 那些野生动物,他能不吃吗? 他肯定是吃的,他就爱吃穿山甲。不过他一般是悄悄 地吃的,今天,他设了这个宴,是把我们作为私人的朋友,结果,给你搅和了,他 只好摆出来一副不吃野生动物的姿态。你想,只有你和一个人一起吃禁忌吃的野生 动物的时候,你们才有同党的感觉,才是一伙的,是不是? 就像有一句顺口溜说的 那样,一起分过赃的、一起嫖过娟的、一起上过床的、一起下过乡的、一起扛过枪 的,互相才有信任感。你看,你这么一搞,会让他觉得我不应该把我们圈子外面的 人带进来。这个家伙表面很随和,实际上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他表面谦和,可是 内心里很傲慢,而且,他心眼小,他用我作为政府的顾问,就是为了让我给他出很 多发展的主意,给他出谋划策,给他在北京拉各种关系,造声势,最终达到他升官 的目的。” 我表示理解他,可是我又犯犟了,“可是你埋汰副教授也很带劲儿啊,瞧你举 的那两个傻乎乎的副教授,那不都是说我傻嘛。我才不管呢。吃野生动物就是不对 的,何况,他还是这么大的一个城市的市长。惹火了,我会在网上抖搂出这个事情, 不行的话,我可以向法院控告他。我可不管那么多。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无非是牺牲我和你的交情吧。” “你看你看,我刚刚说了几句,你更来劲了。 咱们早点休息吧。明天,咱们仍旧是休息,玩儿,去海边游泳,在我们离开这 个城市的最后一天。我还有一场讲演要进行呢。要不要让他们也给你安排一场,在 市图书馆,讲讲你最喜欢的古代小说《红楼梦》? ” “我不讲。《红楼梦》研究,已经让那些‘红学家’搞得过于滑稽琐碎了。我 才不讲这个呢。 我只听你讲讲中国经济就行了。你不是还有一场收费演讲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