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张忠良和何文艳慵懒地躺在床上。何文艳鬓发零乱,娇喘初定:“忠良,这一 下我真的被你接收了。”张忠良戏笑道:“被我接收好不好?”何文艳:“能给我 名分就好。”张忠良:“给你一个‘接收夫人’的名分怎么样?”何文艳:“我是 ‘接收夫人 ’,丽珍算什么?”张忠良:“丽珍嘛,就算‘抗战夫人’。”何文 艳:“那你的结发夫人,是不是应该叫‘沦陷夫人’?”张忠良闻言一震:“什么?” 何文艳: “现在你有三个夫人,一个沦陷夫人,一个抗战夫人,一个接收夫人, 难道不对吗?” 张忠良倏地坐起,若有所思。何文艳也坐起来:“忠良,你怎么了?”张忠良 望着一窗月光,答非所问:“快到中秋了吧?”何文艳:“是啊。你怎么……突然 问起这一个来了?”张忠良:“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何文艳:“你想起了什么?” 张忠良言词闪烁,回避道:“哦,没什么。”何文艳:“忠良,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张忠良笑笑,“不,我不后悔。”说完,搂着她躺下。 天宇晴朗。秋阳穿过梧桐树叶,洒了一地金辉。张忠良一边开车一边注视路边 的门牌号。汽车在素芬住处的里弄口停下。张忠良开门下车,犹豫着是否应该进去。 这时,里弄深处的石库门里走出端脚盆的素芬,她把脏水倒到路边的阴沟里。张忠 良躲到汽车后面,远远地望着素芬,生怕被她看见。素芬理理头发进门,似乎是第 六感起了作用,她停下来,向里弄口看去,那目光里交织着忧郁、企盼、狐疑和思 忖。里弄尽处,只见汽车缓缓离去。 石库门晒台楼的外面,二房东冲上面喊着:“素芬,素芬……”“谁啊?”素 芬迎到门外,“哟,是邬太太呀!”二房东一脸冰霜没有一丝笑容:“素芬,你已 经欠了我两个月顶费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给我啊?”素芬小心赔着笑脸说好话: “邬太太,请你再宽限几天,到时我一定给你。”二房东质疑:“再宽限几天你就 有钱了吗?”素芬忙道:“有,会有的,为了付你的顶费,抗儿在外面卖报,我婆 婆帮人扎拖把,我洗的衣服也比以前多了。等我把扎拖把的钱和洗衣服的钱收齐, 一定能付清房租的。再说,抗儿他爸爸也该回来了,只要他一回来,事情就好办了。” “素芬,我知道你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不好过,但你要知道,我对你也已经仁至 义尽了。”“这些我知道,邬太太。”二房东为难地说:“你想想,现在逃难的人 都回来了,房子紧张得不得了,顶费也涨得蛮结棍的。你这房子,本来也是要涨的, 我看你实在困难,才给你缓一缓再涨。可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把难处推到我身 上,你说是不是?”素芬:“邬太太,我不是这个意思。”二房东:“不管怎么说, 到这个月底,你一定要把两个月的房租全部还清。”素芬:“我一定想办法,邬太 太。”屋内,张母双手摸索着,正确无误地扎着拖把。她听着外面的声音,眼窝中 禁不住滚出成串的浊泪。 晚上,一轮中秋满月当空普照。素芬一个人坐在晒台上,静静地望着晴朗的夜 空。浩渺的天际,纤云舒卷,银河欲流,圆圆的月亮比平时更加晶莹夺目。但是, 月光照得满地霜白,又平添了几分凄凉。夜气缓缓流动。几滴清泪顺着素芬的面颊 缓缓落下。屋里,传来张母的咳嗽声。她擦了擦眼泪,转身进了屋。 素芬拍着张母的后背,将水端到张母嘴边:“妈,你喝口水。”张母咳嗽不止 :“我……我大概没有用了……”素芬:“妈,你别这么说。”张母:“抗战胜利 了,该回来的人都回来了。忠良和忠民到现在还不回来,我想……大概是回不来了 ……”素芬:“妈,不会的,忠良和忠民肯定会回来的。”张母:“唉,抗战胜利 了,我们的日子还是这么苦,你还是这么受累,要等到哪一天才有出头之日啊!” 素芬:“妈,你别着急,日子总会一天天好起来的。”张母:“以前你也这么说, 我是相信的,现在你还这么说,我已经不相信了。”素芬:“你应该相信的,妈。” 张母:“我老了,身体不行了,再活下去,除了和你们母子争饭吃,拖累你们,还 有什么用处呢?”素芬:“妈,你千万不要这么想。”张母:“还是死了好,我死 了,可以省下一口饭来,让给你和抗儿吃。”素芬:“妈,我不会让你和抗儿饿着 的。”张母:“我知道,知道……我的寿衣在吗?”素芬:“在箱子里。妈,你问 这一个做什么?”张母:“我怕要用的时候找不到,你帮我拿出来,放在枕头边上, 这样我心里踏实。”素芬:“妈,放在箱子里蛮好的,何必放在外面。”张母坚持 道:“我让你拿出来,你就拿出来。”素芬无奈,只得从箱子里取出那套宝蓝色寿 衣,放到她枕头边上。张母:“天不早了,你可以睡了。”素芬不放心地望着她, 转身上床。不知过了多久,素芬忽然醒来,她借着月光观察婆婆,发现张母已经消 失,她吃惊地坐起来:“妈!妈!” 素芬跌跌撞撞摸黑下楼,来到亭子间猛烈敲门:“三少爷!三少爷!快开开门。” 吴家祺打开房门看着惊惶失措的素芬问道:“素芬,出什么事了?”素芬带着哭腔 说:“妈……我妈……她人不见了!” 空荡荡的马路上,无人亦无车。穿着寿衣的张母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魔鬼,拄 着竹竿疾步走来:“先生,先生,小姐,小姐……”偶尔走过几个行人,见了她骇 然大惊,没命地逃跑。走到街角,张母撞上一个行人,抓住他就叫:“先生,先生 ……”那位先生定睛一看,吓得叫起来,甩开她没命地跑:“啊!有鬼!救命啊! 救命……!”由于跑得太急,失魂落魄的先生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跑。张母又向前 摸去:“先生,小姐,苏州河,苏州河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