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四五、惊异的事 平素不大有人来的秦枫谷的家里,这一天,从上午就热闹了起来。 他在昨天晚上就打了电话给张晞天,托他转邀,将社里的几个朋友都邀到江湾 来玩,来吃晚饭: “我有一件惊异的事发表,你叫大家都来,我请客。当然,最好大家自己也带 一点东西,不要空手来。” “什么惊异的事?你告诉我。” “不告诉你,来了自会知道。” “你说,不说我不来,我也叫大家不来。” “来了再发表不好吗?” “不行,一定要先讲出来!” 没有办法,他守不住这个秘密,他的高兴也使自己不能忍耐这个秘密。他只得 在电话里告诉张晞天,他许久想画的那幅画像,已经画好了,他明天想庆祝一下, 给他画像的那位小姐本人也参加,他要大家来批评一下,热闹一下。 这确是一个惊异,确是一件使谁听了都觉得惊异的事。秦枫谷理想中的那幅画 像,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东寻西找,始终没有满意的模特儿可以动笔,上星期还在 谈论这事,怎么几日不见居然已经画好了?怎样画的,谁是他的模特儿?张晞天几 乎不信任这回事,不信任秦枫谷的话。他问: “阿秦,你不要骗人,不要开玩笑!” “真的,我决不开玩笑。”他笑着回答。 “你要晓得,如果没有这回事,我们来了不放过你的。” “决不骗你们,”秦枫谷严肃的说,“你们明天来好了,大家一齐来。” “谁是模特儿呢?”张晞天又问。 “明天再告诉你,你们来了自会知道。” “好的,那么,我去邀他们明天来好了。不过如果没有这回事,你体要想逃得 过。” 他们大家开玩笑捉弄人是常事,所以张晞天始终是将信将疑。 秦枫谷兴奋的回到家里,带了一瓶白兰地和两瓶葡萄酒,又到附近包饭的菜馆 里定了几块钱的莱,预备明天狂欢一下。 他夜里几乎没有睡觉。在灯下对着新画好的画,兴奋得月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些 什么。他差不多做遍了所有的梦,什么都想遍了。 兴奋的神经使他不能安睡,但是他并不觉得疲倦,一清早又起来了:脸也不曾 洗,便对着那幅画又呆呆的看了好久。 一阵脚步声将他从出神中惊醒,他站起来从窗口一望,张晞天和朱逸萍,后面 还跟着徐厉,大家手里挟着些包裹,已经从小路上嘻嘻哈哈的走来了。 他看看闹钟,已经是上午十点钟。 四六、荣誉奖 秦枫谷的这幅画像,对于他的朋友们,确是一个惊异。谁也想不到他这几天在 家里竟是画这幅画,而且画得这样的好。大家见了这幅画,都同声称赞,认为不仅 是秦枫谷个人的杰作,简直是独立美术社整个的光荣。徐厉说: “有了这幅画,独立秋展即以一幅画来开幕,也是毫不惭愧的事,如果在巴黎 倒是一件艺坛惊天动地的盛举哩!” “我提议,今年我们的荣誉奖,毫无疑问是该颁给阿秦了。”张晞天说。 “当然,当然!”大家都同声附和。 “且慢且慢。”秦枫谷高兴的笑着,“最大的杰作并不是我的这幅画,而是这 位画中人哩!同她比起来,我的画真是毫无精彩。” “今天一定会来吗?”后来的王少白问。 “阿秦,你老实的招来罢,你怎样认识这位朱小姐的?” 爱开玩笑的丁明瑛又在追问。 “快点说,快点说。不说,我们停一刻要包围她了。” 秦枫谷怕他的朋友们真要这样的恶作剧,等朱娴来了要使她为难,只好说: “你们静静的,待我老实的向你们宣布罢!” 于是他将见了《中国画报》封面的事,以及写信去问,在霞飞花店门口遇见她, 她答应给他回信,后来竟自己来拜访他的事,原原本本的都说了出来。 “怪不得那天阿秦手里拿着《中国画报》行色匆匆,原来为的这件事哟!” “怪不得好像很熟的,说不定我在霞飞路也遇见过的。”张晞天说。 秦枫谷怕他们要在朱娴面前向他开玩笑,叮嘱着说: “这位小姐很严肃,而且很害羞的,你们不要乱开玩笑,使得人家难堪哟。” “我决不开玩笑。”丁明瑛说,“我知道你这几句话是为我而发的。我停刻只 想问她一句正经话,问她什么时候请我们吃这杯喜酒,可以吗?” 秦枫谷还不会回答,张晞天像是记起了什么似地,将他拖到一旁,低声的问: “小罗呢?她到哪里去了?这几天来过吗,她知道吗?” 秦枫谷的脸色一沉,说: “她这几天恰巧到杭州去了,也许就要回来。我哪里顾得这许多?难道为了女 朋友,我便放弃艺术吗?” “不过,你该向她解释一下,省得有无聊的误会。” “这件事完全要看她知趣不知趣了。”这是秦枫谷带着坚决声调的回答。 四七、庆功宴 午饭的时候,独立美术社的社员,差不多都来齐了。寂静的秦枫谷的画室里, 这一天显出了稀有的热闹。他们将他这画像供在厢房上首的正中,端端正正的靠在 一只画架上,下面放着从房东家里借来的圆桌,他们每个人来的时候,差不多都带 了一点礼物来,有的是水果,有的是点心,有的是罐头食物,爱喝酒的王少白更带 了一瓶五加皮来,加上秦枫谷昨天自己去定的菜,已经错落的摆满了一桌,在主客 兴奋的谈笑下,大众都准备今天要尽情的狂欢一下。 秦枫谷的心中,今天更是说不出的高兴。大愿已酬,无论对于艺术,对于人生, 他这时都觉得一无缺欠了。 “朱小姐怎么还不来呢?”有人这样问了。 “她要吃了午饭才来,我们先喝酒罢。”秦枫谷说。昨天朱娴本不肯答应来, 无奈秦枫谷再三的要求,她才答应了。她怕人多了,难免不间接的有人传到她家里 去,但是看了秦枫谷那种急迫的样子,好像如果她拒绝了,便要令他失望,她只好 答应了。 “我仍旧吃了午饭来。请你原谅我,我不会喝酒,而且不惯和许多陌生人谈话。” 就是为了这点,所以秦枫谷才再三叮嘱朋友们不能在她面前取笑。 “好的,我们大家坐齐,为了庆祝秦枫谷这张画像的成功,我们该每人敬他一 杯酒!” 这是张晞天的提议。 “赞成赞成!”大家都附和着。秦枫谷本没有仆人,今天从房东那里借来的一 些用具,大家动手自己分配了起来。 “我看这么罢,”大家坐下了以后,秦枫谷站起来说:“你们要祝贺我成功, 我也该感谢你们的鼓励。我看这么罢,我们大家干一杯罢。” 他说着,举起了酒杯。 “也好也好,停一刻等朱小姐来了,我们再一同敬她的酒。”丁明瑛说,她第 一个擎起酒杯也站了起来。 “敬祝秦枫谷的成功!” “敬祝秦枫谷的艺术万岁!” 在欢笑声中,各人都无异议的站了起来,彼此碰了一杯,一口都喝干了。 “谢谢诸位的好意,”秦枫谷笑着说,也坐了下来,“请随意的吃罢,眼明手 快要紧,吃了亏我主人可不负责。” 房里暂时沉寂了,这一群在艺术道上携手努力的朋友,这时都转变了他们努力 的目标。 四八、加冕 这真是难得有的盛会,大家都尽情的欢笑,其中尤其是了明瑛和张晞天,两人 更闹得厉害。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大家正在放言纵论艺坛现状的时候,忽然有人喊着: “你们快看,有谁到这里来了!” 说这话的是独自倚在窗口的朱逸萍,大家都一齐回过头去。第一个站起来的秦 枫谷,他在窗口张望了一下,说了一句;“是她来了。”随即跑了出去。听见这句 话,大家也随着一齐站了起来。 “我们到大门口排队去欢迎我们的皇后罢!”张晞天高声的喊着,一声附和, 一起拥了出去。 来的果然是朱娴,穿了一件黑色的短大衣,灰色细条子的旗袍,手里也拿了一 包东西,已经走进院子里来了。 她竟然如约来了,看见了许多人,好像有点吃惊。她趑趄了一下,终于微笑着 走了过来,秦枫谷赶着迎了上去,嘴里说着: “好极了,我来给你介绍,都是我的朋友,而且都是画家。” 同时,其他的人都在门口一字排开,所有的眼睛都贪婪的吸住了朱娴的每一部 分。喝得有点醉了的张晞天和诗人李慕陶,更仿效着十八世纪的骑士风度,用右手 掩在胸前,深深的鞠躬: “欢迎欢迎,欢迎我们的皇后。” 这样子使得朱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秦枫谷连忙赶着介绍: “这位是朱娴小姐,是我们独立美术社的最忠实的拥护者!” 接着,他将所有的人,都一一的给朱娴介绍了。他说: “这都是我的朋友,都是为了那一张画而来的。你看,他们高兴得都有点喝醉 了。” “啊哟,都是大艺术家,我真不知道要怎样称呼才好哩!” 在近十对的眼睛中,今天的朱娴果然名不虚传。颊上薄薄的染着橙黄色的胭脂, 两道细长的眉毛正合着中国古典美的“长眉入鬓”,头发照例是沿着右额松松的掩 了下来,条纹的旗袍更显出了身材的婀娜,艳而不俗,态度于大方之中带着少女的 羞涩。她的出现,使得所有的人的眼睛顿然觉得光亮了。 走进去了以后,大家都同时朝上面的画望了一眼,又都回脸来望朱娴,好像要 作个比较。见了他们将那幅画竟端正的供在正中,她不由笑着说: “啊哟,这样供着,倒像是给我开追悼会哩!” “不是不是,快来快来,我们先各人敬一杯酒,庆祝我们的皇后加冕罢。”张 晞天这样嚷着,简直有点醉意了。 四九、不速之客 经不起大家的劝诱,朱娴勉强喝干了半杯白兰地,推托不会喝酒,怎么也不肯 再喝了。她知道今天要绝对保持自己理智的清晰,不能有一丝大意,否则便要有不 可收拾的事发生了。对于张晞天等人调笑的话,她只好装做听不懂或者没有听见, 不加理睬。她虽然很明白他们的用意是什么,但是既然到了这里,而且事情已经做 到这种地步,她也只好一切任之了。她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辩解的,只有听其自生 自灭。况且,自己心里不是确是憧憬这种生活吗? 是的,像今天这样和许多陌生的男子在一起吃酒谈笑,在朱娴的生活中还是第 一次。她虽然心里有点害怕,有点不惯,但是同时却又在羡慕。你看,他们是多么 的自由,生活中是充满了怎样的艺术乐趣。虽然都喜爱开玩笑胡闹,但他们的戏谑 是与一般的人截然不同,随处都含着艺术的气氛,而自己呢?与他们对比起来,生 活是多么单调寂寞哟! 用着女性所特有的缜密的心思,未娴这样仔细地观察着这一群艺术家的生活。 她愈羡慕他们的生活,愈想到拖在自己背后的一道阴影。如果不是为了家庭上的责 任,她自己也早已投身到他们这种艺术化的生活中去了。 ——如果今天的情形给家里知道了,给人家传开去。我真没有开口的余地了! 随便什么时候,她总觉得这一道阴影在恐吓着她。 至于秦枫谷,他今天心里的高兴,真是到了所谓“得意之秋”。无论自己怎样 的镇定,心里总不免起了许多幻想,尤其当了朱娴的面,朋友们仗着酒意所说的笑 话,更使他增加了许多幻想的资料。 他也多喝了几杯酒,微带醉意似的高声的嚷着: “盛筵难再,好景不常。能喝的多喝几杯,也不必管他是午饭晚饭,永远这样 吃下去好了,大家不许散场!” 张晞天也歪歪斜斜的举着杯子附和着道: “好的,好的。阿秦,我今天索性将你和朱小姐的一杯喜酒也先喝了罢!” 说着,一仰头,将一杯酒一口喝光了,大家都哄然笑了起来。 朱娴只装作没有听见,斜了头在削苹果。不曾吃醉的丁明瑛怕她太难堪,连忙 站起来对她说: “朱小姐,你觉得气闷吗?我们到门口去走走,不要管他们胡言乱道。” 朱娴一笑,也随着站了起来。 “啊哟,好热闹,难道今天请客吗?” 她们两人才跨出客堂门口,天井里已经走进了一位身体高大的女性在这样的喊 着,朱娴不认识是谁,但是丁明瑛却认得,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从杭州刚回来的罗 雪茵。 五○、冷笑 “罗小姐,好久不见了。”对着迎面走进来的罗雪茵,丁明瑛站住招呼了。 “哎哟,密斯丁也在此地,好久不见了。今天枫谷请客,是吗?”罗雪茵伸出 手来和丁明瑛握手。 “是的,他请客,你来得巧极了。”丁明瑛说。她见了罗雪茵眼望着立在旁边 的朱娴,便连忙介绍: “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罗小姐,这位是朱小姐,我们一同进去罢。” 朱娴以为来者也是画家,罗雪茵却以为朱娴不过是今天来的客人中的太太或女 朋友,两人都很随便的握了手,一同走了进去。 里面的人正在高兴的谈笑着,有几个更没有注意到走进来的是谁。只有秦枫谷 眼快,一看见罗雪茵来了,不觉一愣。这几天他几乎忘记了这个人,虽然今天张晞 天曾向他提起过,但是他立刻用着毫不介意的态度又抛开了,想不到时间过得快, 她已经从杭州回来,而且恰巧在今天来了。 他知道事情已不容他有考虑的余地,立刻硬着头皮立起来,迎过去拉拉罗雪茵 的手: “今天刚从杭州来吗?好极了,来喝一杯酒。我来给你介绍!” 说着,他放眼向四面望了一遍,接着说: “大概都是认识的,只有这位,”他望着站在一旁的朱娴说,“这位是朱娴小 姐,这位是……” “早已有人介绍过了,不用你费心!”罗雪茵说,走过去将手里的东两放到桌 子上。 大家虽然都有点喝醉,但是一见罗雪茵来了,各人模糊的神经里都隐约的起了 一点异样的感觉,不觉得沉默了起来。他们都是相当的知道秦枫谷的事的,直觉的 感到这种局面有点不好应付了。 罗雪茵打开了带来的纸包,走过来笑着说:“你们喝酒,我也来趁热闹,这是 杭州出名的香榧子和青盐橄榄,大家不妨……” 话还没有说完,她抬头望见了放在上面正中的那幅画像,立刻停住了嘴,走过 去站到那幅画的面前,仔细的看了一会,又回头来匆匆的望了朱娴一眼,会心的微 笑着: “哦,原来这样,画得漂亮极了。”她望了秦枫谷的脸说,“是你画的吗?我 走的时候还不见你动笔,倒画得快哩,你真努力哟!真的,画得漂亮极了!……” 她起先还不知道秦枫谷今天为什么请客,但是一见了这幅画,她心里立刻明白 了,她正待要继续说下去,但是张晞天突然张开了嘴哈哈大笑起来,冲破了严肃的 空气: “你看你看,连罗小姐也称赞了,快来参加喝杯酒,为你的好朋友阿秦庆祝!” “当然当然。”罗雪茵回答,脸上却带着冷笑。 五一、哑剧 喝了一杯酒,罗雪茵夹在朱娴和丁明瑛的中间坐下了。她虽然心里很不高兴, 但是不知道秦枫谷在这几天之内怎样会认识了这位女朋友,又为何给她画像,她和 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是谁介绍的?还是秦枫谷自己认识的?在这一切未弄明白 之前,她不敢冒失的发作。怕得罪了旁人闹笑话,又怕自己的误解使得秦枫谷失望, 所以心里虽然感觉得不高兴,但脸上只好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留心的观察 秦枫谷的举动,观察坐在她一旁的那位同性的举动,要从这上面找出自己的嫉妒的 发源来。 朱娴的态度很自然,沉默而稳重,她好像完全没有感到什么,她始终以为来的 不过是秦机谷的朋友,和今天所来的其他的朋友一样,不外与艺术也有点渊源,决 不曾想到在无形之中,自身已被当作敌人,处在对立的地位了。 朋友们都感到这局面不易周旋,虽然都有点醉意,但头脑还有几分清醒,各人 说话不觉都少起来,举动也有点拘束了。但是在各人的心底,都同情秦枫谷和朱娴, 因为过去罗雪茵所表现的对于艺术的不理解,已经足使每个人都感到不满了。 况且,在两人对比之下,这群精于观察的艺术家的眼睛,已经毫不踌躇的取得 了一致的判决。 为难的是秦枫谷。他不愿朱娴因这新来的女性,从自己脸上感到有什么不安, 因而将自己几天以来努力的成就全部毁灭。他又不愿罗雪茵因这一幅画,发生过大 的误会,将彼此清白的友情玷污,闹出笑话,使自己难堪,也使朱娴难堪。他一面 觉得罗雪茵并没有嫉妒的资格,但一面又在原谅她的嫉妒,觉得每一个女性总有她 的弱点,自己该负责消灭这一切的误会和嫉妒才是。 他想爽快的对罗雪茵说:我请你原谅,我虽然感激你所给与我的友谊,但我们 在灵魂上,是不能成为伴侣的。两人相差太远了,我请你原谅,我们可以永远做一 个朋友,但我却不是属于你的。 他又想对朱娴说,请你不要误会,来者不过是我的女朋友,也许她对我很有奢 望,但我完全无意于她。请不要误会,我和她相差太远了,我是属于你的,只有你 才是我的伴侣。 他想爽快的这样向两人说明,可以免去自己的苦闷,可以免去大家的误解,甚 或可以避免一场小小的悲剧。但这样的话用什么方式说呢?怎样说出口呢? 他心里想着这一切,但表面上仍在若无其事的谈笑。其实,座中每个人都是这 样。在表面的谈笑笼罩之下,各人都在心里考虑着眼前的问题。 五二、再会 一餐午饭吃到下午三点多钟才正式结束。喝醉了的张晞天和李慕陶已经倒在秦 枫谷的床上睡着了。其余的人还勉强撑着精神,有的要到市中心去参观新落成的运 动场,有的更提议要到吴淞去玩。正在不能解决的时候,朱娴忽然看看手表,说自 己五点钟有事情,要先走了;罗雪茵也说今天刚回上海,有许多琐事要料理,也想 走了。大家都觉得为难,因为都想留住朱娴,任罗雪茵先走,但是这意思却又无从 表现,倒是秦枫谷抓住了这机会,以为任她们两人在这里,使自己左右为难,不如 都走了倒可以安静一下,有事以后再说了,便接口就说: “好的好的,我们全体步行送两位上汽车罢,你们赞成吗?” “赞成赞成!”大家都信口的答应。各人本没有成见,当然惟命是听了。 “你坐几路公共汽车呢?”秦枫谷问。 “我照例乘一路汽车或电车。”罗雪茵回答。 “我要乘二路,到那里换法租界的电车便利些。”朱娴说。 “都是一样,”秦枫谷说,“我们全体送你们到车站罢,今天真怠慢了。” “谢谢,谢谢!” 于是便任着张晞天他们躺着,大家一阵走了出来,预备沿着江湾路走到公园前 门的停车站。 在路上,秦枫谷想到朱娴这次回去了,下次不知何日再来,她今天是否因罗雪 茵而有什么不快,对自己是否有误会,他想找个机会解释一下,独自两人谈几句话, 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夹在众人之中,又碍着罗雪茵,他只好听着他们在东指西指的 乱说,沿路独自的焦急。 他现在最后的希望,只希望到了停车站,一路公共汽车先开,二路慢开,使罗 雪首先走了,他可以和朱娴说几句话,甚或可以挽留她不回去。 果然,天不负人,到了公园门口,恰巧前面有一辆一路公共汽车正在要开走, 司机已经坐上去了,秦枫谷便喊着: “快点,车子要开了!” 其实,双层的一路公共汽车是很多的,但一时之间不加考虑,罗雪茵真的拔脚 赶了上去,只喊了几声: “再会再会!” 二路还没有来,罗雪茵走了以后,秦枫谷便利用这仅有的机会,站在一旁问着 朱娴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不能再玩一刻吗?” “真的有事。什么时候来,我写信通知你罢。” “真的吗?” “我为什么骗你?”她微笑着回答,态度的温柔使得秦枫谷不忍再问下去了。 五三、努力 眼前的困难虽解除了,但事实上的困难依然存在的。这一点,秦枫谷自己很知 道,他知道在罗雪首和朱娴两者之间,必须要有一个决定,虽然罗雪茵的关系不过 是一个女朋友,而朱娴连这资格也还模糊。但罗雪菌是有意在追求秦枫谷的,同时 他自己却又有意于朱娴。在这种复杂的关系中,他如果不及早将自己的态度表明, 不仅要使罗雪茵单方面的误会愈弄愈深,就连朱娴方面也要受到影响。到那时,他 不仅双方不讨好,恐怕还要惹出悲剧了。 他的态度是决定的:他要拒绝罗雪茵,他要接近朱娴。但怎样将这态度适合的 表示给对方呢,他自己却无从措手了。第一,他不愿使罗雪茵过于难堪,他只想暗 示使她了解,他们只可以是朋友,别的奢望是不可能的,他不想用过激的处置使双 方的友谊破裂,甚或发生别的不幸。第二,关于朱娴,虽然她的表示很好,但一切 太模糊,她的过去和现在都不明了,自己一方面虽有意,但在不曾十分了解对方态 度之前一切是不能孟浪的。有着这种种原因,他当然踌躇不安,无从措手了。 送了她们两人回去之后,虽然眼前的困难暂时解决了,但他知道这种局势是无 可再迁延,而且万不可再重演的。 傍晚的时候,张晞天的酒醒了,他是最关心秦枫谷的人,当然看出眼前的事情, 他问他; “你到底预备怎样呢?阿秦,不能脚踏两头船哟!” “我的意见早决定了。” “我当然知道。不过,这不是儿戏。一不小心,便要发生烦恼,甚或要发生悲 剧,你该要仔细才是。你老实的说,你和小罗的关系怎样?” “仅仅是友谊而已,”秦枫谷说,“你们该看出的,完全是她有野心!” “那么,朱呢,你详细知道她的历史吗?” “你想,认识还不久,我又不便仔细的追问,但我猜想她大约相当的自由,否 则也不能一人时常到这里来了。” 张晞天点点头说: “对的,我看她对你好像很好,你要努力才是。但目前顶重要的,你不能使她 误会小罗是你的什么人,否则一切都无用了。” “你说,我要用怎样的方法使罗了解?”秦枫谷问。 “最好的方法,”张晞天说,“我看你不妨写封信给罗,问她对于朱的印象。 你不妨说你自己觉得朱的为人很好,问她的意见怎样,看她怎样答复。她如果聪明, 当然自己会避开的。” “我看她不是这样懦弱的人吧!” “你不妨试试看。”张晞天拍拍他的肩膀说,“阿秦,努力,不要顾忌,有什 么大不了的事情发生,我来帮助你好了。年纪不轻了,也该在这方面努力一下才是。” 五四、新的发现 这一天傍晚,大光明戏院五点半的电影散场的时候,在人丛中,有两个偶然遇 见的观众在作这样简单的招呼: “朱小姐,这样巧,来看电影吗?” “是的,徐先生,你一个人来吗?” “是的,一个人,你……”这人好像正要继续问下去,忽然发现对方并不只是 一个人,便连忙改了口气说: “好的,再会再会!” “是谁?”那人走了以后,站在一旁的刘敬斋问朱娴。 “姓徐,是一位画家,”朱娴淡淡的回答,“新从法国回来的,我在一位同学 的家里见过。” 这一点新发现,到了当天的晚上,便从徐厉的口里传到了秦枫谷的耳中,他打 电话给他说: “我起先还以为她是一个人哩!后来才发现有一位穿西服的立在一旁,我随即 招呼一句走开了。” “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身材很高,将近中年了。我不曾看仔细,也许不是商界便是教授阶级吧?” “你不骗我吗?” “决不骗你。” “也许是她的亲戚吧?” “但愿这样,你努力罢!” “谢谢你。” 秦枫谷竭力镇压自己,不愿过分考虑这件事,尤其不愿想到自己所不愿想的事 情上去。他甚至怨徐厉不该报告给他听,以致他平静的心中无端蒙上了一点阴影。 回来了以后,他便照了张晞天昨天所贡献的办法,写封信给罗雪茵,试探她的 态度。他本不愿写,本想再过几天,察看双方的情形再定对付的方法,现在因徐厉 的电话,他不能再踌躇了。 他竭力使自己信服,同朱娴一同看电影的男子决不是她的男朋友,至少不是她 的情人。他向自己提出的理由是:一个有了情人的女性,她的心是安定的,她的行 动是受拘束的,她决不会发生像朱娴最近这类的行动,无论她对于艺术有怎样的爱 好。如果朱娴有情人,她决不肯贸然到他这里来。 但是同时他又知道,一个青春少女是一件最诱惑的珍宝,随时都有她的追求者, 一不小心,就有被环伺着的捷足先登的危险。因了这事,他毫不踌躇的决定写信给 罗雪茵。他知道这封信要给她很失望,自己未免太残酷,但人性终是自私的,他也 顾不得这许多了。 五五、应付 独立美术社展览会的事,因了秦枫谷的那幅画像,经过大家在他家里的集议, 已经决定日期了。这一天,上海的几家报纸的本埠新闻栏,都揭载了如下的新闻: 独立秋展将近开幕 独立美术社为留日、留法新进画家张晞天、徐厉、秦枫谷等人所组织。诸人在 美术方面造诣绝深,素为艺坛所推重,有后来居上之势,每年举行绘画展览会, 尤能哄动一时。本届秋季画展已定于本月二十日起举行,展览十天,日来正忙 于审查作品,布置会场。闻此次该社诸家出品均属最近力作,精彩异常,尤以秦枫 谷氏之近作画像《永久的女性》为最,系沪上某女士之肖像,为现代画苑稀有的杰 作,该社已决定授以荣誉奖,将来开幕时当能博得无限好评也。 这消息发表以后第一个注意的是朱娴。她自从昨天同刘敬斋到大光明看电影无 意遇见了徐厉以后,就感到自己最近的行动和那一幅画像,随时有惹起无限麻烦的 可能,她不愿秦枫谷那一班人知道她自己的事,她又不愿刘敬斋和家里知道她认识 这班人的事,但她知道这是瞒不住的,迟早总要有人知道。果然,昨天已经有人遇 见了,徐厉当然要去报告秦枫谷,同时,他们的展览会开幕以后,她的那幅肖像, 迟早也要被家里发现。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对付这无可避免的事变,不知道究竟应该看重哪一方面。 懊悔是来不及了,隐瞒也不可能,那么,应该怎样呢? 对于她的行动,她的家里和刘敬斋无疑的是要非难的。到了那时,自己该取怎 样的态度呢?沉默吗,反抗吗? 同时,她又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秦枫谷。有些事情不该瞒他,她应该坦白一点, 否则一旦各方面揭穿之后,她的为人不是显得太虚伪了吗? 是的,她的谎话,也可以说她的玩笑开得太大了,现在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 步。许多随意的举动,现在都酿成了大错。一时的任性,现在已经成了无限的烦恼。 她知道在这许多困难之中,有一条极爽快、极简单的解决途径。这意念时常浮 到她心上来,但是她不敢去想,也不忍去想,她不愿因自己的幸福牺牲家庭。她已 经为父亲牺牲了,她应该牺牲到底。 但是,她知道在这一切之外,还有一种更大的动力潜藏着。这动力一旦发作起 来,就是她自己也无法抵抗的。所以她不敢想,不忍想到与他们决裂的途径上去。 五六、挑战 另一个注意独立美术社举行展览会这段新闻的人,当然是罗雪茵。她自那天意 外的发现了秦枫谷的新朋友朱娴和那幅画像以后,虽然不曾确知两人认识的经过, 但见大家都很趋奉这位小姐,尤其是秦枫谷突然给她画了那幅画像,自己心里当然 很不高兴,但是为了不曾知道详细,又顾虑着自己和秦枫谷的感情,所以只好将满 腹的嫉妒隐忍住了。 回到家里,她当然将这事情仔细的考虑了一下。她是对于秦枫谷有野心的人。 从过去的关系上看来,秦枫谷对她虽然不十分的热烈,但总保持着水准的友谊,而 且这友谊是独占的,因为到目前为止,能不拘束的随意到秦枫谷家里去看他,能两 人并肩在路上散步的女朋友,只有她一人。现在突然多了一个朱娴,这对手在种种 方面的条件又似乎并不比自己低下,当然是不容忽视的局面,所以她表面上虽然保 持冷静,心里却立时紧张起来了。 见了报上关于独立秋展的新闻,更加紧了她的情绪。她知道独立美术社的同人 称赞那幅画的动机一定很复杂,除了艺术的立场之外,一定还包含了拉拢秦朱两人 的感情,说不定还受着秦枫谷的暗示。那么,自己眼前的地位是孤立的了,这是更 不能不认清的严重。 她知道自己如果要取必胜的地位,只有对于眼前的事,保持绝对的冷静,绝不 让自己的嫉妒流露出来,同时不放松秦枫谷,加紧对他的亲密。她知道,恋爱和政 治一样,最要紧的是要先造成“既成事实”,然后根据这事实来谈判,无论如何是 不会吃亏的。同时,目前的情势正和自己所学习过的体育一样,这一次是长跑不是 短跑,所以必需要镇静和持久。 她决定下午去看他。上一次朋友太多,而且大家都吃了酒,朱娴自己又在场, 所以不便问什么;但是今天一定要问个明白,怎样仅仅几天不见,便发生这意外的 局面。早知如此,她真懊悔自己不该到杭州去了。 她知道秦枫谷向来并不认识这样一个人,一定是在自己离开上海后,最近发生 的事情,她觉得在这方面,自己同时更可以运用自己历史的势力来征服他。 下午吃好了饭,她仔细的修饰了一下,换了一件新旗袍,正预备出去的时候, 楼下送上来一封信。她一看是秦枫谷的字迹,不觉诧异了起来。秦枫谷是难得写信 给她的,难道有什么紧要的事吗? 她拆开一看,这可把她气坏了,尤其是那样短短的几句: “我虽然和她认识不久,但知道她性情极温柔幽静,感情更丰富,大可以和你 做个好朋友,便当给你仔细介绍,不知你第一次对于她的印象怎样?” 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信来问她呢?分明是挑战了!她不觉将牙齿一咬,一手将那 封信撕得粉碎了。 五七、做媒 怒气平息之后,罗雪茵想到对于目前的事,自己应该用镇静来对付,便换了一 副面目,忍气吞声,忍住了气得要流下来的眼泪,仍依照自己适才的决定,动身去 看秦枫谷。 她知道秦枫谷所以写信来问她,完全是要试探她的态度。那么,她应该索性大 方一点,装作若无其事一样,当面给他几句冷静的答复,倒可以借此反过来试探他 的态度。 主意决定之后,她将撕碎的信拿起来包在手巾里,重新化妆了一次,拿上大衣 走了。 秦枫谷正安静的坐在家里,看见她来好像有点感到不安,局促的站了起来,为 难的笑着: “想不到你今天来了,好吗?” “好!有什么不好?生在这个世界只要无病无灾总是好的。我们是浅薄人,只 知道吃饭穿衣服,你看,我这件新旗袍好吗?” 罗雪茵展开了大衣,露出里面紫色毛巾布的旗袍。 今天罗雪茵一走进来,秦枫谷就觉得自己的印象有点异样,现在经她露出了新 的旗袍,秦枫谷才觉得她今天不仅旗袍是新的,就是发型和化妆也改过了。仔细修 饰的脸,配着新烫过的头发,颜色鲜艳的衣服,实在不能说有什么缺点,至多是缺 少一点文雅的风趣而已。秦枫谷仔细望了她一眼,笑着说: “我还不曾留意,今天漂亮极了!” “漂亮吗?”罗雪茵的嘴角一歪,“也许没有旁人那样温柔吧?” 秦枫谷一怔,知道她是接到自己的信了。他本来已经有点懊悔,知道信去了之 后一定要有很大的反应,怕不容易对付,现在见她自己来了,说话又好像成竹在胸, 更觉得有点不安了,他连忙赔笑着说: “你收到了我的信吗?我是随意问你的。他们都说她很漂亮,所以我也想问问 你的意见,你不要有什么误会。” “误会倒没有的,只有诧异罢了。人家漂亮不漂亮,干你什么事?又干我什么 事?为什么要劳你来写信问我呢?” “你不要误会,我是随意问的。” “你随意的问,我今天倒想来郑重的答复你。” “算了罢,不必再谈这类的事罢。今天你太漂亮了,我请你去看电影罢。” 秦枫谷说了,便拉住她的手,竭力想将这困难的话题打断。 “看电影?不妨停几天再请我。”罗雪茵说,“真的,我想先和你讨论一个问 题,你承认我们是朋友吗?” 秦枫谷睁大眼睛,连忙说: “朋友?当然是朋友,而且是好朋友。” “那么,我想和你其他的朋友一样,也为你尽一点力。” “什么力?” “我看朱小姐的为人好极了,你既然问到我,我想也和你的朋友们一样,帮你 一点忙,给你做个媒罢,好吗?”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