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五八、胜利 听了罗雪茵要给他做媒的话,秦枫谷不觉眉头一皱,想不到性格素来爽直的罗 雪茵,今天也这样向他幽默起来。他只好也沉着应战,装着开玩笑的态度回答: “与其替人家做媒,我看你为什么不自己毛遂自荐呢?” 罗雪茵冷笑了一声: “谢谢你的好意。我连做朋友的资格还成问题哩,哪里敢这样的狂妄?你看,” 她说着回过身来,指着那幅画像,“只有人家才有这资格哩!我看你还是接受了我 的提议罢。” 她今天每一句带着刺的话,完全将秦枫谷窘住了。他知道这位女性是不能用这 种方法来对付的,任她讲下去事情要愈来愈僵,或者会真的感情用事起来,所以连 忙抱歉的说: “好了好了,不必再讲下去了,我向你赔罪罢。我今天还要到张晞天那里去。 我们出去罢,我请你看电影去。” 罗雪茵是不曾忘记事前自己的决意的,她见秦枫谷说要赔罪的话,便也改了口 气说: “赔罪倒也不必的,我只希望你不要消遣我就够了。” “我哪里敢这样?” “那么,你新认识了朋友,为什么要问我的印象呢?” “你又提这样的话了,不许说,不许说!” 罗雪茵背过脸去,望了那幅画像说: “说到印象,当然漂亮透了。如果我有她的十分之一的漂亮,我想你早给我画 像了,是吗?” 她又回过脸来望着秦枫谷。面目一新的罗雪茵,今天实在也可以当得上漂亮二 字,秦枫谷的心里感到一阵歉疚。他到底是艺术家,感情是随时会激动的。他觉得 一向藐视着罗雪茵,实在是自己的固执。尤其不曾允应给她画像,更觉得对她好像 菲薄了一点。 “哪里的话,”他说,“我也给你画一幅好了。因为你一向说我的画不好,什 么都画得歪歪倒倒的,所以我从来不敢给你画。” “当然,脸上画得红红绿绿的谁要?如果像这幅这样,我怎会说你不好?你不 过不愿为我画罢了。” 罗雪茵的话是有理由的,带着古典风味的这幅画像,无论在色彩或笔触方面, 都没有现代画派的奇特和粗暴,实在是一幅雅俗共赏的作品。 秦枫谷自己也感到这点,他说: “我了解啰。我一定给你画,决不使你的漂亮在我笔下损失分毫。这样担保好 吗?” 爱虚荣和奉承是每一个女性共有的弱点,罗雪茵当然也不会例外。秦枫谷的这 几句话击中了敌人的心坎,她感到满意了,自认是胜利了,于是便结束了这一场风 波。 五九、醋 秦枫谷同罗雪茵看完了电影出来,已经近五点钟。秋天的白天渐渐的短促,广 阔的跑马厅空地上已经聚起一重暮色了。今天的罗雪茵觉得自己已经屈服了秦枫谷, 感到了不曾有过的满意。所以秦枫谷要走的时候,她忽然自告奋勇,要请他吃晚饭, 叫他不妨吃了饭再到张晞天那里去。 他们是在大上海戏院看秀兰邓波儿,这是罗雪茵除了劳莱哈台之外最着迷的明 星,所以今天更增加了她的高兴。秦枫谷答应之后,他们便沿着南京路向东走去, 走进了无可避免的新雅。 吃晚饭似乎还太早,两人便泡了两壶茶,先点了几样点心吃起来。新雅的茶客 很多,罗雪茵轻捷的脱下了身上的大衣,露出鲜艳的紫色的旗袍,灯光下的座客的 眼睛都似乎一亮。这是她的得意之笔,她要借用旁人对于她的注意,纠正秦枫谷对 于她的漠视。 一向总觉得她带点俗气的秦枫谷,今天早觉得她也有她的长处,而且知道她处 处在唤起自己的注意。但将眼前的罗雪茵和自己心中的朱娴比起来,所得的结果不 免差得太远了。罗雪茵虽然达到了水准,但朱娴却超越了标准的纪录。他今天对于 罗雪茵虽然发生了未曾有过的好感,但他知道这是自己行动的反应,是自己内心对 于她的歉疚。在朱娴的对比之下,他知道自己是无法放弃自己的成见的。 虽然很高兴的来了,但一坐下之后,想到此后无尽的难于应付的局面,秦枫谷 的心中又有点茫然了。 “真讨厌!你看,”罗雪茵忽然凑过脸来对秦枫谷说,“对面那三个穿西装的 老是对我看着,你认识他们吗?” 秦枫谷偷偷的望了一眼,好像确是在留意看她,但他并不认识,他向罗雪茵摇 摇头: “这只怪你生得太漂亮了。” 罗雪茵的脸上止不住浮上了得意的笑容,她连忙将粉盒镜子打开了。 “枫谷,”她一面对着镜子在搽粉,忽然这样的问,“你从不曾对我说过,我 要问你,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哪一方面?”秦枫谷的眉头一皱,知道是问题来了,便故意这样的躲避。 “当然不是漂亮方面,”她又拿梳子拢着头发,“知道我是及不上朱小姐漂亮 的,但我要问你到底觉得我个人怎样?” “各方面都满意,那可以打一百分,”秦枫谷笑着回答,“只有一点,就是太 喜欢吃这个!” 说着,他指指自己面前碟子里的醋。 “吃醋吗?吃谁的醋呢?我已经有资格吃醋了吗?” 罗雪茵睁大了眼睛望着他,脸上显出了抑压不住的惊异和喜悦。 六○、野心家 罗雪茵和秦枫谷的认识已经有一年以上的历史,但是说话像今晚这样的大胆却 还是第一次。她对于秦枫谷,虽然从开始就有了野心,但因为知道他除了自己以外 没有其他的女朋友,而他对待自己又是若即若离,所以也只好止于朋友间的往还, 预备缓缓的进取,但自从发现了朱娴和他对于朱娴的态度以后,知道是劲敌当前, 不容高卧,所以便下了决心,于言语之间,处处含着言外的用意了。照她的性情, 秦枫谷写信来问她对于朱娴的印象,她是该大哭一场,立时与他绝交的,但因了自 己对他别有深意,所以不仅忍住了,反而对他亲密起来。 这种情形,秦枫谷当然是了然的。今天罗雪茵到他家里来的态度,和适才的这 种对话,便证实了他的揣测。他心里不禁想着: ——糟了,上了张晞天的当了!我以为写了那样的信,可以使她灰心,哪知她 反而积极起来。你看她今天的说话多么大胆,这是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怪不得今 天穿了新衣服来,而且显给我看,又请我到这时髦的店里来吃饭,她原来是怀着这 样野心的。 因了这样,秦枫谷对于她的说话,便不得不小心了起来。 “你明天晚上有空吗?”吃饭的时候,罗雪茵忽然这样的问。 “空闲当然是有的,明晚并不要到公司去。”秦枫谷回答,他心里一惊,不知 她究竟要说些什么。 “明晚虹口公园有音乐会,听说是最后一次了,我们去听,好吗?” 秦枫谷很想这样回答:你不是素来说西洋音乐难听吗?怎么突然又高兴要去听 呢?但他却只好点点头说: “好的,你来好了,我也回请你一餐晚饭罢。” 他知道用这种态度对待她,益发要使她误会,以后的困难要愈多。但在当前的 情况下,不这样敷衍,又有什么办法呢? 吃完了饭,当然是罗雪茵结账。她很高兴,搽粉照镜子的次数也更增加了。临 走的时候,她叮嘱着说: “我明晚六点钟来,你不会出去吗?” “我准定在家恭候。” “真的吗?” “当然当然。” 秦枫谷陪着她等到了一路电车,目送她上了电车,她还从车厢里伸出头来喊着: “我明天六点钟来你不要忘记。” 许多人都向秦枫谷望着,他窘得只好微笑着点点头: “决不忘记,决不忘记。” “好幸福哟,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子在追求他!” 见了这种情形,有人在羡慕秦枫谷的遭遇。 六一、明天 在张晞天的家里谈了一些关于展览会的宣传和经济问题,又喝了一点酒,秦枫 谷独自从法租界雇了汽车,回到静僻的江湾体育会路的时候,已经近午夜十二点钟 了。路过北四川路大德里的时候,他想到住在附近的罗雪茵,这时该早已睡了,今 晚她一定睡得特别的沉熟,因为觉得自己战胜了一个问题,放下了一件心事,可以 高枕无忧了,也许正在做着听音乐会的梦哩。 他想到横在眼前的这个大问题,愈来愈不容易解决了。罗雪茵近来的态度,俨 然要独占了自己,以爱人自居,可是自己对她丝毫没有感情,虽有一点友谊,但这 是没有根的浮萍,经不起一点风浪的。自己不是处处觉得她的浅薄可笑吗?这样怎 可以谈到其他的问题呢? 但是在另一方面,自己对那个人虽十分满意,而她对自己也像很有好感,但彼 此都不曾有过一点具体的表现,连人家的住址还不知道哩,哪里还谈得到爱的问题? 这岂不是更大的幻想吗? 酒后的神经,吹了夜风,更特别的灵敏。秦枫谷回到家里,只是反复的想着这 两个问题,觉得一方面是落花有意,自己却做了无情的流水,但是却又不忍毅然的 拒绝,有时还要加以敷衍;另一方面则自己可说在做着一个空想的梦,实际情形是 一点不知道的。在这两重感情下,自己真有点进退无门了。苦闷了许久的画像问题 解决了,但不料又由此生出了新的苦闷! 他知道有些地方是自己的懦弱。因为不忍使罗雪茵失望,所以不肯向她表白自 己真正的态度;因为不曾知道朱娴真正的态度,所以自己也处处踌躇。但他知道这 种局面不仅使自己痛苦,而且更有惹出悲剧的可能,他决定只要待从朱娴那里微微 有一点把握之后,便要立刻解决罗雪茵的问题,被她笑骂也罢,被她侮辱也罢,他 是不能任这局面再延长下去的。 想到朱娴,他便想到已经几天不见她,而她又没有信来,自己又无法去寻找。 对着这种种情形,他愈加有一种梦的感觉,偶然的会面,偶然的往来,仅仅只有几 天的历史,便牵动了自己的心,但实际上连她的住址还不肯宣布,这不是梦一样的 无根据吗?他心里决定,下一次有机会见了她,无论如何也要她将住址说出来。自 己要从这上面观察她对待自己的态度。世间难道有一面是朋友,一面又不肯宣布自 己住址的笑话吗? 这一天,整个的夜里,即使在梦中,他觉得自己也好像在反复的思索着这种种 问题。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脑筋还昏昏不清的时候,房东的娘姨送来了一封信。小巧 的信封,他一望就知道是朱娴的。像浇盆冷水一样的清醒,他兴奋的将信封撕开了。 信上写的是: 秦先生: 几天不见了。明天乘着望同学的便利,想来拜访你,只是路太远了一点,怕时 间不够。你如有空,可否请你明天下午三点钟在先施公司文具部等我。我会的,可 以吗? 六二、铁证 看了一看信上所注的日期,知道她所说的明天就是今天,秦枫谷的心里更兴奋 了起来。他将信反复的重读了一遍,对着这秀丽的字迹、温婉的辞句,不觉深深的 憧憬了起来。他与罗雪茵认识也有一年多了,从来不曾见她写过像朱烟这样的信, 信上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但从这短短的几句上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来。幽雅 温静的朱娴,即是从这封信上也流露了她可爱的性格。将她和罗雪茵对比,秦枫谷 在心里对自己说,即使和罗雪茵的绝交要受到朋友和世人的唾骂,他也要毫无所顾 惜。 兴奋的洗了脸,失眠的疲倦完全从他身上消逝了,他觉得展开在眼前的是一派 新的光明。因了昨晚罗雪茵约好要在今晚来听音乐会,他始终觉得有一块阴影遮在 他的心上,现在接了朱娴的信,这阴影给光明的太阳完全冲散了。他不用将这两件 事情的轻重来比较,他觉得考虑是浪费的,立在泰山与鸿毛之间,即使痴子也能判 别两件事情的轻重。 朱娴约他三点钟去,罗雪茵今晚要六点钟才来,他本可以从先施公司赶回来的, 时间本有充分的余裕,但他不愿这样做。他本不愿罗雪茵来,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现在有了这理由,有了这借口,他觉得良心上是对得起自己了。 至于罗雪茵今晚要空跑一趟,会使她怎样的不快,在兴奋之下,他已经无暇顾 及了。 因为展览会日期已近,要整理自己的出品。他将今年以来所画的作品都搬了出 来,挂在墙上的一幅静物也除下来了,都揩拭了一遍,又量了《永久的女性》的尺 寸,预备一阵去配画框。 他今年一共只画了九幅画。除了不满意的两幅以外,他这次预备展出七幅。实 际上,正如朋友们所说,有了《永久的女性》这一幅画,他即使不再参加别的作品 也不会减少他的光荣。这一幅画的成就,不仅使他在本届展览会中获得光荣的地位, 而且更确定了他今后的作风。想到这点,他觉得朱娴的认识,对于他的影响真是太 大了。 况且,照目前的情形,更有牵涉到他终身幸福的可能。 因了再过一刻就可以见到朱娴,他再三的叮嘱自己,见了她的面,无论如何要 知道她的住址,这一次不能再放过了。他推想,她既然肯写信来约他,显然对他的 好感并没有消失,也许这一次可以信任他了。 她今天的来信对他不啻是一件铁证,自己的幻想并没有错,朱娴的心里,和自 己对她一样:无疑的对他也有相当的好感。几日来横在心头的两重苦闷,至少有一 件获得相当的解决了。 想到傍晚罗雪茵要来,不能不有一点交代,他便毫不踌躇的写了一张这样的字 条,预备贴在门上: 雪茵鉴: 因展览会开幕期近,会务繁多,他们来电话找我,我只好去了。不能奉陪,累 你空跑一趟,十分抱歉!事出意外,敬请原谅! 谷留条 六三、先生 这一天下午,先施公司的生意正热闹的时候,在比较清冷的文具部,有一对不 曾被人注意的青年男女,像是偶然遇见了一样,在这样的招呼了: “对不起,秦先生,累你等了好久了。” “不要紧,我也来了不久。” 实际上,秦枫谷两点钟不到就来了,现在已经三点一刻,足足等了个半钟头。 时间虽然觉得特别的长,但想到朱娴来了以后的愉快,期待的焦灼便完全被征服了。 他先在文具部兜了一个圈子,知道时间太早,又到各部细细的看了一会,再回来的 时候,还只有两点半。他夹在人丛中在文具部乱走了一会,无目的的买了一本信笺, 又在门口立了一会,心想也许在门口可以遇见她。直等到三点钟才第三次又转到文 具部,他怕店员发现他的行踪可疑,便在颜料柜上买了一瓶利夫氏的油画白粉。这 交易本是很简单的,但为了要消磨时间起见,他讨了许多种类颜色出来,乱拣了一 阵,结果仍是买了一瓶白粉。在这一切举动之中,他无时不留心四周的顾客,又将 自己立在最显著的地位,一面怕自己错过了旁人,一面又怕被旁人忽视了自己,同 时心里又在猜疑,也许不来了吧?说不定有意外的阻碍了吧?同时更担心自己无意 会遇见了其他的熟人。 但这一切猜疑全是浪费了。他买好了颜料,正在画片部分细细的浏览的时候, 朱娴终于从伙食部转过来了,时间已经是三点一刻。 秋深了,今天的朱娴穿了一件紫红色的羊毛衫,黄色大格子花纹的旗袍,手上 已经戴着黑色的手套。几天不见,在秦枫谷的眼中,朱娴似乎更妩媚了。 “很对不起你,因为在同学那里多说了几句话,路上的车子又挤,所以来迟了。 你等了好久吗?——你买了什么?” 看见他手里的东西,朱娴问。 “买的一本信笺、一瓶颜色。” “我也想买点东西,买一打发针,我们上楼去罢。” 走上楼梯转角的时候,朱娴望了自己的脚尖说: “秦先生,几天不见了,你好吗。” 秦枫谷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将声音放低了说: “你为什么这样的客气呢?你叫我先生,使我觉得很生疏的。我们不是朋友吗? 以后可以不必客气了。” “那么,叫你什么呢?”她侧过头来问。秦枫谷看见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少女狡 猾的微笑。 “随便什么都好,总比先生好得多了。” “那么,我也学学他们罢:阿秦,你这几天好吗?” “谢谢你。你好吗,阿朱?” 两人同时都笑起来。忘却了一切,忘却了周围的世界。 六四、第一次 秦枫谷陪着朱娴在楼上买了一打发针,又在毛冷部走了一阵,下来的时候,怕 错过了这仅有的机会,便装作自言自语的模样: “大约四点钟还不到吧?” “秦先……”朱娴说了半句连忙缩了回去,笑着改了口气,“对不起,你有什 么事吗?” “我没有事,你呢?” “我更没有事。” 秦枫谷微笑着,他知道朱娴中了他的计了,便按着预定的步骤将自己的腹稿接 了下去: “既然大家没有事,时候还早,那么,找个地方去坐坐,好吗?” 朱娴回过头来望着秦枫谷,好像诧异似的要注意他的表情,其实她心里是早已 料到的。 “不用这样客气吧?” 这句话在秦枫谷听来,分明是不拒绝的表示了,便说: “大家随便谈谈。你觉得哪里好呢?” “什么地方都行。” “那么,我们到那面沙利文去坐坐。” “也好。” “走去吗?” “人太多了,乘一路电车到抛球场罢。” 朱娴今天本来是有意要和秦枫谷谈谈的,她写信来约他正不是无因。现在不待 她的暗示,秦枫谷已经照她的心意做了起来,这在始终喜爱尊严的女性心理上,使 她更满足了。这几天她对自己的环境更不满,在家里便也有点不安心起来,恰巧刘 敬斋为了一点银行的公务,昨天乘飞机到汉口去了,要明天才回来,所以她乘着这 机会,以探望老同学作借口,便写信约了秦枫谷。她当然知道这种举动是冒险的, 在热闹的南京路上,难保不给熟人遇见,但因了自己耐不住心里的寂寞,要消极的 反抗既成的环境,便也顾不得许多了。 沙利文店里充满了蜜糖和咖啡的香味,写字间下班的时候还没有到,店里的客 人并不多,他们两人拣了后进最静僻的一个座位坐了下来。 “还是第一次和你在外面坐哩!”秦枫谷说,他替朱娴脱下了紫红的羊毛衫, “你爱吃什么?” “可可,加点奶油,我顶爱吃这里热的小面包。” 映着灯光,在温暖如春天的空气里,朱娴这样说着的时候,颊上显得更加红润 了。 对着这一切,秦枫谷觉得好像梦中一样,什么都有点恍惚。也许与这种充满了 面包焦香的温暖空气有关系,使他不敢信任眼前景象的真实了。 茶点没有来的时候,他呆呆的坐着望着朱娴不动。 “为什么老是望着人家呢?”朱娴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低头一笑,这样的问。 “为了要纪念我们是第一次两人坐在这里。”这是他的庄严的回答。 六五、保证 在沙利文鹅黄色的灯光下,迷人的空气中,两个人破了彼此相识以来的记录, 足足的坐了近两个钟头。谈的话虽不多,但是看得出每个人都在尽量的利用这机会, 享受这机会。 秦枫谷原是无所事事,罗雪茵的约会早已抛到脑后。朱娴也因了未婚夫不在上 海,像是少了一层束缚,而且这地方又似乎不容易被人发现,所以安心的坐了下去。 两人都不很开口,秦枫谷的心里只是念着如何使目前的局面能进展下去,更进一步 的取得她的信任,关系可以更密切起来;朱娴的心里则只是担心着自己的漩涡愈陷 愈深,将来怕要不可收拾。秦枫谷对自己似乎很殷勤,自己也觉得他可爱,但是自 己是已经订婚的人,虽然解除婚约很容易,但是自己的婚姻内幕很复杂,不是这样 简单的事。秦枫谷在目前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历史,但是这事情是瞒不住的,迟早他 总要知道的,知道自己是一个已经订了婚的女子,不要使他很失望吗?照理自己应 该向他说明,但她觉得这样做未免太冒失,要使他更失望。她不忍这样做,不肯这 样做。 各人有着这样的心事,所以大家都不很说话,反而没有初见面时的热闹了。秦 枫谷表示希望能时常有机会这样谈谈的时候,不觉引起了朱娴的感伤,她叹了一口 气说: “谁知道呢?也许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以后大家有事,不能再这样安闲的坐 着了!” “只要你有时间,我总可以陪你的。” “我对自己太没有把握。明天怎样,连我自己也不能预料。” 不知道朱娴苦痛的秦枫谷以为这是一位少女初恋时期应有的忧郁症、便不怎样 的留意,不再追问下去。他想到自己的事,便要她留下通信处。 “你放心,没有得到你的允许之前,我决不贸然来看你。我了解各人的家庭情 形的,但是你该信任我,信任我这一点。” “并不是我不信任你。不信任你,我为什么肯到你家里给你画像,肯坐到这里 来呢?实在是我有我的苦衷。” “我只觉得这是你对于我的不信任。” “你该原谅我。” “不,我要从这上面看出我们友情的保证。” “真的这样严肃吗?” 秦枫谷默默的点点头。 朱娴对他望了一会,叹了一口气,一声不响的低了头,撕了一条包东西的纸, 将地址抄了给他。 “既然我遵从了你的请求,”她说,“你也该遵守我的话。在未得到我的同意 之先,请你即使一封信也不要写给我。” “我了解的。”秦枫谷回答,他胜利的笑着。 离开沙利文的时候,已经近六点钟了。走到门口,秦枫谷叮嘱着说: “不要忘记,开展览会的时候,我希望你第一个来参观。” “不过,你也不要忘记,目录上不许印出是我的画像,更不许任他们到报纸新 闻上去宣传。”这是她的回答。 六六、争夺战 朱娴和秦枫谷离开沙利文的时候,着盛装的罗雪茵,正怀着满腹的高兴,种种 预定了的言语,走进秦枫谷的家。 她要在辽阔的虹口公园草地上、荷花池衅、静悄的秋夜天空下,在台上的音乐 和四野虫声合奏中,更进一步的向秦枫谷暗示她的终身问题,和他们两人更进一步 的关系。 她总以为秦枫谷一定什么都准备好了,只等她的来到,万想不到走进了门,他 的房里并没有灯光,房东的娘姨在客堂里扫地。 “秦先生出去了。” “出去了?” “吃了饭就出去了。” 她还以为他要赶着回来的,走近一步一看,门上贴着一张字条,是他的手迹: ……因展览会开幕期近……不能奉陪;累你空跑一趟……事出意外,敬请原谅 …… 怎么也写不出罗雪茵见了这张字条之后,她心上所受的打击。一团高兴、种种 的计划,突然给一盆冷水兜头浇尽了。不是有娘姨在旁,她真要倒头痛哭起来。 立在这里也是无用,她忍住一切的怒气,忍住眼泪,一手将贴在门上的字条撕 了,回身就走。 她痛恨展览会,痛恨艺术,尤其痛恨那一幅画像!正是这些东西,从她手里夺 去了她的秦枫谷! 她要报复。她见秦枫谷的留条上写着“他们来电话找我”,知道他一定到法租 界去了。张晞天的家里,她是认识的,她要去找秦枫谷,向他质问,要他道歉。 “这简直是在欺骗我了!” 她想到刚才在自己的家里,再三的对着镜子打扮的结果,一场高兴化为乌云, 她只好用手巾擦着自己润湿的眼角,咬紧牙齿,发誓要从艺术的重围里,夺回秦枫 谷来。 从虹口的郊外赶到霞飞路,至快的行程也要花一个钟头。她愈焦急,愈觉得马 路上的交通拥挤,巡捕老是开着红灯,公共汽车和电车像蚂蚁一样的爬,是有意和 她为难。好容易等她赶到张晞天所住的那家糖果店门口,已经七点钟过了。 俄国人的糖果店正要熄灯关门,她赶着抢了进去,楼梯上正遇见从洗盥间走出 来的丁明瑛 “秦枫谷在吗?” “在的。”丁明瑛回答,她提高了喉咙喊道,“阿秦,你的罗小姐来了!” 刚刚来了不久的秦枫谷,正在回味自己适才的遭遇,一听了喊声,不禁吓了一 跳,心想事情糟了,她竟找到这里来了,连忙赶了出来,看见从楼梯上走上来的正 是罗雪茵,板着面孔正是怒气满面。 “啊哟哟,对不起,万分的对不起!你上来,我来给你赔礼!”他连忙这样迎 了上去。 六七、集团裁判 满面怒气的罗雪茵,看见秦枫谷这样小心赔不是的样子,又气又好笑,心里的 怒气不觉减轻了一半,又因了丁明瑛那样高声的催着秦枫谷下来,自己的来到好像 很有威风,便心软了下来,只是板着脸问道: “你既然约好了我,临时又有事走了,为什么不顺路来通知我一声,要捉弄我 白跑一趟呢?是有意和我开玩笑吗?” 秦枫谷早已立定了主张,知道对付今天的事,只有一味的赔不是,竭力使她在 朋友面前挣面子,便是最有效的灵药,所以更拉长了笑脸回答: “不必提了,不必提了,一切都是我的不是。任你怎样处罚,我决无半个不字。” 说着,他将罗雪菌引了上来。房里坐着独立社所有的朋友,秦枫谷当了众人的 面,高声的喊着: “请注意,有贵客来了!我今天本约好了罗小姐,但是自己失约到这里来了, 现在她亲自寻来质问,我知道我自己的不是,我请大家来集团裁判,要怎样处分便 怎样处分,我决不反抗。” 说了,他深深的向罗雪茵一鞠躬,又向大众一鞠躬。 大家都哈哈的笑了起来,接着便纷乱的招呼着: “罗小姐贵客光临,请坐请坐!” “阿秦岂有此理,该打屁股!” “我提议罚他请客,罚他请看电影,我做陪客!” 正在闲着没有事干的这一群人,有了这机会,便包围着罗雪菌和秦枫谷两人, 立时闹做一团糟。 在这样情况之下,罗雪茵即使要发脾气,也不好意思发作,何况她给秦枫谷带 笑的几句话,怒气早已消了一半,现在这样一来,虚荣心获得了十二分的满足,不 仅不生气,反而得意起来了。 “不敢不敢,”她笑着说,“我也拜托诸位,要怎样处罚他,我完全委托诸位 全权办理。” 适才的怒气,空跑了一趟江湾的懊恼,现在完全忘记了。她又背过脸去,打开 手提袋,拿出镜子照起来了。 集团裁判的结果,发现罗雪茵还饿着肚子,没有吃晚饭,便一致议决罚秦枫谷 去喊了一客八角钱的俄国大菜,买了一块钱的水果来请客,又罚他在最近期内请看 电影。 “好的好的,等发了薪水,我立即全体请客。” 这样说着的时候,他高兴的自己跑去喊俄国大菜。他觉得破费了两块钱来平息 这一场风波,同时又换得那样一个美满的下午,无论如何是值得的。他更庆幸自己 从沙利文出来便到张晞天这里来,他万想不到罗雪茵居然曾寻到这里来的,如果他 不在,那决不会像这样简单的过去了。 六八、高兴 虚荣心满足了的罗雪茵,觉得今晚全盘占了胜利,吃了俄国大菜,谈了一会, 看见他们这批人好像确是有事,满口只谈着展览会的种种,自己觉得没有趣味,便 告辞走了。 虽然不曾听到虹口公园的音乐,但她觉得今晚也不辜负自己的一番打扮、一番 跋涉。她要听音乐会本是另有目的,现在却从另一方面将这目的达到了。她觉得今 晚在秦枫谷许多朋友的面前,他对自己的表示,自己所获得的胜利,是足够夸耀的 了。此后,只是时间问题,她觉得不难一步一步的捉住秦枫谷。 她满足的走了,秦枫谷一直送她上了霞飞路的电车。 “不要忘记,有了钱就要请我看电影!” “当然当然。” “这一次你再临阵脱逃,我要在你家里坐到天亮,等你回来,知道吗?” 秦枫谷向她扮了一个鬼脸,伸了伸舌头,心上轻松了许多似的看着她走了。 展览会就在二十号要开幕,今天已经是十六号,各方面当然紧起来了。会场已 借定了环龙路幽静的法文图书馆,为了照料和搬运画件也便利些。今晚大家都在核 对目录的校样,拟新闻稿,更要发展览会的请帖。 目录上一共印了这次参加展览的八幅代表作,秦枫谷的《永久的女性》占了最 荣誉的地位,他心里的高兴可想而知。但今天在他的心里,一切高兴的事,都被另 一件无可比拟的高兴的遭遇将它掩盖了。 这就是他今天和朱娴两小时的对坐和谈话。 他从朱娴的态度和谈话上,看出她对待自己,显然不仅是一点普通的友情,也 和自己一样正在缓缓的向着同一的中心点走来。虽然她的举动很矜持,说话也很谨 慎,但这是该原谅的,她是女性,自然比自己冷静一点。 他觉得惟一可作证据的一点,就是她继续和他的来往,不肯断绝。虽然见面的 次数并不多,但几次自动的来看他,写信来约他,这举动并不是无因的,可知实在 是有另一种动力在背后推动。 罗雪苗不是也继续自动的来看他吗?如果罗雪茵的这种行动是有野心,那么, 同样的,朱娴的这种举动也是一个证据了。 况且,始终不肯告诉人的住址,如果罗雪茵的这种行动是有野心,那么,同样 的,朱娴的这种举动也是一个证据了。 况且,始终不肯告诉人的住址,也因了自己再三的坚持,终于说出来了。她的 小心,正是她的破绽。她如果连住址也不愿人知道,她怎么反而会到沙利文去呢? 足见她是不愿意使自己的行动给家里知道罢了。 还有,她种种无意之间露出的温柔的态度,他觉得幸福的花,确是在缓缓含苞 开放了。 因这一切,最兴奋的展览会,最重要的画像的完成,都给这一种对于自己前途 幸福的憧憬所掩盖了。他的脸上今晚始终带着笑容,做事时常会出神,朋友们都以 为他是对于自己艺术上的成就而高兴,但他自己却知道自己所高兴的是什么。 六九、孝女 朱娴的家,在亚尔培路清源坊十九号,是一间一上一下的单幢小洋房。朱彦儒 老夫妇俩住在前楼,女儿朱娴便住了后面的亭子间。房子虽然小一点,但推开后窗 望出去,正临着一家法国富翁的私人花园。从疏落的法国梧桐树中望过去,这几天 的菊花开得正盛,五色缤纷,好像一座锦绣的小山,所以环境很幽静,空气也新鲜, 而且眼中又不寂寞。 但是住在亭子间里的这位少女,近来的一颗心却不安定得厉害。从沙利文回来 的那天晚上,她在自己一册小小的日记簿上写着: “我只叹息我自己的命运。为了父亲,为了没有儿子的父亲将半生的希望都系 在我的身上,我只好被当作了商品,默默的卖给人家了。” “刘的人并不讨厌,如果不是因了这种关系,我或许能爱他,但是一想到我们 的订婚不过是经济上的交换条件,我便恨他。” “是他束缚着我,是他收买了我的幸福!” “没有认识秦之前,我还可以做一个孝女。现在,在精神上,我早已向父亲背 叛了,所差的只是实际行动。” “我懊悔我自己为什么读书识字,我又懊悔我的学识不够使自己彻底的认识自 己。如果不读书,无知无识,我还可以抱着三从四德的旧观念,安稳的做一个银行 家的太太。如果我的学识能使我认清这种社会的畸形现象,我也可以毫不顾虑的和 家庭反抗,偏是这两件都做不到。我不甘出卖,我又不忍违背父亲,于是我只好叹 息自己的命运了。” “昨天秦的态度多么可注意。他要我的住址的态度是那么严重,这还是我第一 次从男性的面前所得的经验。不用隐讳,我了解他为什么对我要这样的严肃。可怜 他始终不曾明白我几次不肯告诉他的原因。其实,我不肯告诉他,正是我爱他,我 不忍使他知道我的家庭的内幕。” “爱?我为什么写下这个字呢?我有资格写吗?我有资格爱人吗?我有资格被 人爱吗?” “没有没有!我是被命运注定了的人,我是已收了代价出卖了的人!我不仅没 有爱的资格,我连自由也没有了。我如果希望有爱的自由,我便不能做一个孝顺的 女儿。这二者的选择,天哪,为什么不赋给我更大一点的勇气呢?” “我相信秦早看出了我的态度,这是隐瞒不住的。可怜他那里会料到我的矛盾? 本是一个幸福的遭遇,现在却眼看着要成了悲剧,这是谁的过错呢?” “我的画像要公然陈了出来。但愿没有人发现,但愿没有人告诉父亲。现在我 已经用最后的勇气来抵抗自己了,再有意外的事,我自己也不能担保自己的行动了。 到那时,会闹出怎样的变故,我想也不敢去想。” “天哪,为什么我被注定这样的命运呢?” 深秋的夜,四面似乎特别的寂静。写到这里,朱娴抬头望着黑暗的窗外,想到 自己的命运,叹了一口气,不禁滴下了眼泪。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