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伪装的小猎狗 施欢欢拉着斯斯去柳叶在南坝河的画室。在路上,施欢欢兴高采烈地挽着斯斯 的肩膀。斯斯觉得心里挺别扭,但怎么都想不出究竟哪个地方别扭。她走在自己的 右侧,一路上兴致勃勃地嚼着口香糖,嘴巴不停地鼓动着,脸颊犹如青蛇的肚皮在 黄昏幽暗的光线中发出一种光泽。走着,走着,斯斯说,咦,你怎么长高了?是不 是穿高跟鞋了? 没有啊。施欢欢看了看自己的脚。 那你最近肯定长高了。 是你驼背了吧!这一句话就像子弹似的击中他的胸膛,“嗤嗤”地穿过不宽不 瘦的胸膛一直到他的肩膀部位。他情不自禁地挺起了胸膛,故意把胸膛使劲地突出 来,以至于看上去像鸡胸,所谓鸡胸,是说它又高又狭又瘦地凸出来。斯断站在秋 天的人行道上就这样滑稽地而又富有表演性地把胸脯凸了出来;然后告诉施欢欢, 你要是站在我的左侧的话,就会离心脏比较近,可以听到我的心跳。 去你的,施次欢站到左侧好奇地看着斯斯,拍了拍斯斯凸出的胸脯,说,进去。 斯斯胸脯于是忽然地进去了,但背脊部分却鼓了出来。呵!呵!呵!我发现你身体 的柔韧性还不错嘛。以前跳过舞。对,跳过。好了,好了,别玩了,好笑死了。跳 过什么舞,老实交代,跳舞那段时间是不是老泡妞。 你别开玩笑了。 走吧。 怎么,再玩一会儿? 施欢欢一拍左肩,斯斯的左肩便严重地向左边倾斜。如果再拍右肩,右肩便向 右边倾斜。施欢欢说,你能不能左右两个肩膀同时倾斜。斯斯用戏谑的口气回答, 不能。左肩塌陷,右肩必须上提,反之亦然。 好了,不玩了,讲个故事吗。我以前在家里养条狗,不对,是我表弟养的狗。 当时我和我表弟住在10楼。这条狗就是秃顶的。我们就叫它为“秃顶”。说来话长, 这条狗当时是我表弟在路边买的。狗贩子称这狗虽然不是丹麦小猎狗,但肯定是一 只和丹麦小猎狗搭上关系的非纯种丹麦小猎狗。我表弟一听到是丹麦,先是愣住了, 丹麦不是北欧的国家吗?我表弟当时20岁,但还没出过家门,只好靠他那又大又有 棱角的脑门来想丹麦了。既然狗贩子称这狗是丹麦猎犬,不是纯种的也行。我表弟 将信将疑地问狗贩子,多少钱?狗贩子露出一口在阳光下金灿灿发光的牙齿说,30 0元。此刻,小狗在竹筐里浑身像筛糠似的抖动,可怜的泪汪汪的眼角沾有一块很大 的眼屎。它浑身上下长满黑色的斑点,双腿细长,尾巴短小,耳朵耷拉,正在竹筐 里和它旁边的另一只狗一起颤栗着。我表弟一把把它拎起,像抱婴儿似的把它抱在 怀里。我表弟说,200元。我表弟认定了这个数字。250元,狗贩子也认定了这个数 字。我表弟对狗的知识非常有限,但在他的印象中,以为小猎犬的皮肤颜色一般都 是白底黑斑的,但这只小猎犬却是棕色的,上面的黑斑看上去也真伪难辨。我表弟 把他心里的忧虑告诉了狗贩子。狗贩子听了哈哈大笑,他说,真正的丹麦小猎犬好 歹也得上千元,我这两只是非纯种的丹麦小猎犬,杂交生的,250元是最低价了。我 表弟爱不释手,在犹豫不决中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他的所见所闻和想要做的事。 我说你要做就去做吧,你他妈的做什么事情都婆婆妈妈的自己一点主张都没有,但 是,我在电话里顿了顿说,别买雄的回来,雄的太闹,雌的比较乖。我一时糊涂, 以为狗和人似的,性别之间可以区别出性情来,但事实证明,狗是没有区别的,雌 的也好,雄的也好,该闹的就闹,该吵的就吵,没准雌的比雄的还厉害。我表弟平 时优柔寡断,这一回听了我的话后,便花了250元买了。他没有经验,以为买了一条 好狗回家,从此以后还可以炫耀自己的身份。回家以后,没想到楼下小卖部的那个 女人告诉他,你家狗的屁眼是湿的还是干的,如果它的屁眼是湿的,那么意味着这 是一条病狗;如果是干的,那么它很健康;还有,你用手去探探它的鼻息,如果它 的鼻息是凉的,那么它很健壮,没有什么传染病;如果鼻息间没有凉气,感觉是干 的,就是一条病狗。我表弟听得张口结舌,说,怎么感觉啊?用手怎么能感觉出来 呢?小卖部那个女的说,怎么不能感觉。于是她从柜台里探出她的上半身,伸出那 只刚摘完辣椒的手在我表弟的鼻子下面探了探,边探边说,就这么感觉。我表弟突 然之间闻到一股呛人的辣椒味,便忍不住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出来。你知道,打出 的喷嚏会有许多细小的口沫像水珠似的喷了出来。因为我表弟小小年纪便有不良的 嗜好,就是烟抽得很凶,因此他的喷嚏里夹杂着口沫和烟味溅在那女的脸上。我表 弟吓坏了,赶紧道歉。那女的急忙去洗脸,说,我表弟怎么这么没有礼貌。她说没 礼貌的时候心里很虚弱,所以不是大声地吆喝,因为是她手上的辣椒味先把我表弟 的喷嚏引出来的。我表弟说,那我把它抱了让你瞧瞧。那女的也很无聊,亟不可待 地答应了。那条浑身像筛糠一般发抖的“伪丹麦小猎犬”就这样抱了下来。小卖部 那女的见到它的第一句话便说,是假的。我表弟将信将疑的心情终于有了结果,心 里反而踏实多了。他没有显出丝毫的愤怒,而是问,你怎么知道。且听我慢慢道来, 那女的又着腰从柜台里走出,然后蹲在地上慢慢地摸它瘦弱的脊背。她问我表弟说, 你知道现在的女孩子总是进美容院干吗?我表弟不是个傻逼,一点就透、你的意思 是说这些黑斑是焗油焗的。是的,小卖部女的说,连它的毛都是剃过的,剃得光溜 溜的,我表弟不禁赞叹起那狗贩子的用心良苦,精心设计不光是假的,假的倒罢了, 而且是一条土狗,就是说最低档次的土构……是……是农村里养的经常暴死路边的 土狗,就这样,它是一条土狗,我想,土狗也罢了,我看这不光是条土狗,我认为 这还是一条无可救药的病狗,没救了,不出一个星期必死无疑。小卖部那女的这种 说法不是下符咒,而是说出了心里话我表弟这时极度沮丧,说,有什么办法吗?那 女的劝我表弟说,你可以试试不让它碰油腻的食物,最好每天给它喝点稀粥了事, 这样可以慢慢地调节它的肠胃。小卖部那女的反复看这条丹麦小猎犬的屁眼,她说, 是湿的,证明正在生病。她看的时候,突然,狗屁眼里放了个响屁出来,一声绵长 的“噗嗤”,对着那女的放了出来。 斯斯说到这里施欢欢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弄得几个路人频频回头看他们俩,其 中一个踩着破自行车的人还撞上了前面那一个骑单车的人。他们俩都觉得站在路边 讲故事有些疯狂,于是建议进前面的一家“加州牛肉面馆”吃一碗“加州牛肉面”, 然后继续讲。 斯斯认为所谓的“加州牛肉面”是假的,这早就被从美国加州回来的中国同胞 们所证实。连牛肉面都要冠以西方国家的地名,那么一条小狗冠以丹麦小猎犬的称 号也没什么奇怪了。斯斯说,有时候我怀疑,我们的情感没准都是进口货,而巳我 们长期以来急于要解构的乌托邦也许全是二手的。 施欢欢睁大眼睛,估计连耳朵都竖了起来,硬梆梆的。 斯斯接着讲。 我表弟当时说,这狗会放屁,没事,没事。小卖部那女的佯装镇定,为了掩饰 尴尬,她说,上次我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报道上,说科学家最新研究表明,老鼠会笑。 老鼠会笑,我丧弟像听神话一般抱着那条小狗觉得不可思议。真的,老鼠会笑,那 女的重复着。我表弟觉得话题会越扯越远,便说自己要上楼了。 就这样,我和我表弟开始为这条狗付出巨大的代价。 开始的时候,我和我表弟在阳台为它搭了个狗窝。阳台上有一扇纱门和玻璃门。 纱门自然是为了防止夏天的苍蝇。蚊子和各种各样的昆虫飞进室内。这条狗养了几 天后,它的脑袋开始秃顶,我为此伤透脑筋。狗也会秃顶,恐怕是大大的不妙。我 表弟自作聪明,认为这条狗一定是得了肾炎或肾结石之类的病,因为我表弟认为, 肾和头发有直接的关系。肾不好头发就会慢慢地脱落。我为此好奇,经反复询问, 我表弟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原来他爸爸,即是我的舅舅,也是肾不好,才秃顶。 这样的类比本来就有点侮辱我舅舅我表弟他爸爸的意思,于是我们便心照不宜地不 提肾炎和头秃顶的事。但不知怎么的,在不知不觉中,我们俩都称它为“丹麦秃顶”。 斯斯说到这里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去摸自己头顶上的那块头发越来越稀疏的头 皮。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斯斯接着说,我们的“丹麦秃顶”大孤独,当我和我表弟把它关在门外时,它 便汪汪汪地叫唤,一边叫一边浑身发抖,看着甚是可怜。本来是畜牲嘛,关在门外 让它挨饿受冻也没什么的,但我心肠软,觉得它那几乎是呜咽的叫声让我的胸口仿 佛像压着一块铁一般沉闷,这也就算了,没想到的是,好好的阳台不出几天就出现 东一堆西一堆的异物、又小又稀,像地雷一般埋在阳台的那些杂货箱之间。阳台没 有装修过,因为水泥能吸水,所以怎么扫也扫不干净。他用拖把拼命拖,水泥地面 上依然留着一块块痕迹,颜色很像干枯的苔薛。就这样,整个阳台臭哄哄的。我和 我表弟轮流清扫,也不见有什么效果,我极度恼火,一定要我表弟把我们的“丹麦 小猎犬”卖掉,我表弟坚决不卖。我一想到我这房租是我表弟掏的,我凭什么让他 卖他就去卖呀。于是我一声不哼,看着我表弟拖破了那把红色的棉布拖把,看着他 有决心要把“丹麦小猎犬”含辛茹苦养大的精神和勇气,我觉得这一切都相当荒诞。 于是,那秃顶小狗不断地推开弹力纱门进来骚扰我。我的席梦思垫是直接铺在地面 上的,那条小狗好像前生和我有冤仇似的不断地爬到我的席梦思床上和我一起睡, 它身上的气味令我又急又怒,经常一把拎起它,把它远远地摔到几米远的地方,但 它过一会儿仿佛没什么事儿似的爬回我的床上来。我本来是对黑夜毫无恐惧的人, 现在。我却变得惶惶不安,重要的原因不说你也明白,因为“丹麦秃顶”它一到晚 上就会爬到我的床头来,摇头摆尾地呜咽着,拖着它有病的身体,脚印满是泥灰地 爬到我洁白的床单上来。如果我把它拎到阳台,把门关死,他那揪心的叫唤和令人 惶惶不安的呜咽一定透过所有的门缝传到我的耳朵里,于是哦,它的声音传进我的 耳朵到了我的心,哟!我的心肠又开始软起来。 早晨起来,我心情十分烦躁。把它剁了算了,我说。咦,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这好好的狗怎么能剁了就算呢,我表弟说。那把它给卖了,我说。别卖,我表弟这 一回斩钉截铁,态度坚决。哦表弟把它扔回到阳台,我知道没有用,等会儿它依旧 要回到室内,忘记我对它的凌辱和虐待,它的仇恨是一瞬间的事。我讨厌这一瞬间 的仇恨,仇恨应该是长久持续的,只有长久持续的仇恨才使人感到全身的振奋,为 此激起它的奋发图强,与敌人一决雌雄。我以厌烦的口气告诉我表弟说,连一条小 狗都整不好,没用。说完我就回床上睡觉去了,反正,我们为了这条小狗几乎到了 要翻脸的地步,但大家毕竟觉得自己都是高等动物,有别于低等动物。大家都觉得 自己是人类大家庭中的一员,所以显得很理智,以温和的态度来对待我们三者的关 系——即是我,我表弟,“丹麦秃顶”。说起理智,我认为自己够理智的了,三番 五次地劝说表弟把这条小狗处理掉,只要能处理掉,哪一种方式都行,何况他买的 所谓的“丹麦小猎犬”,经楼下小卖部那女的再三证明,是假冒伪劣产品,但是, 我表弟也认为他自己是够理智的了,你没看它很可怜嘛,边呕吐边拉肚子,什么都 吃得下,但吃后不久就吐了,你说要把它给处理掉,别人拿去没准给它炖成一锅狗 肉成了腹中之物。我表弟的一席话讲得我无言以对,我认为我们俩的理智加起来就 不叫理智了。我们各持一家之言,就会没了准则。我表弟窝囊废物一个,但对狗有 如此的感情是我始料不及的。以后小狗必须要上动物医院,因为它不断地呕吐和拉 肚子使我们感到它的末日快要来临了;当最后一次它站在厨房里吐出那块鱼肉时, 我们同时都看到它呕吐的样子:腹部两侧不断地痉挛着,脖子好像在使劲地抽搐, 两腿直挺挺地蹬后。叉开,比铁条还硬,“哟哟哟呵呵”,就这样吐得干干净净。 我表弟比我善良,要搭一辆面的去动物医院给它看病。我认为,坐公共汽车较好。 我们俩那时候经济拮据,一个月搭几趟面的都是奢侈的事。我表弟认为抱着一条小 狗坐公共汽车恐怕违反了有关交通条例。我说,小狗坐公共汽车没有什么关系,而 且,交通条例上绝对没有关于狗不能坐公共汽车的规定。 很难说,可能有,我好像在哪里看见过,我表弟说。 你怎么就这么较劲,多他妈的累啊。 我们差一点又在路上吵起架来。快要形成吵架氛围的时候,我们只好借助于高 级动物的理性给各自熄熄火。就这样,我表弟抱着狗,我站在旁边等公共汽车等了 一个小时。我表弟不失时机地又说,怎样?还是搭面的比较好。但是,麻烦的是, 这一带的面的很少,倒是小夏利在风驰电掣地来回开动。最后,我只好忍着心里的 痛搭了一辆小夏利去动物医院,一共花了29元6毛。简直在喝我们自己身上的血。这 29元6毛是我和我表弟共同付的,那么,也是我和我表弟共同的痛。我认为,我身上 的血被抽走了200毫升。我表弟对此不屑一顾。 动物医院里门庭若布,各种宠物狗和宠物猫的主人排着长队给他们的宠物看病。 在一病床上,同时躺着两条白色的长毛宠物狗,它们挂着点滴,由主人在旁边精心 地照料着,不亚于照料自己生病的孩子。我表弟认认真真地抱着它排队。哦!他娘 的,我们的这条假冒的丹麦小猎犬在其他魅力十足的“名媛佳丽”中显得黯淡无光, 无疑,一看就知道是条土狗。不过,现在它身上的斑点还未褪色,可以暂且冒充一 下丹麦小猎犬。排在我表弟前面的是一个矮个子的中年妇女,她怀中的小狗尽管看 起来是病殃殃的,但气质仍不失为高贵,颓废之中竟有资产阶级的高人一等的眼神。 我想,它看我们的小狗时,眼睛里还有点蔑视的意思,就像城里人看乡下的士妞一 般审视着我表弟怀中的小狗。我们的小狗大概受不了这种审视的目光,便叫起来以 示抗议,这好像暗示它们之间是民主的,不应该有腐朽的等级观。但等级观是根深 蒂固的东西,我们的小狗还幼稚,对此事看得不是很透。这时,中年妇女怀中的狗 看我们的狗叫,便挣扎着要站起来,有点斗殴的意思。好了好了,不能再比喻了, 要不然在狗的世界里设置种种人为的观念有点牵强附会。这时,中年妇女回头看我 们的“丹麦秃顶”,和我表弟搭讪说: 唷,怎么还有斑点啊?这只小狗长得这么怪。 我表弟怎么听着觉得自己进了美容院弄了个四不像似的,遭到了人家的嘲弄。 我表弟咽了咽快要泛上舌头的口水,一种大生的虚荣心使他不得不回答: 哟,我这是丹麦小猎犬啊。 不像啊,中年妇女说,上次我家养的那条小猎犬是白底黑斑的。 哪里哪里,我这只是丹麦来的,丹麦的,所以它的毛是棕色的,斑点是黑色的, 我表弟有点狼狈。 上次我家养的也是丹麦小猎犬。 我表弟不哼声。 排队排了好久,我表弟花了1元钱挂了号,拿了一本医疗手册,是5毛钱。一共 是1元5毛。我表弟对窗口里面的人说,我记得上医院挂号都是1元钱的,现在怎么涨 价了。 嗨,这是动物医院,窗口里的人有点不耐烦。 去隔壁大夫那里看病。大夫是个女的。我们抱狗过去的时候,女大夫从她桌子 上的塑料管里拔出一根温度计。我们俩看着这根平时测量感冒时的温度计有点紧张。 我想,如果把温度计插在这条小狗的嘴里,一定被它一口给咬碎了。果然不出我所 料,女大夫没有往嘴里插,而是摸了摸我们家“丹麦秃顶”的屁股,把温度计往它 的屁眼里一插。女大夫的动作干净利索,十分老练,而我们家的“丹麦秃顶”它反 应激烈,仿佛被人鸡奸了似的猛地弓起它瘦小的脊背,然后,呜咽起来,不知是疼 痛还是有了幸福的快感。我表弟悲天悯人地摸摸它的背脊,嘴里唠叨着,这是为你 好,为你好。他边说边按住小狗挣扎的身体,以免它到处乱跑。女大夫不断地问我 们它的症状,并在医疗手册的第一页上写写划划。我们如实相告,女大夫最后给它 判了“极刑”。没救了,她说,这种小狗一生下来就有病毒,一般是活不过两个月, 又拉又吐的我们可以给它打针,第一支针是60元,是专门给宠物用的特效消炎针, 接着你们每天把它抱到这里来挂“吊滴”,看看一星期后它是否好转。 我的妈哟,得花多少钱? 不多,得花四五百左右吧。 一星期以后也未必能好转吗? 是的,小伙子。 我表弟和我呆若木鸡,好半天没反应。女大夫走到“丹麦秃顶”边上,在它的 屁眼里抽出温度计,我看到温度计的表面有一层橙黄的东西,我想那是“丹麦秃顶” 的排泄物。女大夫看看温度计后说,是高烧。我和我表弟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地对 视了很久。 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我们本来想暗中可以商量一下价格问题,究竟是给它治病还是不治。如果是给 它治病,这年头自己能活下去都成问题,花这么多钱给狗治病是什么感觉。这年头 狗活得比人强,人模人样地躺在病床上挂“吊滴”;这年头,我和表弟都很穷,于 是心照不宣地不想给它治病。我们本来想对着女大夫说,没关系,治吧,谁怕谁啊。 但是这年头我们因为太穷,不好意思说。为了掩饰内心的那种不好意思,我表弟看 着我我看着我表弟差一点成了一对木偶。那么,怎么收场的呢?且看我表弟的表现。 我表弟挠厂挠后脑勺,仿佛后脑勺能变出大把的钞票似的,挠了半天对女大夫说: 这样吧,我们回家观察观察。我表弟心里作怪,为了表示他有钱,故意伸手搭 在女大夫面前的桌沿上,因为他的小拇指上有一颗分量不轻的戒指。这个微妙的动 作引起女大夫的注意,也引得我差一点就笑起来。我表弟的戒指是假的,他平时不 光有附庸风雅的不良习惯,还有一种极端可笑的毛病,便是爱穿戴假货。但话还是 要说回来,我表弟即使想要买真货,也往往买些假冒伪劣产品回来,比如那条狗就 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所以我表弟向所有的人保证,他要买假货,而且,不光是买假 货,而且要讲假话。我表弟的逻辑是,买假货没准能买出个真的来。据我所知,他 还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我表弟认为这既然是假话到处流传的时代,那么他的假话也 就是真话;这既然是一个讲真话容易伤害他人的年代,那么假话实际上有力地捍卫 了人的尊严。我知道我表弟的逻辑不值得推敲,一推敲就粉碎,所以就让他这么认 为吧。 女大夫只是看了看他手上的戒指,不为所动。 就这样,我和我表弟支支吾吾地离开了动物医院。 回家后,我表弟经过楼下那小杂货店时探头看那女的,我表弟称她为黄姐,我 却不太清楚她究竟是姓黄还是姓王,反正我表弟看见黄姐时,黄姐同时也看到我表 弟和我表弟怀中的狗。哟,丹麦纯种来了,黄姐说。她见到我表弟太兴奋,以至把 “丹麦纯种狗”念成“丹麦纯种”,后面掉了一个狗字。黄姐从柜台里大步走出, 不幸的是,她的衣角挂在柜台木边的一颗铁钉上撕了一个口,只听到“嗤”的一声 撕裂声。黄姐本来兴奋的笑脸突然从脸上消失了,消失之快令人惊讶,好像眼睁睁 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在眼前撞死了一般。她脸部的表情冻结在空气中变得古怪。她扭 过头,半侧着身子看自己的衣角。衣角被铁钉撕了一个大口子。他妈的,黄姐骂了 一句。我见黄姐如此模样,便想拔腿就走。 怎样,去动物医院回来了,黄姐说。 嗯,我表弟说,你的衣角得补补了。 这样吧,你这条小狗我给你想个办法,除此办法以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所以, 这办法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 我表弟心想,你这不是在和我绕口令逗我玩嘛。他坚起耳朵,正洗耳恭听。 你这狗,不能老放在高楼里,得让它下楼来吸吸地气,得让它在那些垃圾堆里 东闻闻西嗅嗅的。别看垃圾堆很脏,小狗没准能找到它一些所要的东西,这东西我 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狗身上有病,治这种病的药方就在这垃圾堆里。 越来越玄乎,我表弟摸摸后脑勺,像听神秘故事。黄姐不断地拨弄着那裂开的 衣角又说: 我比个例子说吧,很多野生动物在自然里生活,它们有病怎么办,自然是去它 们生活的周围去找。它们一定能找到,而且必须找到,这是本能。 我表弟懵懵懂懂地听着,尽管黄姐也谈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但我表弟明白大概 的意思,这个意思就是说这条小狗如果要活命的话,必须要放在那些垃圾堆里让它 自己去寻找那无形的药方。无形的药方,我表弟几乎被这抽象的形而上学的说法给 镇住了,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到黄姐像个巫婆。我早早地回楼上去了。后来,我表弟 回楼上对我说,楼下那黄姐是有点东西。有点什么东西?我问。反正是有点东西。 我虽然非常厌恶由于那条狗的存在搅乱了我日常生活的秩序,但我还没有残忍到让 它死去。我表弟经常带它下楼,偶尔给喂“黄连素”,它吃后便很快吐了出来。我 表弟疯狂地带它在附近的垃圾堆里闲逛,很多人认为我表弟疯了,但我并不这样认 为,我认为他从狗身上找到一种与人在一起没有的乐趣。我还认为,他另外的乐趣 是如何让那条所谓的丹麦小猎犬在黄姐的教导下恢复健康,从而推翻动物医院女大 夫说要花四五百元能治好病的谎言。 事实证明,楼下小卖部黄姐的不是办法的办法是有办法的,而动物医院的女大 夫是在撒谎。 经过两个星期的观察、照料和垃圾堆里的散步,“丹麦秃顶”的病彻底康复, 这使我表弟对动物医院这样的机构的存在产生了怀疑,从而生出神秘主义终于战胜 科学技术的感叹我表弟没文化,只作了简单的分类。 小狗病好了以后,本性便暴露尤遗,根本毫无宠物狗的那种较高的悟性和理解 能力,就是说智商比较低。于是房间里便东一堆西一堆地出现各种颜色的“地雷” ——指它拉的屎。如果第一天给它猪肉吃,第二”天的屎堆便是橙黄色的。啊!屎 中也可以看出营养成分;如果第一天给它米饭拌一点菜汤吃,那第二大的屎堆便略 为发黑,比前面的情况要逊色很多、到处拉屎也就算了,没想到它到处撕咬,按我 表弟的意思说,它正在发育;既然正在发育,就需要磨牙。于是我们的皮鞋、拖鞋、 床单和棉被便成了它锻炼健康身体的器具。为此我劝我表弟把他卖了算了。我说这 话的时候,对我表弟相当的不客气,以后的情况是这样的:我表弟也开始感到烦恼, 便把自己心中的苦闷告诉了楼下小卖部的黄姐。黄姐教导我表弟说,土狗应该在农 村养,这种水泥楼房只能养那种宠物狗。土狗啊,特脏,以后长大了更不得了。我 表弟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害得我和我表哥的感情出现了裂痕。 你有病,我怎么知道你表哥和你的感情出问题。 那你的意思我赶紧卖了。 黄姐那天情绪不好,本来是站在门口刷碗的,和我表弟谈话后,便起身进了柜 台,没想到的是,她的衣角又挂在那颗铁钉上。这很有戏剧性。这一回黄姐气呼呼 地不再讲话,认为她和我表弟前生有冤仇,到今生还纠缠不清。这事说来也神,我 表弟的女朋友最后就是黄姐的侄女。他是在小卖部认识她侄女的。 我表弟的兴趣开始转移,他正准备买一只猫来养,我又要受尽折磨了。 2.游戏者 南坝河的平房低矮,而周围却是高楼大厦。去南坝河必须经过一片田野,可以 看到青草在轻风中摇曳。在陈旧的砖墙、“破烂的石棉瓦。小型的机械厂和想尽办 法逃税的胆小贸易公司之间的南坝河地区里,柳叶孤独地蹲在她的43号平房里面对 苍白无力的日子。她无可奈何地抽烟或猛烈地喝酒,以求麻醉自己的生命和孤苦无 依的灵魂。这一点施欢欢非常了解,也许斯斯也非常理解这种生存状态,或许,这 座城市里的每一个敏感点的年轻人都会体验到一种相对的孤独。在这种无奈的日子 里,柳叶出门眺望虚无的田野、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铁丝网和远处沉醉在夜色迷 雾中的几幢像城堡般的大厦,或者,她会远眺夜色来临前的黄昏和美丽的落日。当 城市大厦在通红的霓红灯下完全失去魅力的时候,柳叶回到自己画室,孤独地捧起 一本小说,认为自己也有必要像小说的主人公一样砌一个浴室让自己呆在里边;但 生活梦魔无需编织,它早就存在于柳叶周围。南坝河就是梦魔的盘踞点,柳叶吐出 烟雾说。烟雾像绞索一般从她的嘴边逐渐扩大,然后消失在空气里。她蓬头垢面, 看样子刚刚睡醒。我一定要把它宰掉,柳叶说这话的时候,让人听不懂,但说得很 疯狂。我的睡眠严重地受到它的影响。她手里拎着“热得快”在斯斯和施欢欢的面 前挥舞着。他们俩有些惊讶地看着柳叶亢奋的表现,不明所以。 隔壁,“嗝!”隔壁,“嗝!”,隔壁,“嗝嗝!”隔壁那条狼狗,柳叶一边 打嗝一边愤怒地说道。 由于柳叶在打饱嗝,腹部与喉管上下抽动,说话时磕磕巴巴的,根本就不像平 时的柳叶。施欢欢说,怎么又是狼狗作怪,我们已经谈了一晚上的狗。柳叶的话音 刚落,她画室的隔壁果然传来狼狗凶狠的叫嚣声,声音在寂静的平房之间盘旋,带 着一种力量撕破了本来相当寂静的空气。施欢欢与斯斯相视而笑说,你那“丹麦纯 种狗”现在变成了狼狗。斯斯建议说,这样吧,柳叶,我给你一个建议,你把它给 谋杀了算了 北方农民就爱养狼狗,烦都烦死了。这条狼狗特讨厌,整天晚上都叫,吵得我 不能安宁。 我理解,我理解,斯斯说。施欢欢却站在旁边一直笑。 欢欢你别笑。现在不是笑的时候。 施欢欢捂住嘴不再笑了。 斯斯的第一个建议是,要柳叶放毒药。毒药要夹杂在新鲜的肉里,从侧面的围 墙那边扔过去。狼狗见了鲜肉后,一定是狼吞虎咽,那它便必死无疑。第二个建议 是用电触,方法是先把电线上面的塑料皮去掉,露出锃亮的铜丝,然后扔过去,然 后再在自己的房间插上插头;最后,在铜丝上面吊一块肉。狼狗的嘴巴必定会碰上。 这样,如果电不死它,也必定会把它电得“呜呜”地叫,没准它就会阳痿,这才好 看呢。斯斯接着说,前面的方法容易被它的主人识破,弄不好狼狗的主人抬着狗的 尸体上医院解剖化验;后面那种方法甚是阴毒,狗主人怎么都不会想到,即使电不 死,也足够让它乖乖的,不再凶猛。斯斯给柳叶献计时,那条隐没在暗处、甚至从 未照面的狼狗不再嗥叫。柳叶说,烦死我了。出于一种戏谑地捉弄人的心理,她认 为有必要做一些有趣的事情来打发在南坝河的夜晚。夜晚并非宁静,夜晚宁静的表 面下隐藏着喧嚣的欲望。在南坝河的远处,高速公路上的车辆隐隐约约地传至耳边。 柳叶这种无聊的说法无疑会引起他们俩的共鸣,这证明游戏的普遍性始终存在于人 的内心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最后会投射到外部世界来。柳叶 说,游戏是价值崩溃、精神空虚、真理丧失时代里的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不折不扣的 玩笑。游戏好比流着眼泪,嘴里喊着我爱你,但心里不一定这么想。游戏得有具体 的对象。柳叶的对象叫老高。据他描述,老高一年到头都不刷牙,他的脸部形状是: 塌鼻梁,老鼠的眼睛和猫的耳朵,还有鸡胸等等。这么描述是柳叶爱做的事。她说, 夸张的描述能给人带来快乐。迪斯尼动画片的功能亦建于此道理之上。有快乐,就 可以笑得前翻后仰,有力地促进血液循环。她说,老高还是个著名的鼓手,追求过 柳叶。不!不是追求,用追求描述一个男的跟在一个女的屁股后面太老套。何况, 在这个圈子里混的人都知道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柳叶嘻嘻哈哈 地说,黄鼠狼者,乃老高也;鸡也,就是本人。追求乃是发自人类内心的那种自觉 的纯洁性,因为喜欢她(或者他),感觉到内心的触动,才去追求。但老高,非也, 此人乃是狼也。柳叶逗笑着。她要求施欢欢打电话给老高,但是别暴露自己的姓名 和身份,打电话时,声音一定要显得妩媚和轻佻,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有色情意 味。怎么才显得有色情意味?施欢欢问。就是说给他这么一种暗示,晚上有希望和 他一起共度良宵;当然,你不能直接说,而是旁敲侧击地说,让他感觉到你这个女 人很轻浮。 对!关键是让他感到你是个女人。 恐怕很难成功。 试试吧.像老高这样的色情狂,他一定“如约”而来。再者,从这种游戏可以 测试出当代年轻人的道德感。斯斯说。 呸!别装作卫道士的模样了,只是游戏嘛。柳叶说。 施欢欢不由分说,拎起电话开始打。斯斯和柳叶屏住呼吸。 喂喂,老高吗? 按三人的计划,老高应该在今晚的10点钟在燕莎购物商城门口如约而来。施欢 欢这时开始在电话里充分地发挥了作为一个广告模特儿的表演才能。她的随机应变 和思维反应之快令斯斯感到非常的惊讶。她时而撒娇,时而真诚。而电话那边的老 高将信将疑。当他听了施欢欢的口音后,他第一个反应是想起了他所熟悉的一个女 人。你不会骗我吧?老高说。骗你干嘛,施欢欢说。 施欢欢挂了话筒后得意地对柳叶说。老高答应去。但愿他别在一怒之下拎着菜 刀来找咱们。咦,他来过你家吗?柳叶说,可能来过一次,但肯定忘记了我家该怎 么走。但是,柳叶抽了一口烟说,像老高这样的人该骗,他一向都是骗少女的,这 次突如其来的、防不胜防的色情电话使他觉得桃花运来了。所以,他应该不会想到 这是游戏。何况,前段时间我听说他刚和他的第十任女友吹了,拜拜了,所以呢, 让他燕莎门口等好了。 这是在尘世生活中戏谑的胜利。柳叶讲到在302中巴上的一次遭遇。当然,那是 个骗局。我记得当时从海淀图书城买了一本雷内·克莱尔的电影剧本选,沿着那条 漫长而郁闷的302线坐中巴回家。车经过双安商场时上来五个人。我当时昏沉沉地垂 头打瞌睡,突然,坐在我旁边的一个长相窝囊的中年男子打开一罐健力宝饮料。不 知怎么搞的,他拉开易拉罐上的那个小拉环时发出的声音特别响。“噗”的一声, 饮料水四处飞溅,甚至溅到了坐在他侧面的男人的脸上。那个坐在前面的男人反应 强烈,转过头来大声说,操,有你这么喝饮料的吗?他的出言不逊,话音很响,眼 见一场斗殴在所难免,弄得全车的乘客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他们俩的身上。然而,那 个开饮料的男人道歉说,对不起啊大哥,大哥对不起。那前面的男人一把夺过开饮 料男人手中的拉环,假装一看,嘿,操,上面怎么还有字。再一看,然后扭头大喊, 你发财了,你这傻逼,白痴,连你这样的人都中奖了。当时中巴上所有的人都为之 动容,几乎所有的人都亟不可待地说,我看看,让我看看。人群一听有人发财了都 一阵慌乱。在车厢的颠簸中,一个男人(也是一个骗子)说,里边肯定还有一个小 标签。于是,他掏出一把剪刀把易拉罐剪开,果然,里边有一个三厘米长、宽约一 厘米左右的红色小塑料牌。牌上写有这样的字:中奖彩票健力宝公司祝你荣获特等 奖人民币五万元,请持身份证和奖牌到健力宝分公司及各大商场领奖。那个长相窝 囊的男人木讷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红牌,竟然跟傻×似的不知怎么才好。我听他的普 通话也不是很准,看上去智力似乎不太健全。这时,坐在后面的另一个男的说,赶 紧拿身份证去商场领奖啊。前面又有个男的说,你这人是哪儿的,回家拿身份证去 领奖,你已经发财了。大家七嘴八舌,根本就分辨不出谁是骗子。那个开易拉罐的 窝囊男人一脸无奈,手里紧紧地捏着红牌说,身份证丢了。傻逼!白痴!有人骂道。 很可能是他的同伙骂的。因为他就坐在我的旁边,所以他扭头对我说,便宜点卖给 你好了。我当时根本没有反应,对这种突发事件没有足够的防备。但幸好口袋里只 有50元钱。我说,50元买你这牌怎么样。旁边的人一阵喧哗。那人摇摇头,样子非 常的可怜。我看到他的手还在颤抖,不知是表演高明,还是骗子本来的样子就是如 此。那前面的男人手里捏着手机,假装说,手机给你,你把奖牌给我,这手机也值 几千元钱。你没有身份证没法取。中巴上乱糟糟的,其实,其中的五人是一伙的。 车到马甸,那帮人一个接一个地纷纷下车。大概觉得没戏。我看着车窗外那帮人远 去的灰暗背影,霎那间就反应过来,是一帮骗子。北京真是什么人都有。后来我问 司机,这帮人是不是骗子? 嘿!天天都坐我的车,可能都认得我。 有没有成功过? 上次就在我的车上,从一个小伙子的身上骗去5000元钱。 你也没管管。 谁敢管啊,这年头人人自危,何况他们是五个大汉,咱们做生意混口饭吃的怎 么惹得起他们。 柳叶说到这里时,施欢欢抬头看看表,你的叫什么老高的色情狂现在应该骑着 自行车去了燕莎了。柳叶却说,这个人和女孩约会肯定不会骑自行车去,他是个死 要面子的人,一定会搭一辆夏利去。柳叶和施欢欢一想到老高会上当,就显得非常 兴奋。她们俩想像着老高在燕莎购物城门口望眼欲穿的模样,想像着老高的被骗后 的残酷感觉,便哈哈地大笑起来。柳叶说,随着时间的流逝,那老高焦急、将信将 疑的表情会越来越快的浮现在脸上,最后会转化为一种愤怒。斯斯自己建议说,不 如咱们去买两瓶葡萄酒来庆贺一下。柳叶说,买东西一般都是男士的事,所以还是 你去买吧。如果方便的话,不如你去燕莎一趟,看看那色情狂是否如约而来,再者, 你也可以体会一下残酷的乐趣。斯斯感到此举纯属多余。施欢欢说,还是别去了。 然后她转过头来和柳叶商量,你打个电话把葛尔也约出来,就说你到了他所住的村 子的门口,给你一个惊喜,你就暂时别问我是谁了,反正你走几步路就到村口。斯 斯站在门口说,葛尔老奸巨滑,别逗了。 去去去,买你的酒去。 不如把他也约到燕莎门口来,让他和老高也见见。 咦,他们认识不认识。 你说呢,在这个圈子里,谁不认识谁啊。 施欢欢说,他家离燕莎太远了。如果你约得太远的话,他肯定会在电话里和你 扯皮,一旦露出马脚就没意思了。 柳叶提起话筒,拨施欢欢给他的葛尔的电话号码。没想到的是,葛尔一听说有 女孩子要来看他,而且已经到了他家的附近,便什么都没有问,急匆匆地挂了电话, 就按柳叶所指的地方去迎接了。连葛尔这样老谋深算的人都去了,真是英雄难过美 人关啊。 倒不是什么美人计的问题,柳叶说,我们这代人的精神有问题。精神有问题体 现在虚无上面,就是说我们这代人的精神十分虚无。萨特说得好,存在与虚无。我 也是,柳叶说到这里,样子神秘。压低声音说,乘着你男朋友买酒的机会,我给你 讲个故事。施欢欢说,讲就讲嘛,别冠上什么男朋友的名义,其实……施欢欢没有 再讲下去。 柳叶说,有一次我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电话铃响时我刚好在休息,我猛 地翻身提起话筒,对方是一个男的,自称是保险公司的业务人员,告诉我的电话号 码获了一个什么奖,然后问我的住处怎么走。我当时几乎连一点思考的余地都没有, 就是说在脑子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就告诉了他。我估计这时候如果有人要强奸我,就 特危险。一个女人失去贞操的时刻,估计就是这副模样,脑海里什么都没有,思维 生锈,语言失控,意志丧失,动作变形。我告诉他我的住处后便挂了电话,一放下 话筒我一思索,马上懊悔不已,在空荡荡的房间来回走动了一阵,再由懊悔不已转 人到一种恐惧的情绪里。我想,一个男的自称是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要什么免费 给我讲解什么保险知识,我凭什么就相信了。而他又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 对我有什么企图?这一连串的自我提问使自己陷人到慌乱之中。我看了看窗外的阳 光,阳光很明亮,几束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白色的墙壁上,显得纯净而寂静。我 再到盥洗室的镜子前看了看我自己,觉得事情有些古怪。镜于前的我好好的,没什 么迹象可以让我感到目前的处境很危险。但是我的内心感到自己很危险,这与外部 世界所预示的没有危险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只要我心里认为很危险,那么就是有危 险。柳叶说到这里,返身回卧室拿烟,烟没拿到,却拎出一个包,坐回到原来的位 置上。她不停地在包里翻着,棕色的小挎包里传来瓶瓶罐罐的叮当声。然后她掏出 一盒绿色的圣罗兰,递来一支给施欢欢,两个人便吞云吐雾地抽了起来。来,继续 嘛,别玩悬念了。施欢欢往空中吐了一口烟说。 后来我便坐不住,你知道我一个人在等朋友的时候都坐卧不宁,何况是等一个 陌生人了。我想像着他现在距离我家一公里或两公里远的地方骑着自行车,或坐上 的土飞奔而来。但我不会想像他开着私家车来,因为这种小职员一般都是年纪轻轻 的,正是在公司里一级一级往上爬的时候。如果真是保险公司的职员,那么至少是 如此;如果他不是,那么他肯定怀揣着凶器——刀、匕首、绳索等一切能致于人死 地的东西。他彬彬有礼或者满口污言秽语,西装革履或者邋遢肮脏,我越想像就越 恐慌不安。在房间等死,还不如去路口看看真面目。我把铁门虚掩着,只要我离开 我南坝河43号的家,那么就由被动转为主动,敌暗我明的状况转化为我暗敌明。我 可以蹲在路口等着,全身所有的器官都处于戒备状态,全身的毛孔都在阳光下张开, 聆听这不速之客的到来。我蹲在路面,干脆坐在一棵槐树下的青石块上,看着那条 土路。路边的青草旺盛,青草的气味笼罩了整个路面。这时候我感到生命特别的美 好。路边布置一道长约2米的铁丝网,锈迹斑斑的。这道铁丝网外就是南坝河的河水, 正发出阵阵臭味向远方缓缓地流去。河面黑咕隆咚的,一看就知道这河的污染是何 等的严重。几年之前,也许能在这条河里摸到鱼啊、虾啊、田螺或者泥鳅什么的。 按现在工业污染的程度而言,就是放一块宝玉下去也能马上染得跟一块煤似的。我 坐着,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这时候即使有人也对我毫无用处,你没在近年来的报 纸上看到楼房里因歹徒闯入全家被杀的消息:有人大喊救命,而邻居却置若罔闻, 紧闭门锁,说不定在耳朵里还塞上棉花。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了,过得特别慢。我抽 了两支烟,我想到我该有个男友了,或者有一个丈夫在我身边,不过你别这样子想, 好像当我特没安全感的时候才想到男友或是丈夫。这时,上路顶端出现了一辆白色 的桑塔纳。来了,终于来了,我一阵紧张,心儿仿佛被揪出喉咙。我的呼吸急促而 不均匀,血液循环加速。桑塔纳开得很慢,像病殃殃的甲虫,踉踉跄跄的。我当时 可能有幻觉,觉得这白色的桑塔纳像一只白色的巨大甲虫沿着土路爬过来。从车缓 慢地、踌躇满志地行驶速度来看,我以为车里的人一定在看房子的门牌号码。这一 带的平房古旧而斑驳,容易生锈的铁皮门牌自然逃脱不了全身锈烂的厄运。桑塔纳 行驶了约五十米,透过前面铺着一层薄薄尘埃的挡风玻璃,依稀看出前排的两个人。 女的手扶着方向盘,男的正向车窗外张望着什么。女的打扮人时,看上去有近四十 的年龄。男的也有四十多了,所以在他的张望里我看出他很世故。这和我在电话里 听他的声音而对他所作出的判断有一定的差异,所以,我的想像力在我所看到的现 实面前遭到瓦解。那车慢慢地驶到我的跟前,经过我的面前,我以为他们这时会停 在那条通往43号的岔口。车缓缓地行驶到进入43号的岔口上,却一直没有停,而是 一直往前面的那条路开去。我感到我的期待落空,就像一块石头“呕卿”一声坠下, 然后一切都恢复到原有的寂静里。我知道我要等的人还没有来。你也知道,人在等 待中会出现一种心理时间,往往会引起急躁和厌烦。 阳光很明亮,从平房的瓦背上倾洒下来很刺眼。土路上依旧没有人出现,我感 到全世界都静悄悄的。这时候我反而希望他早一点出现。又等了一会儿,他还没有 来,我便回家,把铁门紧锁。我这扇铁门看起来是锈迹斑斑的,实际上异常牢固, 如果不用电钻或于弹是很难打开的,这对于以前发生过的河面出现尸体和歹徒人户 抢劫的南坝河来说是很好的屏障。我满意地看着我的铁门,内心很踏实,也很荒诞。 几分钟以后,终于有人来敲门了。 我刚才紧张的心情已经像电光一般消失了,遗留着的仅仅是紧张心情的后遗症。 嘿!废话,紧张的心情的后遗症是什么呀?还不是紧张。我走到门边站住,通过那 铁门中间的宽约一厘米的夹缝,看到他衣服的铜扣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谁啊谁啊, 我说。嘿!小姐,我是保险公司的那一位……刚才我和你通过电话。他的口气温和, 甚至有点娘娘腔的味道,我很不习惯。 我感到自己被捉弄了一般,明知道没事,但还是以冷漠的态度对待。我冷冷地 说:你进来吧。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噢!我们是和邮局挂钩,经常从上面选一些电话号码出来联系客户,然后上门 来讲解保险知识。 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材,衣饰整洁干净,头发梳得比海豹皮还光滑,与他脚上的 那双皮鞋形成了对比。我一看就知道这人身上有故事。他自称是小黄,由于他是南 方人,他黄和王的发音分不清楚。他一进我的画室,马上眼睛发亮,背着手在画室 里转来转去,样子就像画商来了,或者来了个画廊老板。 啧啧啧啧!不知是赞叹还是在嘲讽,反正他嘴里发出的声音让我十分难受。他 总算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和身份,转了一圈后终于坐了下来。画家啊!啧啧啧啧! 他翘起二郎腿,像坐在办公室里一样。我想,这时我该递上一支烟来配合他的姿态, 让他的姿态更加优雅和潇洒。哦!潇洒,该死的一个词语,我已经多少年没有用它 来形容一个人的形象了。我内心觉得好笑,但得勉强忍住。很不幸的是,我的微笑 实在忍不住便幻化为大笑跑到脸上来。这使我感到我的嘴角在高高地翘起,眼睛眯 成了一条缝,而脸上的肌肉微微地朝向快乐的方向发展。不过,大笑声很快地停下 来,又返回到微笑。由于我们俩面对面坐着,我从他迷惑的眼中看到他一定能观察 到我刚才的变化。 这时,我发现自己半掩着门的卧室有几件粉红色的内衣悬挂着,旁边还有一件 黑色的半透明的内裤。由于我了解男人的窥视心理,再加上自己戏谑心理在作怪, 我想如果他从我所在的角度窥看我的卧室对他来说是一次隐秘体验的奖赏。于是我 便要求和他换一下位置,我的借口是我坐在沙发上不舒服,我还是坐那黑皮的铁椅 吧。 他客气了一番后,换了过来,重新翘起二郎腿,皮鞋尖像指示箭头一样指向我 的卧室。我恨恨的,很想把他的腿给卸下来。我想,只要他转头稍微地定一下神, 他便可以免费享用到一种心理快感。他拍了拍自己的裤管,其实裤子上既没有污渍 也没有泥灰。他的文雅肯定让不少女孩子动过心。现在他故技重演,但我却认为他 黔驴技穷。如果没有我不断地向他询问有关保险的知识,他一定把话题扯向艺术。 哦,我主圣明,他搬出一大堆成功人士的名字来吓唬我,使我觉得自己恨不得一脚 把他踢到门外去。当时我却说: 断一条胳膊多少钱? 这得看你买保险的数额了。 那断一条腿呢? 也差不多。 因飞来横祸,撞车而死呢? 你有没有想到过买保险?以前。 没有。 比如你现在什么保障都没有的情况下。 这个社会还会有什么保障,说死了就死,难道还能活回来不成。我说话的时候 特别狠,说得他的眉头都竖起来。嘿嘿嘿!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我又说,除非找个 公职单位呆着,可以享受国家的福利。 在说话的间歇中,他不断地偷偷地观察我的卧室双腿在频繁地交换着。先是右 腿翘着,后是左腿搭在右腿上。我终于说出我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你的女朋友是不是你上门讲解保险知识的时候捡来的。 他差一点跳起来,大概被捡来这个动词吓得。他合上他那本厚厚的、我不敢涉 及的塑料夹里的关于保险的知识。 你怎么会知道?是啊是啊。 于是他跟我讲,他每天都得上门为人们讲解保险知识,所以会遇见各种各样的 人;有时候也会被拒绝于门外,有时候也会被人盛情款待。 你该写小说,没准比干这种工作更加有趣。 是是! 他说他第一个女友是歌手,在歌舞厅里唱歌的,还说她挺有名的。我问他女友 的大名,他却在我预料之中讲出一个闻所未闻的人名。我觉得无聊,便说我好像在 哪儿听说过。是不是还出过一盘磁带啊?我问。出过磁带,不过是翻唱的,他说, 她的歌和邓丽君唱的歌一模一样,简直就是邓丽君第二,能够让我落泪,这是肺腑 之言哟,真的真的,很动人。他说着说着,有点激动,情绪随着他挥舞的手掌波动 起来。我知道,小职员在工作时间内一般是不会轻易挥舞他们的手掌和拳头,挥舞 手掌和拳头的人往往都是有点权力的。我想这一点他有深刻的体会。他这时候能挥 舞拳头和手掌,证明他的内心已经相当的激动了。 后来我和她就吹了,她跟一个老板走了。他沮丧地说。 这种爱情故事的情节发展完全适合于当代社会的潮流。 第二个女友呢? 不好意思,是一个学生。 还没有懂事吧。 什么意思? 就是说,她还没有进入社会吧。 嘿!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也是上门保险服务时认识的。 他在默认,我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我能想像那样的场景,幸好我认为他还算 是循规蹈矩的年轻人,如果他心术不正,那就坏事了,不知又有多少女孩要遭殃了。 他继续向我讲解保险的种种好处,并进一步询问我是不是也想买一份保险。我说, 手臂和胳膊分开买挺好的,说着说着,我就止不住笑出声来。笑声回荡在画室里, 连我自己听起来也感到怪异。他开始莫名其妙,然后也哈哈地笑起来。他的声音居 然很宏亮,仿佛没有了奶油味。 我突然止住笑声问: 你在笑什么? 那你在笑什么?他脸上的肌肉收敛住了锋芒,像突然觉悟到他自己的身份似的。 你猜? 我猜你为自己的手臂和胳膊分开买而笑。 错。我是为感到好笑而笑。 他眨眨眼睛手足无措,那那……那有什么好笑的。 我和他交谈了两个小时,我觉得很荒诞,但是很有意思,我看着他的眼神不断 地向我的卧室瞄上。他在偷窥我的卧室,而我却在偷窥他的眼神,心里在猜测他的 心理。我们在一起猜谜,虚度一整个下午的时光,在讲解什么狗屁保险知识的掩饰 下,也许他意识到这种存在于生活中的荒谬感,但他一定没有想到我为他的心理设 计了这么一种小圈套。这纯属心理游戏。 你真变态,施欢欢笑着说。不不不,这是大家普遍都有的心理游戏。两个人不 约而同地喝了一口牛奶。 这时施欢欢的呼机响了。她想都没想就拿起呼机走到电话旁边,正准备拨号码, 发现自己呼机上显示的号码原来就是柳叶家的电话。谁在捉弄我啊。肯定是斯斯, 前段时间他老玩这种游戏。 铁门带着巨大的铁器的撞击声“哐啷”一声打开了,随风而进的是斯斯,左手 拎着两瓶葡萄酒,右手拎着两瓶啤酒和花生什么的。迷路了,斯斯说。暧昧的表情 已经把事实说明了。没有表演才能,以后就别呼我了。干完坏事以后总是被别人发 现,没意思,施欢欢说。 3.牙齿的问题 夜晚的时候,三个人哈欠连天。善于驻容养颜的施欢欢一直催促聊得正欢的斯 斯与柳叶该睡觉了。柳叶把画室里的那张破烂的沙发床打开,推到右边的另一个空 房里。沙发上有不少孔洞,露出棉花来。左边的房间更是惨不忍睹,有种刺鼻的松 节油的气味。凑合着过一夜吧,我这里条件有限,柳叶说。柳叶的嘴边沾满牙膏的 泡沫,嘴里也含着不少泡沫。她说话的时候,泡沫不断地涌出,滴到地面。她说话 的声音含糊不清。施欢欢站在旁边有些犹豫,向柳叶挤眉弄眼。柳叶说,像以前那 样就是了。 对你没什么影响。 不会,不会,只是那张沙发不是很牢固,柳叶笑着说。 施欢欢捏了一下柳叶的屁股说,肉还挺多。 呸!柳叶说。 什么事都变得含蓄起来。人的含蓄是一种天性和美德,或者是成了一种模式和 习惯。这里边蕴含着大量的信息,蕴含着有关于赤裸裸欲望和彬彬有礼之间的那种 暧昧的信息。 这时施欢欢把半躺在沙发上的斯斯拉起来,要求他刷牙。她说,你看你的牙齿 跟猪槽似的,还不刷牙。刷牙好,等到你的牙齿被腐蚀空了,你就知道刷牙的好处, 上次我妈去医院拔牙,那种痛啊是钻心的痛。 你怎么知道你妈妈是钻心的痛,而不是钻肺的痛呢?好像你是在替你妈受罪似 的。 咦咦,你什么时候学会如此贫嘴。 你们别闹了,这越来越好的感情……柳叶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 你比喻有问题,什么叫猪槽似的。 好好,不是猪槽,和茶缸似的。 也不是茶缸,我总觉得你在贬低我,好像贬低我你有快感似的。 我贬低你干嘛,你这么厉害的人。 别说厉害,我看大家都差不多。 那我看你得剃剃腋毛,腋毛长了有什么好处。 嘿,什么意思。 像你俩这么吵架的还不多,真逗,柳叶在旁边乐不可支。 欢欢有时候就是不了解我,这么久了,这牙齿问题居然成了我们俩感情的障碍。 不管是猪槽还是茶缸,反正斯斯要刷牙。柳叶把牙刷递给站在盥洗盆旁边的斯 斯,以姐姐对弟弟的口气和斯斯说话。 柳叶躺到床上的时候,正好听到了隔壁房间施欢欢的一声浪笑,柳叶被这笑声 所感染,顺便想了想那个被欺骗的老高,心里多少有了一些舒畅的感觉。是啊,生 活就是这样,一切都会过去,过去了才会舒畅。什么狗呀、保险推销员呀、老高呀……… 一旦这些情节过去后,你才会轻松起来。 柳叶多少有些睡意了,意识开始模糊,就在将要睡着的时候,她听到了隔壁房 间传来的暖昧的声音,她微微一笑,又轻轻叹了口气。长夜无星,柳叶感到了自己 内心的饥渴,她迫切地需要抚慰,这时,正是一夜之中最黑暗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