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隔阂 这座城市像巨大的磨盘缓慢而带着钢铁的沙沙声旋转着,冗长而烦闷。生活就 好比一个人站在旋转的中心,周围的景色秀丽,令人昏眩而不知所终。斯斯有时候 躺在房间里孤独地体会着时间的流逝,以及对城市空间拥挤的恐惧。 斯斯搬家的前一天和施欢欢通电话。他说,明天我要搬家你来吗?施欢欢说, 明天我有事,不能来。明天你有什么事?很奇怪……不是说好了,最近我要搬,搬 到郊区去,城里的房子一日一个价格,我赚得钱全部用来养房子的,或者养了我那 个下岗的房东。斯斯感到最近很背运,和施欢欢的交流越来越困难,隔阂也越来越 深。 别问我有什么事情好吗?给我一点空间……嗯……怎么说呢,明天我要去摄影 棚拍几张相片,人家要用。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的口气好像…… 那……那……算了吧。斯斯本来想说为什么我整理好房间你才来,这是什么意 思的话,但一想到此话会说出一系列令人困扰的结果,便开始支支吾吾起来,而电 话那边的施欢欢显得不耐烦,急欲挂断电话。 那就这样吧。 嘿,先别挂,干嘛这么快就挂电话,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 斯斯的心头突然掠过同施欢欢相识以来的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像一 盆凉水泼了过来。我最近老觉得不对劲。 那边施欢欢的口气显得急躁。 我们的生活本来就是不对劲的,上次我妈把我叫回家……施欢欢止住了话音, 真是吊人胃口。 你妈,怎么了?以前斯斯就听她谈起过她的家庭。她同她军人的父亲以及母亲 之间的那种沉闷的关系。 以后再聊吧。你搬的地方在哪儿?我肯定要去的。 黄庄,斯斯说。 是海淀黄庄吗? 不是,是另一个黄庄。斯斯说完便挂掉电话。 他心乱如麻,觉得生活的某一个重要的环节肯定出了问题。也许是施欢欢出了 什么问题,这个世界说变就会变的。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到底什么事儿令自己觉 得烦闷不安。由于他总持怀疑的眼光来对待周围的世界,那么这个世界永远会有很 多疑问存在。当然,再用纯洁的思维去衡量当今的世界肯定显得幼稚,而用怀疑的 眼光去看待世界无疑会增加了许多痛苦。他感到他与施欢欢的关系像狂风中的风筝 一样摇摆起来,一种不知是上升还是下降的思绪在心中乱窜。也许,平时放荡不羁 的斯斯对着北京这污染严重的空气骂几句便算了,但处在事情中间的人往往不会想 得这么潇洒。人总是在向往确定有意义的东西,尽管整个命运的轮盘在虚无中旋转 着,使人置身于巨大的旋涡而无法自知。人总希望能把握到现实中一些具体的东西, 比如说,现在这种关系到了苟延残喘的时候,或者说眼见就要断了气的时候——自 己应该尽量要去维护它。他感到很难受。施欢欢的冷漠和厌烦的口气使他想起在西 苑那段和李虹相处的时光,其中有一段日子里他甚至想抽李虹几个巴掌,但斯斯又 属于那种外刚内柔的人,也曾可笑地发誓自己不打女人,就像电影《终极追杀令》 里的杀手里昂从不杀女人和小孩一样,他们都遵守自己行内的规则。斯斯记得当时 生病,很简单的病,慢性肠炎,病重时腹泻,浑身冒虚汗。这种病纯粹是恶劣生活 所带来的结果。当斯斯拖着病殃殃的身体去找李虹时。李虹在卧室和几个人胡吹瞎 侃,他见几个画家都在,不好意思说。而李虹开始见到他时笑魔如花,后见斯斯的 脸色很不好,脸上的笑容便不见了。她问,怎么啦?生病啊?嗯。斯斯答应了一声。 那怎么办呢?李虹说。李虹对于他人的病痛从来就没有什么办法的,但是她会随着 本能去问,口气里也听不出任何怜爱的弦外之音。那你怎么办呢?有药。李虹转身 去旁边桌子的抽屉里找药。斯斯在她转身的时候觉得她的动作特别僵硬、麻木和冷 漠。李虹在抽屉里翻了很久,才翻出几片感冒药。药片光溜溜地躺在李虹的手上, 没有经过包装,看起来像一颗颗白色的钮扣。不管用,斯斯说,这是感冒药。那怎 么办?李虹耸耸肩膀,她那时候经常与老外接触,所以这从老外那里学来的耸耸肩 膀的样子在斯斯看来特别的刺眼。那怎么办?对对对!有办法了,你回去可以煮一 碗姜汤喝嘛。旁边一个剥着花生的画家对李虹说,你从不得病吗?得啊得,李虹说。 另一个画家说,得吃点黄连素,喝姜汤要喝死人的。剥花生的画家说,李虹,你从 不得病吗?谁说我不得病,李虹不高兴地说。斯斯暗自骂着,这一帮白痴。他骂的 时候,也许把自己也算了进去。但假如不把自己也算在内,那自己来找李虹来干嘛。 那怎么办呢?李虹一直在说这句话,有点一筹莫展的味道。这时,斯斯捂着腹部对 李虹说,李虹,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李虹大概觉得很没面于,不太乐意。房间里的 几个画家都看着李虹和斯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男的脸色苍白,似乎有事相求 而来,而女的却极力与这个男的拉开距离。李虹考虑到斯斯那种严肃的口气,于是 便随着他走到门口。随手把门拉紧,站在门口,仿佛倔强的老牛再也拉不动。其实, 斯斯指望她能够走到里边的几个人听不见的位置上和李虹说话,但李虹不再走动, 直勾勾地看着斯斯。斯斯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等于说李虹误解了自己的意图,或 者故意与自己拉开了距离。所以,斯斯觉得李虹要么是愚笨透顶,要么是极其聪明。 什么事这么严重?说吧,没关系的,里边的人……李虹看着斯斯说。你能不能借…… 斯斯感到自己的舌头发直,而且,在他舌头发直的时候,他看见李虹用极端怀疑的 眼光上下打量着自己。李虹非常的残酷。不不!已经不是残酷所能形容的,简直就 是在虐待。他想,李虹这时的心里一定充满了快乐。但李虹表面上的冷静使斯斯无 地自容。李虹明知道他有求而来,她残酷地等待斯斯说出口。能不能……怎么说呢? 能不能借点钱呢?斯斯张口结舌,支支吾吾,鼓足勇气,终于吐出最敏感的一句话, 这句话是李虹最乐意听到的,也是最不乐意听到的话。最乐意听到的是因为李虹终 于能看到斯斯的窘态,这种窘态包含了李虹在心理上的那种小小的胜利;最不乐意 听到的是,李虹自己也没有钱,所以她不乐意听到。斯斯猜想她的经济情况会比自 己好点,所以来找她。在李虹的暧昧目光的逼视下,斯斯面红耳赤,内心却不断地 安慰自己,你要活下去,活下去,必须把难以启齿的话全部泼洒出来,必须把自己 平时伪装的外衣剥去,赤裸裸地露出自己的灵魂,必须把奢侈的东西改弦易辙,换 为奢侈的反义词,尽管他自己也难以明白奢侈和奢侈的反义词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这么一想,他硬挺了挺腰板。李虹说,这样吧,我也不太多,我去拿点。李虹进了 房间后斯斯觉得自己本来疼痛的下腹被那种几欲窒息的尴尬感弄得麻木不仁。奇怪, 难道尴尬感也能治病吗?过了一会儿,李虹出来说,你不该生病。什么?斯斯怀疑 自己听错了她的话。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你身体挺棒的,生病总是不好。李虹 为了挽回刚才这句话所引起的不良后果,李虹说了一句对斯斯来讲颇有人情味的话, 她说,我陪你去医院嘛。她把捏在手里的钱递给斯斯。50元。斯斯看着这张边角磨 损的人民币,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苦。这就是情人之间的价格嘛。他抑制住自己悲 伤的情绪。他感觉自己在与李虹作没必要的斗争。当时他必须抑制自己的情绪。否 则他就是输家,而作为赢家的李虹尽管也会被此事弄得不高兴,但她会有种胜利的 乐趣。于是他笑了起来,抹了一下脸对李虹说,你不愧是艺术家,真能演戏。李虹 没能听明白,继续把50元往前一递,说,我自己还留着50元,我的钱过两天才能到。 也许吧,但愿这不是谎言。这个时候,谁又有洞穿谎言的能力呢?斯斯接过这破旧 的50元,感到悲哀。没有比这种悲哀更悲哀的事了,所有的悲哀都是同一种悲哀, 只是斯斯的悲哀来自人情淡泊的悲哀。老天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情人的关系。 他想,李虹到底怎么了。她残酷的表情里倒底蕴含着什么样的复杂心理。 去诊所最近的也有一公里的路。李虹说,你先去,我筹会儿来。从李虹闪烁不 定的眼神中,斯斯感到一阵寒冷,而这种寒冷自然会呈现到斯斯的眼睛中,所以从 李虹的角度望去,斯斯的眼神也在闪烁不定,甚至透出鄙夷的光。于是他一个人骑 单车到了诊所。小诊所里的大夫对疑难杂症无疑是手足无措的,但对于感冒、腹泻 等小病良方甚多。小诊所门口停着几辆轻型摩托车和自行车。从门口望去,小小的 诊所里挤满了人。斯斯进去时一个男大夫正在看一个女病人的舌头。那女的舌头伸 得特别长,像一块橡皮垫。斯斯看了看这舌头并没有异样之处。诊所的里屋有三张 狭窄的病床,中间那张床上的病人正在挂“点滴”,一个女的坐在一张矮凳上趴在 床沿,看样子是那男的女友。斯斯走到里屋,见一个女大夫正为一个女的打针。那 女的只有二十多岁,脸色苍白憔悴,但整张脸给人的印象是端正大方,甚至可以说 的上气质高雅。女大夫边看针筒边对女的说,好了,坐在那张长凳_匕。那女的极 度虚弱地坐上长凳,解开牛仔裤的裤带,把裤子的一边褪下,露出白白净净的一半 屁股,另一半藏在棕色的牛仔裤里看不见。白白净净的屁股与愁眉苦脸的脸庞形成 了强烈的对比。坐在长凳子上的女的很紧张,而女大夫左手的手指捏着蘸有酒精的 棉花球在她的屁股上擦来擦去。斯斯这时候看着忙忙碌碌的诊所,想着等会儿大夫 以同样的方式用棉花球在自己的屁股上进行消毒,顿时觉得自己的屁股呈现了被针 头扎下去的寂静,这种寂静同时又像棉花球一半在凉凉的屁股上擦来擦去。女大夫 在霎那间把尖锐的针头扎进了那女的美丽而丰腴的屁股里,女的全身一抖,像无声 的闪电滑过。女的捐紧嘴唇,斯斯看到她的略带褐色的两颗门牙露出上嘴唇外边, 紧紧地咬住下嘴唇。他还看到她的眉宇中间的两边肌肉紧缩,形成了一道铁犁耙一 般开垦出的痛苦的壕沟。随着女的那阵神秘而无声的哆嗦,斯斯觉得自己的屁股也 闪过一阵酸麻。针筒里的透明药液渐渐地推进身体内,那都是无声的,也许无声的 药液在身体里追随着血液的流动而哗哗地流动起来,也许药液正在消灭有毒的病菌, 鬼才知道,反正女大夫猛地拔出针头,而女病人像喝醉了酒一般踉踉跄跄地下到了 地面,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想必她的心理在大夫的医治下好许多。女大夫转声问 斯斯,什么病?他感觉女大夫毫无节奏的问话很机械。腹泻,斯斯说。然后他再说 了一大堆关于病情的发生时间以及轻重的感觉。女大夫坐在靠背椅上,从一个小瓶 里抽出温度计,递给斯斯说,把它含在嘴里。过了大概五分钟,斯斯把温度计再交 给女大夫。女大夫透过那和瓶底一般厚的眼镜,草率地看了看温度计说,39度2,高 烧,你要挂“点滴”。咦,这么高的温度,你怎么会没事一般,女大夫仔细地看了 看斯斯。见斯斯头发这么长,于是又说,你是女的还是男的。斯斯调侃说,你真有 眼光,我是女的,你看像吗?女大夫啧啧称奇。不过她马上反应过来,严肃地指出 斯斯实际上是男的。斯斯又说,你不愧是“性别鉴赏专家”啊。女大夫没听明白, 以为斯斯在赞叹自己,于是笑了,而斯斯也以笑脸相迎。你挂“点滴”吗?挂!斯 斯斩钉截铁地说。他躺在那张狭窄的病床上挂“点滴”的时候,李虹还没有来。其 实他没有理由让她来。她为什么要来呢?她来了又会怎样?真他妈的是窝囊废物。 斯斯越来越觉得不应该生病的时候找她。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是不愿意去承担另一 个人的病痛的。本来他或她就生活在病变和畸形的世界里,所以他们不会彼此承担; 当呵护和安慰成为一种道义,那么本质上他们是一个个绝对孤立的世界,正如他们 朋友大毛悲观地说,我有时候感到自己活着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斯斯胡思乱想着, 看到玻璃瓶里的药液渐渐地浅下去,而明净的药液输人了自己的体内。李虹肯定会 来,只是早一些或晚一些的问题。 2.搬家 斯斯搬家。搬家公司的人如约而来。 按搬家公司的规则,底价为220元;平房和二楼以下的不加钱,二楼以上的每层 加6元;如果有家电,比如什么电脑、电视、电冰箱、洗衣机等,每件则要加5元, 如果搬家时损坏,搬家公司将负责赔偿。斯斯说,破电视也要加5元啊?是,只要是 能用的家电就得加钱。那我自己抱吧,斯斯说。搬家公司的小头目说,损坏自己负 责。 搬家工人衣着肮脏,脸上仿佛蒙着一层永远都洗不干净的灰尘似的,而他们的 头发像鸡窝似的杂乱,仔细看还可以看出那雪花似的头皮屑在头发之间浮动着。5个 工人如果走在马路上,就像没有亮光的水泥石墩,因为他们又矮又结实,所以看上 去不是像几个石墩就是像几个木偶人。除了形象好一点的司机,其他的几个人力气 大得惊人,一张双人席梦思一个人轻易地就背了出去,而这个人的手上往往还拎着 一个装满器皿的塑料桶。 大毛在旁边指挥着,一边指挥一边夸张地赞赏工人们强壮的体魄。大毛对他们 说,你们应该去踢足球,中国足球连亚洲都踢不出去,主要原因就是体力不行,有 了你们的体力,我看中国足球是有希望了。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搬家工人笑笑对大 毛说,中国球员没有留长辫子的,要是球员们都留长辫子,足球里就有艺术,就有 希望。这位搬家工人平时大概也关心足球,对大毛的长辫子赞叹不绝,他以为这就 是艺术。大毛站在印有“天堂搬家公司”字样的车厢下面对他说,嘿!哥们儿,你 也懂艺术足球。还不是很多媒介,诸如什么报纸、电视报道人家巴西足球是艺术足 球嘛。我们这些人脑子不行,干干体力活儿还过得去,踢足球啊没戏,连球屁股都 摸不着。大毛这人本来就很夸张,属于那种调侃而不失为有激情的人,磨嘴皮子也 有一套功夫。于是强烈要求这位搬家工人抽自己的一支“万宝路”。这位工人说, 我们公司严格规定,为了防止派遣出去的工人受贿,所以对客户私下的财物都不能 接受的,我经理要是知道,我就完蛋了,下岗了。没事儿没事的,谁敢把你开除啊, 来来,抽一支烟,我和你们经理是老朋友了。 歇会儿倒没错,工人没敢接,说,我自己有烟。 贵姓。 你叫我小刘好了。 大毛听出他有浓重的河南口音,于是便开始调侃起来。 河南的。 哦操,咱们是老乡,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真的,别骗我了。姓刘的工人半信半疑,觉得脸上很痒,伸手挠了挠痒,顿时 脸上留下几道灰斑。他说,你的口音不像。 是嘛,不像嘛。 别开玩笑了。 这时,斯斯在房间里大喊大毛。大毛应了一声,对姓刘的工人说,快去快去。 全部的家当都搬到车厢上,只占车厢的一半面积,远远的看去,就像一堆巨大 的垃圾。大毛说,斯斯,你混了这么多年,看来你家垃圾要比我家的垃圾要少得多。 斯斯说,你丫家里有电冰箱、微波炉、洗衣机什么的,不能说是垃圾。大毛听后卷 着舌头说,那是罗拉备的垃圾,在垃圾还没有成为垃圾之前,叫后备垃圾,一旦真 正地成为了垃圾,还放在家里干嘛。后备垃圾也是垃圾。最近我看了一份报道,说 全球的石油最乐观的估计还有50年好用,天然气最多还能用60年,但煤的时间稍微 长点,大概要等到我们这一代或下一代全部完蛋了以后还能留一点,就是说在240至 260年之间用光。这样计算石油的话,等我们全部都白发苍苍、得了各种病的同时, 满大街的汽车全都跑不动了,没石油,车就动弹不得,于是我想到50年以后北京的 路边停着废铜烂铁心里就高兴;50年以后我也会想到,现在的我不去赚大钱,不为 汽车洋房别墅而奋斗,感到自己做了一件明智的事;50年以后没准小地球吮叽一声 就完蛋了。大毛说到这里,简直就是在得意洋洋。 你这人没理想。 人家去赚钱去奋斗疲于奔命,难道就是理想。 也算是理想。 鸡巴理想,这是加速毁灭,咱们等着瞧吧。大毛非常激动,为人类的前景感到 担忧这本来不是大毛的事情,别以为大毛本质上是个虚无主义者,虚无主义有时候 和享乐主义是沾点边的。连虚无主义者都担忧文明发展的前景,证明这个世界是出 了问题。这个问题很抽象很巨大。但大毛荒谬地指指路边的母鸡说,如果地球就像 鸡蛋那么大……而且,只有鸡蛋那么大地球上有生命,那么鸡蛋敲破了变质了你说 这生命也就不可能存在了,不可能存在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什么都没有了。你知 道什么都没有的涵义,但你别问我说你现在还有你斯斯这副骨架还存在着还行,还 挺牛逼,这是一种及时行乐的态度,是对整个地球的不负责任,不对地球负责任就 对不起自身;当然不对自身负责任也是对不起地球。人是主观的,斯斯同志,得有 点满足感。大毛口沫横飞,手舞足蹈,似乎提前看到地球毁灭的景象。 大毛,你别玩空洞了,你知道你的空调为你创造了一个冬暖夏凉的环境,当时 空调屁股后面排出的热气是有化学成分,所以你为你创造了一个适合你的环境,但 是以破坏户外的世界为代价的。 操,那又不是我独家的事,所以我认为我家的空调也是垃圾,最起码也是后备 垃圾。欢欢怎么没来帮你。大毛递出一支烟。 闹别扭。 闹什么别扭,不过,我要提醒你,我觉得她挺独立的,而且非常有主张,不是 一般的女孩。我看她交际能力也不错,恐怕你要吃不消了。 你管这么多干嘛。 说实话,斯斯此时的心思并不在施欢欢身上,说到欢欢,他虽无一种绝对的把 握,但觉得两人暗中有一种精神上的契合。这是他迄今为止狼狈不堪的北京生活中 惟一的一道亮丽风景,除此之外,全是一团糟。说一团糟似乎有点过分,有些事情 你很难说它好,但也不能说它不好。不过,用一团乱麻来形容他目前的心态倒是非 常恰如其分。人家都说“乔迁之喜”,可对他来说又是一件添恶心的事情。 房东栗中站在即将要租给斯斯的一居室里,有些舍不得的样子,东瞧瞧西摸摸, 显得很失落。斯斯当时以为栗中是智力有问题。但栗中在房间里不安地走动了几圈 后,又站回到原地,从浅蓝色西装的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钱包对斯斯说: 你昨天不是来交房租嘛,一共是1400元是吧;700元一个月是吧,但里边有一张 100元的是这样的。栗中翻开棕红色的钱包,从几张100元的人民币中抽出一张在斯 斯的面前舞动了几下,然后像地痞流氓或者是黑社会老大似的伸出手指在那张100元 的假钞上弹了弹,弹得那张人民币噼噼啪啪一阵乱响。他说,你看里边有这么一张 东西……你看,你看假的……就是你给我的……你看,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我 绝对不会糊弄你的,假的,你看看。斯斯当时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人当头敲了一 个问棍似的;或者说他是被新房东栗中灌了一碗黄屎汤似的不舒服。因为他感觉栗 中的话像橙黄色的屎一样喷了过来。不可能吧……怎么会呢……嘿……昨天你不是 点过钱吗?何况我自己也点过,绝对不会在钱里夹假钞,这是犯法,我怎么能…… 斯斯为了急欲澄清事实,显得结结巴巴的。 我不是说你在里边夹的,也不是说你故意的。这现在的钱哪,真是真假难辨。 栗中把假钞递至斯斯手中,竟然有想还给斯斯的意思。 斯斯当时作出一个假设,即是栗中无意当中在别处收了一张100元的假钞,一直 留着没用,刚好乘着昨天我交房租时收去十几张的100元人民币,今天又乘着我打扫 房间时来蒙我一把。于是斯斯便暗中下定决心不认这张假钞。 斯斯又把假钞塞回到栗中手里。 你昨天不是点过钱嘛。这钱咱们捏在手里都有数。假钞的纸张一感觉就感觉出 来,你是我房东,我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 不是说……得了算了吧……不是说……不说……不是说你故意的,我可没说你 是故意的。 不会不会,栗大哥,我绝对不会有假钞,昨天我还让你仔细点点呢。 万一有嘛,你啊,没准谁坑害你呢。 对了,我这钱是从奥尔菲斯俱乐部财政科领出来的,这是我上次演出的钱。你 知道奥尔菲斯吧?就是那个什么呀,就是东三环的边上,特有名。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这钱你知道从哪里领出来的,我的钱全部是从银行里领 出来的,想假也假不了。我这钱……得了……不说得得……咱们的日子特别长你也 知道,你住我的房,我租给你房,何苦呢,不就是100元钱嘛。栗中把假钞塞回自己 的钱包,夸张地摆摆那只粗壮的手,又说,得得,这事甭提了,甭提了,就这样, 就这样。 绝对不会,我这些钱都是点过的,斯斯拎起一把扫帚在地面上扫了扫说,绝对 不会。 栗中坐在沙发上气呼呼地不说话,斯斯站在客厅里拿着扫帚也不说话。两个人 沉默着,僵持着。倒是栗中自己觉得坐不住了,站起来双手插在裤兜里,望了望两 盆植物说,这两盆兰花你能养就养,不能养死了也没事,不会怪你的;还有这煤气, 那半罐我拎回去了,给你灌了满的回来;厕所里的灯泡你就别买了,我给带新的来, 我们厂有的是灯泡。 没事儿,灯泡我自己来买。斯斯感到栗中的全身染满了小市民的不良习气;不 光是诈骗,甚至连灯泡这种便宜都占尽了。 对了。栗中可笑得像个经理似的指了指自己那个大脑袋的侧面,仿佛突然想起 了特别重要的事。那罐我给你换的煤气费你总得付吧? 你不是说那半罐煤气留给我用嘛? 这不是我拎回家去了吗。我是想给你灌瓶新的。 你拎回家干嘛。斯斯开始感到厌烦,便以牙还牙,毫不客气地说,你这半罐我 用了以后你可以再灌嘛。 我不是想你就不用再跑了嘛,所以我给灌了。 多少钱?你真逗。 我不逗,老弟。50元得了。 斯斯奇怪地看着面前的新房东栗中。 那40元得了。 你聪明得过分了,栗大……栗哥,斯斯一激动,差一点把票中喊成栗大爷。斯 斯掏出40元给栗中说,最近啊,国家经济不好,望你省点花喔,找自己也挺紧张的。 什么意思。大家都挺穷的。 我看你西装革履,不穷啊。 这年头除了富人就是穷人了。 难道没有中产阶级。 斯斯不再理会他,走进厨房开始洗刷肮脏的、上面沾有一层厚厚油污的水槽; 然后再打开电冰箱的门,抽出里边的褐色塑料盒放在水槽里。水槽上的水龙头已经 打开,水哗哗地流着。栗中又在旁边说道,这水得节省点,过两天呢,我找人来把 水表打开,水表坏了。斯斯心里一抖,心想过两天又得花钱了。斯斯不想多费口舌, 任栗中在旁边嘀嘀咕咕。这么大一个男人,没想到像婆娘似的喋喋不休,真他妈的 难受。房东栗中又转了一圈,然后说,我要走了。嗯,你要走了,斯斯说。栗中把 门拉开了,站在门口又说了一句,那些不用的杂物该扔的就扔,要不然就放在阳台 上。然后栗中又打开铁门,铁门的把柄在他手掌的压力下弹开。铁门哐啷一声打开。 就这样,斯斯站在里边扶着木门,而房东栗中站在楼房雨道里扶着铁门又说了一句, 那假钞的事大家就别提了。斯斯无奈地望着自己的房东,诡秘地笑笑,摇摇头,不 说话。栗中尼斯斯不说话,就无话可说,把铁门关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于,大概 过了15分钟,斯斯看着打扫得还算整洁的单居房,觉得比较满意,想起那盒“中南 海”没了,就下楼找小商店买烟。他走在楼房雨道里,两侧并没有天窗,下楼梯时 光线显得很暗。楼房与楼房之间的空地上种着不少说不上名字的矮树和一看就知道 非常廉价、容易遭人践踏的植物。空地过道上很清洁。他抬头望去,突然发现不远 处站着他的房东栗中,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夹着一支烟,一副落寞的样子。 莫非他对那租给我的房子还依依不舍,斯斯想,或者他正在来回踱步了几分钟仍想 不出什么方法来对付我——想把这张假钞再还给我,要我给他真的。哦操!斯斯骂 了一句,但还是客客气气地举手向栗中打了个招呼,然后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等斯斯对房东栗中的回忆暂时息止的时候,搬家公司的车也到了栗中房间的下 面。身体健壮的工人们如法炮制地把那些大毛所说的“垃圾”全部搬进了三楼斯斯 租来的房间。人毛说,不错,这房子还行。如果你这时候不多泡点妞的话,真是有 点对不起这房子了,对不起你的人民币了。大毛说完后便下楼去买了一瓶可口可乐。 你来北京搬了几回家,大毛说。他拧开可口可乐的红色瓶盖,发出噗的一声。至少 也有七八次,斯斯一边整理房间里的杂物一边回答大毛的问活。 3.回忆罗拉 以下是大毛叙述的他与罗拉苦心经营起来的爱情。大毛以前就吹牛说他与罗拉 的爱情是伟大的爱情,他一直想把他伟大爱情的某些可贵的片断告诉斯斯。现在, 斯斯终于有机会听大毛的叙述。大毛把感情这玩意儿称作“易受伤害的孩子”,说 要精心地呵护与无微不至地关怀,这“孩子”才不至于受伤。当斯斯问大毛,你能 做到无微不至吗?不能!大毛毫不犹豫地说。 罗拉当时来北京的时候住在师范大学的留学生公寓楼。既然是留学生公寓楼, 那么它的装修装潢和里边的各种设施必定有过人之处。人家交的是美钞,自然要比 国内学生的学生楼要好得多。这就是美钞的魅力。在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中,人民 币的魅力已经是势不可挡,而美钞的魅力已经不是什么势不可挡所能形容的,简直 有摧毁一切的力量。在美钞面前,一切势力迎刃而解。这么说,就扯远了,咱们还 是谈谈罗拉,以及罗拉所住的公寓楼。我认识罗拉以后经常在三楼或四楼的雨道内 打开公用的电冰箱偷那些甜美的水果吃。当然,我并非真正的梁上君子,而是觉得 留学生的公寓楼有公用的电冰箱感到好奇。在三楼的公用电冰箱上贴有几个人的名 字,有韩国人的名字,也有日本人的名字,当然也有其他国家的人名,一看就知道 是五个人的名字。我把这个电冰箱叫“联合国”电冰箱。我想,里边贮藏的食品与 水果一定很丰富。打开一看,没错,有最普通的水果,比如苹果香蕉,也有猕猴桃 和芒果等,还有沙拉酱和蟹子酱等等。我经常经过“联合国”电冰箱时,总是忍不 住要打开它,带走一些好吃的东西。所以,我本人以为,以我作为坚韧的、身上流 有民族血液的人而言,对付“联合国”还是足足有余的。不过,自从我偷吃“联合 国”电冰箱里的东西后,冰箱外边多贴了一张用派克笔写的纸条,上面写着不错的 汉字:请勿拿错食物。汉字旁边还有三排字,有英语的,有韩语的,还有德语和日 语的。 公寓楼的甬道里静悄悄的,所以我经常是肆无忌惮,就仿佛拿自己家的东西一 样。有一回我正打开电冰箱的门,就被人发现了,发现我偷吃食品的是罗拉。嘿嘿! 大毛,这里边没有我的东西。罗拉站在远处的门口,以为我在“联合国”冰箱门口 找她的东西吃呢。噢,我应了一声,便把那只红彤彤的苹果放了回去,啪地合上了 冰箱的门。我和罗拉相处得很好。 进入公寓楼内部必须得过楼下大门的登记处这一关。看门的王老头对所有的外 国留学生都点头哈腰的,而对所有讲汉语的人都脸色严峻。反正,汉语越标准,他 的脸色就越难看。这两种反差强烈的表情我至今都忘不了。我有一次去找罗拉的时 候是梳着长辫子,穿着旧皮衣,脚上是一双钉满了钢扣的皮靴,鞋底磨着光滑的地 面吱吱乱响,再加上我的苹果牌牛仔裤的膝盖部位挖了两个大洞,洞边还挂着丝丝 缕缕的布条,看上去我的形象很像牛仔,所以当时正在低头看报纸的王老头就这样 没有保持阶级警惕地让我混了进去。我冲进去时,看都没看他,就这样显得雄赳赳 气昂昂地闯了进去。你也知道闯大门的经验,一般不是低着头若无其事地闯,就是 昂首挺胸地闯。我第一次用这一招挺灵,就像在王老头视网膜下漏掉的鱼一样漏了 进去。第二次我还是用这种方法,没想到被王老头叫住了。这种方法其实就是没有 方法的方法,因为整个留学生楼只有这个大门,王老头守在那里便有“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之势,所以,基本上没有方法,因为方法就有一种,不是“闯”就是 “冲”,要么就是“混”或者“漏”,反正全是动词。那一次王老头叫住我后,我 装傻,但是站住了,回头看看王老头,眨眨眼睛。王老头大概平时不看电影,因此 对我的表演不屑一顾。他向我招了招手,那茶缸底部一般厚的眼镜片后的眼神仿佛 像钉枪一样按住了我,把我钉住了。 我看看空旷的大厅和不远处由几扇屏风隔成的不洋不土的咖啡厅,又看了看四 周,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不知怎么搞的,反正我就这样做了一个个动作,我想让 王老头明白我是韩国人或者是日本人,但我绝对扮不了美国人。不料王老头就像嗅 到同类身上所散发出的熟悉气味一般,对我说: 过来过来,别装了,王老头说。果然没错,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慢悠悠地晃了过去,站在隔有玻璃柜台的登记处前,我说: 您怎么看出我是装的。然后,我向他竖起大拇指,意思是说,你真牛逼。 王老头看我一眼说,身份证呢?找谁啊?有什么事吗?一连串的问题顿时问得 我矮了一截。老师傅,我没带,我说。没带不给进,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怎么 能随便进出。王老头说。我说,我找403房间的罗拉。我知道如果进不了那公寓内部 去,我心里就会非常的不平衡。干老头以警惕的眼神看我,看得我全身发惊。王老 头说,你知道我当过几年的大兵吗?我告诉你,年轻时代起我就学马克思列宁毛泽 东思想,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整大串来串去,没事可于,思想放松,精神空虚,容易 腐化。王老头扶了扶那副几欲要从鼻梁上掉下来的老式眼镜。你等着噢,我给你查 查。王老头站在里边地翻了翻什么东西,因为柜台上还有木板隔着,我看不见他究 竞在翻什么。然后,王老头才用传呼器传呼403的罗拉。 我只好等罗拉下来,趴着柜台,觉得心里极不舒服。一个词,就是说我很不爽, 就像被盛情邀请后最终又被人拒之于门外的客人。我百无聊赖地趴着,透过那扇大 玻璃中间的椭圆形窗口颇为挑逗地看王老头,本来我还想做一些鬼脸给他看,但为 了不让王老头怀疑我是个同性恋者,居然连他这么年老色衰的人都看上了,我就很 泄气。这一泄气大事不好,这一泄气其实是让我郁积在心口的那股不爽之气从我的 口腔里深深地叹了出来。这是在叹气。我叹出的气带着我的满口的臭味和牙垢上的 其他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一起喷向了王老头的那张老脸。霎那间,王老头脸上发达的 肌肉紧缩,眼露愤怒的目光。怎么着,小伙子。他放下报纸,摘掉眼镜大有干一架 的意思。我赶紧挺直腰板道歉,双手一掬,像走江湖的人似的,说,老师傅老师傅, 对不起,不是故意的。我属于人高马大的一类人,所以对他还是构成了威胁,但对 他的尊严是无法构成威胁的,但我的道歉让他的尊严重新收了回去。他的老脸老肌 肉里是蕴藏尊严的好去处,但我想我肯定在潜意识的深处还有点报复他一下的意思。 虽然我的理智对这种多事的举动是反感的,既然理智反感非理智,那么我得理智地 向他道歉,何况他只是个看门的。老师傅,不是故意的。王老头被我在无意中喷了 一口臭气后好像乖了许多,也许不是我喷了什么臭气的缘故,而是他情绪莫名其妙 地波动了一阵便平息下来,也许是我的道歉起了作用。 过了一会儿,台阶和市道交接处的咖啡厅的角落里便出现了罗拉的声音。嘿大 毛。她张开双臂,像孔雀开屏似的向我俯冲过来。我开始不太习惯,后来也便慢慢 地适应了她的这种拥抱的方式。每当她肥胖的水桶般的身体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时 候,我内心便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如此胖的美国女人居然对我有吸引力。这事儿 让我好好的自我剖析和自我反省了一番。我想,如果她是一位中国女人,那情况就 大大的不同了,问题就出在这里。她是美国人,这好像最廉价的美国货在中国也让 人另眼看待一般。噢,请原谅我这么比喻我亲爱的妻子罗拉;尽管我这么看待她, 但后来我还觉得自己很喜欢她,扯远了,咱们还是回到留学生公寓楼大厅的那个场 景。罗拉一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眼前的整个空间便仿佛拥挤起来,周围的空气也 振动着。当她轻轻地抱了我一下的时候,我以下的比喻也许是最恰当不过,“像老 鹰在抓小鸡”。我是小鸡,罗拉自然是老鹰了。我为什么不把她比喻成猪拱鸭,或 者大象抱老鼠呢?是因为老鹰抓小鸡的确能准确地形容我当时的那一瞬间的心情。 在她抱我的一刹那,我突然有种平时从未出现过的怯懦,我感到自己像这个世界上 最无助最可怜的小动物。你知道世界上最无助的小动物是什么?肯定不是熊猫。我 认为最可怜的是小鸡。鸡这种动物既无威严,也不会溜须拍马,更无狡猾可言,也 是最缺乏自我保护能力的动物。但罗拉这么胖,为什么我要说她是老鹰呢?因为老 鹰很犀利。在她拥抱我的一瞬间,我从她身上感到有股鹰的气息,也许我的这种想 像过于牵强附会,也许我是在胡言乱语。不过,没关系,罗拉的到来消除了我和公 寓守门员王老头之间的对峙的紧张感。 罗拉朝王老头微笑,摊开手,耸耸肩膀,意思是说这是我的朋友,你总该放行 吧。她心里也明白这公寓的守门人王老头是非常难缠的。王老头见朝他微笑,于是 他也抿唇微笑,嘴边的皱纹和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着,下垂的嘴角像根面条似的向 下颚的方向垂下。 黄昏时分,我和罗拉漫步在师大的林荫道边,透过高大的树木,可以望见师大 那片并不洁净的天空,说实在的,我很饿,非常饥饿,我根本就没什么闲情逸致牵 着罗拉的手在校园里漫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样的哀叹与唏嘘相比我 胃中叽叽咕咕的叫声而言,显得过于奢侈。我很饥”饿,但当时我认为自己是这座 城市里最穷的人,比那些路边捡垃圾的人还穷,所以我不便提及吃饭的事。假如我 提及晚餐的事,那我得请罗拉吃饭。男的请女的吃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我兜 里的十几元钱肯定不够请罗拉吃一顿晚餐,即使我挺直腰板,装模作样地请罗拉吃 顿廉价的晚餐,以此博得她对我的某种一时难以觉察出来的好感;但是我一想到好 感有了而日子没法过便止住了。我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这是一种不现实的欲念。 我心里有种感觉,我很饥饿,因为饥饿,我一定认为我生活中的世界并不是现实的。 这个世界过于残酷,生存过于狼狈和艰辛,所以我宁愿认为我现在所生活的世界对 我来说是一场梦魇而已。 就这样,我一边和罗拉谈笑风生,一边想着我的无法解决的饥饿。 就这样,我希望罗拉来提出晚餐的事情。反正,当时我把心一横,想我就是饿 得口吐白沫、粉身碎骨,也不会提吃饭的事。罗拉是一个在日常生活中非常有秩序 的人,对于有上一顿没下一顿的生活肯定难以理解,而且,这种情况就发生在她身 旁的人的身上,她更是难以想像到的。所以罗拉的肤色红润,那种从里到外所透出 的健康的感觉,多多少少掩盖了她那种肥胖所带来的生理上的劣势。 快要到一家餐厅时(记住,不是学生食堂,而是留学生与外籍教师经常出没的 餐厅),罗拉漫不经心地问: 饿吗?大毛。 我对这样的关心既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又觉得这问话有点刺耳。我知道 罗拉很善良,便想她是在关心我而不是在讥讽我。罗拉不知道我此时此刻的饥饿, 我也不提出来,或者我不把这种问题给说明白,罗拉自然也不知道,何况我们俩各 自的问话背景有很大差异;当时,我不光不能说,而且把饥饿感掩饰得非常好,以 至我本来是想说“我很饿”的话改成了“我不饿”。 不饿,你呢?我问。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这是我的悲哀,也是我和罗拉的悲哀,说得远一点 的话,就是我们这一代的悲哀。 那等一会儿吧。罗拉碧绿色的瞳仁散发出一种柔和与慈祥的光芒,这种光芒使 我在一瞬间得出这么一种印象:我不该把罗拉想得这么龌龊,她是善良的。也许, 这就是构成了我们伟大爱情的成分之一。我承认,当时我心里矛盾重重;一方面, 我希望罗拉能够拉我上餐厅;另一方面,我无法说.出我的饥饿。罗拉误解我,不, 不是,是我的举止让罗拉误解了我。经过那家餐厅时,说实在的,我被餐厅里飘出 的油香味弄得垂涎欲滴。我禁不住提了提咽喉,艰难地咽口水,我尽量不让罗拉听 到我喉管里传出的咕噜声。很不幸,罗拉还是听见了。 怎么,大毛,你的喉咙不舒服啊? 罗拉的关心令我哭笑不得。她还以为我的喉咙出了问题。 没事没事。我摸了摸那突出的喉结。 我想,假如把她换作一个中国女孩,那么,这位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孩一 定会说,饿吧?大毛,在咽口水吧?这种一语点破的方式我此时此刻一定会很喜欢, 尽管我是红着脸来接受的;但问题是,假如这位中国女孩这么胖,我就不一定会和 她发生关系;甚至,她走在街道上我都不会去看她一眼,即使是看她一眼,也像观 赏滑稽的小丑似的。但是,罗拉是美国女孩,情况就有所不同,不是说我大毛去追 求什么异国情调,也不是故意去追求什么文化差异;我自己目前还搞不明白是怎么 一回事。如果把这一切归结为缘分,这种说法显然肤浅;如果是想从罗拉身上分享 到西方人的那种气质,倒有些可能。但也并非完全是。好了,不剖析了,还是回到 师大校园的那个场景里去吧。 就这样,罗拉和我在师大校园里又走了一圈,大概罗拉她自己也感到了饥饿, 便问我,我们去餐厅吧?我心里一阵狂跳,心想,她并没有说要请其吃饭,谁付账 还没有说清楚。我显得忐忑不安,只好硬着头皮说,随便吃一点。 此时我们又绕回到那家餐厅的旁边,我对餐厅里飘出的牛肉、猪肉、羊肉、狗 肉等令人昏眩的香味似乎有了免疫能力,就是说,我不再感到饥饿。我的饥饿或者 说笼罩在饥饿里的阴霾开始烟消云散;这让我高兴,让我深深地知道,我是一个为 基本生存而累、又为基本生存而欢乐的人。 罗拉牵着我的手进了餐厅。 罗拉的一些同学和老师正围成一桌慢条斯理或狼吞虎咽地吃着。我知道用狼吞 虎咽这个成语肯定是太夸张了,但既然我觉得现实生活中的世界是如此的残酷和冷 漠,那么用狼吞虎咽去形容也没什么的。我愤世嫉俗地认为,即使在一个体面的绅 士和淑女的身上,用温文尔雅的动作来显示某种高贵感,在我看来都是危险的。你 不觉得彬彬有礼的后面蕴含着尔虞我诈的险情不是很危险吗?在罗拉的同学当中, 除了白人以外,也有黑人,还有看起来像亚洲种的美国人,他们细嚼慢咽着,尽量 不让叭嗒叭嗒的声音扩散到外边来,这样子在我看起来十分的荒诞。 罗拉不断地用英文和她的同学们打招呼,然后找了个餐厅最里边的角落坐下。 我背对着她的那帮同学,她却面朝着他们。假如我没猜错的话,在他们离开一片狼 藉的饭桌之前,他们还会进行一次AA制分账。 罗拉看看菜谱,翻了好半天,也翻不出新花样来。看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和金 色眼睫毛里那两颗发光的碧绿瞳仁,我又一次体验到了一种狼狈。我不敢点菜。罗 拉手指捏着菜谱的右下角发愣,愣了好半天,似乎在琢磨什么伟大的人生计划。最 后,她什么都没点,把菜谱推到我的面前。 大毛,你爱吃什么?罗拉温言软语地问。只是她的汉语太蹩脚,把“什么”这 两个字的发音念得过于邋遢,要不然,我肯定被她的声音所感动。 我手中翻着那本棕色塑料皮的菜谱,犹豫不决。吃什么好呢?我想。眼花缭乱 的菜名和身体的饥饿感似乎达不成共识。密集的菜名使我的内心生出这样的感受: 他娘的,看这些名字就饱了。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嗜好,我一向爱吃酱凤爪和炒田 螺,但罗拉极度讨厌这两道菜,而且,她对我啃鸡爪的样子更是深恶痛绝。她讨厌 我满嘴抹油,牙齿缝里夹满鸡爪残渣的样子,也讨厌我吸田螺时那种奇怪的外咯声 和浑身上下抽搐的样子。我曾问罗拉,我吸田螺的样子真的有那么可怕,真有浑身 上下抽搐吗?罗拉说,是,比这样还可怕,对我来说你吸田螺的样子简直像一个吸 血鬼。罗拉严肃的说法令我打消了点这两道菜的念头。我经常在我的哥儿们面前面 红耳赤地说,这是文化差异,懂吗?文化差异。我是手掌拍着桌子说的,拍得桌子 嘭嘭乱响。这样的情况一般发生在我酒气熏天的时候。 我当时看着菜谱很绝望。吃什么好呢?我兀自唠叨着。罗拉见我也点不出什么 名堂来,说还是老样子吧。 罗拉点了平时她们留学生们的家常菜:宫爆鸡丁、京酱肉丝和醋溜白菜。我主 保佑,一成不变的菜,一成不变的晚餐。我的饥饿换来一顿令人倒胃口但却不得不 吃的菜。我想,这就是生活。罗拉又要来两个扎啤。我内心一直想着炒田螺的事, 但我的智力并不低下,所以我不说,但我想说,想要我想要的东西。 啤酒有点苦,人也相当无味。我内心想到我在北京的潦倒生活和不可推测的未 来,甚是伤感。 罗拉见我情绪低落,便问: 大毛,高兴点。 嗯。我苦涩地笑笑,抬头看着她那张圆圆的脸,她使我大大咧咧的样子完全消 失。我的确无法高兴,我还想着我们吃完饭后付账的事,我应该斟字酌句地告诉我 的罗拉,我很穷,我是天下第一穷人,你必须请客。 我知道,这命令式的口吻无论是谁都受不了,正像别人命令我的时候我接受不 了一样,弄不好当场要翻脸。 罗拉似乎沉浸在宫爆鸡丁带给她的味觉上的快感中,正鼓动腮帮,抿紧嘴唇, 津津有味地搅动那块上面沾有暗红色酱的鸡肉和青瓜粒。她也不肯把咀嚼的声音扩 散到外边来,也许,是习惯成自然的原因吧。她认为这是一种文明的行为。当然, 作为我是她伟大爱情的一部分,她也要求我这样子做。于是,我便一改平时嘴巴叭 嗒有声的风格,变成了一种细嚼慢咽的样子。这样子,我还不知道适合不适合,反 正,我吃饭的时候从来就没有仔细地观察过自己的形象。君不见中华大地几亿农民 蹲在田埂上和家中门槛上把一碗面条吃得稀里哗啦乎;君不见坐在大城市的麦当劳 或在肯德鸡店里的臣民把薯条和汉堡包吃得叽哩咕噜乎。君要是见到如此宏伟的场 景,就知道其中的区别了。我承认我骨子里头始终没被罗拉的这种文明所同化;即 使在以后的婚姻生活中,我的汉族人的禀性还是无法被更先进的文明生活所改变。 没有罗拉在旁边的时候,我依旧是大吃大喝,我觉得“大”这个词特别地生猛,也 特别地过瘾。 罗拉无法改变我,我也无法改变罗拉。我和她这场伟大的爱情建立在彼此无法 改变的基础上,但我们表面上彼此妥协。我只相信一种说法,即是她还是她,我还 是我,我们在一起,只是按爱情的规则办事。 在师大校园里,从提议晚餐那一刻开始,罗拉始终没有提及付账的事,不是罗 拉故意不提,而是罗拉心里头根本就不会想到。当餐厅的服务小姐过来结账的时候, 罗拉早就把圆乎乎的手伸进兜里掏出一张面值50元的人民币。我假装在兜里上下摸 索,动作连我自己也真伪难辨,更何况心灵中隔着一道文化暗河的罗拉呢。 罗拉见我掏钱,便阻止我。我这时候突然醒悟,她其实是了解我的,而且,她 把我已经当成了她的男朋友。晚餐一共花了30多元钱,对于罗拉来说是小菜一碟, 对我来说却是奢侈的。 我按捺住节奏,慢悠悠地吃了三碗米饭,把自己的胃撑得鼓鼓的,但仍旧无法 解除那种饥饿感;是的,我仍旧是很饥饿,但我明明是饱了,我不知道我的毛病出 在哪里。 晚上11点左右的时候,街上灯火寂寥,人迹罕见,惟有在昏黄的光线下,那些 建筑物在幽暗中吞吐着冷漠的气息。我和罗拉到公寓楼门口时,不少留学生依旧坐 在人厅侧面的咖啡厅里聊天,门口也有不少。这与街上的人迹罕见形成了鲜明的对 比。罗拉告诉我,这里的学生一般都很晚睡觉。我说,是吗,我最喜欢很晚睡觉了, 我害怕孤独,对付孤独惟一的方法就是晚一点睡觉,把自己折腾十分疲惫才可以睡 觉。 罗拉留我和她在一起住。我们俩面对面地站在公寓楼外边宽阔的空地上。我犹 豫不决。这么晚了,我也不想回到黑咕隆咚的西苑,我总觉得西苑像农村一样,在 夜晚散发着死寂的气味,何况西苑实在太远,但是我很在乎守门人王老头那双“雪 亮”的眼睛。 王老头很麻烦,公寓楼不是不准留宿吗?我对罗拉说。 罗拉听了我顾虑的话后一时语塞。 我想逞能,便说,试试,没准能闯进去。 祝你成功,罗拉在鼓励我。 你先进去,我对罗拉说,如果我15分钟内还没到你的房间,你就回到楼下来, 然后我只好回西苑去住了。 罗拉毫无把握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望着师大那难得有星光的夜晚,呆了一阵子,然后把我那件薄薄的亚麻布外 套的领口的竖起。其实那件灰色的外套领口很短,但我却把它拼命地往上拉,似乎 它能遮掩住我那黄皮肤的脸,而且,这张脸会被另一对黑眼睛的守门人所盯住,跑 都跑不了。我忐忑不安地往夜空中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迈动我细长的双腿,往 明亮的公寓玻璃门冲去。门是拉开了,人也往里边冲出足足有七八米远,在光滑的 大理石*,我看见我自己的身影正被灯光照得支离破碎,向台阶的方向投去。我知 道周围有不少人还坐在咖啡厅里若无其事的喝咖啡,低声地聊天;我知道王老头那 副老式的眼镜背后的眼睛绝对不会错过他的猎物。假如,我没有比喻错的话,我就 是他的猎物——将成为他坚守岗位时的今晚的惟一的回报。 不幸的事终会发生,抱着侥幸心理的人终会落网。 站住!王老头一声低低的怒吼使我完全刹住了我的双腿。我背对着他,站住, 夸张而滑稽,就像唐老鸭一般。假如是某一部闹剧电影里的某一个镜头,我转过来 的脸应该是嬉皮笑脸的,然后打着小痞子才有的腔调向正义凛然的守门人王老头求 饶,但现在我转过来的脸是悲哀的,而王老头做了个诡秘的眼神和夸张的手势示意 让我过去登记。 可恶,我内心叫道。 登记,王老头说。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那种逮住猎物时的快乐。他的那双已逐 渐混浊的、逐渐被岁月之灰染得失去光泽的眼睛正在那瓶底般厚的眼镜背后注视着 我。我无可奈何,我也不敢用鄙视的眼神来打量在工作岗位上一丝不苟的人,何况, 他鄙视我比我鄙视他的欲望更强烈,这让我弄不明白。我也知道,这是一个没有脾 气的时代,人们在特殊场合相遇,点头哈腰,相互寒暄,却从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我要说,这是一个点头哈腰的时代,不是迫不得已的时候,人们不会相互翻脸的, 因为大部分人早就在内心翻脸了。 登记吗?王老头对我的发果没有丝毫的同情心。 不,我嗫嚅着说,不。也许我是在呜咽吧。 我退出了公寓楼的那扇大门,抖抖索索地在兜里掏烟,那包早就被屁股压得扁 扁的都宝烟里只有一根皱巴巴的烟。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抚平,然后蹲在花圃旁边一 个角落里把烟点燃。我在等罗拉,我懒得用登记的形式再上楼,我也不可能掏15元 钱坐在咖啡厅里慢慢地品尝浓郁的咖啡去等一个女人下来。哦操,蹲着蹲着,便蹲 出问题来。我发现我皮鞋的鞋面和鞋底的交接处地方开始掉线,有破开的迹象,也 许过不久这个位置里的大脚趾头便会穿越掉线的地方伸出到鞋外边来。这种繁琐的 发现令人头痛。这双鞋可是我最忠心的伙伴,计算一下时间足足陪伴了五年之久。 这是我“两万五千里长征”用的,你说我对它怎么会没有感情。现在,终于到了遗 弃它的时候了,早在两年之前它的身体便遭到严重的创伤,就在鞋后跟的位置,像 被刀削了一般。我后来去街边找补鞋的人垫了两块橡胶皮,也磨破了,但总算把鞋 后跟保存了下来。这一回,它的头要穿了,我自然伤心。我的“两万五千里长征” 靠的全是它,算是功劳大大的有。我仔细想想,还是舍不得丢的,虽然不能送进什 么历史博物馆珍藏,但还是可以到补鞋的地方再补补,或许还能穿几年。我一想到 它破了,我的脚便显得特别别扭。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罗拉出现在我的面前。 不行吧? 不行。 王老头平时也没有看得这么死啊?罗拉迷惑不解地说。 这一回他要看死我了,我纵是孙悟空也……一说到孙悟空我便泄气,因为罗拉 不会知道这类典故。假如我要解释,按罗拉刨根问底的个性,我还得把《西游记》 说给她听,那我岂不是当晚就累死在师大校园里,累死在罗拉圆乎乎的怀抱中。 我和罗拉无计可施,时间慢慢地向子夜时分推进。我伤心地告诉罗拉,或者是 用自嘲的口气对她说,我只是个流浪汉,我想,我得回西苑,或许我还能赶上末班 车。 罗拉告诉我,以前她有一位女同学的男朋友,也因为守门人看得太紧的缘故, 经常从公寓楼的侧面爬上去。我瞪大眼睛,说,她男友是搞什么的?是特工还是间 谍?罗拉说她的女同学名叫秀铃,她的男朋友是一个北京的艺术家。罗拉在说这些 的时候,面无表情,并不指望有什么奇迹发生。但这些话我听了以后有种柳暗花明 又一村的感觉;我欣喜若狂,朝空中挥舞着拳头。而罗拉却在旁边惊讶地看着我。 王老头,我终于能赢你了。我就在暗中赢你。我后来想想,我当时怎么会叫出 王老头的名宇,还说了输赢的问题,看来我对王老头怀恨在心。 罗拉见我手舞足蹈,十分地不理解。 既然什么秀铃的男朋友能爬上去,难道我就不会爬吗?我舞动我瘦如柴骨的胳 膊,心想,这双平时缺乏锻炼的手臂也许能让我爬进公寓里宿一夜,我快乐地想。 你能行吗?那可要爬到三楼啊?罗拉似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为了我们伟大的爱情,头可断,血可流,为什么不行! 带我去看看地形,我说。 这有点像行军打仗时代,如果再画一幅师大留学生公寓楼的平面图,那岂不是 更有情调。 我们借着清冷而寂寥的路灯光向公寓楼后面走去。公寓楼后面是一条铺满砾石 和砂土的小径。小径的左侧是一片密集的小树林,虽然现在是晚秋,但那些树叶、 藤蔓、荆棘和杂草依旧显得非常的茂密。小径的右侧就是公寓楼的围墙,围墙挨着 楼的侧面。罗拉指着那围墙说,只要爬上围墙,通过二楼的铁栅栏,再爬上三楼的 那个大阳台,那就是成功了。然后,我再去里边接应,把大阳台上的那扇门打开, 门开以后,便是三楼内部的市道。罗拉说得相当饶舌,实际上爬到三楼的阳台,万 事大吉。 我看了看地形后说,要说难并不难,要说不难也难。 罗拉从我的回答中听出了信心来,于是,她便回到三楼接应我。她走了之后, 我便开始气喘吁吁地攀上了那些凹凸不平、呲牙咧嘴的围墙。墙面上的岩石和粗糙 的水泥使我的脚有了支撑。就这样,为了实现伟大的爱情,我像一只瘦猴似的,在 充满尴尬与茫然的夜色中往上攀爬。要知道,围墙与楼面有一段距离,这与我刚开 始所观察到的距离不太一样。刚才我与罗拉观察到的是这样的:站在围墙顶头便可 以直接接触到二楼窗户的铁栅栏。现在,我站在围墙上便知道,除非我真是一只猴 子,跳到我前面的铁栅栏上。不过,办法多得很,我决心跳到地面去,再上一楼窗 户的铁栅栏往上爬。我向地面望去,黑乎乎的地面被无数的杂草和藤蔓渡去了视线。 前面说过,我穿的是皮靴,鞋底尽管磨了很多年,但依旧很厚,一般的玻璃渣、碎 砖碎瓦的肯定刺不穿,除非有无数个十几厘米长的铁钉——钉头朝天安置在地面上 故意陷害我。一想到我那双牛逼哄哄的经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皮鞋,我便呼啦 一声跳了下去。 只听见噗嗤一声,在夜色中听去,我好像踩上了破麻袋一般软的东西。 顿时,一股刺鼻的屎味扑鼻而来;哦操,真他妈的倒霉。我暗暗地叫了一声, 不是狗屎,就是人屎。这种人们常年不闻不问的地方,除了狗屎与人屎以外,不会 有别的什么屎的。不过,据我所知,师大内部的狗本来就非常少,即使有,也不会 跑到师大内部的留学生楼内部来拉。何况,一般人家养宠物狗,拉屎拉尿都是由主 人陪着去固定的地方拉;既然不是狗屎,那么肯定是人屎。在留学生公寓楼里能与 一堆人屎遭遇你说我不倒霉还有谁倒霉? 我折断一根藤蔓在鞋底刮着,感到我这举动很荒谬。 攀上一楼窗户的铁栅栏,但二楼窗户的灯却亮着。我的牛仔裤被一根铁条的顶 端挂破了,露出一个大洞;我的手背也被蔓延在栅栏四周的青藤刮得伤痕累累的。 既然要冒险,就必须要承担冒险所带来的代价。没有冒险,我对罗拉的回忆就不会 那么有趣了;有了冒险,这段记忆我永生都忘不了。能称得上永生不能忘记的爱情, 才称得上伟大的爱情。 就这样,三楼阳台上探出罗拉的头。看来,她早就把三楼阳台上的门打开了。 罗拉说: 大毛,加油! 她的鼓励使我信心倍增,向上攀登的欲望更强烈了,也使我差一点一脚踩空摔 了下去。我想,摔得异青脸肿腰断骨折可不好玩。她的鼓励也使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自然,当我爬到三楼的阳台,我便感到我战胜了王老头。我不需要与王老头正面对 抗,在暗中我战胜了王老头也算赢。这让我欢喜,这种精神胜利法是我们的传统之 一。我想,每个人都会有。哦!伟大的阿Q精神。 我在想,第二天我大摇大摆地经过王老头面前时,王老头一定恶狠狠地叫住我: 站住,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是怎么进来的;或者他会说,为什么不登记。 我说,王师傅,人民的眼睛是漆黑的,我现在就登记,我要出去,行吗?我说 这句话的时候,得意洋洋,而王老头困惑不解。是的,他是到了该迷惑的时候。他 的年龄,他作为一个守门人的权力,都到了迷惑的时候了,我想。 当然,我会选择下午大摇大摆地出去,可以让王老头知道我是早晨溜进来的, 如果王老头问我的话。 4.罗拉走了 在我和罗拉频繁的来往中,她的形体不再让我感到别扭与难看,在以后彼此的 相处和拥抱中,我熟悉她身体上的每一寸、每一个毛孔和每一缕金色的发丝。我摸 着她身体上的每一寸皮肤就好像摸着美国的每一寸土地,这种感觉很怪异,也很有 意思。我已习惯了她的肥胖,我把这种肥胖看作是文明的一部分。我要感谢她,感 谢她没有用国产的减肥茶把她自己的身躯折磨得像一根瘦长的巧克力。她不爱吃巧 克力,也不爱吃猪肉。她真切地回到她自己本来的面目,就是胖。胖不是一种病, 而是健康的象征,只有那种因为肥胖而去减肥的人才有病。我到这时候,才悟出了 这种道理,肥胖是自然的。也许你会问我,是否因为我们在一起久了,才感觉不出 来。但我要告诉你们,我承认她的肥胖,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是她胖得很健康。 于是,我走在大街上看见那些瘦如柴骨的女人反而不习惯了,我的审美观似乎 遭到罗拉的形体的破坏。但又似乎认识到这才是美的,我越想越胡涂。谁能告诉我 答案呢? 在此前,我武汉的一位搞音乐的哥们,带着他的妻子来北京签证去美国,借宿 我当时在西苑的房子住,按这位老兄的意思来说,他努力这么多年,总算把自己给 “嫁”出去了。他的妻子是美国人,他们在武汉认识的。当时,他的英语相当的棒, 可以与他的妻子对答如流,旁人看来自然羡慕,但我与罗拉曾经就此事在一起讨论 过。罗拉说,即使我大毛的英语口语顶呱呱的很漂亮,如果不在美国成长,没有进 入到文化的命脉中去,就会永远隔着一层东西。我问罗拉这层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 罗拉大意说是文化差异之类的我也知道她也明白的话。这层东西说起来就相当的概 念化,但领悟其中的奥秘,就相当的困难。 所以,我这位哥们儿的口语相当好,而我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我不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我告诉他,我这么爱国的人,是不会学英语的;况且,我的智力没有花 在语言上。 他的妻子却对汉语一窍不通,这反而让我十分恼火,我说,来中国这么久,不 好好学习汉语真是对不起我们的十多亿人民。 当时,我和罗拉约好与他们相见,我要把西苑房间的钥匙交给他们。见面以后, 那位家住密西西比州的美国女孩——她的身材居然和罗拉相差无几,我指的是在胖 的程度上。在我与她视线接触的一刹那,我感到自己一阵恶心。我为什么会这样是 有原因的,原因便是她的身材和罗拉的基本上一模一样,我的视线大概不能再接受 像罗拉一般胖的女孩了,但却偏偏遇上了,而且又发生我的好朋友的身上,这让我 接受不了。在晚餐时,我勉强忍住,要不然,我那位哥们儿不会高兴。我愣愣地看 着罗拉,还有那对惜宿的小夫妻,内心有种说不出的苦楚。出于这种古怪的心理, 我在他们签证的日子里很少与之见面。 晚餐上的罗拉显得兴高采烈,情绪激昂地与她的美国同胞交谈,叽叽狐狐地说 着流利的英语。我很困惑地看着我那位即将要“嫁”到异国他乡的朋友,心想,他 真的很快乐吗? 他办完签证后,便把钥匙留在我的房间里。钥匙是放在一张白纸上,与一瓶长 城干白葡萄酒放在一起。纸上他给我留言,我将在美国“老家”闹革命去了,你作 何感想。留瓶酒,干杯!再添一句,你的房间太乱了,得理理了。 叛徒,去你妈的。现在的年轻人啊,动则就是革命不革命的,再者就是要死要 活的。我看了纸条后对罗拉说,这小子还是以前的那一套。 什么革命啊?罗拉觉得事情严重。 想搞什么实验音乐,就自以为是革命。 哦,罗拉哑然失笑。 秋去冬来,时光飞逝。转眼之间伟大的北京城似乎笼罩在寒冷之中。街上的树 叶开始凋零。在没有供暖设施的平房区内,从煤炉中飘出的煤气味缭绕在胡同中, 这使每年冬天的空气质量极其糟糕。在河堤上,人们可以看到原本波光涟涟的河面 开始封冻;在那些繁忙不堪的街上,人们裹紧棉袄,似乎敬畏于这寒冷。罗拉必须 要离开北京,正沉浸在回国之前的种种琐碎事务所带来的烦恼之中。她要去那些商 场里买一些具有民族特色的礼品送给她在家里的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又去秀水街 买几件衣服送给她姐姐。反正,她的机票已买好,是西北航空公司的。她不是自费 留学的,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她是获得她那大学的奖学金才来北京学习的, 她的机票也是她奖学金的一部分。 我看得出来她很想念她的家人,她说她姐姐会去纽约的机场接她。在她离开北 京的日子里,我沉浸在一场空前的精神危机中,我强烈地体会到生活的空洞与虚无。 按道理来说,处在伟大爱情里的人不会体验到虚无与空洞的,但我却这样,让人难 以理解。我也很想摸索到我生命存在的实质和涵义,但冥冥中似乎有人在与我打哑 谜。我感到自己的脑海中有种昏暗的光在盘旋着,我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你能回北京吗?这句话问了无数次,也有人劝过我说,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 该是你的你没办法。这些话,都是人人知道的伟大的废话。 应该能,我得申请下个学期的奖学金。 什么叫应该,我对正在买回一大堆电池往一个塑料包里塞的罗拉说。 我不能保证,但…… 别但是什么了,我打住她的话。 我很爱北京…… 你爱北京天安门吗?我反唇相讥,实际上后来我想想真是有点狗急跳墙的意思。 什么意思?大毛。她对我的喜怒哀乐缺乏固有的敏感。在我们相处的日子,她 总是如此。 有首歌叫“我爱北京天安门”,我小时候特别爱唱。 我将来会在北京找个学校教学。她不想对我有过多的承诺,而我也不至于傻到 信誓旦巳的地步。何况,承诺是危险的。有承诺必定有负担,现在只有身处在伟大 爱情里的人才不要负担的,要不然负担来负担去的最终落空了有损我们俩的伟大爱 情。说句傻话,我一向以艺术家自居,一向不委曲求全,一向过放荡不羁的生活, 但对罗拉的离去有点遗憾。我不指望她能回来,但是后来,她却回来了,不是因为 她爱北京天安门,也不是为了我,而是受到命运的各种错综复杂因素的左右。回到 北京后,她对我说,是为了我回来的,这是谎言。 回国之前,无论怎么样,她还是要我送她;由于他们这一期的学生全部回国, 便由学校出面包了一辆中巴车去国际机场。去机场之前,师大公寓楼门口熙熙攘攘 的;有的人在拥抱接吻,有的在哭泣。分离的场景总是这样的:一大堆人即将回国, 另一堆人正为他们送别。这种场景很激动人心,但对我来说犹如梦魔。因为此时此 刻,我的嘴唇发紫色,心脏咚咚地瞎跳。我平时和罗拉的那些同学没有什么特别的 交情,于是便蹲在角落里看罗拉和另一些不回国的外国教师吻别。另外,她还要和 土生土长的师大的中国教师们拥抱。罗拉此时激动得像发情的小母猪,脸色通红, 不知是被北京的寒风刮的,还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激动的缘故。罗拉的嗓门高得不能 再高了,女高音在唱歌。不过,唱得很难听。我自然被冷落在一边,因为我该说的 话都已经说完了,不该说的话不是想不起,就是不能再说。我不会因为我们有伟大 的爱情而袒护罗拉,在我对她的叙述中,我还是揭发罗拉的不少毛病。说穿了,揭 发她的毛病就是在爱她,因为我也不想营造那种罗曼蒂克的朦胧爱情,那是小孩才 玩笑的。 罗拉见我蹲在角落里抽闷烟,便走到我跟前说: 上车吧,走吧。 我一把拎起那只我以前在农村见到的比麻袋还大的行李包上了中巴,以此显得 我力大无穷。罗拉很吃惊,说,怎么?很轻。 我说,是嘛,很轻吗? 所有的仪式都完成后,中巴开始往国际机场方向开去。罗拉坐在我的旁边,她 的同学们一路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罗拉见我望着窗外急速倒退的风景沉思,便深 情地握住我的手,但什么都没说出口。我望着她,她的脸庞没有什么变化。她看着 我,我明白她想说什么,无疑是告别的话,千遍一律的话。在话中也许再也找不到 除了离别以外深刻的含义了。在引擎的轰鸣中,在高速公路那些转瞬即逝的两侧的 景色中,生活,除了在离别中渴望相聚,或在相聚中渴望分开以外,没有什么还能 打动我此时此刻随着车厢颠簸的心了。 机场候机厅里,依旧是熙攘一片,依旧是一大堆陌生人在送另一堆陌生人的那 种离别的场景。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进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在门口低低地哭泣。年 轻的妈妈用袖口拭去脸颊上的泪水,他的孩子叫着爸爸,再转头看看妈妈伤心的脸, 然后不知所措地哭了。他爸爸左手推着金属的行李架,右肩背着一个黑色的方形皮 包。他三步一回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湿润的眼睛里布满红丝。 过了一会儿,罗拉便进入了检票厅,在人群的遮掩之下,她的身影逐渐消失。 在时间和人群的夹缝中,那消失的身影我终生难忘。她的身影是被海关人口处这灯 牌里所透出的光线所吞噬的,她必须要消失于我在北京的生活当中,只不过在那日 新月异的北京城中,一个叫大毛的飘无定所的青年和一个叫罗拉的美国女子,因命 运的巧合,而留下一堆值得回忆的荒诞的记忆残片。 自始至终,罗拉没有哭,我也没有哭。我颇为戏谑地相信,我们伟大的爱情是 不会有什么哭声的。 从机场往回的路上,我坐在巴士里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想我们的爱情,想着这 座美好而又痛苦、肮脏而又干净的城市,感到自己的身边空洞无物,往事不堪回首。 我决心暂时忘掉一切。不过,这是借口,我始终没有忘记,并且铭刻在心灵与脑海 的地平线上,只到第二年夏天罗拉的到来,我才感到真正地忘记了一切。 以前,罗拉去西苑,接触了不少住在西苑的艺术家问: 听说不少搞艺术的男孩找欧美国家的女孩做女朋友,这样他们就有饭吃了。 嗯。她的这句话让我震撼,但却是事实。我无话可说。我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 打击。那你得去问问那些女孩,为什么会扑向我们的怀抱呢?我补充了一句。 你们?罗拉看着我问。 对,我们,你不是包括西苑所有的艺术家吗。 不。罗拉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尖叫着。不,不是,大毛,不是说你,也不是全 部。她一着急,本来磕磕巴巴的汉语显得更加糟糕。 那天晚上我们的谈话涉及到很多严峻的问题,而关于“艺术家找洋妞”的话题 终于把罗拉给逼哭了。她认为自己没有猥亵中国这块神圣国土的意思。是,是是。 我没有认为你会这样做。罗拉不会因为我们伟大的爱情而哭泣,却为民族国家之间 的荣与辱、盛与衰而哭,这是多么令人值得回味的话题啊。我没有直面回答她第一 句说的问题,但我冷嘲热讽,使罗拉急得像一只关在猪圈里的猪,而我却是一头猪 圈外边的猪。罗拉便想方设法地找我的毛病,最后她找出的毛病十分可笑。 你为什么不学英语?这是懒惰的象征。罗拉以牙还牙。 英语嘛,是你们的事。罗拉没有想到我的骨子里仍旧是一个封建闭塞满脑子是 陈旧民族主义念头又不懂得合作通融的人。罗拉看出我是一个这样守着陈规陋习的 人以后,有一段时间显得非常的消沉。 那你找我干吗? 我哑然无语,因为关于民族与国家的争论,我差一点与罗拉闹僵。后来我以为 我们在这一天所谈论过的话题过于庞大抽象,~点都不符合我具体那种生存压力的 环境,便不再提这种越来越迷惑的事情。但有时候,我也想明白,为什么血液里流 着一个种族声音的人,置口否认这种血液里的倾向性。我很迷惑。 一般,当我们涉及到深度话题的时候,罗拉是端着英汉词典与我对话的。她那 本词典像砖头一般厚,封面的颜色和砖头也差不多。词典的表面磨损得很厉害,那 是罗拉认真学习的迹象之一。 词典,这真是一个好意象。词典已经像砖头那么厚,说明人已经几乎穷尽了自 己的想像,却依然不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中国男人与美国女人是这样,中国 男人与中国女人又能好到什么程度呢?只有一种语言是准确的,身体!我喜欢罗拉 的大乳房,温软而丰盈,像丰收后的谷仓,我的手经常像一只欣喜若狂的老鼠在上 面跳来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