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在西苑 在西苑时,斯斯经常出没在面具餐厅里。餐厅老板高蛋把餐厅起名为面具时, 有人便讥讽说,哦,阿蛋呀,你的餐厅不如改作迪厅算了,或者你干脆组建一支摇 滚乐队算了。你把这餐厅叫什么面具,搞得我们西苑的艺术家人人都带着面具似的。 老高来自四川南部的一个小城镇,颇有些古典文学的修养,也经常把自己打扮得像 一个儒士,这与当代竞争日益激烈、弱肉强食的社会风气格格不入,使人难免觉得 有些不伦不类。但是,高蛋坚信这是一个多元社会,无论是如何的怪异,荒诞与滑 稽,都将成为过去。他没必要随波逐流。高蛋三十有五,比他那丰腴颇有姿色的妻 子小了一岁。他有一个男孩,才七岁,被人称为小蛋。老蛋与小蛋经常在西苑后面 的那些田埂上漫步,叽叽喳喳,显得和谐万分,令人羡慕不已。 面具餐厅吸引了不少艺术家。餐厅也装修得不伦不类,说像酒吧风格,也不是; 说不像,却有点像:就是说,既非酒吧也非餐厅。餐厅南面的墙壁上挂着两只山羊 头颅的骨骸,羊头眼眶的空洞像是弹孔,令人生畏。在两只羊头骨骸的中间——靠 左侧窗户的墙面上挂着一只公牛的骨骸,牛角粗大犹如自行车的车把,弯弯的。牛 角的表层绿油油的一层,大概餐厅潮湿缘故,正在发霉。北面的市道走到底便是一 间包房,里边的墙面是红黑两色,令人恐惧。北面的大部分墙壁都钉有劣质的木框, 一条条整齐地铺排着,像衙门口的红栅栏。面具餐厅里没有面具,除了在吸了大麻 和酒喝多了进入幻觉的时刻,面前浮现着艺术家们那些像面具似的脸以外,实在的 面具是没有的。餐厅最成模样的是吧台,但吧台内的酒柜上没有XO人头马、轩尼诗 “、威士忌等名酒,而只有二锅头、罐装或瓶装的啤酒。 餐厅里的菜辣得惊人,使艺术家的舌头辣得像橡皮垫一般失去了知觉,使他们 的五官在几欲痛哭流涕的怪异感觉中渡过那些日日夜夜。有人指出,餐厅厨师的形 象很像辣椒,特别是他的那张脸,简直就像从辣椒地里培植出来的;他的脸像一颗 辣椒似的从额头的部位向下颚瘦去。 西苑里的人因卖画而富裕,因买画而贫穷,因为卖画的钱全部去西苑附近的商 业区消费了;昂贵的房租和材料费,还有各种日常生活的费用,再加上天性就奢侈 的本性。也许他们不打算过什么好日子。比如每到傍晚时候,高蛋的餐厅里便东王 堆、西一簇地聚集着打算狂饮到天亮的艺术家。高蛋自己,有时候为了躲避那些打 算欠账的客人,早就匆匆离去,只留下小蛋和妻子在管理餐厅。当然有时候也出现 高蛋哥哥矮高蛋的身影,矮高蛋没有人能回忆起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矮小像武大 郎。悻论的是,武大郎真正的身高已淹没在那些史记和典故之中,他们在电视剧里 所看到的武大郎的身高是不确切的。所以高蛋哥哥的矮小也没有去量过。他很像一 个江湖中人,满嘴的行话,西苑的人很少得罪他,他是面具餐厅的幕后老板。据说, 从拿营业执照以及到公安部门交涉关于开餐厅的事宜,全是由他一个包办的。可想 而知,他的社交能力有过人之处,这又与武大郎的被灌毒药而死有很大的区别。 高蛋的妻子知道那些艺术家有欠账的恶习,便在吧台上空挂了几个绿色的大字: 本店坚决杜绝欠账。几个绿色的大字,被周围的红色墙面陪衬得犹如阴曹地府,此 乃色彩家之大忌也。所谓色彩家,乃是懂色彩调配学的画家。其实高蛋也懂些色彩 调配学,他该知道大红大绿乃是大忌也。 高蛋的妻子不懂色彩,自然有自己的主观意愿。过两天后,高蛋回来就把几个 硬纸牌剪成的字取了下来,上面改成:欢迎各位同行光临本店,热烈欢迎。并在餐 厅挂出一幅对联:左联是:你来,我有饭吃;右联是:你不来,我没饭吃;横联是: 大家都有饭吃。西苑艺术家村是人材辈出之地,自然有人建议把横联改为“顾客是 上帝”。高蛋认为“顾客是上帝”这几个字过于文雅,只有大家有饭吃这样的话才 直接抵达生存的本质。高蛋所理解的存在的本质即是大家都有饭吃的本质。 斯斯当时与他父亲的观念迥然不同。因为斯斯组建了冷血动物乐队,父子俩的 友谊便开始中断。而在西苑,因与李虹纠葛,他又情绪低落。“举杯消愁愁更愁, 抽刀断水水更流”。这就是一段时间内热血青年斯斯的情感写照。 面具餐厅是每一个失意者的去处。 西苑是北京这座城市里的乌托邦土地,假想的乌托邦土地与假想的艺术生活在 这里并存。 假如没有西苑,便不会遇上导演青蒙;假如没有青蒙,便不会有殴斗;假如没 有殴斗,斯斯那张五官端正的脸上便不会有伤疤。话要说回来,假如没有北京,便 不会有西苑,便不会有斯斯的出现,依此类推,便会——假如地球不复存在,宇宙 里根本就不会有这颗叫鸡巴地球的星球存在;当然,假如宇宙大爆炸再度发生,另 一个地球假如再次成长,肯定会出现另一个像斯斯的青年,这是因果关系。 青蒙也像其他人一样,抱着猎奇的心理来逛逛西苑。当然,他在村里肯定有一 位熟悉的人,或者说是一位朋友的朋友,或者说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依此类推, 青蒙来西苑也就没什么奇怪的。像青蒙这样来西苑瞎逛的艺术家每天都有,三教九 流令人目不暇接。这里边,包括音乐人。广告人、文艺院校的学生,外省“朝圣” 而来的艺术家和各类装束怪异的看似像从西藏刚回来的身份不明的人。当然,偶尔 还会出现道土、和尚、尼姑和装神弄鬼的巫师,这类宗教神秘主义有关的人认为西 苑“气旺”,来“采气”,其中的真正奥秘自非凡人所懂。 斯斯和青蒙在面具餐厅相遇之前,斯斯坐在自己的房间感到很饿。从他的表情 来看,并没有显出因找不到饭吃时的那种忐忑不安,因为他非常熟悉这种饥饿。他 的胃先是出现咕咕咚咚的像有人在搅水的声音,然后胃里像点燃了一把火似的。他 会觉得自己的胃烧成了一团火球,热量通向四肢百骸,这听起来好像是在练气功, 其实不然,是在练“挨饿功”。关于“挨饿功”,古往今来的艺术家都在练,并没 什么不同。西苑的艺术家后来解散后,练得好的踏入社会后,都混得不错。主要原 因是,练过“挨饿功”的人在残酷的生活中具有超凡的忍耐力。虽然,斯斯也练, 但饥饿问题总要解决掉的。 窗外逐渐地暗下来,傍晚时分的西苑是美丽的。此时,在斯斯的心中,倒不是 为无限伤怀的景色而感到忧伤,而是闻到了西苑家家户户飘出来的饭菜香味而忧伤。 而让斯斯感动的是,大毛即将要盛情款待,为他端上一碗香喷喷的米饭而让他感动 得涕泪滂沦。斯斯把这种景象称之为美丽。是啊,是,这是一件美丽的事。 一想到大毛的盛情款待,想到大毛家的那包万宝路或希尔顿香烟时,斯斯这位 平时一直委屈着抽都宝烟甚至抽六毛钱天坛烟的青年便咕噜着从床上弹起,穿上衣 裳,并在一面缺角的镜子前停留了两分钟照了照,梳头、抹脸。凝视、发愣,再可 笑地朝镜子中的自己打了个响指,当然不会夸张到做鬼脸。做鬼脸是需要对象的, 而斯斯相信那对象是他自己,就是说没有对象。镜中的人是自己虚拟出来,或者是 在镜子里虚拟出来的自己的一个影子,因此,做鬼脸毫无意义。通常,人只有想到 往事中的一些尴尬的事情才会做鬼脸,这是他的经验。他现在的目标很明确,去大 毛家蹭饭。大毛经常讲,朋友嘛,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说这种话的 时候,大毛往往是举着一杯二锅头白酒。酒精度56度啊,能把一头黄牛灌晕。说这 种话的时候,大毛往往是喝醉了,而罗拉也往往不在他的身旁。罗拉后来的汉语越 来越好,越来越了解了中国,越来越知道北京人以及混在北京的外省人及其艺术家 是怎么一回事。她越了解,就越知道大毛身上的毛病,而大毛深知罗拉了解他的毛 病,就戒了酒。不不,不,是戒了北京产的二锅头白酒,其他的酒他仍旧没有戒, 尤其是啤酒。 天还没有完全黑,斯斯刚走出几步,又停住了。这一回不是喷嚏在捣鬼,刚才 瞎跳的眼皮现在也不跳了。这一回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忘了带。最容易忘记带的东西 是什么?是钥匙。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几个兜。钥匙在兜里。他绞尽脑汁,为 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回到了房间,站在那里想,他究竟是忘了带什么?他想不起来。 正当斯斯站在房间里发呆的同时,院子里的铁门哐啷一声发出巨响。这响声相 当的粗暴,透着北方人那种野蛮的气息。斯斯吓了一跳。同时,冲进院子里的那个 人站在斯斯房东的家门口喊,别给我装孙子。乌龟王八蛋,你给我出来。喊声振聋 发聩。 是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沙哑的嗓门像经过扩音器放大了一般,火药味十足; 其污言秽语和诅咒声足够让房东冲出来和她干一架。斯斯躲进房门想,看来没有别 的了,只有诉诸于武力才能解决问题。果然没有错,一向一声不哼的、在斯斯看来 老实巴交男房东冲了出来。顿时,院子里木门的撞击声,诅咒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响 成一片。 嘿!有戏看了。喜欢看热闹的斯斯关紧自己的房门,以免他们殴斗时其中某人 跑进他的房间。这样,他便会损失惨重。房间里虽然没有昂贵的物品,但玻璃茶几 桌子,那把两千多元的吉它还是容易摔碎的。斯斯撩起那褐色窗帘的一角,看院子 里的景象。 现在,他的饥饿被殴斗的热闹场景所替换。 院子里,男房东约四十多岁,国字脸,皮肤粗糙,披着一件淡黄色的粗布工作 服。他的脸色煞白,手里挥舞着一把扫帚。斯斯认为一把扫帚当武器有利也有弊。 有利的地方是,不会把人给砸死,假如他手里握着大铁锹,那打死人的概率要高得 多;弊的地方是,扫帚过于脆弱,容易断,也很容易遭到对手的有力还击。其实, 房东家门口边叠着不少锄头。铁棍、钢管与铁锹这样沉重的家伙,但男房东手里拎 着扫帚自有深义。人在紧张的时候,往往不知手中拿着是何物了。斯斯小时候住在 乡下的奶奶家,隔壁家起火,由于农村家中的易燃物多,火势很快地蔓延开来,斯 斯的母亲居然搬着斯斯奶奶的夜壶跑来跑去,居然不知搬比夜壶贵重的箱子之类的 东西。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现在的斯斯看到男房东的表情与他母亲当年的表情别 无两样,脸上紧张得像白纸。在这两种表情之;司,中间却隔了十几年。 院子里的中年妇女无疑有骂街的口才,从男房东的祖宗18代一直骂到他以后的 子子孙孙的18代。18代加上18代等于36代。哦操,好家伙,这里边的时间跨度有好 几百年。本来在妇女闯进来之前鸦雀无声的院子现在却飞翔着各种拖着倒刺的污秽 词语,在这些词汇里,有些是斯斯闻所未闻的。10分钟过去了,她的辱骂开始缓慢 下来,这与疲劳有关。因为10分钟内,她的嘴一直没有停,像机关枪,比西苑所有 的艺术家平时所骂的话的总量还要多。 简直是巫婆念咒语,僧侣在诵经,连斯斯的头脑都开始发胀,说句玩笑的话, 连苍蝇蚊子都会掩着耳朵夺路而逃,逃得慢的只好跳入水槽自杀。水槽没有水,死 不掉,只好撞墙而死。苍蝇蚊子都会如此,何况人乎。男房东听得面红耳赤,刚才 的煞白色脸庞消失了,转为一张红色的关公脸。他冲到中年妇女面前扫了一拳。斯 斯看得清清楚楚,拳头是横着扫出的,速度极快,使空气振动着发出呼呼的声响, 紧接着啪哒一声扫在妇女的脸上。两个人扭作一团,拳脚相加,嘴里嚯嚯有声。中 年妇女看起来很健壮,身上有的是肌肉。不过,脸上已是一片乌青,像一小块乌云 飘在脸上,嘴角也开始出血,不知是牙血还是其他的肌肉组织受到损伤。总之,一 句话,皮开肉绽。现在的院子,远远地听去,已经没有辱骂声,只有沉闷和粗暴的 拳脚声,或者是嘴里不断地传出令人窒息的嚯嚯声,急促而令人昏厥,带着一种宣 泄的快感在院于里盘旋着。 转眼之间,男房东占了上风。中年妇女躺在地面。那件工作服已经撕裂,裂口 从衣领一直延伸到左边的袖口,里边的汗衫已经撕得像布条,居然露出一只肥大而 白皙的乳房来。中年妇女似乎感到受了侮辱,声嘶力竭地在地上翻滚着身子,而一 只手不断拉工作服,试图遮住胸脯,几次努力均告失败。人在暴力冲突中裸露出私 处显得难堪,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在斯斯的眼中,那只乳房不该露出来,”这为 爱看热闹的人在视觉上增添了不少麻烦。身体流着血。脸上乌青、狼藉不堪的战场、 拳脚相加等殴斗所形成的场景已足够让人刺激与眼花缭乱。有心脏病者更是心律紊 乱,呼吸困难,而这只不合时宜的乳房使男房东显得羞怯起来。 在斯斯看来肥大的乳房没有美感,连丰硕都称不上。它的形状在没有内衣的支 撑下像一大团煮熟的糯米团悬挂在胸口。但是,它却很白。正是这种触目惊心的白 使男房东手忙脚乱地松懈下来。而在此之前,男房东嘴里嚯嚯有声,抽抽,抽,我 抽死你。 两个人仿佛都没了力量,显得有气无力。 而中年妇女仿佛受了重伤似的,一边嚎陶大哭,一边在地面翻滚着肥大的身躯。 她的蓬头垢面,脸上和衣服上染满了灰尘。 我要死也是死在你的院子里。 你死吧,死吧,没关系,我的院子够你躺了。 奇怪的是,女房东这时从院子的大门跑进来,几乎是抱着男房东喊: 别打了。女房东的脸色铁青。 这样,在斯斯的面前形成一个怪异的图景:女房东抱着男房东的手臂向外拉, 倒在地面上的中年妇女抱住男房东的一条腿,而男房东的另一条腿不停地往中年妇 女的身上踢。不过,可以看出,男房东踢得很轻,而中年妇女却连哭带叫,声音凄 惨绝伦。于是,两个女人抱着一个男人拉拉扯扯,粗暴的动作和各种污言秽语在院 子里像阴影一般相互扭动着,干脆利索的殴斗变成了无休止的纠缠。自始至终,斯 斯都没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架流血。从他们的话音中依稀听出,中年妇女就住在附 近,而且是男房东的远亲。如果斯斯没听错的话,他们正为一块土地而殴斗。对于 西苑的农民来讲,土地也许是最重要的,哪怕是一寸土地。 作为斯斯来讲,他本该出去劝劝他们。但一想到吝啬而可恶的房东,坐山观虎 斗也许是对房东最好的报复。他想到自己刚刚搬进这个院子的时候,女房东便给他 作出如下规定:一是,房间里除了两盏灯以外,不许用电饭堡、热得快、电炉和其 他耗电量大的电器;二是,不许在晚间10点钟以后喧哗;不许在11点钟归来,否则 大铁门将上锁,甭管你有什么理由;三是,10点钟以后收音机和录音机的音量调到 最低点。这些规则和限制使斯斯感到压抑,有时候他12点钟回来,便翻墙而过,偷 偷地潜人自己的房间里才睡觉的。 在与房东的相处过程中斯斯是被动的。有一次,斯斯酣睡人梦,极少打鼾的他 那天晚上鼾声如雷,女房东经过他的窗口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敲了敲那扇旧得不能 再旧的木门。嘭嘭嘭!嘴角正流着舒畅的诞水的斯斯从美梦中惊醒,他揉了揉眼睛 说: 谁啊? 打鼾轻点。女房东站在窗外说。 嗯。疲倦的斯斯继续入睡。这种打扰在与他以往房东的相处过程中都存在过, 而为鼾声所动的房东却很少。当第二天早上斯斯回忆昨夜房东的那句话时,他觉得 这可能是梦中的一小段插曲而已;当仔细回忆时,又认定的确是存在过。于是他找 房东通融一下,结果房东找不到,而下午他也把这事情给忘了。 关于电费,女房东是经常朝她家门口的电表窥望,通过窥望电表,女房东便知 道斯斯房间里的用电程度。如果电表中的数字飞速地上升,那么一顿责难是难免的。 当然斯斯经常在午夜的时候偷偷地用一千瓦的热得快烧水,但房东自有对策,经常 在夜间披衣站在台阶上看那只屋檐下面的电表。这种在夜间不开灯、用一只手电筒 照着电表、仰头观看的形象很怪异也很诡秘;但斯斯在房间里不开灯烧水的举动更 加像在做一件可耻的事情。这种游戏只要女房东有空奉陪,斯斯便决定玩下去。 斯斯很少被她当场抓获。 房东制订的规章制度,斯斯总有办法对付,哪怕是用世界上最拙劣的办法。制 度就是规范,要超越规范或者破坏规范的惟一的方式便是在规范的夹缝中与漏洞中 去找。斯斯他找到了,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较量。当女房东限制他的用电量,他总 是能想方设法地去耗电,为自己的生活创造更多的方便。当女房东在11点钟锁紧大 门,他便翻墙而进。翻墙的角度很多,前墙,后墙,某一个缺口,总有一个地方可 以突破,即使有一个狗洞,斯斯也会毫无忌讳地爬进来。为了生存,什么事情都是 可以干的,这是西苑部分艺术家的名言,但是斯斯不致于堕落到如此地步。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女房东是主人,而斯斯却成了一个囚徒。主人总是为囚 徒制造规则,总是在干扰囚徒的私生活。而囚徒是没有自由的,所谓的没有自由便 是丧失了个人的权力,现在斯斯没有权力。在西苑,除非花600元左右租一个独立的 小院,否则便会受到房东的牵制。斯斯的女房东属于那种在小事情上斤斤计较、在 大事上束手无策的人。她惟一的快感和乐趣都用来掌管她的房客斯斯了。大毛说得 好,这就是西苑农民的伟大事业。这种事业在师大留学生公寓楼守门人王老头的身 上发展到最高点,也应该感谢西苑的房东大人们培养出一批批在生活上坚韧不拔的 艺术家。对于大毛的这一番话,斯斯问,此话怎讲? 没有房东对你们自由的剥夺,你们怎么会知道生存的权力。尽管目前谈权力纯 属扯淡,但可以通过房东与我们的这种关系虚拟出一幅这样的对比,自由与没有自 由。放屁。 没有自由就要忍耐,就像忍耐这座城市对你们的漠不关心一样。 所以说我们坚韧不拔。 是的。大毛说。 如果斯斯的房间来了一位女朋友,女房东就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在院子里踱步, 故意发出声啊术干扰斯斯。例如她会拿着一把扫帚在院子里扫地,在此之前她可能 已经把院子扫了一遍。当扫帚卷动着尘埃,她逐渐臃肿的身躯靠拢到斯斯的房门口 时,她会停下来,像一只猫一样趴在窗户的缝隙往里边偷看。如果认为她是一个窥 淫癖者,肯定不符合她的年龄和身份;如果认为她像抓贼一样地窥视,还倒有情可 原。总而言之,这位很少说话,眼睛贼溜溜转的房东很难相处。为此,可以想像出 斯斯处境的艰难。 被男房东打倒在地上的中年妇女骂骂咧咧着,斯斯见这样无休止地纠缠下去没 什么意思,便拉开房门,准备去大毛家,否则这顿晚餐就要错过。这对胃中死灰复 燃的饥饿来说是件大事。 2.胡闹 现在,西苑沉浸在幽暗的夜色中,惟有低矮的平房与纵横交错的胡同上——天 空中的星星淡淡地隐匿在薄薄的云层中。透过那些破旧的砖瓦,风拂动挂在枝桠上 的垃圾袋,也可以看到那些破烂的窗户里散发出依稀的令人辛酸的灯光。在这些丝 丝缕缕的微光中,黑夜似乎把世界装修得犹如坟墓一般,只木过在这些世界的活动 地带,幽灵们沉浸阴郁的氛围中团聚。这是另一个世界,却是现实的世界,任何幻 想都无法改变的世界。当斯斯在胡同摸索着前进,他看到自己的双脚与地面的砾石 在摩擦,发出孤寂的声响。在声响中,他的影子掠过粗糙的地面。经过一扇窗户时, 又因里面透出的光线投在对面的墙壁(砖墙上斑驳异常,上面铺展着薄薄的一层苔 藓),因此,他又感觉到孤寂的影子仿佛踉踉跄跄地溶化进了墙壁的苦薛上。同时, 他看到对面有人迎面走来,与他擦身而过。从这个人的身上他闻到烟酒味和衣裳上 发霉的味道。如果是熟人,他们会相互问好;如果是陌生人,就防备着互不相干。 他还想着刚才中年妇女衣裳撕裂后露出乳房的模样,真是滑稽,这是他平生第 一次看到这样的殴斗场景。 就这样,他经过面具餐厅时被餐厅里的人叫住了。面具餐厅里熙熙攘攘,酒气 纵横,烟雾缭绕。由于餐厅内部没有厕所,不断地从里边跑出人来直奔向附近的公 用厕所。所谓的公用厕所,只不过是北方农村的屎坑罢了。由餐厅到厕所,可以说 是一条流水线,也就是说喝下去的酒水直接到了膀胱处然后尿意油然而生,再由他 们带去厕所洒进了屎坑。这种逻辑基本上符合实际所发生的情况。但是有些人喝多 了,顺便掏出裤裆里的家伙走到餐厅外边的墙角上舒服地拉一把也是经常有的。 叫住斯斯的人显然是在回首,手掌悬在空中打着漂亮的弧线示意斯斯进去。是 大毛,操。他举着一只杯子在空中摇了摇,杯子里的像白开水似的二锅头都快要倾 洒出杯沿外边来。大毛的脸色红如面具餐厅木框上的红漆。斯斯知道,一定是烈性 的白酒又在他的体内建立了根据地。 正找你呢。 坐坐,大毛拍着旁边的凳子,舌头有点发直。 餐厅里坐着的基本上都是西苑的艺术家。长发披肩,奇装异服,当然他们都是 我们这个社会里比较善良的人。他们只是不服管束,不想成为社会里的一部机器或 者一个零件从而成了自由人。而自由却是有限度的,所以他们还是受到自由的约束。 当然,这种自由约束是指内心而言。 大毛把坐在他旁边的一个人介绍给斯斯,说,青蒙,蒙住的蒙。青色的青。三 级片导演。大毛左手拍着青蒙的肩膀,右手拍着斯斯的肩膀。他说的话令人惊愕。 你没有醉吧?青蒙说。 你别计……计较喔,我说的三级片时就是指牛逼哄哄的片子,就是说最棒的片 子,你以为三级片就是黄色……哦!别计较噢。大毛语无伦次,无论他怎么解释, 话音里就有那种冷嘲热讽的味道。 这是怎么了?斯斯看了看面具餐厅里热闹非凡的场景说。 一般三级片指少儿不宜看的,但大毛误会了……我不拍那些片子,我拍一些兄 弟们自己看的片子。 反正不会是黄色的,大毛说。 大毛你是喝多了。你还未沾酒就已经不行了,你还敢在西苑混,不怕这里的狼 豺虎豹把你给灭了。 谁敢灭我,谁敢灭我。大毛似乎受到刺激。你来晚了,先给我喝一杯。他顺手 给斯斯倒了一杯二锅头。 青蒙似乎显得很不愉快。他对大毛所说的三级片的解释是,大毛喝多了,实际 上三级片不一定指的是黄色的。三级片有时候有大量的暴力和裸体的镜头,也没什 么的,只要片子拍得有思想,真的没什么的。为了表明职业身份,青蒙接着告诉斯 斯说他是搞实验电影的导演。青蒙是怕酒后的大毛继续捣鬼,便急于澄清事实。于 是,在他的话中说出几个闪亮的字眼:实验电影与导演。在青蒙与斯斯谈话时刻, 旁边一桌的葛尔与大椎五人喧哗着。他们的饭桌上一片狼藉,从鸡骨头到鱼刺;从 瓶盖到烟蒂——这些垃圾铺在碗碟之间。餐厅里,有的人在窃窃私语,有的人却高 声诅咒某个人,谈论的话题往往没有固定的逻辑,于是可以形容成黯淡的词语残片 蘸着醉醺醺的酒液在空气中盘旋着。不知谁高声说了一句,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众 生喧嚣的时代。这个人斯斯也不认识,他说完了后呷了一口酒,双臂抱在胸口,一 副深沉而忧郁的样子。如果是被大毛调侃过的话,他那杂乱无章的上面挂着几滴汁 液的长胡子怎么会像基督的胡子;大毛还会继续说,自由像这样的人物才会发出 “一个众生喧嚣的时代”的哀叹。可惜这时候的大毛已经眼睛赤红,目光呆滞,摇 摇欲坠昏昏欲睡的样子;但是。自有人来讽刺,且听葛尔说: 你好像对咱们的时代不满,你以为你就是救世主啊?我告诉你,就是上帝活在 我们身边也没有用;社会紊乱,世道浇漓,兄弟们洁身自好罢;别再感叹这感叹那 了,这一切都没有用。葛尔说完自己哈哈地乐了,接下去他又说了一句自我解嘲的 话,好像我他妈的挺有思想似的,实际上一整个浑球。来来来!大家都别计较,喝! 葛尔举起酒杯,但隔壁一桌的斯斯和青蒙同时发现葛尔的酒杯里有一只假牙,于是, 青蒙喊: 你的假牙掉在杯子里了。 大家一起发出雷鸣般的暴笑声。葛尔似乎很显得狼狈,觉得这颗假牙严重地干 扰了他举杯时豪气冲天的样子。他中指和食指伸进杯于,在杯底掏出这颗浑身淋漓 的假牙,顺手往门外一扔。于是这颗白色的周围包有银边的牙齿打着漂亮的弧线飞 向门外,所有的人都被葛尔的假牙所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这颗假牙。 “伟大的假牙”比小妞都吸引人,刚才那个说“众生喧嚣时代”的人又迸出一 句话来。 汪军,你别扯淡了。你平时也不说话,怎么到这个时候每句话都尖酸刻薄啊? 况且,我觉得你的想像力过于跳跃思维过于抽象,这属于话语间息症。 汪军不说话。他坐在大椎身旁,目光飘过桌沿,一直看着自己的膝盖,好像膝 盖上蕴含着真理似的。 汪军,你膝盖上没有真理。大椎说。 又是一阵调笑声。在西苑,每一个生活细节都能引申出一大堆笑话。 汪军一脸严肃,表情木讷,如入定的僧侣。 有人叹道,汪军啊汪军,西苑竞争激烈,如此愤世嫉俗,我看你只好回家给你 老母烧饭、妻女喂奶去得了。那个人大概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把“妻女喂奶”改 成“给妻女端尿壶”。本来“给妻女喂奶”已经够损的了,而改成“给妻女端尿壶”, 男子汉大丈夫的形象便受到致命的贬损,但是,汪军依旧是没有反应,倒是周围发 出一阵哄笑。 正是群魔乱舞,汪军说。 我觉得文化完蛋了,大椎扬起嘴巴。如果比喻得夸张一点的话,那么大椎的嘴 巴几乎像一个小脸盆。在小脸盆上还可以看到他那脚趾头般粗的门牙。门牙向外, 像钉耙。门牙上面粉红色的肉基本上露出来。大椎爱笑,爱调侃他人,所以笑时便 咧开嘴巴露出肉乎乎的牙床。而且,大椎的牙齿质量不好;由于长期嗜烟如命,烟 碱便把他的触目惊心的门牙装潢得像马桶被刷之前的颜色。呈现出一片斑斑驳驳的 棕褐色。大椎既然要扬起嘴巴,人们就得捂起脸,假装痛苦。但大椎自己并不知道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捂起脸,难道他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认为嘴和牙齿完全符合我这张脸的需要,你看它们自然地长在我的脸上;它 们并没有和脸上的其他器官形成什么不协调的冲突。它们的存在是有秩序的;我个 人认为你们的审美出现了差错。对于大椎这番话,葛尔说道: 那是你自己这么认为,我们认为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没有美感可言的,甚至 是丑陋的,惟有你大椎一个人长得美。 那是什么意思?大椎挠了挠脑门。 我们既然是丑陋的,那么就你大椎最美;如果你大椎最丑,那么我们只好认为 我们自己是最美的。葛尔说完后,便要求旁边的斯斯和青蒙,还有大毛一起坐过来 一起喝酒。大毛似醉非醉地对斯斯说: 那边陷阱甚多,兄弟们别过去。 斯斯朝葛尔挥挥手,意思是等一会儿再过去。大毛这时趴在桌上,指指茶壶, 要喝茶。斯斯给大毛倒茶水。由于茶壶离葛尔较近,葛尔便自告奋勇地站起来要给 大毛倒茶水。斯斯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便把烟屁股对着大毛的嘴巴插了进去。大 毛不知怎么搞的,满头冒汗,几绺往脸颊上垂挂的发丝湿漉漉的。他的双手垂直到 桌下,脸趴在桌面,似乎仔细地体会那种来自桌面的阴凉感。青蒙重复着前面的话, 大致说着实验电影和自己最近的一些剧本的构思,但无人理会。而大毛叼着烟,烟 倾斜着,几乎要掉下来,偶尔他艰难地抽几口,然后莫名其妙地说着一个词:“颓 废”,重复说了几句后,便趴在桌面呼味呼味地喘气。 在大毛喝多了青蒙却垂头想自己事情的时刻,斯斯拼命地吃东西。白菜和粉条, 鸡肉和土豆,统统往嘴里塞。这几乎是犯了暴食暴饮的毛病。别着急,青蒙说。他 持着筷子把一块牛肉扔在斯斯的饭碗里。慢慢地吃,青蒙在旁边友好地督促着。 旁边的那一桌,葛尔、大椎等五人不断地哄笑着,而另一桌的几个艺术家早已 经酒足饭饱拍拍屁股散席而去,高蛋的妻子和一位女服务员正在收拾着杂乱的盘碟。 高蛋的妻子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声音很轻,显然是在抱怨着什么。了解高蛋的 人知道高蛋又躲起来了。高蛋和许多艺术家有来往,只要他不在,就不会有欠账的。 高蛋呢?大椎说。 高蛋妻子操着一日四川腔的普通话对大椎说,少喝点,等会儿到后面挖喉咙呕 吐的又是你。 大椎不敢和高蛋的妻子扯嘴皮。高蛋的妻子磨嘴皮堪称一绝,可以喋喋不休地 与你扯一个晚上,准有空奉陪她一个晚上啊?即使有空也恐怕没有这种能力。你说, 能把一个死人说成活人的人谁敢奉陪。与高蛋妻子相比,高蛋是那种老好人,性情 也较为温和,自然没有本钱奉陪有些专吃白食的艺术家了。 过一会儿,高蛋妻子不见了,餐厅只留下一个伙计在柜台前抽闷烟。另一个女 服务员不断地从里屋送出啤酒给葛尔他们。 我们都老了,还是喝啤酒吧。葛尔的建议许多人一致通过,但大椎说: 这是屈服于生活的标志,这是向自己低头。 难道五脏六腑都喝出毛病来才低头。要不然,你再喝半斤二锅头试试? 大椎有逞能的架势,却被另一个画家止住。斯斯平时也和他打招呼,只是突然 间想不起名字。在西苑,这样的彼此照面打招呼,但却叫不出名字的人很多,这没 什么奇怪的。要是在私营公司。或是在国营企业单位里,上下级的关系很明确,叫 不出其他人的名字就显得你这个人社会关系不好,一定永远都会处在被剥削的阶层 里。但是在西苑,你可以不知道任何人,任何人也可以不知道你,你对他们来说的 无足轻重和他们对你来说的无足轻重一样没有区别。 那个画家按捺住大椎后,要和葛尔拼酒。 这不是什么英雄本色。葛尔只想喝啤酒,认为喝酒没必要把性命也陪上,这样 未必能证明实际的生命力旺盛或者是膀胱显得特别的大。 其实大家都很知趣,喝不了二锅头了。汪军在旁边冷不防地又说了一句。 的确,正如汪军所言,大家此时都厌恶本地产的红星牌二锅头白酒。按商标上 标明的56度酒精度来说,几乎是在喝酒精。但为何有些人还嚷着要拼酒呢?是因为 死要面子;所谓的面子,即是自尊心。但葛尔只想喝啤酒,是明智之举,因此想要 继续喝烈性白酒的肯定在扯皮。 在大毛的这张饭桌上,大毛自己趴在桌面睡着了,呼噜呼噜地打着鼾。他的嘴 角还愉快地流出涎水。涎水像一条蚯蚓一般粘,挂到桌面,形成一滩亮闪闪的水渍。 青蒙问大毛说,你还有什么指示?大毛鼾声阵阵,潮湿泛红的脸上毫无反应。以后, 乘着大毛睡觉的空余时间,青蒙把自己想拍实验电影的理想又稀里糊涂地阐释了一 遍,为了卖弄自己丰富的电影知识,他在毫无逻辑的情况下断断续续地说出“左岸 派”电影和“新小说”的关系,然后再从塔尔可夫斯基谈到塔伦谛诺,再从大卫· 芬奇讲到斯皮尔伯格;偶尔,青蒙还称自己不懂电影,使人觉得他身上有种似是而 非的炫耀和模棱两可的谦虚。在青蒙卖弄知识的嘴边,挂着格利耶、雷诺、杜拉、 伯格曼、费里尼等著名的人物。一时间,就是说在半个小时之内,青蒙讲出的一大 串人名如同一串眼花镜乱的蝴蝶在斯斯的脑海中飞翔起来。斯斯于是凭着本能的反 应对青蒙说,他们是谁?是你家亲戚啊?斯斯说出的这句话被青蒙视为对自己的讽 刺。其实斯斯觉得在这令人烦闷、焦虑与饥饿的晚上突然又遇到一大串大师的名字 由一个陌生的人说出来侵人到自己的身体内部,从而感受到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意识 裂开的嘎咕声。于是讽刺的话便脱口而出。 青蒙觉得很难堪,觉得自己的知识不应该受到贬低。 这时大毛停止了鼾声,睡眼惺松地擦擦嘴边已干枯的涎水。他自称刚才做了一 个梦,梦里的夭空布满红辣椒,像大块大块的火焰燃烧了这个天空。旁边的一桌人 听了哈哈大笑。那桌人走了两个人,只留下葛尔、大椎和汪军。在如此没有诗意的 生活中,居然能做出如此诗意的梦来,真是难得。 你大概是被餐厅里的菜辣的,下次我们给高蛋提提意见,能否换换厨师,或在 莱里少放一点辣。 话题一转,青蒙和斯斯又聊到其他的生活琐事。而大毛要走,他付了账。青蒙 也要付账。青蒙说,你凭什么给我付账,难道你欠我什么? 你不欠我什么,但是我高兴,愿意付账,你打算怎么着? 那还差不多。 大毛和斯斯打了个招呼说有急事必须走。 都他妈的九点钟了,还有什么事。 大毛坚持要走,而葛尔把青蒙和斯斯叫到他们这一桌坐下。突然之间,大家鸦 雀无声。在狂躁、骚动不安的喋喋不休的西苑,鸦雀无声的寂静,经常有,但人们 忽略了这种寂静所带来的无限的冥思。寂静的内延性是每个人脑海里的阵阵空白所 形成,而寂静的外延性是因为嘴上突然没有话语或者眼睛对着眼睛无话可说造成的, 这是葛尔的归纳与总结。他还说,西苑的寂静不是个体的,西苑的寂静是由于集体 的沉默造成的,这里有种令人突兀的感觉,所以,寂静是喧嚣中间的一条夹缝,通 过这条夹缝,我们可以看到存在的光。但葛尔也承认,本质上我们的躁动是莫名其 妙的,这也是存在的一部分,存在是不可说的,因为它本身可能就是界限。 3.殴斗 桌面上酒瓶休止,盘碟之间的夹缝中叠着各种“动物尸体”的骨骸,骨骸上还 残留着不少啃不掉的筋肉,空气中依旧显得沉闷,幸好外面的温度也不低,可以把 餐厅的大门敞开,以致每个人嘴里吐出的烟雾从门口飘向外边。人们都沉浸在酒精 带来的胡言乱语中,它本身没有含义,只有手举着往外倾洒酒液的杯子瞎碰着,发 出叮当的声响。而他们也只能是看见杯子在相撞,嘴里喝着酒,或者指大骂地,愤 世嫉俗地攻击某一个人或是某一件事情。所以葛尔说,他只看见动作在每个人身上 发生,而看不到任何意义,因为世界上像西苑这样的角落还很多。很多人依旧在喝 酒、性交、愤世嫉俗,或者在找麻烦;或者生,或者死,或在谈情说爱,这样的生 命问题大家都知道。但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我眼前的酒看起来不像酒,而像 尿。葛尔装疯卖傻,这五个当中他的酒量最好。那么,您老人家的意思是说,大家 一起在喝尿。大椎对葛尔说着,他的牙床外露,门牙像钉耙一样往外突出。 我认为你挺像个知识分子的,挺有文化。 斯斯坐在葛尔与青蒙的中间发呆。他觉得整个晚上自己像木偶一般,而西苑那 些灰暗、破败的平房与土路、面具餐厅里东扯西拉的艺术家与餐厅里的景象把夜晚 郁闷的气氛铺张得像一场恶梦一般。这是迷途的生活啊!这是破碎的假象,而自己 却要生活在假象之中,生活的正象早就隐匿于狂热激情的本能之中,即使真相不可 知,而在表面与假象的生活中追问真相又是何其困难。 他感到他们的语言碎裂得如同玻璃渣,他自己挟在中间也即将破碎。 没有一个人是醉的,也没有一个人是清醒的,在似醉非醉之中,只有胡言乱语, 只有以信誓旦旦与出卖感情为本钱,然后才会迎来语言游戏的稍许快感。他的舌头 间涌起一阵发麻的感觉,这是烟抽多了的反应。他感到血液流动着热乎乎的东西, 它在不断地上升,它沿着四肢百骸的路径向头颅内部扩充。他想这是酒精的作用。 古往今来的艺术家无不如此感受,感受生命的无拘无束,放浪不羁地在灵魂的田野 上驰骋,从而使那幻觉之门轻快地打开,让致幻的光芒引领肉体飞翔至净土的拱廊, 去呼吸纯净的空气,歌唱高远的苍穹。但是幻觉并没有用,这与生活在尘世没有用 一样,它们并列在存在的路途上,交叠前进,布满生命的轨迹。 我认为我的艺术语言就是来源于生活……葛尔拍桌子打凳,粗壮的手在空中乱 舞,嘴里振振有辞:当代文化实际上就是精英文化与商业文化的同谋,精英文化为 何遭到颠覆性的解构是因为精英文化手中那真理的权柄遭到置疑。真理是不可说的, 既然真理不可说,那么伟大的维特根斯坦说,不可说的须沉默,这我在上面已经讲 过。葛尔手掌在空中横切,当代文化就是他妈的多元文化,多元文化本质上就是乱 七八糟、乌烟瘴气的文化……文化如此虚无,谈文化也就陷人到虚无的争辩当中, 谈它作甚。葛尔口沫横飞,完全陷人到提高嗓门的激情当中去了。 这东西很复杂,问题很大,汪军谨慎地说,斯斯,你要讲点什么吗? 听起来像一群教授在开学术会议,本人无能无德。因此看着你们就像群魔乱舞。 说得好,葛尔说,喝!本来生活就没有什么逻辑,要这么多的哲学和知识来支 撑于嘛。艺术就是世界粉碎后的碎片,无需逻辑与循规蹈矩的原则,艺术家本质上 是抒写碎片的人……必须有魔性,波德莱尔艺术均是如此。 坐在斯斯对面的大椎认为这个世界总是有问题,并指出当代文化中的垃圾成分。 斯斯却说,你这么纯洁为什么还不赶快退出文化的垃圾场,还来北京充当垃圾场中 的一员干吗? 就这样,大椎与斯斯在较劲。当温文尔雅的外表在西苑幽暗光线的掩饰下脱去, 一个文明人的彬彬有礼可以在一刹那间露出野蛮的暴力。在斯斯再度说出文化垃圾 的瞬间,大椎猛地掀翻桌子,顿时,桌上的盘碟与酒瓶发出恐慌的碎裂声在地面上 飞溅着,而尚未喝完的酒液在脚下流动着。空气中传递着酪配大醉的诅咒与谩骂声。 这时,面具餐厅由讨论文化的场所演化为一出恶性的殴斗舞台。也许,当问题堆积 如山不能解决的时候,他们只能挥舞着拳头与酒瓶去解决。大椎掀翻桌子的那一刻, 青蒙朝他的身上摔去一只茶杯,大椎以为斯斯向他挑战,便穷凶极恶地抡起一个酒 瓶向斯斯的头上砸去,旁边的三个人本能地躲避着。而青蒙以为今天晚上有人要流 血牺牲在流氓式的殴斗之中,便匆匆地借这夜幕离去。据在场的高蛋的妻子回忆, 青蒙连他自己的那只粉红色的精巧的打火机都没有拿,可见他那天晚上是最清醒的 人,只有最清醒的人才会连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他的离开意味着此事与他没什么干 系。因为殴斗是当地派出所所不能容忍的,只要派出所的人知道,或者当场抓获, 那么在场的人都摆脱不了干系。在斯斯的右颧骨划破之前,他在急邃的身体的摇晃 当中感到有一个黑乎乎的硬梆梆的物体在他的脸上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猛烈地感到 脸上的某处一麻,一股粘乎乎的带着腥味的液体飞快从脸颊上流下。他右手飞快地 捂住脸,左脚却向大椎踢去,而身体的重心失控,往左边倾斜,旁边的葛尔抱住斯 斯,以至于他的身体没有摔倒在地,但人们同时看见大椎跌跌撞撞地碰翻了两张桌 子,倒在地面,肘部似乎受到重创。他正捂着肘部飞快地爬起。在旁边的女服务员 却发出凄惨的尖叫,她是最早看到斯斯脸上出血的人,而斯斯朝脸上抹了抹,把脸 庞抹得全是鲜血。在伤口处,鲜血不断地涌出,滴淌在他那件灰白色的外套上。女 服务员之所以放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据说她看见了斯斯的脑门上有一道很长的裂口, 而斯斯也同时在自己的手掌、衣服和地面上发现热乎乎的血滴不断地出现,这使他 像发怒的公牛冲向大。椎。大椎在汪军的保护下向门口走去,而斯斯被葛尔抱住。 这一瞬间,斯斯往大椎的腰部和肋骨的地方一共踢了三脚,而大椎也往斯斯的背脊 上打了两拳。不可思议的是,高蛋出现了,这使整个事件看起来像高蛋一手策划的, 因为他的身影在当时紊乱不堪的场景下看起来是相当的神秘。事后,人们发现对高 蛋的猜疑是错误的,他是如此的无辜。他当时正同一帮牌友打完麻将后回餐厅,正 赶上11点的殴斗。他进餐厅的门时,立即抱住斯斯,同时,他的衣裳上也染满了鲜 血。他不断地安慰斯斯,说自己有责任来承担所有的后果,而斯斯大吼大叫说要杀 了大椎。现在,面具餐厅的地面看起来像战场,几条折断的桌椅的腿在地面上横七 竖八;两张桌子四脚朝天,地面上还有大量的玻璃碎片和鲜血,一只啤酒瓶砸碎了 一半,在地上看起来很锋利。整个事件发生得很突然,与大椎无冤无仇的斯斯捂着 脸,由于鲜血不断地涌出,和他声嘶力竭的喊声,人们不知道他受伤的程度,但第 一个反应便是把斯斯拉到医院去。高蛋显得非常冷静,显得司空见惯,因为面具餐 厅经常会发生惨不忍睹的殴斗事件,仿佛餐厅是专门为艺术家们提供的一个殴斗的 场所似的。也正是这一点,两个月以后,面具餐厅便受到当地公安分局的勒令关闭。 斯斯后来说,文化问题转化为暴力冲突,也是西苑生活最不符合逻辑的地方。而现 在的斯斯相当的沮丧,蹲在地面,又被葛尔和高蛋拉起来。葛尔说,你必须去医院。 斯斯说,我没有钱。斯斯这时候清醒得连面子都不要了。血流得过多以后,似乎那 些要命的酒精也随着鲜血排出了身体外边,而庇护生命却很重要。葛尔说,大家凑 钱先给垫着。有人喊来了李虹。李虹后来回忆说,当时她正在兴高采烈地唱歌,唱 的歌叫《草原之夜》和《北国之春》。李虹见斯斯这副惨不忍睹的形象时,突然哭 出声来。她的泪如泉涌的、浑身上下抽搐的样子令斯斯和葛尔感到万分惊奇。葛尔 看着斯斯,再看看李虹。李虹边哭边扶着斯斯。她的哭声让斯斯的心理有种莫名的 愉悦。后来斯斯问李虹,莫非我们俩的感情还不错,你居然还会哭。呸,李虹说, 那是我吓的,我以前哪,连一只小猫受伤我都会哭,何况是人了。斯斯听后,觉得 自己也挺没价值的,很是失落。过一会儿,高蛋叫来一辆黄色的面的,葛尔在百忙 之中说了一句,青蒙呢?在大家手忙脚乱的时候,有人跑去找大毛,就是找不到。 到了医院以后,斯斯平静下来,他感到自己异常地疲惫。在充斥着乙酸气味和 其他各种药味的医院走廊里,在平缓而洁白的手术台上,他却像没有知觉的木偶, 眼神呆滞,头发凌乱。李虹和葛尔在忙进忙出。最后,由高蛋塞给主持手术大夫20 0元钱。这200元钱足够让深夜爬起来施展手术技艺的大夫小心翼翼地在斯斯脸上穿 针引线。伤口就在他的颧骨位置上,大夫说有3厘米那么长,不成问题。李虹说,斯 斯的长发会遮去愈合后的伤疤。大夫说,好危险,用什么砸的。大夫的语气平淡, 没有一丝的惊诧。他冷静地在药柜里找麻醉剂。 酒瓶砸的。 再高一点就砸到眼睛,再往前一点就是脸颊,如果伤在脸颊部位,伤好以后的 疤痕就会影响他的相貌。最近,我每天晚上一个接着一个地医治,有更惨的,脸上 划得像揉碎的纸似的。这年头,人啊,该小心点了。 牛蛇的脸颊不是有一道伤疤嘛!那也很有魅力啊。葛尔说。 别开玩笑了。李虹一本正经地对葛尔说。 大夫把线塞人针眼,手术室里静悄悄的,葛尔出去抽烟。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很 耀眼,斯斯闭上眼睛。他脸上在一片寂静中迎来了尖锐的针头接触皮肤的一瞬间, 没有疼痛,只有酸麻。他感到细小的针穿越他的皮肤,而皮肤在针的挑动下耸起又 凹下。他感到内心剧烈的呐喊在针与线的穿引下渐渐地平息,在棉花球的轻轻擦动 之中洗去沾有血渍的耻辱。他没有怪罪任何人,没有具体的人可以让他痛恨。他认 为这是生活给予他的教训,给予他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责。在伤口渐渐的合拢当中, 他感到人群挥动着拳头和酒瓶翻飞的晚上纯属一出荒谬的重金属摇滚乐的演出—— 锣鼓敲击,恶梦的琴弦上下颤动,而碎裂的身姿给予自己的脑门重重的一击。是的, 一切都会在合拢中恢复。他睁开眼睛,却看不见背后的大夫,只看到高蛋的上半截 身体在移动。大夫告诫斯斯,不许吃刺激性的、容易导致发炎的食品,比如,鱼肉、 海鲜、辣椒等等。一个星期以后再来这里拆线。 事件发生以后,大毛暴跳如雷,当他得知大椎肘部有一根筋被玻璃划断后便不 吭声了。那天晚上,大椎是由汪军扶着去医院的。高蛋也去看过大椎。他说,大椎 的手术足足做了三个小时,特别的麻烦,而斯斯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实际上大椎的 伤比斯斯更为严重。以后,事情并没有恶化,斯斯的脸上蒙着纱布在西苑的路上遇 见肘部绷着吊带的大椎,两个人还相互寒暄,不过,彼此之间都保持着距离,以防 其中的一个突然发难动手打人。 就在斯斯养伤的时候,李虹找到一个美国男人做她的男朋友,并飞快地写信告 诉她在南昌的男友,说自己即将要去美国的加州,并要这位可怜的南昌男友不要对 她抱有任何的希望。李虹的美国男友与斯斯见过一面,他五官端正,样子乖巧,总 是瞪着一双碧绿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李虹,看来是对李虹关怀备至。他的汉语蹩脚透 顶,像斯斯见到的所有的外国人一样。这段时间,李虹捧着学英语的书本,像中学 生一般在背着单词,在深夜坐卧不宁,能去美国使她激动不已。大毛说,这是西苑 女艺术家最好的归宿,祝她一路平安,事事顺利。 李虹后来回国,和那位叫卡若的美国男人同居,但不那么称心如意。致于为什 么不称心如意,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李虹自己好像哑巴吃了黄连一般不提婚姻的内 幕,但还是同卡若一起生活着。后来,他们俩还是结婚了。 在养伤的时候,葛尔来过几回,每次都拎着一袋水果放在茶几上。水果无非是 香蕉、苹果、葡萄、柑橘之类的,并无别出心裁的安排。他拎水果来,叫斯斯吃, 斯斯一点胃口都没有,反而让葛尔自己一点点地把那些水果全部消灭了。通过与葛 尔的聊天,他知道葛尔是个孤儿。葛尔是被遗弃在60年代的一家孤儿院里,然后被 一对天生无生育能力的夫妇收养长大成人的。现在是90年代,但孤儿这一概念所给 他的影响是巨大的。葛尔每年春节都无家可归。义父死了,义母早就改嫁他人,而 亲生父母在茫茫的人海中沓无音讯,即使能够找到,也不会觉得太亲,这样反而更 好。葛尔很少提及自己的身世,但在斯斯的卧室里这样攀谈,纯粹出于一种即兴, 说说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苦衷要向人倾诉。 在此以后,斯斯感到内疚,但无法启齿向葛尔说明他和李。的那种关系。也许 这不是什么特殊的关系,只是斯斯自己把它看得很重,但葛尔未必会放在心上。 斯斯曾接青蒙给他的电话号码往他的宿舍打电话,总是没有人接。大毛也说, 这个人好像在这座城市里消失了,但没有什么奇怪的。斯斯脑海中出现这么一种图 像:一千多万人口的茫茫人海中,一个像青蒙的背影在人群的夹缝中慢慢地飘逝。 他背着一个黑皮的双肩包,左顾右盼,鬼鬼祟祟,像一个犯罪的人。大毛继续说, 在我们的周围,总是生活着一群身份不明的人,他们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与我们 擦身而过;他们是一群对名利淡泊的人。这样的人从不把自己寄托在某个圈子里, 也不希望从这个圈子获取利益,他们本质上是自由的人。青蒙是其中的一员。大毛 说自己也打过电话,但总是没人接。 他不是你带来的朋友吗?斯斯好奇地问。 我是在面具餐厅的门口遇见的,因为当时我很高兴,干脆叫上一起喝酒。 你很高兴就叫上一起喝酒。 大毛认为这座城市里的人都不重要,不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大家都觉得自己太重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