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一个人的生活 搬至黄庄的那段时间,斯斯呼施欢欢,他在电话里要求与施欢欢见上一面。他 说,人家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怎么会变得如此的绝情?好像我在求你什么似的? 电话那边施欢欢所处的位置是斯斯想像不出来的,反正问她也不会说。出于一种怀 疑的态度,斯斯想,没准就在哪位男人的床上呢?他摇摇脑袋,没敢再想下去。如 果想像一个男人摸着她引以为傲的胸脯,而她却和自己通电话,这种事情是可悲的。 在电话的交谈中,语言可以谨慎,但想像力却不可扼杀的。你真的爱上我呵?我认 为自己没值得你爱我的,以前,我们抱在一起的时候,出于协调当时的氛围,你说 你爱我,很动听,我也很激动,但不是心里真的就激动了。电话那边的施欢欢一边 点烟,一边吞吞吐吐地说着。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在说你的肉体很激动,但灵魂 不激动?斯斯说,我们在游戏吗?不是不是,施欢欢说,我现在还不能明确地告诉 你我究竟怎么了,但我有一点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的生活有些变化。废话,你肯 定是有变化,要不然你支支吾吾地不肯露面好像我要强奸你似的,我相当地不明白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觉得我们不稳定,施欢欢说。什么不稳定?斯斯问。你的生活 不稳定,我的生活也不稳定,你知道吗?斯斯,从一开始,从北纬影视公司的那次 聚会上我们认识以来,我们俩谁都没有对谁作出承诺,你也不敢,是吧?你敢说你 将来有钱购买一套三居室为我们的将来……你敢保证能买得起昂贵的钻戒和各种昂 贵的消费品,还有种种开支。现代社会完全是商品经济社会,说穿了就是金钱的社 会,你敢说你自己进入超级市场里对琳琅满目的、价格昂贵的物品,你心里没有涌 起那种该死的占有欲吗?你应该明白,我也明白,我们在一起纯属……游戏是吗? 斯斯火冒三丈。但对方又说,你先别发火,我觉得现在你是最不该发脾气的时候了, 我挺欣赏平时你那副放浪形骸、无所顾忌的样子……你的意思是在说你自己贱,斯 斯突然冒出一句,但马上后悔。什么?施欢欢仿佛没有听清楚,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你试试重复一遍。你贱!斯斯希望这个打击自尊心的词能引起施欢欢的愤怒,他特 别希望施欢欢这时候能够大吼大叫,暴跳如雷。这样的话,他有快感。他希望这样 对骂的情形能发生在这个孤独得要死的夜晚里,也希望这夜晚里有荒谬而不可思议 的话语出现,哪怕是低级和下流的。说实在的,他真不敢对她有所承诺,对一个女 人承诺是要付出代价的,但即使是作出承诺又能怎么样?承诺,既然是人作出的承 诺,那么它也可以由人来撕破,所谓一般人所说的撕约便是如此。斯斯以前曾经看 到在某刊物上的一幅漫画,漫画是由一座造型简单的桥、一对情人、一个月亮和湖 水组成的9而漫画下面写着这样的一句话:此桥风景幽雅,成为情人们信誓旦旦的约 会场所,但没有一对情人不是以相互欺骗来结束自己的感情生活的,因此被人称之 为“谎言桥”。 别再浪费电话费了,施欢欢说,我们谁都负不起责任,我今晚说的这些话本来 是应该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的。现在本末倒置,我先替你说了,你没有理由认为自己 受到打击……你你……因为我觉得你比我聪明,好多事你比我更明白……施欢欢感 到自己有许多话要说。她的语言沿着夜晚的电话线匍匐前行,通过寂寥狭窄的时间 隧道传到斯斯的耳膜。她渴望获得一种平和的结局。她也许没有点灯,或许在城市 的某个角落里只有一个人呆着同斯斯交谈。 想分手的话,说一声就是。我可以再见一次面。 分手,很老套的话题了。施欢欢嗫嚅着,这个词恰当吗?我们从来没有正式成 为一对情侣,分手从何谈起。 你别再咬文嚼字了。 我觉得你在咬文嚼字。 操,你累不累啊,施欢欢。 麻烦你别操来操去的,你怎么变得如此野蛮呢?施欢欢的口气稍显得严厉起来, 实际上他们一直在冷嘲热讽,不是自嘲就是乘机讥讽对方。但由于双方各自在城市 的角落里拎着话筒,所以丰富的面部表情便隐藏起来,这使人没有踏实感。 我会和你见面的,施欢欢打着哈欠说。 在电话里,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又纠缠了一番。斯斯见没有结果,何况再扯 下去也毫无意义,对自己的自尊心也有害无益,便主动地挂断了电话。此刻他的脑 海一片混乱,通过电话留下的话语的余音像盘旋着的刀片与阴影纠葛在他的内心。 他猛然体会到一无所有这个词的分量,正如他现在,觉得自己很轻,内部很空虚, 空虚得犹如镁光灯闪耀着的那瞬间的白。他的身躯拂动着,仿佛被人拎着衣领悬空 荡了一周。他知道这个人是谁?不是上帝便是魔鬼,惟有他们才能拎着一个人游戏 般地荡圈圈。也许,是命运在戏弄着自己。他看了看闹钟,已经是夜晚11点钟。闹 钟的秒针发出不易觉察的嘀嗒声——这种机械的走动声令他晕厥。他踱着步,鞋底 摩擦着地面发出孤独的沙沙声。假如她也是在一个房间里,并且是一个人,并且忐 忑不安地看着她自己淡淡身影在房间里晃来晃去,这是何等的孤独啊。当世界上全 部的人都暗暗地在内心窥望对方的孤独而沾沾自喜或郁郁寡欢的时候,这个世界便 病人膏盲,无药可救了。因孤独凑合在一起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而因孤独不能在 一起的人更为悲惨,啊呵,悲惨世界。斯斯想到这里时嘴角扬起,看上去像在微笑,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如果他看到的话,他一定为此感到惊恐。 他踱步到窗前,打开玻璃窗,试图让外面的微风驱散屋内弥漫着的精神与肉体 迅速变质的气味。十分钟后,当他关上窗户,那些气味仍然存在着,存在在沙发、 棉被、桌椅的表面上。那抽水马桶的漏水的叮当声、白炽灯的细微的嗤嗤声、和走 动时衣服的摩擦声依然是如此的强大。他取下挂在墙上的那把锃亮的吉它,轻轻地 拨动琴弦,又觉得琴弦的声音仍无法抚平内心的烦乱,很久很久没有弹了,很久很 久没有随心所欲地唱了,他很想把自己的嗓门用一个棒槌把它捣宽,放声高歌,又 怕受到邻居们道义上的谴责。哎,自由是多么地相对啊。他摸摸吉它光滑的表皮, 就仿佛摸着无奈的青春激情。这些逝去的东西是如此的珍贵,却远远地驰骋在时间 里消失无踪了。他感到一阵苍老的莫名的东西在偷袭内心。他找了一块抹布擦了擦 吉它,表面的一层灰被拭去。他想走到外面,一直走到有人群的地方,这狂野的内 心有种力量迫使他去疯狂地奔跑,但理性却要他在街边缓慢地散步。于是,两种不 同的力量对峙在他的身上:一种是不可名状的力量催使他作出非正常的举止;另一 种便是正常的理性的力量。那么,他想,假如要出去解闷,是在不伤害肉体的条件 下去走一走。走一走,对!这毫无夸张、平淡的动词蕴含着他压抑住的生命。 他把门哐啷一声关上,这巨大的铁器的回音在昏暗走廊里产生了反弹,使他的 耳际索绕着声音的粉末。感应灯亮了,把影子拖向楼梯的坡度。在一级一级向下倾 斜而去的楼梯,有种下坠的快感充盈在他身体的内部,所有的居室都是人们迫不得 已才去居住的地狱,所有的楼房都是在夜晚请求上帝拯救的坟墓。它们堆砌在城市 的内部,被时间所安慰,同时又被时间所取消。楼梯的市道角落里叠放着不少杂物, 有生锈的煤炉、砖块、铁棍和几乎要散架的扫帚。光线勾勒出它们陈旧的形象,而 它们却在幽暗的死气沉沉的楼道里像暗自辩论的鬼魁。他会这样说:斯斯,男,28 岁,无业游民,又称盲流,在某日某夜古怪意识的困扰中走失。既然他能这么想, 证明他是清醒的,但他的确不是这样的,他现在是介于昏睡与清醒之间,介于内心 的低语和意识深处的那一圈混浊的水波之间。 在楼道的中途,他点上一支烟,通过对面的半平方米大的天窗,他看到橘红色 的路灯光悄无声息地洒向四周。 现在他走在一排有铁栅栏的台阶上,向南面继续走去。铁栅栏的里边是一块空 地,空地的那端是一排办公楼。楼上的几处窗户里透出光线,但里边并没有人活动 的身影,慢慢地,他觉得自己的脚步很轻,轻得像缺少重量的肉体。在一片脚步摩 擦地面的声响中,他认为自己的生命被某种虚无而空白的东西所笼罩。一时间,他 突然丧失了自我和自我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任何意义,就像他自己身上的神经突然失 去了感觉一般。在街上,他梦游一般地往前走去,没有任何目的地,在远方敞开怀 抱让他歇息。他只是走着,走着,通过活动的身体他微微地感觉自己还活着。偶尔, 有人骑单车吱吱嘎嘎地经过旁边,或者是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地从街道中间穿过。 在十字街头的东面,他看到一家酒吧,门口的霓虹灯还闪烁着。在其他娱乐场 所的灯光统统关闭以后,这家酒吧的霓虹灯无疑是招揽那些在深夜辗转反侧的失眠 者。他想,也只有那些在黑夜世界不断失眠的人、孤独的人、希望交流的人才会到 酒吧里来。来酒吧里的人同时也是对黑夜恐惧的人。酒吧的门口装潢精致,但简单 的霓虹灯的装置和上了漆的木条显得有些廉价。在木门的上方,用印刷体写着“调 频FM”几个字,看来酒吧老板对酒吧的名称花费不少功夫。 当他推开那扇木门的那一刻,他才有种莫名其妙的踏实感,也许通过在酒吧消 磨时间的方式,他的孤独才能暂时搁置在一边,也许是在酒吧这种幽暗的空间里, 他才感到飘浮着的夜晚可以通过酒液的作用,渐渐地在体内流淌、舒展,然后排向 黎明的出口处。 酒吧内算不上豪华,但干净利索。左侧是一排桌凳,右侧是吧台,吧台内的酒 柜上摆放着被射灯衬映着的各种洋酒,从马爹利到威士忌,从果酒到墨西哥产的龙 舌兰,它们在柔和的灯光下一起散发出光泽。服务员是个女的,斯斯进去时她正在 CD机上换了一张光碟。左侧坐着两桌人,每一桌是一对男女,他们见斯斯推门进去 时同时抬头看斯斯。斯斯觉察到四双眼睛八只眼珠子把正在沉浸在胡思乱想中的他 盯得体无完肤。由于光线很暗,他感到他们正像鼹鼠那般鬼鬼祟祟,窃窃私语。其 中一个女的叼着一支烟,涂有指甲油的手指正在在拨动着高脚杯里的蜡烛的火苗。 酒吧装修得没有风格,也缺乏三里屯酒吧里的那种热闹和喧嚣,也没有振聋发聩的 音响效果,看上去倒像个清净的咖啡馆,浑身散发着小资产阶级的抒情韵味。 女服务员转过身来看看斯斯说: 要喝点什么?她说的时候,顺手递给斯斯一本厚厚的塑料压膜成的酒水单。斯 斯看都没看便说,有扎啤吗?女服务员说,有。斯斯这时坐上吧凳,来回扭动着, 弄得这张旋转的高脚吧凳吱吱地乱叫。他对面的女服务员的眼神柔和,能感觉到浓 浓的眼睫毛里有一股吸引人的魅力。他的鼻子故意朝空气急促地吸了吸气,似乎闻 到一股香水味。的确没错,他能闻到从她衣服中散发出的一股香水味,似乎像在发 霉的柠檬。女服务员对他夸张的举动没有任何表示,依旧在忙着她自己的事情。由 于生意清冷的缘故,她没有特别有意义的事可做。当斯斯张开”鼻翼夸张地吸着空 气中弥漫的芳香时,她视若无睹地侧过身去,捡起一块洁白的抹布,拼命地擦着两 只晶莹透亮的高脚杯。高脚杯亮得不能再亮了,但她还是在拼命地擦。这里是否有 种暗示?如果没有暗示,那女的肯定是个疯子。但回答是否定的,因为擦杯子纯属 是爱干净的反应,而发疯地擦杯子不过是洁癖者固有的反应罢了。因此,斯斯明白, 这个世界上的人的确是疯了。但是判断他人为疯子的人以为自己不疯肯定是有问题 的。女服务员在擦杯子的间歇,从吧台的内侧抽出一支七星烟,然后用打火机把烟 点燃。点燃后的那支烟一直叼在她的嘴上,为了防备烟雾熏着了眼睛,她有时候不 得不眯起一只眼,这样子很怪异。斯斯想,这个女的肯定有毛病,她叼着的烟好像 从来不夹在手上似的。即使她的擦高脚杯的工作是繁忙而神圣的,也用不着嘴上叼 着烟,又不弹烟灰,以至烟雾熏到了眼睛,然后让脸上的肌肉呈现出一片怪异的形 状,难道不影响到她的形象吗?过了一会儿,女服务员的眼睛被烟雾熏出眼泪来, 这简直在自我折磨。斯斯看着她脸颊上滚落的泪水和泛红的眼睛心想,真是莫名其 妙。 真是惨不忍睹,斯斯把头扭过去,看酒吧里的两桌人。 前面的一对男女似乎在商量着生活中的某些事情。文的垂头听着,似乎在听男 的孜孜不倦的教诲。男的说到激动之处,嗓门便高起来,每当嗓门高起来的时候, 他便恰逢其时地压低嗓门。女的垂着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像在默默地忏悔。每当 男的压低嗓门时,她的头便稍微地抬高一些。从斯斯的角度看去,她后面的发髻的 形状像蝴蝶,她始终没有回头看后面的情况,只是默默地一声不吭地听那男的说话。 男的偶尔敌意地瞄了瞄斯斯所在的位置,偶尔咳嗽几声。他说的话斯斯一句都没有 听清楚,但斯斯明白他们正在商量或者在策划生活中某件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事情, 这些事情对别人来说也许不重要,但对他们来说却是重要的。斯斯想,这个世界上 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因为自己的事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这个世界也是自己的世 界。 后面的一桌女的打扮人时,男的戴着一副眼镜,以一种柔情的目光注视着他对 面的女的。女的显得心不在焉,左顾右盼,给人一种轻挑的印象。两个人面对面地 坐着,不说话。男的好像吃了迷魂药一般紧紧地盯住女的,像垂涎欲滴的猎手看着 自己面前的猎物。女的开始抽出一支白色海棉蒂的烟来吸,吐出的烟雾迅速消散在 空气中。男的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握住女的另一只手,斯斯这时看到女的那双手上 戴着两颗橙黄色的金戒指。她的双手纤长白皙,指尖,一看就知道属于神经质的那 种女人,这从她梦游般的眼神和化妆得有些妩媚的脸庞上也可以看出。她并不满足 于目前生活给予的东西。她的贪婪催促着她对生活有更高的物质期待。她是属于一 种处在不稳定生活中的宠物,脸上的风尘之色更可看出她是一个处于渴望自由、又 被现实生活所累的女人,也可以想像她并不规范的生活中有许多漏洞,这个漏洞也 许是人们所说的隐私,一个难以启齿的甚至一生都不会让别人知道的无人知晓的生 活“黑洞”。斯斯这时候联想到施欢欢,但无法把施欢欢同面前的这位轻挑的女人 作深入的比较,因为施欢欢外表上是稳重的,甚至给人一种有信念的感觉,尽管她 的内心里也有种轻佻的东西像魔鬼般抚弄她灵魂深处的欲望。也许,外表轻佻的女 人内心经常是善良纯洁的,反之,在稳重外表掩饰下的女人却是邪恶猥琐的,尽管 她们身上有着普遍的人性。也许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纯洁和邪恶、崇高与卑微、 神圣和庸俗的区别了,一切仅仅只是游戏而已。 站在吧台里的女服务员这时打了一个喷嚏,细小的水珠随着喷嚏的身影从容地 落到斯斯的脸上。这里要交代清楚的是,细小的水珠不是全部地落到斯斯的脸上, 而是有少数几颗挑逗性地选择了斯斯的这张脸。其实他也明白,女服务员不是故意 的,但还是下意识地用衣服袖口在脸上擦了擦,使终日沉浸在胡思乱想中的他被一 个女性的喷嚏打醒;随即他的心里生出一种想和她戏谑的欲望,他正准备开口说话, 女服务员操起一张方方正正的洁白餐巾纸递给斯斯说,对不起。这使愠怒的斯斯立 即像引擎一般熄了火。拿你没辙,斯斯说,怎样?抽支烟。斯斯打开希尔顿的烟盒, 递到女服务员面前,又说,不过是假的。 而女服务员抽出她的七星烟递给斯斯说: 不好意思,你抽我的。 我还是抽假的好。请问芳龄? 你真逗。女服务员抿嘴微笑,斯斯突然觉得她的唇线很分明,使她的两片嘴唇 高高地突出,像两片花瓣似的。在一瞬间,斯斯的眼睛不断地掠过她的脸庞、鼻梁、 眼睛与眼眉骨之间的距离。而弯弯的眉毛,给人一种慈善的感觉。 难道你喜欢抽假烟?女服务员说,我叫官丽。 你不觉得这个世界上真伪难辨吗?假如真伪不分,那我宁愿把这个世界看做一 个假象;既然全部是假的,那么抽假烟也没什么的。这叫“以假抗假”。 这种逻辑不对,你这个人很可怕。 什么不对,不对在哪里。只要是存在的就没有对和错。还有很多事情是没有逻 辑的。 反正我觉得你不对,我说不上来你不对在哪里。 当人遇到难题时,总立即给人下对与错的定论。这种一棍打死的结论很糟糕, 只会蒙蔽自己。 你真逗,能不能说点有意思的事情? 几岁了?小姑娘。斯斯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眼角升起几缕戏谑的、 富有意味的皱纹。 女服务员官丽似乎被刚才的一连串自己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击得喘不过气来,站 在吧台里不说话,表情木油,脸色在射灯的作用下有些苍白。她也许是不明白,在 生活中,很多人说话并不负责任的,这好比吹牛皮不缴税一样。很多人为了在话语 中达到一种快乐,便口沫横飞胡言乱语,完全不顾忌对方的感受。她面前的斯斯在 通常的情况下便是属于这类人。这类人在生活中并不得意,于是靠乱说话来掩饰内 心的那种焦躁。但官丽似乎并没有被斯斯节奏紧张的语言所击溃,而是冷静地转过 身去,缓慢地弯下腰,拎起一把钢制的闪闪发光的水壶往她自己面前的玻璃杯里倒 热水。 斯斯感到自己很龌龊。他的那些话语借着阴暗的夜色像一堆垃圾充填着她的内 心。从外表上判断,她的坦白无垠的内心一定被斯斯的话语所强暴了,但这个事情 就是如此残酷,如果你斯斯不去告诉她,那么其他暴徒也许用更粗野的方式去揭开 事实的面目来。此时,在斯斯的心里,她仿佛就是一块洁白无暇的宝玉,如果你不 去怀着好意地告诉她事实的真相,而其他人就会不怀好意地去玷污她。但是,情况 有时候很复杂,因为谁都不知道到底谁是好意的。暴徒与救世主之间,仅仅是一步 之遥。从某种意义上讲,斯斯认为自己就是暴徒,而施欢欢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女 暴徒,按此逻辑,这个世界上的人就全是暴徒——他们操着粗暴的语言相互折磨着, 彼此从不负责任,而严格来讲,世界也从不对他们负过什么责任。 你别生气,我并不可怕。斯斯看着只剩半扎的啤酒说。 说自己不可怕的人其实很可怕。 是是,斯斯荒诞地翘起拇指说,判断完全正确,咦,你还没有回答你的年龄呢? 你猜猜?女服务员官丽喝着白开水。 猜什么啊?斯斯扭过头去,你不觉得这种游戏很拙劣吗? 你别猜了,我觉得你啊…… 我怎么了?斯斯反问,我有问题吗? 我不会告诉你我的年龄的。 这时,其中有一桌男女离开。酒水账是先前让斯斯觉得轻挑的那个女的结的。 女的经过斯斯旁边死死地瞄了斯斯一眼,就像从斯斯身上嗅到同类人的气味一般。 而斯斯却闻到她身上的一股浓郁的香水味。这股味道他很熟悉。女人喜欢洒的那一 种,他叫不出名称来,但他知道很昂贵。因为这股气味,斯斯的脑海闪烁着施欢欢 的形象。由气味引起的对形象的回忆是正常的。他想,施欢欢身上也有这股气味, 只不过有时淡一点,有时要浓一点。同施欢欢在一起的日子里,斯斯从未仔细地去 钻研过她的化妆品,或是种类繁多的香水。他知道她是一个业余的影视模特儿(或 许还是一位专业的广告模特儿),偶尔还被那些三流的导演看中,去演戏,或者出 于一种神秘莫测的关系去拍一些三流的肥皂剧,或在电视剧里担当一个不起眼的角 色。于是,他知道施欢欢是与那些昂贵的化妆品是分不开的。恍惚间,他突然觉得 他疏忽了施欢欢与化妆品自己的关系。他知道,每个男人都会忽略他周围的女朋友 同化妆品的关系,就像忽略女人身体里那些敏感而贪婪的神经一般。不知怎么搞的, 斯斯把不搭界的事物联想到一起。他认为,一个男人同化妆品是没有关系,但女人 同化妆品有着密切的关系。这里边有着千丝万缕的差异。既然我忽略了她的化妆品, 那么我也在忽略其他的她所喜爱的物质生活。比如对珠宝钻戒、名牌服装的喜爱; 既然我忽略了她本性中的爱好,那么本质上我是忽略了她的自我。这是多么的重要 的事啊。这么一件重要的事我到现在才想起来是多么的不通人情啊。 酒吧里还有一桌男女窃窃私语着。过了一会儿,男的向女服务员官丽招手,示 意再要一瓶科罗娜。男的面前的桌子上已摆着三瓶科罗娜和三瓶青岛,都是小瓶装 的。而女的正喝着一杯透明的汤力水。水杯子里的橙黄柠檬片正浮动着。一般去酒 吧都不像她这么喝法,官丽低声说,这种喝法的人一般都是失恋者。官丽把声音压 得更低,以至于斯斯不得不把耳朵凑过去仔细听。 还有失恋的喝法这一说。斯斯说。 不过,一般这种喝的都是自己兜里的钱。 什么意思,斯斯见官丽话中有话,便洗耳恭听。 怎么,你还不知道兜里的钱和兜外的钱的区分。兜里的钱就是自己的钱,兜外 的钱指得是公款。官丽认为斯斯连这个都不懂,真是看不出来。 真有见解,真是聪明。 在官丽的神态中,斯斯看出她似乎对这个社会有初步的了解。她神秘兮兮地说 出了她那个自以为是天大的隐私的事情。她说,一般拿公款吃喝的人都不会来这种 酒吧,来这种酒吧的人意识里多多少少都有点情趣。官丽还说,在这种酒吧拿自己 兜里的钱拼命地喝,是失恋的喝法。因为一旦失恋了,就无所谓自己兜里的钱了。 而斯斯却主观地告诉官丽,钱这玩意儿在社会里,它只是流过你的身体。你的身体 就好比是一个银行的账号,钱在滚过那个账号后,又流到别人的身上去了。所以, 钱是身外之物。斯斯又问官丽,你怎么知道这些公款与私钱的事的。他似乎在低估 官丽涉世的程度。官丽却告诉斯斯说,她有个在银行的叔叔,就是一个坏蛋,正在 变相地挪用公款大吃大喝,花天酒地地胡来。 何为变相地挪用公款,斯斯问。他揣测官丽的叔叔肯定是个小头目。记得有人 说过,有钱的人不一定是有权,但有权的人就一定有钱。 从官丽的叙述中,斯斯得知她叔叔在银行里任一个什么科的科长,利用手里的 职权挪用公款,斯斯并不想深究其中的来龙去脉。他告诉官丽,你叔叔迟早要倒霉。 我也希望他倒霉,官丽说,他是个坏蛋,因为他还找了个情人。 找情人并不一定是坏蛋。 他用情不专,结婚以后还找女人。官丽似乎对他的叔叔深恶痛绝。 原来你指的坏蛋是他有婚外恋。 斯斯觉得在这样一种夜晚与一个小姑娘聊天很有意思。而坐在他对面的官丽又 说,在我所认识的人中间,最可悲的莫过于一个人对另一个的仇恨,我恨我的叔叔。 这是最可悲的,也是最没办法的事。官丽竟显得十分的认真严肃,把她的内心的憎 恨抖了出来,这是只有对人没有防备的人才干的事,因为所有圆滑的人不会轻易地 把内心的事情给抖露出来。斯斯想着官丽过于认真,得换换话题了。 你很可爱,斯斯嘀咕着。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爱情吗? 这个东西就好比你相信上帝一样,如果你相信他,他就存在;如果你不相信, 他就不存在。 你这么说,等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官丽的语气中有些失望。 现在我能猜出你几岁了,斯斯说,你最多18岁。 错,是17岁。官丽正在念职业中专。那所美术中专在黄庄的附近,所以夜里能 来这里打工,老板与她的家人是亲戚,是她远房的舅舅。官丽又说,念这种美术中 专没有前途。她自己在艺术上没有天赋,而在将来,她要开一家时装店,或者在一 个商场当售货员混口饭吃。你倒像一个艺术家,官丽看着斯斯说。 斯斯见她说得如此凄凉,便安慰了几句,并说,像你这种年纪就已经考虑到自 己的前途了,将来一定会混得不错,你看我17岁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什么事儿都不 用操心,还整天和父母过不去。 官丽这时候才问起斯斯的职业,而斯斯却回答得很干脆。他说,是盲流,社会 里的不稳定分子。官丽左看右看,却怎么都看不出斯斯像个盲流。你还是像艺术家, 官丽说的时候,给斯斯递上一支烟,斯斯接受了。 你经常听肖邦吗?还听些什么?斯斯很想从平凡的官丽身上挖出一点不平凡的 东西。 偶尔听点巴赫的钢琴,还有莫扎特和贝多芬的,很杂,没有系统地听。还有什 么柴可夫斯基、肖斯塔什么…… 肖斯塔可维奇,俄国作曲家,斯斯说。 不知道是哪国的。官丽说。 能听出里边有什么东西存在,比如说能够让你感动的。 官丽歪着头想了想说,只是觉得古典音乐能让人很安静,没有特别让人非听不 可的地方。她接着问了一句,你也喜欢古典音乐。我看你不像。 令斯斯奇怪的是,官丽说起自己的嗜好一点都没有喜悦感,更是谈不上那种炫 耀感。他并没有赞赏官丽。他一时间很难明白,在黄庄这么一种不起眼的酒吧,在 一个不起眼的女孩子身上却听到伟大的巴赫。这算不算得上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虽 然官丽说不出她所聆听的音乐的感觉来,但斯斯明白她的内心一定有一股从容而平 坦的乐声流动着。官丽说,那种感觉说不出来的,只是觉得很喜欢听……斯斯插了 一句说,有什么原因吗?因为现在的摇滚乐很吵,而那些通俗歌曲又听腻了,什么 情啊爱啊。不过,她又说,齐秦的歌还是挺好的。 你也喜欢听古典音乐啊? 以前被人经常强迫性地灌输,以至知道一大堆古典音乐家的名字,列出有一大 堆,很没意思的一种教育。人其实可以不要很多的知识。 谁强迫你? 我父亲,古典音乐迷。一个对现代文明怀有成见的人。 什么人?女服务员官丽好像没听清楚。 就是那一种一边拍桌子打凳子,骂汽车骂工业文明,一边却要看电视乘公交车 的人。也许更为复杂些。 官丽这时候走到CD机旁边,换了一张“恩雅”的碟子进去。于是,整个酒吧飘 浮着虚无飘渺的音符。斯斯并不喜欢,但没有说。酒吧的另一张桌子上,男的再要 了一扎啤酒,旁边的女的似乎在劝那个男的,要他别喝这么多了。她的劝说没有成 功。官丽端了一扎啤酒过去,又返回到吧台里坐在斯斯的对面。两个人一时间找不 到话题,面对面地坐着。 以后,在女服务员官丽的一再追问之下,斯斯告诉官丽他是一个不成功的乐队 的队员。这个惨淡经营多年的乐队现在消失了,而自己面临种种的生存困境。斯斯 很少在官丽面前谈到自己,但他说是自己高估了自己。你知道什么叫志大才疏吗? 他说,所谓的志大才疏便是志向很大,但自己的能力有限,也就是说,自身的能力 同自己的理想脱节。我以前就是属于那一种人。还有好高骛远,官丽不失时机地添 了一句。斯斯又说,一支乐队必须要走向市场。走向市场是乐队操作的一个重要环 节。 斯斯明知道在这样的夜晚里和一个萍水相逢的吧女谈话有点像患了话语失控症, 但也许同一个陌生人谈内心的真实看法不一定会损害到自己,因为官丽对他来说是 不重要的。在不重要的人面前自我保护的意识相对要差一点,所以,他乐意与官丽 谈谈一些事情。 过不久,酒吧里最后的那桌男女结账以后也走了。走的时候,男的醉醺醺地唠 叨着说自己并没有醉。女的一直想扶这个男的,以免他摔倒。而他却拒绝着,两个 人扯扯拉拉地推开门离开了酒吧。整个空荡荡的酒吧只留下女服务员官丽和斯斯。 官丽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点烟,斯斯说我该走了。官丽既没有反对也没有留他的意思。 斯斯从旋转吧凳上下来,结了账。他本来可以给她留个电话号码,或者要官丽给他 留一个电话号码,但他觉得这个动作是多余的。他在北京这么多年的生活经验所得, 大部分人都是生活中的匆匆过客。他们会彼此留一张名片,名片上有地址也有传真 号,有电话号码也有身份,但他们从未联系过。他自己的电话号码本上,迄今为止 还留有一些已经忘记了的名字和电话,像一大堆符号夹杂在本子里。当他偶尔从这 些自己亲手抄写下来的名字中极力去回忆这个人的形象时,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街上的空气清晰而潮湿,路灯光把路边的枝桠和寂寥的街道照得凄凉。当他打 着哈欠,掐灭夜晚的最后一支假烟,他想到的是明天他该怎么过。而明天像一个巨 大的窟窿,无边无际而又心怀叵测,他不明白生活还有什么意思。他想像着吧女官 丽,想像着这些没有结果的、无聊的交谈。 他应该入梦,带着日益疲惫的沉重的肉身。 2.与家人谈点什么 在斯斯为焦灼的情感苦闷不堪的日子里,施欢欢回了几趟家。母亲一如既往地 劝说她回家来住。劝说的口气越来越婉转。母亲认为施欢欢生活费不够,便塞了一 千多元给她,井说还可以问家里再要,如果不够用的话。母亲说,大姐施红借了父 亲的关系开了一家外贸公司,公司是经营建筑材料的。 她是女强人,我不是,施欢欢说。 母亲给施欢欢做了一顿可口的晚餐。有35元一斤的田蟹,还有基围虾等海鲜。 你应该经常同家里联系,免得我们担心。你好久没有回家了。 嗯,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女孩了,你们知道。 施欢欢向母亲抱怨最近自己的发质越来越差,发梢的尖端开始开叉,如此下去, 恐怕以后无法拍那种关于洗发水的广告了。其实,施欢欢对自己所拍的广告没有满 意的,即使在灯光良好的摄影棚里,或者在野外。她在镜头前的表现总是不尽人意。 母亲说,既然对着镜头没有感觉,那么你得换换行业了,你父亲与我私下交谈时, 都说你这个行业很混乱……就是说行业不太……。 什么意思?施欢欢说,只要有职业,去工作,都是神圣的。母亲理了理几绺苍 白的发丝,用餐巾纸擦了擦手继续说,当然,我们没有什么反对,你父亲说影视圈 不适合女孩子在里边折腾。你也知道他是军人,观念很传统。他最近老谈你小时候 的事情,说你小时候很乖巧,很可爱。长大反而管不住你了。 我还没有进入什么影视圈。爸还知道什么影视圈?爸呢? 他现在练气功。还老去老干部活动中心,和一帮老人们在一起。老了,还能干 什么。而且,很多事他也看不惯。想说,总觉得没必要。既然不想说,就保持沉默 吧。 还是那么怪僻。 没什么两样,其实你父亲心里挺关心你的。 我知道,知道。 母亲说,既然你的发质变坏,得吃芝麻与核桃肉,还有一种生发的胶囊。你拍 洗发水广告,那么总知道洗发水的性能吧?难道那些洗发水都是假的不成?对头发 毫无益处?那些令人目不暇接的广告和信誓旦旦的广告词都是胡编乱造的。妈,施 欢欢说,不一定是假的,但要记住的是,这是广告。广告的目的是要让消费者相信 产品的质量,以至产生效应,但产品的功能并非像广告上所阐释的一样神效。洗发 水也一样,其他产品也一样。其实好多产品的质量都差不多,但要看谁先在广告上 生效,那么产品的销路就会好一点。施欢欢自己却宁愿相信母亲所说的芝麻和核桃 肉。母亲和施欢欢闲聊了一阵子,内容涉及到保健品和环境保护。东扯西拉了一阵 后,施欢欢说等会儿就走。一回家你就坐不住,母亲低懦着。随后盯着狼藉一片的 桌子发呆。我洗碗,施欢欢整理着盘碟说。 你得找个男友了,母亲站在楼道口对女儿说,要不然我们给你介绍一个。你的 年纪不轻了。 施欢欢感到内心一阵悸动。这种来自家庭的压力她感到无法摆脱。 3.可笑的关系 大鸟动画公司经理向力是施欢欢通过北纬影视公司的王小二认识的,但是色名 昭著的王小二从来是不会把异性的朋友介绍给他的同性朋友的。向力作为王小二的 在生意上的合作朋友,认为自己虽然是王小二的朋友,却深受打击。受到打击的其 中主要原因是:在围绕着王小二旁边旋转的众多美女中,向力连美女们放出的屁都 摸不着。向力的调侃使得很多朋友都哈哈大笑。典型的重色轻友,向力说,王小二 不够意思,我将来也要开个什么鸟动画公司,名叫太平洋影视公司,比他的北纬牛 逼啊,周围也是美女如云。而且,我要把公司设计成一个酒吧的形状,让那些声色 犬马的、爱慕虚荣的女人一坐下来就不想离开。我有实力这么做。他的北纬公司是 别人帮他投资的,他这个经理实际上形同虚设,只是个光杆司令而已。有人听了话 以后,便说,向力这么说王小二是不对的。而向力回答说,王小二有几根骨头我都 摸得一清二楚,你知道他就不在我背后说我吗?向力认定王小二在背后也对他进行 过人身攻击。不过,通常是口说无凭。向力也承认,好朋友之间是一笔糊涂账,有 时候根本就算不清楚。 向力是直接打电话给施欢欢的。为了避免承认施欢欢是王小二介绍来的,向力 非常讨厌有人在他面前同时提起王小二和施欢欢,仿佛施欢欢马上要受到污染似的。 所以向力虚荣地向别人夸耀,说施欢欢是他在路上捡来的。实际上,王小二在一次 广告中需要一幅老寿星的卡通画时,便打电话要向力的公司帮助设计这个寿星的形 象。在整个拍片和协商过程中,施欢欢也参与进去,向力就这样认识了施欢欢。 施欢欢说,如果我不认识向力,也不会认识别的什么卡通公司经理。这句话是 当着拍摄组的众多人员说的,当然也是在酒足饭饱之余乐呵呵地说的。这句话把向 力推到了无足轻重的位置,但向力因施欢欢的魅力原谅了她。这女人有点野,有人 在向力的耳边吹风。 嘿,还不是差不多。 向力22岁的时候去深圳。从太平洋公司当动画学员开始,一路上踉踉跄跄地往 上一级一级地攀爬,终于爬上了动画导演的位置。先是动画师、高级动画师,后是 原画师、高级原画师,然后飞快地跌回动画总监位置上,以后直线上升,任导演, 成了动画界颇有声望的人之一。向力并没有把卡通这一行业看得十分高级,说任何 聪明的人在这个行业里混几年就可以到他今天的位置。他今天的位置是靠手上的老 茧和青光眼获得的,算不上什么。他手里握铅笔,容易生老茧,而青光眼却是眼睛 长期对着拷贝台所致,这是职业病。一直到29岁,向力都在南方的深圳赚钱。他说 这七年学到了不少东西。29岁那年,向力回北京,可惜时运不济,浑浑噩噩地混了 2年。这浑浑噩噩的2年使向力认识到没有钱什么都干不成,尽管他是导演,可以对 原画师指手划脚一番,甚至有随时改动动画剧本的权力,但毕竟是打工的。 每年薪水就是给你十几万,成了个中产阶级,但还是打工的,没用,向力说。 向力说这些话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清楚地认识到剥削和被剥削者的关系。正是 这种清醒的认识,向力筹备资金,创办了大鸟动画公司,并与电视台、美术电影制 片厂,和几家影视广告公司建立了长期合作的伙伴关系。在向力搞公司的同时,那 些在南方的原先的同事们纷纷像候鸟般地迁徙回北京,都搞起了动画公司。这帮人 技艺娴熟,深谙动画这一行业的诀窍。而且因家庭背景都不错,所以在资金问题上 都不用操太多的心。这使向力如鱼得水,主要原因是和那帮人混得都不错。按王小 二的话来说,就是你丫社会关系不错,要不然你丫歇菜。 施欢欢第一次到大鸟动画公司时,被公司里各种各样的卡通形象逗乐了。她的 视觉完全进入了一个卡通的世界,一切动物形象都在原画师的笔下变形,怪异又富 有协调感,滑稽又让人能产生美妙的联想。公司门口有一个巨大的足足有一个人那 么高的彩绘的迪斯尼形象——唐老鸭,看样子是用三合板制作成的。墙壁,办公室, 包括厕所里都贴有各种形状的色彩绚丽、模样可爱的卡通画。这使施欢欢如同走进 了卡通乐园。公司有一百多平方米,从规模来看,不算大,但从公寓的结构、装修 装潢,和公司所处的地理位置来看,都可以估算出它潜在的资本。 向力的办公室里,只要把门一反锁,就是自己的世界了。卫星电视,造型现代 的折叠沙发,宽大锃亮的办公桌,办公桌上的拷贝台、传真机、电脑、VCD机,空调, 小型的玻璃酒柜等,组成了一套与经理身份相符合的办公用品。 这是我个人的公司,向力强调说。 施欢欢没吭声,只是走马观花似的在动画师旁边往来穿梭。她说,我没想到动 画片都是这样画出来的。 向力向施欢欢介绍迪斯尼的巨片《狮子王》、《木偶历险记》和《花木兰》, 他的志向就是要完成这样的卡通巨片。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站着的,捏紧了拳头往 空中揭了捣,颇有动画界巨孽想雄霸天下时的那种姿势。 噢,没想到我遇到个动画界巨擘,施欢欢的话中有一丝嘲讽的意味,想必向力 也能听出来。 但向力不屑一顾,继续说,如果我公司的片子能有《狮子王》的那种高度,能 成为中国动画界的巨擘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你是工作狂吗? 不是。 你是个野心家吗? 是。 不是工作狂却是野心家肯定成不了大事,除非你是个投机取巧的家伙。 向力在施欢欢面前总是显得雄心勃勃,旁敲侧击地显示自己的能力。但有一点 可取的是,在施欢欢面前他从不直接地夸耀他的公司如何如何,他只是拼命地叙述 自己的理想,他称自己很会瞻望未来。但一说到地球的命运和整个人类的生存处境, 他却是悲观消极的。施欢欢说,地球的命运和全人类关你什么事啊。你想到这些却 如此的悲观是因为这些事情和你没有关系。向力说,不,有关系。他讲到16世纪法 国预言家诺查丹玛斯所预言到的世界的末日——即是关于1999年夏天的太阳系所形 成十字,足够让我们的地球发生一次巨大的灾难。向力还说,到时候陨石也会人侵, 你知道吗?恐龙就是因为陨石的人侵而突然灭亡的。万物强盛到极至必然会衰弱。 人类也是如此。他还断言说,在我们从历史书上所知晓的文明之前肯定还有好几次 的文明存在过。向力的交谈范围很广,涉及到飞碟、外星人、月亮的年纪(要比地 球的年纪大十几亿岁)、玛雅文化、埃及金字塔、恐龙和地震等。 向力海阔天空地谈话令施欢欢有些晕眩。我头都大了,她打着哈欠,手指扣在 精致的咖啡杯的柄子上。随后,她呷了一口咖啡。真香,她说。 哥伦比亚咖啡,下次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煮咖啡豆,总比流行的雀巢 咖啡要好喝点。 向力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别出心裁。有一段时间内,他生活中的信条就是“告 别流行”。对这信条的恪守体现在具体的生活细节方面,比如,前几年百事可乐不 流行的时候,他就喝百事可乐,而很少喝那种销量最高的可口可乐。后来百事可乐 换了一个新包装,铺天盖地的广告使百事可乐红火起来,他就不喝了,改喝国产的 非常可乐。他自己也没有搞清楚在这种可乐和那种可乐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差异? 也许他的倔强使他对事物有钻牛角尖似的看法。在抽烟方面,他也是如此。比如不 抽三五烟,也不抽万宝路,而是抽一种市场上很少见的云丝顿。他说自己每抽一支 烟,就会给烟草商创造了多少厘的利润。如果他每天要抽一包烟的话,就被.人家 赚去了几分钱,还不如抽国产的比较好,国人赚国人的钱,反正都是自家人。 向力是叼着一根中华牌香烟时这样说的。他的中指和食指之间泛黄,显然是被 烟熏黄的。当几绺发丝从他额际侧面挂下来的时候,他会潇洒地撩几下。他的头顶 上开始露出一块礁石一般的空地,围绕着这块空地的四周是稀疏的毛发,像保养不 良的草坪。但他头上的其他部位的发丝依旧是很旺盛,发质看上去好像还不错。快 到中年了,只能是“聪明绝顶”了。他在办公室里踱步,刷得亮闪闪的皮鞋上一尘 不染,能够看出鞋面上有一些倒影。然后,他又坐在那张高大的真皮办公椅子上, 翘着腿,鞋尖不停地抖动着。他不说话的时候,手掌放在办公桌上,五指弓起,轻 轻地敲着办公桌的桌面。他说自己的思维相当地发达,头很大,后脑勺突出像悬崖 峭壁。头很大的人一般脑容量都很高。拿破仑的头就很大,后来人体科学家发现, 他的脑容量超出常人。思维发达的人,当思想时就难以人眠,也是想像力发达的原 因。我只好服安眠药使自己镇定下来,有时候三更半夜地爬起来在街边漫步,有种 想狂奔的愿望像着了魔了一般。而在别人面前我一般都表现得相当理性,你知道吗? 一个身上理性与疯狂结合得好的人一般都是天才。只有疯狂没有理性牵制的人,就 会失控,而过于理性的人没有想像力,没有想像力就没有创造力。 向力为了在施欢欢面前展示他的知识,就不惜血本地搬出米开朗基罗、达芬奇、 毛泽东、马克思、老子等历史性人物来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本质上是疯颠的。 我认为你更加胡言乱语了。还有,就你刚才的脑容量间题,我想发表一点意见。 向力的朋友肖玄在旁边插了一句。 我看过一份报道,说笛卡尔的脑子很小。这篇报道还证明了人的智慧实际上和 脑的大小没有关系。猪的脑袋特别大,为什么只有吃喝拉撒挨宰的份儿,肖玄平静 地说。但肖玄开口说话时露出的黑乎乎的牙齿令施欢欢很不平静。施欢欢忐忑不安 地等待着向力向肖玄发火。肖玄的关于猪脑子的极具讽刺的话没准使向力暴跳如雷。 她的确有些紧张。她是第一次见到肖玄。 但向力没有发火,甚至一点愤怒的表情都没有。 但你的脑袋很大,却没有留下什么,笛卡尔的脑袋虽然很小,却留下了一笔财 富。 肖玄尴尬地笑笑说,其实我觉得向力的能力非凡,什么笛卡尔笛屎儿都和我们 没有关系。 施欢欢越听越无聊。 向力没有朝肖玄发火,是因为他是向力人生路上最忠实的朋友,大鸟动画公司 策划人之一。在大鸟公司里,肖玄所扮演的角色类似于一个“军师”或“谋士”。 肖玄并没有特别的策划能力,关键是向力需要有这样的忠心耿耿的朋友。向力有一 次向施欢欢吐露真言,其实肖玄没有什么用处,但这个人最珍贵的地方便是崇拜我。 我需要别人崇拜我,特别是这样的无人崇拜的时代,彼此都以为是大师的时代里。 我需要肖玄在旁边绕着我转,使我看到自己投在别人身上的影子,这样我不会觉得 孤独。 肖玄在深圳的时候是和向力在同一个公司上班。当时,肖玄在设计组画设计稿, 而向力却在原画部。当时画设计稿的人寥寥无几,因为画设计稿的人不光是技术娴 熟,还要顾及到一部卡通剧的整体效果。这个设计组在动画公司担当起承上启下的 主要任务。这可见肖玄当时的能力。但经过好多年时间的影响和改变,命运之神让 向力飞黄腾达起来,却让肖玄浑浑噩噩地活像一个卡通人,向力回京成立大鸟动画 公司以后,见肖玄如同浮萍似的在各个公司走来走去没有着落,便升起一股恻隐之 心收留了肖玄。于是肖玄便在向力的翅膀阴影下干一些设计稿的活。 比起向力西装革履的派头,肖玄邋遢如一个常年不洗澡的流浪汉。他的装束令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疯子。头上高高地扎了发髻,再加上干枯的长发技至肩下,身 上时常穿着一件灰色的脏兮兮的道袍,人们还以为他是个道士。是的,没错,在一 些特定的场合内,肖玄以道士自居。他自称去武当山住了半年,得到高人的点化, 还得了一份证明自己为道士的证书、这本证书红底黑字,上面明确地写明他是武当 山的道士。有一段时间,肖玄时常把一本证书带在身边,必要的时候会神秘兮兮地 亮出证书。为了自己像个道士,他不惜从外形上把自己包装成一个道士,但更多的 时候他是以艺术家自居一还有一段日子里,他不停地给自己设计了多种名片,名片 上的身份除了印有玄虚道人字样以外,还冠有杰出艺术家的这样傻乎乎的称号。向 力是最了解他的。当他消失了一段时间重新站在向力面前时,向力总会说,这一回 你又从武当山回来啊! 在另一些场合里(指的是生意场上),肖玄却以卡通设计师和动画公司经理自 居。肖玄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邋遢最潦倒的经理。他的公司加上他只有三个人。其 中两个人自然是他的员_工了。这两个人都是毗牙咧嘴的毛头小伙子,他们除了没 有钱去嫖娼和吸毒以外,其他的恶习样样俱全,吃喝玩乐,还有懒惰。肖玄和这两 个人以哥们相称,经常深更半夜去街边的酒馆喝酒到天亮,把一些重要的事情以及 和他公司的生存息息相关的活计搁置一边,这也导致了他公司在短短的两个月内便 宣告破产。 每当肖玄双眼泛红,脸颊露出朝霞般醉意的时候,他便会说,全是垃圾,制造 这些垃圾干嘛,喝!咱们喝,喝死算了。 于是他的两个酒囊饭袋的手下在他那里混吃混喝,一个月还可以拿到一千余元 的薪水,心里自然高兴。他们表面上奉承肖玄,称他为大艺术家,内心却在叫: 丫一整个大傻逼。 从来没有人认识到肖玄的直率和坦荡,而是经常被别人冠之为混混的恶名。惟 有向力了解他,认为他善良坦诚从不在背后诬蔑和攻击,同时向力也认为他会一事 无成。肖玄的啰里啰嗦,波希米亚式的生活方式,海阔天空的言谈,标新立异的外 表让向力讨厌。向力从不表露,但也在帮助肖玄,特别在经济上。 本质上我是最孤独的人,肖玄有时候非常了解自己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他的剖 析能力让人惊讶。他说,向力,我知道你是最了解我的,也在帮助我,但一个人的 命运是他自己的,帮助又有什么用,仅仅是变相的施舍罢了,而且又是短暂的。但 我明白你有时候看不起我,我的不符合现实的行为和怪异的想法令人讨厌,但我还 是把你当作我的知己之一。 向力听了这番话后不再吭声,他内心揣测着肖玄是真正的糊涂还是装出来的; 如果他是装出来的一,那么这个人真是绝顶聪明,甚至比我办公司搞经济更为聪明; 如果他真是那么糊涂,为什么有时候会出现很强的自省能力。 在向力与肖玄的交往过程中,向力承认他摸不透肖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假如 肖玄是个聪明的人,为何他要招一些不三不四的、连画动画线条都发抖的小混混进 他的公司;假如肖玄真的愚笨至极,又为何把自己在这个社会里的处境理得清清楚 楚。 肖玄早年画抽象的水墨画,后来画漫画。在漫画中,那些有名的人物在他的笔 下变形,令人捧腹大笑之余,不禁称赞起他的想像力来。他自己说他的漫画博得漫 画界权威人士的一致好评,曾获得过全国漫画大赛的特等奖。但肖玄的兴趣没有停 留在漫画上面,居然跳起霹雳舞来,向力曾经和他经常去JJ迪厅,被他怪异的舞姿 和卡通人般的夸张动作给逗乐了。你是个舞蹈天才,以后我看别画画了,没准你在 这条路上会成功。向力是喊着对肖玄说的。肖玄那时候几杯扎啤下肚以后醉意正浓, 听了向力撕破喉咙的赞赏声以后跳得更欢了。他一边摆胯,一边耸肩对向力说了一 句颇有哲理的话。他说,一个人永远在一个行业里停留,即使靠后天的勤奋换来成 功也没有意思。我得超越各种领域所带给我的规范。我认为,不停地去破坏固有现 状是适合我这样的人的。我可以从这个领域跨到另一个领域,实际上每个领域都留 不住我。肖玄擦了擦汗,不停地做一些滑稽的、令人忍俊不禁的怪模怪样的动作, 引起了周围的人对他的注视;而他对人们的注视报以了更为剧烈的回应,即使他的 动作和喜剧演员金·凯瑞在《面具》电影里所演的动作毫无区别。你是活生生的卡 通人,向力说。 不不,不是,我是个道士。 肖玄足足跳了三十多分钟。在三十多分钟内猛烈地蹦跳,足够让一个彪形大汉 累得趴下。而肖玄仿佛没什么事儿似的,这着实让向力费解。因为据向力平时的观 察,肖玄属于体质非常弱的那种人,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何况他也是一个三十 多岁的人了,居然能够在迪厅里蹦如此之久,实在是让人苦思不得其解,而肖玄的 回答更是玄乎。 这是我修练的结果。 向力有时候厌烦了便口气严厉地教训肖玄。他说,你三十多岁的人了,也不好 好找个女朋友。人说三十而立……还有,别他妈的整天疯疯癫癫地像个流浪汉似的。 你的头发,你的装束,都改正常一点。你没感觉嘛,你的头发已经留了七年了,再 长还是这个样子,你别指望它还能长长。我这儿洗澡也相当方便,你不就是动一下 而已嘛。热水器一开就是了。还有,以后做事得有个具体的目标,别颠三倒四的。 上次你说搞公司借钱,现在钱全赔进去了。我不是在乎这一点钱,我是在乎你如何 处理钱。就这么浪费了,真可惜。 对于来自向力的教训,肖玄仿佛已经习惯。除了向力的那句“他妈的”,他要 回敬一句“他妈的”以外,一般情况下,他只是坐在椅子上垂着头,一只手在抠另 一只的手指甲。这使向力自己反而不好意思,有种审罪犯的感觉,而他却是如此讨 厌自己以这种姿态来审视肖玄。这种姿势意味着俯瞰别人,意味着权力。而肖玄的 沉默垂首的姿势更是可恶,这是对向力的话没有回应。 在施欢欢经常去向力公司的日子里,经常遇见肖玄。在初次见到肖玄时,她不 敢相信在向力的身旁还有这样的人物存在。肖玄别出心裁的装扮和捉摸不定的言谈 使施欢欢慌张不安。在没有伤害到她身上之前施欢欢一般都是低调处理摆在自己面 前的人际关系。但向力向施欢欢介绍肖玄时,只是冷冰冰地说了一句: 这是肖玄。向力说完以后就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胸,显得十分的保守。施欢欢明 白向力下面要说的话。假如说出来,这句话应当是这样的:这是肖玄,没什么的, 你不用太认真。 而肖玄看见施欢欢时的反应是猛烈的。他站起来,足足高出施欢欢半个头左右。 他紧紧地握住施欢欢柔软的手,说,噢唷,美人,我早就听向力说过了。你好你好, 坐坐坐!这样吧,你要喝什么?果汁?咖啡? 还有人血,新鲜的,直接在肖玄身上取就是了,向力插了一句。 肖玄和施欢欢哈哈大笑,向力也笑了。 肖玄这种喧宾夺主的、过于热情的姿态令施欢欢一时间难以适应。她不由自主 地瞄了瞄差不多蜷伏在沙发角落里的向力。这时,她发现向力在抿嘴微笑。她困惑 不解,一时不明白肖玄的这种不合时宜的表现却能让向力微笑起来,这在很多男人 都是做不到的,特别在一个女性和两个男性之间的这样的三角鼎立的情况下。 毕竟,施欢欢会逐渐明白肖玄是个胸无城府、表现完了接下来就不知干什么的 窝囊废。 向力正是知道肖玄的禀性,所以在暗自窃笑。 小姑娘几岁了,肖玄亢奋异常。 施欢欢对男人的盘问是反感的。她不动声色地说,怎样,查档案啊? 肖玄听后一愣。然后,不知怎么搞的居然泡了一杯龙井茶给施欢欢喝。施欢欢 说不喝茶,茶对自己的牙齿不好,我还是喝果汁吧。肖玄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她说 话似的。在扭头中他看到办公室里的玻璃酒柜,便随机性地说,怎样?喝点咱们向 经理的XO吧。酒劲太大,太呛口了,施欢欢说。这种君度酒肯定适合你。低度的, 酒性柔和,很顺口,女士适合喝。 施欢欢看了一眼酒柜。酒柜上方有一盏橘红色的射灯。射灯里散发出的光线洒 在包装精美、造型优美的各类酒瓶上,竟散发出丝丝缕缕的、令人垂涎欲滴的光泽。 她又看了向力一眼。向力居然闭着眼睛在装死。 那好吧。 肖玄毫不手软地打开玻璃酒柜,取出深褐色的圆墩墩的君度酒,顺手操起一个 圆乎乎的上面印有英文字母的酒杯,正准备往杯子里倒酒的霎那,向力这时屁股像 安了个弹簧似的从沙发上弹起,说: 住手,手下留情。 肖玄左手拿着杯子,右手举着酒瓶在空中凝固着。 向力走到肖玄身旁拍了拍肖玄的后脑勺说: 你丫真狠心,借刀杀人。我告诉你,不是我吝啬,而是你的这种方法我十分地 不欣赏。酒吗,世界上最贵的路易十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小事一桩,但你也用不 着在女孩面前如此表现啊!平时,你爱喝就喝嘛。肖玄和施欢欢听得云里雾里的。 向力夺过肖玄手中的酒杯和瓶子,然后约倒了一盎司的酒液出来,放在茶几,又说, 你怎么以前从来没打过这个酒柜的主意,现在是何居心?向力端起另一只杯子又倒 了一杯,递给施欢欢。你能喝上我珍藏的名酒乃是我的不幸,向力调侃着说。 说到这里,施欢欢和肖玄面面相觑。但肖玄毕竟是肖玄。他说: 来了个美女,你的酒柜正是“城门洞开”的时候了,我是为你着想。 哈哈哈,向力干笑几声,哎唉,欢欢啊我就交了这么个朋友。向力摇头叹气, 似乎有说不尽的郁闷。 向力又邀肖玄和施欢欢坐在他的两侧。肖玄说,坐过去干嘛。向力说,你一定 要坐过来。施欢欢和肖玄一起坐在向力的两侧看他的表演。向力先把酒瓶放在茶几 上,又指着酒柜里约十几种昂贵的酒说了一番话。咱们哥儿们这么多年,今天就这 样吧,你说喝什么就喝什么,有施欢欢在这里作证,以后别说咱哥们对你吝啬,说 我向力自己过着糜烂的生活,而你却受苦。咱们要把话摆在前面,你喝醉了,一是 不许在这儿胡闹,呕吐;二是不许对女孩子有非礼的举动。好吧,你说,你要喝什 么?真的,我是豁出去了;真的,我说这一番话是有诚意的,绝对没有要挟或糊弄 的意思。 肖玄不知向力是何用意,傻坐着居然有点蒙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但他内 心仍觉得向力是不会太为难自己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还是了解向力的,虽然称 不上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施欢欢这时对向力说,你们哥俩真逗,有意思。她对向力 笑了笑,欲言又止。 这种甜美的微笑使她脸颊侧面的酒窝可爱地扬起,也正是这种甜美的笑容使向 力突然认识到刚才的话中有赤裸裸的成分,这种赤裸裸的东西实际上是不宽容人的 表现。 向力这时才感到自己有些失态。 一时间,三个人陷人到片刻的寂静之中,各自想着心事。但肖玄是按捺不住寂 寞的人,他可以不停地口沫横飞地讲一个下午,使自己的语言的泡沫和思维的残片 充斥着别人的思想空间。肖玄谈自己的水墨画,先是谈论朱耷、石涛;然后很快地 涉及到郑板桥并破口大骂郑板桥和齐白石;然后再横跨几个世纪谈到“竹林七贤”, 并说他们很有骨气。施欢欢问,你说的骨头是什么意思?骨头就是代表艺术家的精 神。意志和品质。骨头越硬,品位就越高,档次就升上来。我的骨头不硬朗,可以 说是软的,这很符合我们这个时代艺术家的身体状况。肖玄的整张脸仿佛都运作在 他语言的快意之中,脸上居然呈现出一片怪异的表情。怎么?他拍了拍自己的身体 继续说,我骨头硬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向力对肖玄的滔滔不绝非常地厌烦,便说,去你的。你以为自己是思想界的权 威,这个不喜欢,那个喜欢的。这离我们有多远啊? 咦,不是。肖玄把腿盘到沙发上来,说到兴奋之处,干脆把那双穿了十几年之 久的皮靴脱下来。那双皮靴的确皱得不成样子了,上面裂了好几道口子,鞋跟的部 分磨得变了形。在他解鞋带的瞬间,又有几位艺术家的名字从他的嘴唇边沿飞了出 去。鞋脱下了以后,肖玄甩了一下头,他的扎成马尾辫形状的长发在背脊上也晃了 几下。不久,向力和施欢欢都闻到一股像臭鱼于似的气味从肖玄的身上飘了出来。 而肖玄自己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把腿盘得更紧了,然后弯下上身,拿起那只后来被 施欢欢证实名为“马爹利”牌的酒杯,往嘴里灌酒。在他抬起头,露出脖颈的那一 刻,施欢欢看到他的脖颈有一圈的污垢,黑乎乎的,显然他洗脸时毛巾从未触及到 的地方,才会导致这样的情况。施欢欢一阵恶心,但一想到他前面吐出的一排排的 高贵的名字,那种恶心感便消失了许多。接下去,肖玄不断地抚弄自己的脚丫子。 那双白色的袜于早已经成了黑白不分的破抹布了,但他还是穿在自己的脚上。在脚 趾头部位,袜子破开,露出一小截白色的肉。向力这时忍不住说了一句: 能不能把你的这块成肉藏起来。 喔,肖玄反应过来,穿上鞋,但并没有把鞋带系紧。 向力夸张地用自己的手掌在鼻子旁边使劲地扇了扇。然后起身奔向窗户,把洁 白的百叶窗高高地拉起,推开铝合金窗。他说,下次我得给你找个老婆料理料理你 了。 肖玄是个善于随机应变。也是容易转移目标的人,也就是说他这一生可能都会 处在游移不定的自己的兴趣之中。向力说得没错,本质上肖玄是个立场不坚定的人, 表面上看似很有信念,实际上却很空洞。肖玄见向力要给自己介绍女友,话题马上 从文艺领域中转移到关于找女友的迫切问题上来。关于找女朋友,他自己又有一番 看法。他认为这个时代是不适合找女人结婚的时代。他说,到处都是混乱不堪的景 象,传统的价值观遭到颠覆,精神遭到解构,秩序已经如同一盘散沙,而新的东西 尚未确立,我们现在是处在黑暗的夹缝中,两边有光,却摸不着。而我们却受尽痛 苦的折磨,自己都难以把握好自己,你说我找女友不是自找麻烦吗?不过,有女孩 在身边玩玩倒挺好的,游戏时代嘛,大家搂搂抱抱,也不错。 你想得倒很美。你痛苦又怎样,还不是要活着嘛。 除非你麻木不仁,形同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如果你睁眼透过事物的表象看到惨 不忍睹的真相,你就不愿意……不是不愿意,而是会活得不会太好。一个敏感的人, 一个深谙人世的艰辛、懂得残酷现实生活如同牢笼的人,绝对不会活得太好。有些 人在生活中积极主动,而另一些人以消极的态度来应付生活,无论是消极还是积极 的,两者都处在生活的中心,但不能说他们全部都活得很幸福,很欢乐,很美满。 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我觉得我欠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债,但别人也欠我的债。我 和现实社会的关系实际上是一笔糊涂债。我还不清,而别人也还不清,所以就相互 抵消了。我有时候是个素食主义者,但一想到别人还不清我的债,我就不是个素食 主义者了。在纯正的佛教徒那里,吃素是赎罪的象征。我不吃素是因为我绝望,所 以我可以用一句话道破自己,我不是纯正意义上的道士,但我和道有缘。 当一切都无从解释的时候,便用缘分来遮掩,缺少一个现实主义者对自己设身 处地的考虑,向力说。 三个聊着聊着,外边的天色暗下来。向力关下百叶窗,打开灯,天花板上的枝 形吊灯散发出柔和的红光。肖玄已经喝了四杯酒,便觉得再喝下去无益于自己和向 力的关系。而向力碍于施欢欢在场,便佯作大方地说,没事,你肖玄要喝,谁还能 拉得住你。 向力取出六个听装的百威啤酒,说,喝吧,美国销量第 咦,你不是老喝那种科罗那吗?你的生活信条不是要告别流行吗? 嘿嘿嘿!别拿话来激我,那是以前,现在有酒喝就不错了。正如你所说的,人 能活下去就是胜利,还有什么挑剔可 向力这时坐回到办公室的椅子上,在抽屉里取出指甲剪修理指甲,而肖玄手中 拿着百威啤酒。人其实喝什么都一样,但百威所以是百威,燕京之所以是燕京,因 为他们都是符号化了。我们现在是生活在一个充斥着各类符号的世界里,各种商品 都有一个符号。比如真维斯、鳄鱼、堡狮龙等名牌服装;比如建力士、嘉士伯等啤 酒;比如奔驰、劳斯莱斯(肖玄说劳死累死,是劳动而死或者因为劳动累死了)、 宝马等名车。消费世界是一个恶性循环的世界,你要了公寓,便要汽车,要了汽车 就会要别墅。人的欲望通过对物质的消费膨胀到无限大的地步。我想,这个鸡巴社 会要完蛋了。肖玄说,在风光无限美丽,树木郁郁葱葱的自然界里,一切都是协调 和富有秩序的。在自然界里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符号,也惟有自然才适合于人的居 住。但当人居住进自然,自然便遭到破坏。比如会水土流失,便会洪水暴发;比如 人们要消费,便要制造产品;既然要有产品,必会有工厂,有工厂,河水必遭受污 染,有污染,人必受尽其害,这就是恶性循环。还有,大气中臭氧层一日一日地遭 到破坏,土地在建设中慢慢地减少,而能源却也在慢慢地耗尽。肖玄说得口沫乱飞, 平时迷离混浊的眼神突然间仿佛明亮起来。他继续说,石油只够人类花50年左右了, 你看,再过50年,北京满大街的汽车到时全部变成了废铜烂铁;那时,我们玩弄着 汽车的喇叭嘟嘟嘟嘟地作响,打着方向盘如同瞎子在梦中摸路,啊哈,肖玄说到此 处,兴奋得仰天长叹。我渴望我们现在的世界在瞬间覆灾,大地荒芜死寂。而要等 到生机盎然的生命出现之时,想必是另一种文明了。 没想到你是个虚无主义者,但你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还是要面对今天, 面对此时此刻。即使昨天你已经遗忘了,或者是抛弃了,即使明天你就死在一次飞 来横祸之中,但是你依旧要面对今天,向力说。 废话,肖玄说,我们不可能不想像我们周围的世界。地球是我们的家园,就好 比你的家突然塌了,你总得思考它为什么会塌?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问题的症候 又是在哪里?我们不会活得如此的超凡脱俗,连自己的家中出了事都不管。 施欢欢听着听着,认为话题过于沉重。向力和肖玄谈的都是有道理,但咄咄逼 人的气势令人难堪。聊点其他的,施欢欢说。 再聊我们的地球,我这瓶君度酒就会让你给喝完了。向力一个箭步冲上去拎起 酒瓶,把它小心翼翼地搁在玻璃酒柜上。 有肖玄在的时间里,施欢欢总感到浑身的不对劲。她谈不上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显然是肖玄的存在使她觉得怪怪的_一个人经常是为了另一个人的存在而感到一 种无形的压力和莫名的紧张,更严重一点的话,甚至有危机四伏的体会。施欢欢想, 肖玄这种有话就说、内心藏不住秘密的人,不会对我构成危险。也许,肖玄是太奇 怪了。 我们经常这样发生一些小小的冲突,肖玄看了看向力,再对施欢欢咧嘴笑笑。 更可笑的是,施欢欢在他咧开嘴的一瞬间,发现他的牙缝中有一片类似于蔬菜残渣 的绿色残片。大概向力也看到了,便又讽刺了肖玄几句: 嘿,肖半仙,你的牙缝长草了。 肖玄去抠自己的牙齿,小拇指上长长的指甲尖死死地伸进牙缝。 施欢欢再也看不下去了,便走到窗户边看窗外的景色。繁华的街边人群如蚁, 远处的大厦像积木似地竖立,天空里没有明艳的云彩和蓝蓝的色彩,只有灰蒙蒙的 一片。 这时向力问施欢欢饿不饿。施欢欢回答说,还好。 肖玄争先恐后地说,他可以请客。不知为什么向力没有回答肖玄的话。向力走 到办公桌旁边打电话到附近的一家餐厅里点菜,然后扭头问施欢欢要点什么菜?酸 菜粉丝吧。施欢欢回头说,然后站在窗户边一直凝望着远方的天空。 向力一共要了六个菜和一个汤。他和施欢欢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所以用不 着送玫瑰鲜花,坐在西餐厅里或者火锅城里享受着色香味俱全的服务。享受高雅的 服务是用钞票铺垫起来的,肖玄说。 你还要喝吧,燕京啤酒楼下多的是,向力对肖玄说。 随便,肖玄支支吾吾,显示出这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笨拙感。可以再要两瓶,我 们接下去再侃吧。 行行,向力说。 过不久,楼下餐厅送来向力所要的菜。宫爆鸡丁、咸鱼茄子堡、清蒸鲩鱼、红 烧排骨、水果沙拉等,还有肖玄所要的两瓶啤酒。 此时肖玄的老脸通红,红得像猴子的屁股。他一边勤快地收拾狼藉的茶几,端 来椅子;一边告诉施欢欢说他是现代派艺术的开拓者。他说自己早年和一些目前已 经功成名就的艺术家彻夜饮酒聊艺术,后来那些人都混得相当成功,而自己依旧是 浑浑噩噩地在混日子,依旧是无所事事。他讲这些事情的时候,表情严肃,但口气 却显得虚弱。施欢欢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是个疯子,是一个缺乏理性的 疯子,怪不得向力总是对他连讽带刺的。肖玄并说,改天他要请施欢欢到他家给她 看几本什么“当代国画家名人录”的书。他说这些书中有他的名字和简介,以及作 品的目录和所产生的影响等。向力听后再也忍不住了,便当面告诉施欢欢,那是他 花钱“注册”的,编这些所谓的名人录的人全是骗子,是利用了人渴望功名的心理。 肖玄并没有为向力道破这些秘密而感到难堪,而是继续说自己当年如何如何地 人住现在赫赫有名的西苑艺术家村,又是如何如何地艰苦奋斗,学习凡·高和19世 纪的西方现代派画家;如何如何地忍饥挨饿。他说那时的西苑村里只有肖玄和其他 的几个艺术家,大家抱成一团,绝对没有现在的艺术家为利益而争得你死我活。现 在的艺术家靠买画为生,完全像在做生意,奸诈而无耻,唉,不像我们以前在西苑 的时候了。向力已经习惯了肖玄的这种说话方式,便对施欢欢说,肖官一见到陌生 人便说自己是现代派的开拓者。 施欢欢对肖玄的不知羞耻的胡吹瞎侃目瞪口呆,但对向力这么说肖玄也感到为 难。 生活在你们俩中间是真实的,像你们这样的彼此“监督”、彼此对峙的朋友真 是少见。 而向力的回答非常有道理,他对肖玄和施欢欢说,因为我不搞艺术,这与肖玄 的一直以艺术家的心态自居是不同的。况且,肖玄的存在对我没有威胁,也没有任 何利益上的得失;而且,我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威胁。 是啊是啊,肖玄张口说话的时候,嘴里突发性地喷出一块鱼渣,然后他恭维地 拍拍向力的肩膀说,好朋友嘛。这么多年,我就遇见你这样的一位知己。 嘿,你好像有相见恨晚的意味。 不是相见恨晚是什么?肖玄举起酒杯说,感情深,一口问;感情浅,舔一舔。 他说完后,便把一大杯啤酒灌了进去。 向力显得无奈,只好进盥洗间洗了一个杯子,回来以后倒了一杯啤酒,然后喝 了下去,表示尊敬肖玄。向力喝得很痛若,紧皱眉头,微胖的脸庞显得很憔悴。他 说自己经常熬夜,抽烟又凶,生物钟彻底颠倒,所以现在浑身的肌肉松垮垮的,这 是生活还给他的恶果。一个人必须生活在自然的正常规律中,才能生活得健康长寿, 生机勃发。人与宇宙的关系是息息相通的,必须遵循着自然规律去生活,如果违反 自然,过黑白颠倒的生活必会遭到报应。正常来说是这样的,但这个世界混浊不堪, 我自己能做到的便是明哲保身,其实,每个人应该都是这样的,在有限的范围之内 保护好自己,因为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救我们的只能是自己。 说得好,说得好,今天是我和向经理交流得最好的一天,肖玄拍手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