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往事 随着时间的消失,日于的推进,向力闯进了施欢欢的生活。当然她并没有清醒 地意识到一个人闯进另一个的人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因为,很多生活的经验告诉 自己,情感这个东西是模糊不确切的,要不然很多人也不会信誓旦旦,而后又违背 誓言。她想,因为情感这个东西不确切,所以才要信誓旦旦。尽管施欢欢的内心也 明白向力的用心——一种想占有她的欲望。他甚至也向她暗示过——如果有可能的 话,他们彼此可以在一起生活。向力的经济条件是优越的,这对施欢欢也有些吸引 力。但她更需要的是别的东西,她不能明确地表达出她需要的到底是什么,但她知 道她需要的不是这些可见的、可捉摸的东西,而是更高的、超越普遍性的东西。这 是一种挑剔的看法,一个女性需要一种她所不能说明的东西是可怕的。但这种看法 像一根神经似的根植在施欢欢的血肉里。也可能正是这一点,施欢欢与家庭合不拢, 与斯斯分手(当然也不是纯粹的经济关系),与整个她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但奇 怪的是,她又不是那种自命不凡的女孩,她只认为在生活中必须有一种精神来支撑 起自己。但精神这玩意儿是无边无际的,搜寻起来很痛苦,所以施欢欢本质上是痛 苦的。但外部生活表面现象有时候抵消了这种无谓的痛苦,所以,敏感的她经常也 掩饰着这种痛苦。既然,她不能摸到这些隐匿在黑暗中的虚无飘渺的东西,所以她 的内心只好认定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她有时候在异常惊恐万分的恶梦中惊醒, 在梦里,斯斯乱发披肩,手抱着琴弦绷断的破吉它,在一个小型的。如同鬼火四射 的舞台上癫狂地唱歌;四周是瓦砾遍地、残垣断壁的漆黑废墟,接着,她看见斯斯 突发性地中断歌唱,撕掉那件她送给他的、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蓝色牛仔裤,跑到 她的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说,跑吧跑吧。同时,她也看见梦中的自己衣襟褴楼, 委屈万分,全身疲软无力。已经发狂的斯斯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以胜利而邪恶的笑 脸看着自己。她终于叫出声来,而叫声却把她从恶梦中唤醒。 醒过来之后,卧室里出奇地寂静,只有窗外照进来的柔光使她感到自己还存在 于这座城市。在黝暗家具投影的重重交叠下,她仔细回忆刚才的梦境,有种说不出 的辛酸。打开床头灯以后,她又听了一会儿音乐,在略带伤感的乐声中,紊乱的往 事纷至沓来,在精神的荒野中毫无头绪地漫游着。先是斯斯出现了,他的宽大的肩 膀和硬梆梆的背脊,使她感到有种压力。她能嗅到他身上的特有的烟草味。她问自 己,真的没有爱过他吗?这样的问题相当的无聊,但有时候却是重要的。通过对斯 斯的一些片断的回忆,她又联想到向力,他的秃顶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斯斯的那头浓 密的长发。她想@这儿便笑出声来。一个人在自己的独身卧室发笑多多少少显得十 分的诡秘。想到那个稳重踏实、口气又很狂妄的向力,她必定联想到了肖玄。是是, 肖玄多像个卡通人啊。因为她猛然发现肖玄身上有种柔韧性,一种没有任何立场、 别人说东他说西的怪物。也是因为她突然明白,肖玄滔滔不绝地讲人性,讲人与自 然的关系,而实际上讲的都是一大堆与他自身没有关系的事情;对,没有错,肖玄 是卡通人里的一种,这种人一般生存能力都特别强;也许,是长期沉浸于卡通世界 里对他的行为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施欢欢思维跳跃地想着肖玄这个人,觉得很 有意思。现在,她昏沉沉的,但意识仿佛仍在城市的丛林与人群的夹缝里游走,她 看到美丽的落日,霞光映照的山峰在远方浮动。这一切,都通过她的视线穿透楼房 之间的夹缝才能看到,她觉得自己的眼睛疲惫不堪……… 向力偶尔约她看一场票价高达七八十元的电影,他说这些电影也有影碟片,在 市场里都可以买到,但去看电影是一种他所喜欢的传统形式,这种形式伴随着小时 候的记忆一直到现在为止。他说自己很珍惜这种形式。小时候他住在荒凉的郊区, 那里是一个典型的北方的农村,没有电影院。在一些节日里,他母亲会带着他去看 一场露天电影。那时的人们很少有机会看到电影,能看上一场电影算是非常奢侈的 事。所以看电影的人特别的多,空旷的谷场上挤满了人。他的母亲就会把他抱到墙 头坐着,让他好好地享受电影的乐趣。有一回,他说自己看完黑白电影片《小兵张 嘎》后,第二天一大早他叫上小伙伴去谷场捡弹壳,兴奋地说昨天晚上打了一晚上 的枪,一定有不少弹壳落在谷场上。 那时候很穷,但回忆起来却是非常的甜蜜。对于童年往事,内心总感到单纯无 邪。不过,那时候也很傻,什么都不懂,所以渴望长大,而长大了以后却觉得没什 么意思。 向力也经常和施欢欢去麦当劳和肯德基吃薯条、汉堡包和辣味鸡块,并说麦当 劳和肯德基店里的套餐从营养调配上来说,是非常科学的。况且,用餐环境也明净 宽敞,而服务质量也很高。施欢欢说。这就是肖玄所说的符号化的人工世界,但又 有谁能摆脱这个人工世界呢?我想没有人能够。探讨精神与美的世界固然可贵,但 生活更是重要。我们不能说每个人都在生活着就了事了,因为生活蕴含着伦理和道 德感,蕴含着人在这个社会里的责任。我们不能因为个体活得不好就好像社会欠我 们什么似的,我们就要报复什么的。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社会里,有一定的限制。 向力说着说着便把矛头对准了肖玄,他说,就拿肖玄来说,我不能说他不是处在生 活中,而是这种吊儿郎当的生活最终会把他自己逼向死路。他曾搞过动画公司,买 了一套686的联想电脑、静电复印机、诺基亚中文手机,还租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 招了三个动画师(实际上是三个小混混,手上的活很差劲,造型都不过关)。结果 内讧,其中两个诬陷另一个画得不错的、也是对肖玄最忠实的,结果肖玄把这个最 忠实的给炒鱿鱼了。没过一个月,他不知从哪里得来信息,说天津有一幢楼房出租, 租金便宜得惊人。他便把自己的公司(当然是没有正规的法律手续)搬到天津。不 久,我便听天津的同行说,肖玄根本就没有在管理自己的公司,而是整天坐在那幢 楼下面的一家餐厅里饮酒聊天,并与餐厅的老板娘关系暧昧。那家餐厅的老板得知 以后,肯定不乐意了,找了几个当地的小痞子把他当街痛揍了一顿,还私下要他赔 偿精神损失费1万元。肖玄见事态严重,便偷偷跑回北京,吹牛说要找个持枪的杀手 把那家餐厅的老板给灭了。我当时说,你要消灭他,何必要找个持枪的杀手,找个 持刀的就行了。我非常了解他有心没胆的性格。后来此事也不了了之。但肖玄每次 谈到此事便愤怒不已,说还是要把那个天津的老板给灭了。由于他的夸张和爱吹牛 的习惯,别人就把他当作笑料来对待。他的笑话说起来更多。在深圳,有一年夏天, 他老住在我的卧室里,当然从中可以看出他也是个不爱家的浪荡子。由于当时我的 卧室铺着白色的方格地板胶,可以说地面上经常被我收拾得一尘不染。夏天我和他, 还有其他的几个同事坐在地上经常聊天,而聊天时就避免不了抽烟喝酒,烟灰也经 常弹到地面上,他便苛刻地指责我说,烟灰旁边还有一根头发,你看着不觉得很烦 人嘛。我当时有点蒙了,便说这头发看长度好像是你的不是我的。这家伙一边在地 板胶上摸头发,一边把头发往烟缸里扔。头发这玩意儿细微,他摸了半天居然摸出 数10根左右。他说,这头发不是我的,肯定是你的。然后,他把其中的一根头发重 新从烟缸里拿出,试图在我的头上比划比划,气得我当时只能说,这头发明明是你 的,怎么会是我的?但他坚持认为是我的。显然,他根本就忘了这是我的家而不是 他的家,而他却是来借住的。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便说,你借我家住,还这么啰 嗦干嘛。他居然口气委婉、推心置腹地对我说,向力,我不是来借宿的,我的卧室 论条件比你的卧室要强得多,我来借宿干嘛。我只是觉得这么干净的地板有头发挺 烦人的。我听着,心想,也是,说得倒有道理。不过,大家一致认为疯疯癫癫、爱 钻牛角尖的肖玄是有点问题。但大家也不知道他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因为他显然 是个不符合常规的精神病人。因为精神病人没有自己料理自己的能力,而他却精明 得要死,有时候还显示出极强的智慧,这一点大家通过与他的聊天都承认。我记得 那年夏天相当炎热难熬,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我便把宿舍的门全都打开,坐在地板 上听音乐喝冰镇的金威啤酒,抽两毛五分钱的阿波罗香烟,觉得打工的日子虽然辛 苦,却过得无忧无虑。肖玄也经常拎着几瓶可口可乐或啤酒上来,和我一起聊天, 偶尔还下军旗,说起来相当可笑,我们都不会下围棋,而是下智力最低的游戏—— 军旗。由于肖玄爱交朋友,而且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上有不少笑话,便引来一帮同事 经常在我的卧室谈人生理想,还有公司里的一些事情。当然,90年代初期的人的理 想还是比较单纯的,尽管现在我想起来觉得好笑,但是当初几个比较要好的人聚在 一起感到很热闹。我记得肖玄一进我的卧室便习惯性地脱去那件黑色的、看似是丝 绸质地的汗衫,露出骨瘦如柴的胸骨和犹如香肠似的手臂。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 不爱洗澡。他洗澡的方式便是用手指在肩肿、手臂、大腿、胸脯、腋下等身体部位 不停地搓。他这一搓,白色的地板胶上便全是泥丸。当我看到他把搓出的泥丸放进 烟缸,并有不少散落到地板胶上的时候,便感到十分的恶心。但由于他激情澎湃地 谈论席勒和比莱亚兹,谈论心灵和头脑的协调性时,我这种恶心感又奇迹般地消退 了很多。 跟我的体验一样,看来谈艺术家的魅力在于治疗恶心感,施欢欢插了一句说。 他那时候被全公司的人认为是最聪明的,又是最傻逼的人。最聪明的地方是他 所画的设计稿导演们看了以后一个个都赞叹不绝,认为他是整个南方的卡通天才; 最傻逼的是当他的女朋友被隔壁的一个男的给强奸了……说强奸有点过分了……据 说,他当时的女朋友没有经过任何的反抗就被隔壁的这个动画师给干掉了,所以, 说强奸是过分。致于究竟是强奸还是通奸,个中的原因我们就不得知了。此事曝光 以后,整个动画公司上下一片哗然;因为在当时,这种具有轰动效应的新闻在这么 大的公司里尚属首次,尽管当时也传闻着一些其他的绯闻,但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 道消息。于是,一时间谣言纷传,人们争先恐后地传播消息。我想,如果此事发生 在叨年代末,就不会如此的沸沸扬扬。而且事情也不会这样子了,最多,那男的憋 不住了就会找个妓女去解决;而肖玄的女朋友就不会受尽其害,以至差一点就发生 人间惨剧,那女的被肖玄扇了几个耳光以后,便坚定不移地从二楼跳下,摔断了一 只腿,没有死,却弄得终生残疾。那个住在肖玄隔壁的动画师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肖玄自己却告别那些在背后说三道四的动画公司的傀儡们(这其中有不少是他的 酒肉朋友),去了武当山。至于是不是真的去了,是个谜。他周围的人都不相信他, 包括我在内。但他偏要说自己如何地眷恋红尘,后又回到深圳,而大部分人似乎对 此事已淡忘得差不多了,因为公司里新来的职员很多,而一些老的又不断地跳槽到 其他公司或者变换了职业。为此,肖玄那些颇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在那些新来的人 当中是一片幻影。对那些新职员来讲,他仅仅是作为一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存在 于嘴边。有一年广州举办一次全国性的前卫艺术展,他便穿上色彩明艳的橘黄色的 道袍(道袍背后还有一幅黑白分明的太极图)去广州看展览,结果是被展览的策划 人和保安拒之于门外,理由是“他是艺术家中的不稳定分子”。肖玄当时大概被策 划人的话被逗乐了。哈哈哈,肖玄说,艺术本身就是不稳定分子才干的事,你连这 个都知道,不愧是当代思想家之一。于是他和那个策划人吵起来。他愤愤不平,当 众开口辱骂当代前卫艺术展实际上是一小部分人以不合法寻找合法性的一个展览。 操你妈逼,他骂着,结果被保安带至派出所。他自己说派出所的人对他敏捷的思维、 横溢的口才、高雅的艺术气质和不亢不卑的谈吐佩服不已,便当场把他带回到展示 厅,弄得那位獐头鼠目、戴金边眼镜的、一脸奸诈的所谓批评家尴尬不已。这就是 肖玄,无所顾忌、我行我素的肖玄。人们有时也欣赏他,但也不过是像欣赏动物园 的稀有动物一般欣赏罢了。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但他居然活了下来, 可是与前几年相比,他已面目全非。你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别说他松弛的腹部和干 枯如稻草的长发了。他以前的眼神清澈明亮,专注而谨慎,不像现在仿佛蒙着一层 灰似的。但有一点很要紧,他自己也把这个社会比作动物园。究竟是他错,还是我 们错,只有让时间和历史去说话了。 这么说来,他是个人物。 是啊,对我们来说,他的落魄和潦倒有可能引起我们的同情,但对他来说,他 根本就不需要这种同情。因为他说,有时候他自己是幸福的。因为潦倒的生活而感 到自己有幸福感,这好像有点像在自我受虐。 以前,我在深圳当打工仔的时候,偶尔在一家星级酒店大堂与一位有钱人聊天, 他对我说,他喜欢和有意思的穷人交朋友。钱能使人变质。后来,我自己办了公司 后,便与肖玄这样有意思的穷人交上了朋友。肖玄最后混成这样子还和他的家庭有 一定的原因。他父亲是个极其顽固、成天唠唠叨叨的年迈的老画家。由于他父亲的 这种性格,他的母亲很早就和他父亲离婚了。按离婚法来判定,儿子要跟随母亲生 活。于是肖玄一直和母亲生活着,却未给他母亲带来任何的幸福。于是,他母亲在 乡下又认了一个干女儿来照料自己,为自己的晚年做好了思想上的准备,因为他母 亲已看出,依靠这个儿子简直在浪费时间。日子久了以后,肖玄和他母亲之间就变 成了一种道义上的来往。肖玄从南方回北京后,他能把自己的家一会儿变成猪窝, 一会儿变成一个干净整齐的办公室,而过了一个星期后,又变成了狐朋狗友扎堆儿 的地方。唉,他的那帮整天与他称兄道弟的哥儿们;全是社会垃圾。他母亲被他整 得头昏脑胀,不知所措的,差一点犯心脏病死在家里。但家毕竟是家,他最终经过 母亲的恩准回家,但也经常被母亲赶出家门。在家里,他乖了很多,而一出家门外, 他尽干一些叫人匪夷所思的事。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一定在某些场合见过他, 他的表现欲和整个形象都是抢眼的…… 向力这时想了想说,他是我们这个城市里的幽灵。 我总听人家这么说。一些不确定的人,或者身上带有魔性的人我们都称之为幽 灵,施欢欢说。 接着,两个人看着窗外午后的街道沉默无语。 这是向力和施欢欢在一家麦当劳二楼说的话。对于向力平缓的叙述,施欢欢自 然对肖玄深入地了解了几分。 你怎么不说你也许在这座城市里遇见过我,在公共汽车上,在人群熙攘的酒吧, 在某一个展览上;或者在戏院里,每年一度的国际爵士乐节上,我经常去;或者在 地铁、火车站,我们擦肩而过但从未注视过对方。 你挺浪漫的,听起来像在提供某一小说的场景,向力颇为高兴地说。 你能不能聊点你自己的故事,我感到你经常谈论一些别人的故事或者是抽象空 泛的世界观,你不喜欢谈自己吗? 以后吧。慢慢的,你总会了解我,向力的眼神若即若离地说,时间总会磨平很 多东西,但也会显示其有意义的一面。 祈求于时间不是最好的方式。 只能是如此了。 2.守望南坝河的女艺术家 施欢欢孤寂难熬之时便去找躲在南坝河潜心创作的柳叶,并漫不经心地把一副 向力送给她的羽毛球拍转送给了柳叶。她实在找不到去看柳叶的借口了,便说带一 副羽毛球拍去两个人还可以锻炼锻炼身体。施欢欢原想请柳叶出来一起去打保龄球 或者网球的,但恐怕又被柳叶讥讽为耍小资产阶级情调。她考虑了很久以后下定决 心去一趟南坝河。她好久没和柳叶见面了,其中的主要原因是怕柳叶一见面就会提 起斯斯。而对于这件事,施欢欢连自己都很难作明确的答复;还有,另一个重要的 原因也是因为这座城市里的人的确像蝼蚁般忙碌,随着交际圈的越来越杂和对交往 对象的兴趣不断转移,像柳叶这样正规的朋友居然给忽略了。也许,还有一点不易 觉察的是,施欢欢和向力来往久了,便觉得向力毕竟是生意场上的、缺乏像斯斯和 柳叶这种自由艺术家身上散发出的品质。这种品质是人身上固有的信息,会在某时 某刻,会在某些说话的口气和举动中散发出来。施欢欢能敏锐地感到这些东西的存 在。她去找柳叶,也想去呼吸呼吸柳叶身上的气味。 而柳叶说,我身上全是松节油的味道,没什么好闻的。柳叶当然高兴,她是以 玩笑的口气这么和施欢欢说的。 电话里事先和柳叶约好。 施欢欢到南坝河的柳叶的家门口时,看见那两扇绿漆斑驳的铁门已被柳叶用油 画颜料涂得花花绿绿,远看就像一幅张牙舞爪的抽象画。在铁门的左上方,却写着 “开门见山”这样的成语。施欢欢敲完门后正看着四个字发愣,门里突然传来柳叶 的脚步声。 柳叶脸色苍白憔悴,头发乱蓬蓬的,右手还捏着蘸有颜料的油画笔。身上所穿 的工作服上也沾满了点点颜色。她看见施欢欢,马上显得非常的高兴,说自己总是 背着包去别人的家住,却很少有人来南坝河这样偏僻的鬼地方来看我。柳叶说话的 节奏抑扬顿挫的,在她久未见面的施欢欢耳朵里听起来甚是悦耳。她继续说,别看 南坝河旁边的高楼大厦屹立巍峨,好像是繁华地段,实际上南坝河就是一个不折不 扣的北方农村,里边还有鸡鹅鸭羊猪的,像个集贸市场。这个南坝河的小集贸市场 不过是北京这个大集贸市场的一个小区域,这个区域的犯罪率很高。前几天,在那 条臭哄哄的河面上还浮起一具尸体。尸体上捆绑着麻绳,麻绳显然已散开,很多人 去观看,于是河两侧人头攒动,仿佛在欢庆某一个特殊的节日。真是吓死人了,我 没敢去看……柳叶一口气便说厂很多,如果没有施欢欢在其中插了几句话,她一定 会继续说下去,而且说话的节奏会越来越快。 你的脸色不好,施欢欢说。 唉,柳叶唉声叹气,我都不知道这些日子都怎么过来的,生活越来越迷糊。 一谈到自己的精神状况和生活问题,柳叶便像个刚刚启动了车的引擎一样飞快 地输送着语言劈头盖脸地向施欢欢身上砸去。柳叶说,患了失眠症,天天晚上都辗 转难眠睡不着,横躺不是竖着躺更不是,于是上医院开安眠药,结果被一个懂脸相 的男大夫给盯上了。他以为我要自杀,便莫名其妙地拉着我推心置腹地讲了很多人 生道理。开始我听得不太明白,后来才搞清楚他看了我的脸相以后认为我是属于那 种神经质型、意志力又薄弱的女子。我明白过来后好好地数落了他一通。但他一定 要怀着一颗富有仁慈的心劝慰我,对我说,说我数落他骂他都没有关系,只要我活 得比他好就行了,否则,他那颗美丽善良而且纯洁的心灵将会受到道德上的谴责。 我说,我以为自己来教会了。我知道这是医院。我和上帝的关系一般,但和医院的 关系很密切,正如这座城市里所有的人一样。噢,真是上帝知道,我就这样被一个 愚笨无比的男大夫给缠上,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这个人是色情狂。他矫揉造作地大 谈人生与心灵之美、国家的富强、经济的腾飞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弄得我 差一点当着他的面呕吐。当然,我的安眠药还没拿到,不能做过激的反应。况且, 对这位人民医院的身穿白大褂的“白衣天使”也该尊重一些,所以,给足他面子, 没有将胃中的食物呕吐出来。但这个不知趣的家伙如影附形,得寸进尺,居然要我 的电话号码和联系地址,气得我无可奈何。我当时想我得换一家医院了,后仔细想 想又懒得跑来跑去的,因为附近只有这一家医院。后来我便留了个通信地址给他, 谎称自己家没有电话。我本来留个假地址给他,但出于他最后还给我开安眠药的情 况,在一念之差中,便留了个真地址给他。现在想想真是后悔莫及。没过一个星期, 一封热情洋溢的、缠绵排恻的信就这样从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飞到我那破烂的门缝下…… 真他妈逗……幸好没留电话号码给他……咦,没事干,你要不要看看这封信。柳叶 欣喜若狂地说,当时他问我的职业,你知道我说了什么?我说自己是昆虫学家,哈 哈哈!柳叶笑得前仰后合,引得施欢欢也眉开眼笑。 来来,在哪儿?看看,施欢欢有些迫不及待。 信展开后,柳叶提提嗓子,用怪异的声音向施欢欢念这封颇为肉麻的信。 柳花花女士:见信好! 请宽恕我贸然提起我平时很少出现的激情给你写信,希望自己没有打扰你正常 而悠闲的生活,在我心目中昆虫学家都是悠闲的。你那天在医院里郁郁寡欢的样子 一直深深地烙在我心里。你的眼神是如此的抑郁,秀美的长发像瀑布一般华丽,使 我似乎从你的样子中能听出你心灵中的喃喃自语。在医院里,碍于人多,我们不能 做深入的交流,但是我感到你需要与人交流,与人在一起探讨生活中存在的美丽和 生命的真谛,作家贝多芬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 去他妈的,柳叶往后一仰,直挺挺地像僵尸一般躺在床上,笑得眼泪都掉出来 了。然后她又坐在施欢欢对面说,原是诗人裴多菲的诗句却变成了“作家”贝多芬 的,真是牛逼透顶啊! 尽管如此,柳叶还是把这令人不忍卒读的信读完。 ……你说你是个昆虫学家,必对身体的结构有深入的认识和研究,而我以前搞 过人体解剖学,曾上实验室里做过尸体解剖。在一般情况下,像我这样的人对生命 的认识仅仅是限于几块肉和几块骨头,说穿了,人的身体就是零件而已,大零件套 小零件,比较严密罢了,但是我并不对技术主义和机械的操作主义的一套程序感兴 趣,于是浑浑噩噩地混成了一个内科大夫。我想,我自己对昆虫学这一学科兴趣是 浓郁的。昆虫学之于人体学,想必没有多大的区别……说实在的,有时候我就感觉 自己像只昆虫,这证明我们是有缘分的,特别是见了你之后,你的脸庞始终浮现在 我的梦中…… 啊操!这个人太可怕了,柳叶念到这里停下来,毛骨悚然地说。 施欢欢怀着好奇心把信接过去看了一遍后又把信还给了柳叶。她替柳叶出谋划 策地说,你不妨回一封信给他,和他搞搞游戏不是挺好玩嘛。那些整天趴在电脑前 的网虫一般都是网上谈恋爱,结果经常是阴差阳错,不是同性恋者就是女的扮男的, 或者是男的扮女的,简直乱了套。 柳叶说自己没空陪他玩,她指出信中的陈词滥调令人恶心:什么灵魂啊生命啊 生活美好啊,人生的真谛之类的话实际上是对这个世界没有洞察力。 施欢欢突然意识到来柳叶这里的目的可能要落空了。很短的时间,柳叶突然变 得如此神经质。 柳叶似乎在一条狭窄而没有光线的路途上越走越远。她不能确定柳叶是否正确, 但她更为自己杞人忧天的心态感到一阵恍惚。她可以敏感地体会到,自己在恍恍惚 惚的思绪波动中对自己还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恼。她望着背对着自己在梳理头 发的柳叶,竟然有点发呆。曾几何时,她也瞧见柳叶背对她换衣服的样子,除了臀 部被那件黑色的呢裙遮挡以外,她晰白光滑的上身的线条流畅优雅。像瓶颈般对称 的脖颈、肩膀、手臂和细小的腰肢;曾几何时,她也看见柳叶穿着上衣换内裤的情 形:圆满的臀部,丰腴的大腿和葫芦瓜般的小腿,还有脚踝上的那根红线,红线上 系一个金属质地的小银铃。施欢欢曾问柳叶,这个银铃系在脚脖子上有什么说法吗? 柳叶说,这是母亲送给我避邪用的。 施欢欢心里想,柳叶根本就称不上瘦。她内心曾涌起想与柳叶在身材上一比高 下的无聊欲望,但一直没有机会。她曾问过柳叶,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去集体的浴室 冲澡去。柳叶当时莫名其妙地说,你家不是可以冲澡吗?当施欢欢说完这句有点请 求性质的话以后,她的脸色不禁为这颇有色情意味的邀请而感到害羞。她和柳叶曾 经共枕人眠,曾在不经意中触摸到柳叶的乳房,和那些被女性角色禁忌过的皮肤地 带。她曾幻想,如果真的要在身材上一决雌雄,那么柳叶就会输在那对瘦小的乳房 上。 这些细微的心理施欢欢绝对不会提起,何况,柳叶和她是如此的不同。 施欢欢越来越爱化妆打扮,而柳叶除了偶尔在脸上抹一点润肤霜,在嘴唇上抹 一点偏暗的红色的唇膏,就好像再也玩不出花样来了,而施欢欢在脸上层层化妆, 把她的脸营造出一股“狐媚之气”。柳叶曾把施欢欢在脸上的化妆比喻成写一篇小 说,施欢欢自己是作者,用描眉笔等工具把脸庞的小说写得花花绿绿,花里胡哨的; 把睫毛、眼皮、眉毛、脸颊等描绘得像一篇令人头昏目眩的“后现代”。为了有一 个对比,柳叶干脆说自己是一篇朴素的小说。 你的想像力真丰富。 谈起自己的生活,柳叶显得稍许的激动。她谈到自己与画商老K的来往,说本来 20%的利润被利欲熏心的老K又多拿了20%的利润回去,等于说1万元的画,他要吃 掉4000元,这够狠毒的。这是没办法的事,现在整个经济市场不景气,所以有画廊 挂你的画,有画商来炒作你的画已经很不容易了,况且,那些画商的日子也不好过, 钱投进去了,想回收,却不能顺顺利利地回收,说不定有一天全赔了都不知道。我 觉得自己很亏,但是画商老K觉得他自己更亏,孰是孰非呢?说也说不清楚。柳叶说, 整个没有价值感,6000左右的钱,每月的房租就要交掉1000多元,还有水电费、煤 气费、电话费,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无形的费用。200多元装在兜里过两天就不见了, 还以为是自己弄丢了呢?或者是挤中巴时被扒手弄走了,结果绞尽脑汁算还是算不 出来。我们这帮人啊,平时丢三拉四的,不拘小节,对日常生活的开支十分地忽略, 但仔细算算还是非常可怕的。比如前段时间我揣了200多元去一个朋友古一舟家,出 门后经过一个超级市场便进去了,买了一瓶干红葡萄酒去。古一舟爱喝葡萄酒,是 浑身都透着没落阶层的腐朽味的家伙。能有葡萄酒喝,他一般情况下很少喝其他酒, 就算经济窘迫时只要能送一瓶10元钱的国产葡萄酒过去他也会说你是够意思。哎, 那瓶酒花去39元,加上来回的路费13元。去了古一舟家后的第二天是我买的菜,又 花去十几元钱。回家路上猛然想起自己得喝咖啡,就花了14元买了1+2的雀巢咖啡。 本来在超级市场里我心想就此打住,不能再买东西,不能再消费了,可是在超级市 场里转来转去又买了几包零食。哎,那些琳琅满目的、包装精美的、浑身散发着诱 人的气味的食品和其他各种物品,我怎么还挡得住我自己身体里想消费的欲望呢? 我心里还在说,柳叶啊柳叶,走吧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吧。赚钱少就少消费一点, 但超级市场里的柳叶仿佛完全脱离了平时省吃俭用的柳叶,绕着一道道堆积如山的 物品不肯离开,像进入一种永远都钻不出来的迷宫一般,在里边绕来绕去转了一圈 又一圈。那时候,我有种感觉,我快要死在里边了。 太夸张吧,施欢欢窃笑道,我也有种走入迷宫的体验,但不像你所说快死在里 面了。 因为在各种气味、各种形状和各种花花绿绿色彩的包围之中,真是有休克的感 觉。 用“休克”代替“快死”一词要恰当得多。 柳叶接下去说,从大型的超级市场回到家中,再点点自己兜里的钱,只剩下冷 冰冰的可怜的硬币了。望着散落在桌子上的十几个硬币我的内心有点慌张。在超级 市场里,我刚才所说的快要死去,可能是伴随着快感而来的,而回到家里,那种慌 张感是孤零零的,无助的,甚至是焦躁不安的。我有时候想,生活中的痛苦是随着 幸福交织而来,比如我在花店里买一束湿漉漉的、鲜艳的红玫瑰,我望着它绿色的 带刺枝条、叶片、花瓣和它本身的幽香会产生一种陶醉的感觉。但一想到它过几天 就会枯死就感到伤心。那种淡淡的幸福是在花蕾欲绽、花香弥漫的时刻所获得的, 但痛苦却是在花枯萎时刻所赐予我的。其实,我不能再从玫瑰里悟出更多的精神和 美感来了。但是我知道它必然要枯萎死亡,它的美也必然会消耗殆尽,就像我们必 将随时间而老去,随时间而死亡。有人说生命的意义实质上是在生命所展示的过程 中,那是废话,关键是我们在所展示的过程中获得了什么样的意义。我自己的意义 就是绘画创作,称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说到艺术,柳叶的语气里便对刚才斤斤计较的生活有些贬低。她的意思是说, 生活是一个平面,但艺术得超越这些平面,是琐碎的东西。她并没有在否定生活。 而且,生活是不可否定的,任何否定生活的人必然会遭到生活的报应。 关于生活,我们谈得太多,柳叶得出一个结论说,但我们还是在不厌其烦地谈 论它,这完全是上帝对我们的一次惩罚。 3.交流困难 柳叶曾和古一舟等人去看一次非官方的前卫艺术展。展览是在一个阴暗潮湿的 地下室里举行的。地下室由长长的水泥市道和七八个独立而宽敞的房间构成。这间 平时只适合孤魂野鬼在里面嬉戏的地下室却成了北京这些先锋艺术家临时的展厅。 在一本非盈利的黑色封面的此次展览的策划书上,古一舟被装置艺术、录像艺术、 摄影艺术等涵盖量极大的词汇所惊吓。柳叶说,这没什么好惊奇的,你看别的艺术 家一个个都和大爷似的,你在北京混了这么久,还跟刚来似的。古一舟捏着那本分 量不轻的策划书,站在冰冷的角落里一声不哼,慌乱着注视着人群。周围密密麻麻 地挤满从城市各个角落涌来的人。他们像苍蝇一样窃窃私语着,目光严肃,神态傲 慢,有批评家说这种目光是从19世纪那里移植来的,这证明是二手货,哦,连他妈 的目光都是二手货。他们的眼球在眼眶里骨碌碌地转动着犹如飞奔的台球。他们的 声音最后汇集成一堆,在古一舟的耳边听起来嗡嗡作响。古一舟完全被那些怪异的 图象、色情的形体和萝卜白菜堆成的装置作品所迷惑。他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向 旁人说出郁积在内心的艺术问题,怕被旁人耻笑为思想不深刻,或者赶不上艺术潮 流。在地下室怪异的氛围里,古一舟竟有一种落伍的感觉。那本黑色的杂志里分明 有这样的宣言:……在当下特殊的艺术情境里,我们这一代有必要描绘出我们身边 的那些异形的图象与若即若离的感性形状……在这种既不同于主流意识形态压迫下 的……也不同于传统美学的……纯粹的绘画形式不再勾起我们对当代节奏变幻重叠 的生活……古一舟跳跃地看着这篇类似于宣言的文章,有些昏厥。 偶尔,古一舟也和几个熟人寒暄几句,但古一舟总显得尴尬。他不知是自己出 了毛病,还是这些来地下室观摩展览的幽灵们出了毛病。 与古一舟不同的是,柳叶像轻盈的燕子在幽暗的打着灯光的地下室里往来穿梭, 一会儿出现在古一舟的视野里,一会儿又消失在人群中。柳叶说,很好玩,很不错, 很热闹。古一舟说,这就是北京,有的人保持沉默,有的人却如鱼得水。而柳叶的 内心却是孤独的,她是不想放过出来玩玩的机会。这样的时刻不多,柳叶说。 古一舟约站了半个小时,便浑身虚脱,身上惊出冷汗来,这证明自己无论是在 身体上还是意志上都无法在圈子里混下去了。当他觉得快要窒息过去的时候,便摆 脱了地下室里那种阴郁而嘈杂的气氛走到室外。在走出地下室的过程中,他又遇到 不少麻烦,因为地下室是二层,当他上了一层的楼梯继续往上走的时候,在光线惨 淡的拐弯处被一个打扮得像西藏人的小女孩吓了一大跳。那个女孩误以为这里要举 行一个什么艺术聚会,脸上居然带了个花花绿绿的怪异面具便来了。结果在拐弯处 撞见了古一舟。女孩在急忙中拐弯时也被古一舟吓了一大跳,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 地发出一声惨叫。只是古一舟的声音粗壮而且要低一点,而小女孩的声音尖锐高亢 而且绵长。古一舟后来对柳叶说,现在的小女孩连叫声都无所顾忌,证明这个世界 早不是我所理解的世界了。柳叶当时没吭声,以为是古一舟听见有女孩在叫床。 女孩叫声完毕以后手捂住胸口处,似乎要当场窒息。本来,窒息就窒息,还要 什么“似乎要窒息”,这不符合人的当时的情境。古一舟也惊魂未定,却不得不以 一个男人的身份去安慰她。 没事吧,不好意思,真是吓死我了。 你这么鲁莽,要吓死我了。 谁吓死谁啊?这年头。 是你啊?你这么急匆匆的干嘛。女孩似乎受尽委屈,缓缓地摘去那个塑料的面 具。我以为在这里见到鬼了呢?从昏蒙的光线中,古一舟仍可看到她的脸色苍白, 似乎可以在瞬间内发作——由乌云汇集的苍白之脸变成滂沦大雨的哭泣之脸。 古一舟尴尬无比,不断地安慰在楼道口的陌生女孩。从她那张几欲痛哭的脸上 他想到自己的那张脸一定也不会比她的好多少。但古一舟平时对着佛像念经,对自 己的情绪有非常强的控制能力,便不厌其烦地安慰着她。 究竟是谁要吓死谁?女孩嘀咕着。 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这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 女孩最后说自己转了好几个弯才到这个楼梯口,并埋怨说没有任何标记让她能 找到这个所谓的展厅。古一舟指点说,你走到这个楼梯口,应该往左边拐,然后往 右,门口有一堆坐在台阶上抽烟的,看上去都像吸毒的人便是。 我听说这里有个艺术party? 是谁骗你的?谁就在打你的主意呢? 你真聪明,一猜就中。是我男朋友在打我的主意。 小姑娘别油腔滑调的。 什么叫油腔滑调。我看你这个人老老实实的,不该动我的主意吧?而且,老娘 的确是认认真真来参加party的。 可怜的古一舟被一个小女孩调戏了一番后,拐到第二层时又转了好几个弯才走 到室外。阴曹地府啊!古一舟感叹着。 室外的阳光明媚,不远处的环型小花园里树木在光线的衬映下散发出一种绿油 油的清爽之感。他坐在水泥台阶上定了定神,发现周围出奇的寂静。在这种情景里 他的眼眶湿润,感叹户外的万物之美和嘈杂、乌烟瘴气、充斥着赤裸裸欲望的、被 糟踏得毫无艺术美感可言的地下室里那些可怕的图像。 任何人都不会发现如此宁静的楼房下面居然有一群“不法分子”在喧哗中进行 了一次先锋艺术的展示。在平静户外阳光的掩饰下,总是有喧哗的灵魂在暗中起舞、 躁动,或在表达着不知所措的艺术语言。 古一舟看着美丽的阳光,慢慢地感到惬意起来。 也许他得想想他可能会错过看到好作品的机会,肯定有一部分会符合他口味。 但里边压抑的情形的确让他感到窒息。何况,这么多人,也未必全是为艺术品本身 而来的,也许有交际的原因,或怀着更加复杂的动机而来。这一点,在任何地下组 织的展览上都有,即使是最“为艺术而艺术,为文本而文本的”的展览;即使是最 先锋的家伙。先锋的初衷本来是反权威的,成了权威不是很可笑嘛。先锋毕竟会堕 落的。去他妈的,古一舟内心从未感觉如此的慌乱。先锋艺术的确令人感觉慌乱。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柳叶双颊粉红,走到古一舟面前说,真是热闹。 是啊,这是个狂欢的地狱,当然要热闹一点了。 只有在地狱里才出一些新鲜的玩意儿。 这玩意儿弄不好有时候会整死人的。 古一舟把地下室形容为群魔乱舞的地狱。 柳叶感到惊讶,说,这种展览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北京的艺术家完全靠这些自 发性的展览来交流自身的观念。柳叶嘀咕着,她对古一舟的保守态度不能理解。而 古一舟却认为自己不是保守不保守的问题。关键问题是,古一舟说,关键问题是我 觉得现在的人很乱。乱,什么意思?柳叶说。难道你不觉得现在的很多东西都很慌 乱嘛! 这是必然的现象,我没觉得有什么。我认为,即使是有一万吨垃圾,只要出现 一克的金子我都是满意的。 你这不是探讨问题的态度。 我不能说自己完全能懂刚才我们所看的这些艺术观念,总觉得他们也在寻找或 摸索着什么?我们不应该完全持否定态度。 既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那是什么?古一舟郁郁寡欢地说,用脏、乱、差、毫 无秩序来形容这次展览倒是准确的。 何必呢?柳叶喃喃自语,从包里抽出一根黑褐色的长长的“莫尔”烟来抽。 那一次展览上柳叶因观点上的差异与古一舟差一点不欢而散,虽然两个人的表 面上还是那么的客客气气,没有反目为仇的迹象,当时两个人的内心却是各持己见, 对彼此不逊的话都牢记在于心。古一舟懂得人的观点不应该造成人在交往上的裂缝, 但是,这不是他的意志所能左右的事。是啊,人有时候是矛盾的。古一舟有时候想, 人是不能克服矛盾的,特别当他是去做一件他不应该去做的事,人的矛盾更加激烈。 古一舟也不能摆脱,柳叶也不能,而别人也不能。 有时候证明,人是相互厌恶同时又是相互喜欢的动物。古一舟想,朋友之间完 全是一笔算不清楚的糊涂账。 古一舟醉心于古典艺术,而且相当的欧化,这种欧化的、甚至是贵族的姿态为 许多人所不齿,但古一舟认为这种贵族化是经典的,有秩序的;虽然他在表面上也 很能应付来自朋友的诘难,但他的精神一直向往着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巴罗克时期 和19世纪的现代派的作品,甚至对华丽的罗可可风格的建筑和无病呻吟的象征主义 绘画也情有独钟。 柳叶说,无可挽救的古一舟,不现实的古一舟,他处在文化的深渊上却孤独地 走着精神的钢丝绳,没有人能理解他,他也不可能理解别人。 4.疑虑 施欢欢打电话要求柳叶时常要找人去打打球,运动运动对她的身体有利,人的 身体是革命的资本;整天门在家里跟一根萝卜干似的,对身体没有好处。她又说, 现在她自己体内的垃圾也越来越多。体内的垃圾多体现在自己的脸上长青春痘,皮 肤上有无名的疙瘩,或者是口干舌燥,头发枯黄;偶尔还会产生瞬间的抽搐、发麻 和头昏。为了清除体内垃圾,施欢欢不饮酒,不抽烟。施欢欢告诉柳叶这些是为了 让柳叶也对体内的垃圾有所警觉。在越来越繁杂的、空气越来越混浊的当代生活的 空间里,在品目越来越混乱的食物里,我们的身体不堪负重。得清醒点,施欢欢告 诫着,少抽烟,多睡觉,要早睡早起,把日常生活的秩序分配好,这样就算“驻颜 有术”,30岁以后还是个“少女”。 施欢欢的“驻颜术”没能引起柳叶的足够重视。柳叶说她还得工作,并且适合 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工作。假如不在夜晚工作,不消耗自己的生命是不可能的,生命 就是用来消耗的,否则没有意思。不消耗自己的生命将是笑话,不消耗自己的生命 将是不会有什么成就的。难道我们老了的时候喊喊女权就算了。 什么意思,施欢欢对柳叶的最后一句话莫名其妙。 我不想一无所获地去喊喊口号就算了,我认为自己得有点成绩才对。 是啊,没错,你说的都对,没有人会左右你的意志,只有自己会左右自己的意 志。 我与你会越来越不同了,柳叶说。 曾几何时,施欢欢的话像电流似地引起柳叶谈到差不多就要被她们遗忘的斯斯。 哦,我都快要把他忘记了,施欢欢狡黠地说。然后,她以咨询的口气向柳叶问 起斯斯的境况。而柳叶的回答显然不会让施欢欢失望。她说,斯斯没有再和搞摇滚 的人混在一起了。同你分手以后,他似乎在很短的时间内结束他的“摇滚生涯”, 而且悟到摇滚圈里的那种浅薄的、十分外在化的东西。什么是外在化的东西?施欢 欢问。一般很多人把摇滚和泡妞联系起来,想想这种联系意味着什么。柳叶说,我 问他为什么会厌恶摇滚,他说自己也说不出来,反正,说出来也未必证明自己就是 深刻的。柳叶说斯斯有一段时间很苦闷,买了一大堆书在自己家中看。施欢欢说, 这是脆弱的表现。书能解决什么,只能导致更多的悲哀。柳叶接着说,以后,斯斯 又和一个有钱的人合作开了一家酒吧。柳叶的叙述引起施欢欢的好奇,是他自己投 的钱吗?那不是从一个身无分文的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百万富翁”吗?施欢欢 说的时候,有点伤心。她本来没有理由伤心的,但斯斯的突发性富有引起了她的伤 心。这种心理现象非常有趣。难道我不希望他快乐吗?施欢欢想。 柳叶告诉她,她不知道斯斯在这家酒吧投了钱。 难道斯斯没有透露过吗?施欢欢感到怀疑。 柳叶的回答让施欢欢失望,她说斯斯的口风很紧,只传说他开了酒吧。他是那 家现在有名的“雾中花”酒吧的股东之一,但从未听说过他投钱的事。 如果他自己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他肯定是和另一个老板商量好关于资金不 能透露的这个问题。这年头人们对自己的私人问题都非常的敏感,但私人问题也是 极为引起公众和媒体关注的焦点。施欢欢对自己在柳叶身上没有找到问题的关键所 在而感到灰心。 而柳叶的分析让施欢欢满意。柳叶说,没准斯斯没有投钱人股,而是在帮助那 个老板管理酒吧也说不定,从而变成了以技术股的身份人股;或者,他只有10%或 是20%左右的股份,但决策权不在他的手里。但是有一件事柳叶又不得不告诉施欢 欢,她听说斯斯去了一趟上海,好像随一个剧组去的。那个剧组正在拍一部四十多 集的电视连续剧,故事的背景在上海,而剧组要他去上海是为了让他写几首关于上 海的爱情故事的歌曲。据说他这一趟可以赚很多钱哪。 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他的苦日子也算到头了。施欢欢被从柳叶那里得来的关 于斯斯的传闻弄得情绪激动。显然,柳叶只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既然是听来的, 就不能构成事实。于是,她的内心感到一阵慌乱。一个人,在生活中的境遇,要么 是好,要么是坏,这又有什么要紧的。但这昔日的情人在隔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 又从一个同性的朋友嘴上谈起,自然能牵扯出一大堆回忆来。 你后来没和斯斯见过面?施欢欢的问话令柳叶表示奇怪。 几乎没有,柳叶一口否认。而且,柳叶误以为施欢欢认为她和斯斯有染,所以 急于澄清关系,便一口咬定没有同斯斯有过来往。施欢欢这时的心理混乱到极点, 有以下几点是使施欢欢迷惑的:一是,一般男人为了报复过去的情人,就会拿他过 去情人的女朋友“开刀”(所谓的“开刀”便是和她上床,一种非常简单的伤害), 以此达到报复的目的,从“开刀”的对象来看,往往也容易接近一些,便利一些, 条件和时机也较为成熟。但柳叶一语以蔽之,难道她已经和斯斯有染;二是,听了 柳叶对斯斯的叙述后,为何自己却感到很悲哀,甚至出现慌乱的心理现象,难道目 前斯斯还不确切的“飞黄腾达”引起自己的羡慕不成;按一般逻辑来讲,能听到旧 情人有事业有身份有社会地位应该是件高兴的事,但自己恰恰相反,莫非自己很自 私——由羡慕别人转变为一种恶性的细微的恨意;三是,柳叶为何要谈到斯斯,莫 非这里边有一层更深的原因,即是柳叶的话是在斯斯的指点下而说的,是针对我施 欢欢而说的,要不然谈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干吗? 还有一个问题施欢欢是这样问自己的,如果对柳叶以自己的猜疑之心对待,是 否玷污了朋友之间的关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否自己太多疑了。但是在这 诡计百出的、人心难测的社会生活中,不考虑别人的心理和他人的关系,是否也很 糟糕? 施欢欢想到这里,便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毛骨悚然。 而柳叶随即把“雾中花”酒吧的详细地址告诉了施欢欢,并说,有时间你去看 看他,好聚好散嘛,何必搞得跟仇人似的。我听说他现在剃了个平头,西装革履的, 与以前桀骜不逊的、一副叛逆青年的形象完全相反,我也没有想到他的变化会这么 快。他现在安分守己。不沾女色、兢兢业业。认认真真地在管理那家酒吧。也算是 一种介入到商业的缘故罢。 施欢欢听完以后,颇为惊愕,心想,大概是我的缘故吧。从我这里受到刺激后 才变成这样的。她想到这里便有些得意。爱能改造一个人。这是谁说的,大毛,还 是古一舟,或者是斯斯身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她把内心的得意归咎为自己有 施虐心理的结果。她告诉柳叶,她不会去看他,并不是谁恨谁的原因,而是没有勇 气去,去了以后怕斯斯不给她什么好脸色看。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外表上正如你所 说的变化很大,出乎我们的预料,但骨子里特倔,我去了后,肯定遭人冷落。 你们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柳叶表示不理解。 我是凭直觉这么判断的,我感到他在城市的某些场合或朋友面前肯定诅咒过我, 这使我很紧张。 有时候直觉不一定是正确的,理智地判断反而有益于你。 不行,我一直相信自己的第六感觉,很灵。没准他一见到我便会凑过来扇我一 个耳光,到时我后悔莫及,自讨苦吃,还不如不去。施欢欢说到这里有点失控。是 的,每一次提到斯斯便情不自禁地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其实,她没必要在柳叶面前 说这种暴露心理的话,但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尽管她有时候显出警觉的姿态。有 时候,她也为自己果断的、快刀斩乱麻似的离开斯斯而感到自己的坚强;有时候却 因为没有告诉斯斯分手的原因而感到非常的害怕和焦虑。那为什么要告诉他呢?很 多东西本来就是游离不定的。来去无踪,不是很好吗?很多东西本来是说不清楚的, 那为什么要把它说清楚呢?即是有一到三个的男朋友又会怎样?那些信誓旦旦的人 最后都不是弄得灰头土脸吗?那些名义上忠贞的女人最后都不是冲着金钱来的吗? 世界还有什么?没有什么。一点都没有,随后只是一种生存需要,我需要什么就拿 什么。大家像动物一般活着,不是很好吗?当然,施欢欢也会揣测着那个在暗处的 斯斯,他可能在说自己是娼妇或婊子。骂就骂吧,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就是需要骂来 骂去的。 尽管她这么想,她还是害怕遇见斯斯。 其实,施欢欢日益积累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当担忧是长年累月郁积下来的,它 便成为潜意识的一部分。当她努力在自己的内心把他遗忘掉的时候,遗忘恰恰是最 外在的东西。在混沌而黑暗的下意识里,他那幽灵般的背影和梦中破碎的形象还能 引起一阵阵的慌乱。这些慌乱是伴随着快意而来的,伴随着不易觉察的施虐和被施 虐的两种不同心理而来的。 他不会对你怎样的,柳叶用肯定的口气告诉施欢欢。 她内心感到一阵欣慰。 而柳叶感到迷惑不解。柳叶心想,真是复杂。她想同施欢欢一起避开关于斯斯 的话题,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一起。 施欢欢表示要把柳叶介绍给向力认识,说,也许对你有非常大的帮助。柳叶没 有吭声。她只是暗暗地揣测向力和施欢欢的关系。柳叶的生活经验告诉她,同一个 商人来往很累;假如,同一个商人保持有距离的来往,那倒还过得去,但要和商人 合作做一件事情,焦头烂额的肯定是自己。柳叶说,他们在生意上经常是焦头烂额 地处理一些事,因此练就了“金刚不坏”的脑袋,而我们平时虽然也是焦头烂额的, 但无疑无法练到他们商人的那种境界。所以,理论上讲便先输了一筹。施欢欢说, 向力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商人。柳叶反驳说,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纯粹的人,人 的奸诈都是随着特定的情境而定的。说难听点是奸诈,说好听一点,是一种处世方 式,或者说自我保护。施欢欢认同柳叶的看法。但她说,从道理上讲是的,但具体 的情况有时候更是复杂一些,只不过有时候有利于我们,有时候却不利于我们。 柳叶又不吭声了。施欢欢把向力描述成一个成功人士,甚至把肖玄比喻成一颗 围绕着一个“成功的地球”的卫星。肖玄是月亮,施欢欢说,向力是地球,月亮是 地球的卫星;肖玄是陪衬品,是一件非常有趣的极其可爱的陪衬品。而柳叶开玩笑 说,月亮形成的时间可能比地球要早好几十亿年,人类把月亮说成是地球的卫星可 能是人类过于自负的说法。现在,月亮不乐意了,正以每年几里的速度偏移地球。 是吗?施欢欢有点发蒙。 改天见见,柳叶说,这证明你还没忘记我这个朋友。 柳叶内心很感激施欢欢对她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