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与他们一起扯皮 施欢欢同柳叶去大鸟动画公司,刚好是周末。她们本来对周末是没有什么概念 的,但到了大鸟动画公司以后,发现员工们都没来上班,公司里一片寂静,白炽灯 和拷贝台上灯也未开,冷清清的大厅里透着一片寂寥。推开办公室的门,才发现向 力正在沙发上打盹儿,醒过来迷糊糊地说你们来了,刚才我把外边的大门开着。施 欢欢说,你不怕小偷进来把你厅里的东西洗劫一空。嘿,门敞开着小偷才不敢进来, 向力说,我对可爱的小偷们非常地了解。 她们坐了一会儿,没多久,肖玄也来了。他的形象令柳叶想笑,却止住了,因 为在刚刚见面的陌生人面前笑是不够严肃的。肖玄的头发高高地盘起,而后脑勺的 那些长发枯黄干燥,发丝的顶端都开叉了,一看就知道是营养上出了问题。他的脚 上依旧是那双破皮靴,上面像涂一层泥灰似的。肖玄一见到柳叶,根本就不需要向 力的介绍,而是直接上去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握了好久。在握手的时候,肖玄的嘴 上不停地讲着话,就像第一次见到施欢欢那样,显得异常的兴奋。柳叶口直心快地 说,我怎么觉得你像个道士。是,好,我们是知己啊。柳叶的这句话正中肖玄的下 怀,因为肖玄在外表上夸张地修饰便是为了让人注意他,这一次,他的目的又达到 了。这让他高兴。肖玄眉毛高高地扬起,说,是是是。 向力对这些司空见惯,脸上没有表情,他说要去洗把脸,便把办公室的门带上 去了盥洗间。 肖玄一屁股坐在一张可旋转的褐色皮椅上就不肯起来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柳 叶。柳叶说,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吗?柳叶看看自己的胸口,看看自己的腿和鞋,觉 得没有什么地方不对的。有什么地方不对吗?柳叶再问了一遍。对,肖玄说,你说 的没有错,我认为你长得不对劲。为什么?柳叶说。她颇为恼怒。然而肖玄说,因 为你长得漂亮,一个女人怎么能长得这么漂亮呢?为什么?柳叶顺着肖玄的语气追 问下去,施欢欢想止住她都来不及了。因为我觉得现在的女人都长得太漂亮了,这 不太正常;所以,本人有必要认为你是不应该这么漂亮的。这是什么逻辑。肖玄像 在梦游一般,滔滔不绝地聊起卡通画。他的话题转换之快让柳叶难以适应。柳叶是 属于那种见到陌生人时警觉心理很强的女人。她与肖玄面对面地坐在一起感到尴尬, 所以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扭动身体,双手的十个手指插在一起放在膝盖上。施欢欢对 肖玄十分了解,便不停地在办公室里走动,一会儿望窗外的风景,其实没有任何风 景可以值得欣赏;一会儿又趴在办公桌上写写划划。肖玄给柳叶倒茶,问寒问暖, 几近阿谀奉承,弄得柳叶很不自然。而施欢欢知道柳叶这时候不去理睬肖玄,也不 会引起肖玄的反感。他就是这么一种人,你理睬他也好,不理睬他也好,甚至可以 讽刺几句,他还是依然故我,对你的冷漠,你的热情,你的褒贬和你的尊重,几乎 是不会有什么反应,这样的人柳叶很少遇见,所以几乎是愣愣地听肖玄谈话。肖玄 这些无聊的话开始是颇有吸引力的,慢慢地,当他重复着,甚至变得唠叨和啰嗦时 这些话就变成了废话。施欢欢说得对,肖玄外表上很唬人,但最多是程咬金三板斧, 不会玩出什么大的花样来。正是这一点,他才能在大鸟动画公司里,在向力的翅膀 下混吃混喝的。向力有时候把他当作兄弟,有时候把他当作属下,更多的时候则把 他当作一个善良的脓包。 柳叶私下说,向力挺狠的,找了这么一个朋友。 你没觉得肖玄更狠吗?他这种混法可以说是到了超凡人圣的境界,施欢欢说。 柳叶一时不能理解,对肖玄这样的人的存在引起了她的沉思。 向力进门后对肖玄微笑着说,聊得怎样?肖玄一听就知道他话中有话,看看向 力,表情古怪地说,什么怎么样?你怎么周末也不去公园逛逛,或者去动物园里看 看那些可怜地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向力说。只有农民工人才去公园,也只有游客才 去什么动物园。肖玄愣愣地看向力,他此刻的表情真是有白痴的风范。向力说,就 是说在周末的时候到外面散散心,看看风景,看看街上的小妞漂不漂亮。肖玄有点 蒙住了,说,这里不是很好玩吗?他为了打消自己的尴尬感,便说,中午可以由我 来请客。啧啧啧啧,啧啧!向力说,这不是地球快要毁灭了吗?哥们儿先要把话给 表明了。我上次记得你也要请客,我当时不想和你较劲,当时,我记得我劝你不要 请客,由我来请客。而你,想表现自己,说一定要请客,结果我就让你请客,但你 最后付账的时候,我还要给垫上90多元。你啊你,你那时候不觉得脸上无光吗?在 一堆人面前,你把你上下左右的十几个口袋都翻遍了,把口袋都翻破了,一共才70 元……你已经是好几次了,我不相信你,肖玄,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向力的表演能力真强,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脸上居然还带着甜甜地微笑。 而柳叶坐也不是,站起来也不是,对向力和肖玄这种关系感到惊讶。 肖玄听了向力的一番话后,说,嘿,忘记了吧,那一次我掏出的钱是72元,你 怎么给我少说了2元。 哈哈哈!施欢欢和柳叶大笑不已。 啧啧啧!真有你的,我服了你了。 服就服呗,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哎,老肖,你别给我客套。向力脸露无奈地说,这样吧,你真的要请? 真的。肖玄斩钉截铁,像马上要牺牲的烈士似的,站起来准备掏钱。 向力戏剧性地说,先别动。向力的手在空中停留,指向肖玄。 肖玄站住说,我愿意洗耳恭听。 柳叶这时忍不住说,我今天好像来看戏的。 向力这时又拉一下肖玄,要他坐下。两个人开始扯皮。 你今年几岁?向力问。 本人今年30岁。 虚岁还是周岁?向力问。 是周岁。 找老婆了没有? 没有,迄今是光棍。 有工作没有?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那30了,没有工作还请客?兄弟,你命真苦,上帝是不会给你机会的。向力顿 了顿,又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向力伸出一个手指。 肖玄说,不给机会。 你一定要给我机会,向力咬牙切齿地说。 施欢欢与柳叶面面相觑。从向力和肖玄的语气可以判断出两个人并没有发生什 么争吵,倒像在策划一次临时有变卦的戏。 双方相持不下,最后向力口气委婉地要求肖玄把他兜里的人民币全掏出来看看。 这些要求,这些戏谑的口气和动作对柳叶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完全出乎人的预料。 但对向力和肖玄两个人来说却是正常的。肖玄像小孩似的证明自己有钱,便把兜里 的钱全部掏出来。左边裤兜掏出的是一张揉得皱巴巴的面值50元的人民币,右边的 那个裤兜掏出一张10元的和两张2元的,其中的一张2元的还断了。肖玄就这样自己 摸着,东拼西凑着,一共是掏出64元8毛,然后对向力说,没了,怎么办?就这么多 了。向力说,这不行,你得再掏掏,你就是“当代大款”,肯定还有,这么一点钱 还请客吃饭,分明是在蔑视我们,我们对此表示抗议。向力边说边向施欢欢和柳叶 挤眉弄眼,鼓动她们符合自己的意思。肖玄说,楼下餐厅既经济又实惠,够我们吃 中餐了。果然,果然,肖玄啊肖玄,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把目光对准楼下的那家 破餐厅。你知道嘛,那家餐厅是什么玩意儿,你没有忘记上次我们去吃饭时居然能 吃出一只苍蝇来吗,不愧是精打细算的肖玄,算我平时没看错你。但是我告诉你, 楼下餐厅每逢周末的中午都要休息,这一点你没有想到吧。 肖玄的脸色泛红,不过,这淡淡的红色隐去得很快。向力说,我就凭你泛红的 脸色就可以指出你心里有鬼,当我宽宏大量,就不说穿你了。 肖玄也不甘示弱,还以颜色,说,你已经是说穿了厂但有一点别忘了,有时候 我的心理恰恰不是这样子的,所以你错了,或者我的心里所想的和你所猜测的完全 是两码事。 施欢欢见两个人没完没了,而自己已饥肠辘辘,说,得了,别再扯皮了。 呆坐在沙发上的柳叶翻着一本时装杂志,一副天塌下来不关我事的样子。实际 上柳叶后来什么都不看了,而是专心致志地看着肖玄和向力在演戏,她甚至埋怨施 欢欢把她带到这种地方来,她有种中计的感觉。柳叶心想,既然施欢欢是向力名副 其实的情人,那她就得努力坐下去,她渴望自己与整个开玩笑似的气氛相合拍,期 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事情的变化能让自己慢慢地对他们产生好感。也许,他对肖玄 有点好感。肖玄的过分夸张和近乎于白痴的表演使她有种好奇。肖玄的智商真的是 那么低吗?显然,她内心的答案是否定的。她以第三者的眼光看待施欢欢和向力时, 就感到他们的关系非同凡响,尽管施欢欢没有向她谈起和向力之间的那种男女关系, 但她仍能从掩饰的动作、表情和眼神中可以判断出。有些事情只能是意会,不能言 传。她想,不过是如此,想破脑袋也就是这么一点私情了,没有什么的。何况,施 欢欢也许根本就不在乎,根本就懒得谈她和向力的事。 很多事是这样的,一些想不起来,当他想起来的时候,自然就会谈一点。 最后,由向力带头,四个人去了一家餐厅,餐厅干净宽敞,由于过了午餐的时 间,餐厅里的人也不多。肖玄要了一小瓶二锅头。向力问,你能行吗?我们这里面 的人都不喝高度酒。肖玄开玩笑说,在向经理的翅膀下混得不得志,喝一点解解闷。 柳叶没有胃口,只点了一盘海蛏子。她说,海蛏子不错。她还联想到她去青岛时吃 海鲜的情景。背景很少见到,看来也不贵。柳叶胡乱地翻着菜谱说。 向力说前段时间约了几个同行喝酒,看着菜谱没有一个能点出菜来的。张三说 要吃牛肉土豆堡,而李四要唱反调,李四说自己要吃红烧带鱼。张三又觉得没劲。 而王五要一盘宫爆鸡丁,大家说这宫爆鸡了整天吃,闻了都难受。大家轮流看菜谱, 看着贵的又有点发怵,而便宜的又令人反胃。大概这时候的张三、李四和王五都不 觉得饥饿。而我不行,饿了,什么都吃。你们知道饿是一种很实在的东西。最后, 看大家推来推去的没办法,我便说,我来点。我下了狠心,点了螃蟹、海参、乌鸡、 蛇等。他们这帮孙子以为我要请客,都不哼声。酒足饭饱以后,我看着狼藉一片的 餐桌说,怎样?AA制吧。五个人当时全傻了。因为饭是大家吃的,所以这些虚伪的 同行们掏钱的手在桌子底下直哆嗦。我心中暗笑一声,直接走到账台那边把账全给 结了。一共是800多元。800多元其实也没什么。但我当时很难受,不是为钱而难受, 而是为他们酸溜溜的表情和伪装的样子难受,人活着都干嘛?他们都是有钱的人, 而钱是身外之物,又何必盯着菜谱一副欲罢不能的样子。 肖玄在旁边插科打诨,说,我就欣赏向力这一点,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向力的伟 大之处。什么狗屁伟大,我可没什么英雄主义的想法。 向力好像这时候不炫耀一下他的经济实力就不是男人似的,便谈起某某又向他 借了十几万还没还,而担保人又去了广州还没回来,而另一个某某又向他借了2万, 而他又问别人借来13万元钱……等等。向力的炫耀很隐秘,看不出痕迹,但是说出 话分明是炫耀自己。有资格炫耀自己的人就不是在炫耀,而对没有资格炫耀的人来 说,炫耀就成了问题,施欢欢记得肖玄曾对向力这么说的。当时,向力听了以后很 得意,赞赏肖玄说: 这是本世纪最后一个马屁了。非常的有水平。 向力一边炫耀一边对施欢欢和柳叶关怀备至,这多多少少掩饰了他的毛病。向 力懂得施欢欢需要什么,懂得女人的普遍心理,但他对柳叶却是非常的警觉,因为 施欢欢介绍她时把她说成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女人。这种介绍使向力不得不对柳叶另 眼看待。其实,他可以从柳叶的眼眉之中看出她的一股冷傲之气。她的眼睛却是深 邃而抑郁的,举手投足之间显示出自信和不亢不卑的气息。在向力眼中,施欢欢更 像影视圈里的人,因为她还算亮丽。或许是一种美感吧,这种美感能够一下子吸引 住人的视线。但是柳叶恰恰相反,她平淡的五官长得并不娇小玲珑,也不性感迷人, 但却有一种内在的气质贯穿着全身。向力自己明白这两种类型的女人他都喜欢,但 他也明白自己只能选择一个。他以前曾经赞许过一夫多妻制的理论,说为什么现在 的男的总去嫖妓,是因为一个男的一生总守着一个女的是不可能的。这么说是非常 封建的。但向力又说,一个女的也没必要一辈子总守着一个男的。不如大家都放开 算了,反正现在的世界混乱透了,没什么意思。 柳叶慢慢地适应了向力和肖玄。而后,她和向力聊得很愉快。向力说他想导一 部卡通片,需要有人为他写一个剧本,他目前公司里制作的大部分片子都是从电视 台少儿部接过来干的加工片,即使是有一些创意的,也都是些公益广告或者一分钟 左右的商业广告片,按此发展,公司看不到任何大的前景,当然混饭吃是没有问题 的。向力说自己不是那种满足于现状浑浑噩噩的人,他需要有部卡通片,而且是大 鸟动画有限公司拍摄的卡通片,为自己的公司树立一个一流的形象,并向国际水平 靠拢。他说明年春天在日本东京有一个国际卡通节,我们如果花上一年的时间能把 片子制作出来的话便可以送到东京去参展。向力说这些话时,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 而肖玄在旁边不时给向力一些“伟大”的建议。肖玄说,这部片子不妨拍成一个具 有民族特征的,题材可以涉及后羿射日、精卫填海、霸王别姬,或者是近代的太平 天国运动等等。肖玄还说哪吒闹海这个故事也可以拍,不过,他认为这个题材别人 已经用过了,就不能再用了。要不然这样吧,我那反应北京市民生活的本子也可以 试试,它有强烈的区域性和本上特点,有很强的可拍性,本子里有精彩的对话,人 物生动活泼,情节跌宕起伏,故事朴素,我觉得很好,关键是……肖玄咽了一口唾 沫说,关键是里边涉及到许多北京的风土人情,还有许许多多北京的俚语,比如说, “你丫”、“傻冒”、“你牛逼”等等。 柳叶说,你那是投西方人所好,走了前几年美术圈、影视圈的老路,真是没什 么新意。 肖玄说,别把国际主义和民族主义的界限分得这么细,你要是这么说,事情就 变得复杂起来,我还得…… 你别说了,向力说,无论是本上的,还是国际主义的,我认为片中的内容和题 材并不重要,关键是有一套自身的卡通语言,就像当代绘画似的,你画什么并不重 要,重要的是你是怎么去画的?最后的问题不是为谁而画,而是你画出了什么?是 不是?向力的眼睛盯着柳叶说。 对对,说得好。 但是,内容和题材都是很重要的。肖玄这时显得异常的清醒。他说,比如《狮 子王》、《花木兰》,它们本身的题材就很吸引人。向经理,你平时所谈的大众现 在却被你忽略了。《狮子王》和《花木兰》面对的主要是大众,而不是什么前卫艺 术。你总不能赔上一百多万去拍一部实验的卡通片,然后又找非官方的渠道送到东 京去,找一种花钱赔本的感觉吧。如果真是这样的,我劝你还不如画一些李利腾斯 坦式的卡通画搞个展览得了。我看不行,还不如拍我那本《二老子》的故事。 向力听得连连点头称赞,说,肖玄啊肖玄,这时候你的智商怎么这么高呢?不 过,你最终目的是要让我拍你的本子,显得智商就不那么高。你那本子不行,太草 率,看来,你的智商时高时低,得去安定医院看看。 肖玄笑笑说,你要去你就去,那家精神病院的大夫本人就心理障碍。 柳叶在旁边乐得哈哈大笑。 这事儿得慢慢地弄,向力说,柳叶写剧本,你肖玄设计卡通造型,我是导演, 施欢欢呢?向力想了半天说,她是制片人,得给我筹钱。 不行,肖玄说,我也得人股。 放屁,不许你人股。到时候你与我意见相左,死缠烂打,跟我在这儿嬉皮笑脸, 我没法支配你,我们怎么共事啊? 为什么你要用支配这个词呢?肖玄好像不高兴。 因为你自己都支配不了自己,我更没法支配你;如果你自己都可以支配自己, 那就没有支配这个词,向力诚恳地说。 喔,肖玄如梦初醒。 酒足饭饱后,向力把账给结了。对肖玄说,你回公司去,能不能把上次的那五 张设计稿重新画一遍。那几张设计稿毛病挺多的。向力的语调是命令式的。这使肖 玄支支吾吾的,他说,这不是玩得挺好的嘛?怎么又要去画设计稿?不行,肖玄, 下星期三我得和电视台的人会晤,你无论如何得给我把它赶出来。肖玄在向力的压 力下说,那这样吧,我先去工作,你们去哪里,约个地方,等会儿我再来不就行了 嘛。 向力愣了会儿说,就在那家“乡村”酒吧,不过,你别偷懒。肖玄答应了一声, 便快步离去。 柳叶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说,这人很怪。 他属于不会在背后伤害人的那种人,很善良,有时候聪明异常,有时候愚顽不 化,向力说,也许复杂些,也许我的判断有误差,总之,我弄不清他到底想要干什 么?或者不想要什么?向力摇头叹气。 2.轻浮的夜晚 “乡村”酒吧离向力他们刚才呆的地方只有两站路左右,它的前方是白石桥, 北面是动物园。他们一起走上酒吧的台阶。推门进去,酒吧里已稀稀落落地坐着一 些人。这些人嗑着瓜子,嚼着花生,喝着红茶和扎啤,一个个在萎靡不堪的轻音乐 里昏昏欲睡。其实,酒吧里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乡村味,除了用大量的木材铺地,装 修水泥墙、水泥柱和那张长方形吧台以外,根本称不上什么乡村。倒是所放的美国 乡村音乐——那种特有的节奏却释放出大量的美国乡村的猪自味。向力说,这种味 道我都能分辨出是牛粪味还是猪粪味,即使我从未见过美国的猪粪和牛粪。施欢欢 笑道,你的鼻子这么敏感吗?不是吗?向力说,你别捉弄我。酒吧里大量的装饰品, 有牛的骨骸、羊的骨骸、孔雀的羽毛。墙角里有几株垂头丧气的植物,高大但委靡 不振,几个女服务员穿着红色的上衣站在植物旁边如同几个玩具。 柳叶说,很清闲。 你倒不挑剔,施欢欢说。 向力建议喝茶,施欢欢说自己的牙齿越来越坏,建议柳叶和她一起喝汤力水。 一个服务员上前向向力抛媚眼,另一个女服务员去端他们所要的饮料和零食。三个 人翘着腿,晃悠了一阵子,又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显得十分无聊,因为三个人都无 话可说。施欢欢在瞬间的寂静之后,说,肖玄不在,就不热闹了,好像少了一个东 西捎在身上似的。但矛盾的是,有了他,嫌他烦;没有他,却有点问……哎……他 总是不停地说,见任何人都不停地说,好像关在牢里从来没有见过人似的,要止住 他说话完全是徒劳的,我真是服了他。 嘿,向力,他还说自己是现代派艺术的开拓者呢。 他是自大狂,向力说,因为没有人会赞赏他,他只有自己赞赏自己了,这个城 市里很多人都是如此。 不知不觉中,向力聊起他创办大鸟动画公司之前的那一段潦倒而倒霉的日子, 并向柳叶和施欢欢讲叙了一段他与一个叫豆豆的女孩的爱情故事。当向力正准备搜 索全部的生活素材、十分投入地去叙述的时候,施欢欢突然问了一句说,这里边没 有对我们不利的东西吧?没有,没有。向力马上变得忧郁起来,你平时不是渴望了 解我吗?向力点燃烟,喝了一口茶,开始娓娓道叙有关于他自己的爱情故事,并说, 我这是为柳叶提供小说素材。 别找借口了,施欢欢说。 我那时候潦倒落泊,在北京的那些不景气的动画公司之间窜来窜去的。对一个 有技能的人来讲,我那时候的潦倒落泊是不可想像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那段 时间愤世嫉俗,看什么都不顺眼。我不想打工,也不想给人赚钱创造更多的利润。 动画公司的那些大腹便便的经理在我看来是狗屎一堆。当然,那时候也有人骂我是 狗屎一堆,认为我什么都不是,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关键是动画公司里的那 帮狗屎和白痴排挤我,我愤愤不平,一怒之下就把那个整天对着我指手划脚的经理 给“炒鱿鱼”了,走之前,我把一叠还未画完的原画狠狠地摔在他办公室的桌面上, 对他嚷道,你给我听着,我现在要“炒你鱿鱼”了。那个经理我叫他胖子。他见我 真的要走,好像突然掉了一块肉和一条胳膊似的,口气马上变得十分委婉。他说, 自古伯乐识马。我是伯乐你是马;如今,你这马要走,我这伯乐就不是伯乐了。我 们能不能商量一下……胖子经理还没说完,我便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说, 你别在这儿悲天悯人的,你是谁我还不知道啊。他见我去意已决,留不住,再说强 迫性地把我留下来,已不能补救我与他上下级关系的裂痕。万一他留住我,没准还 会把我整得更狠,更惨。我当时想,我们美好的社会主义国家全被这帮无德无能的、 又无技术的傻逼给占踞了。于是,我注定要怀才不遇,抑郁而死的。我那时候是个 妄想狂,真没想到,当初是个叛逆青年的我现在却成了维持现有秩序的合法者,这 中间实际上也只有两年左右的时间,是我没有想到的。这使我悟出“人是容易变节 的动物”的道理。当初叛逆青年的我对胖子经理咬牙切齿,弄得胖子经理激动异常, 鼻涕直流,口沫横飞地叫我滚蛋。这真够狠的了,但我喜欢狠。我说,你”你我滚 蛋可以,你得把欠我的一个多月的薪水付给我再说。胖子气得脸色苍白,肚子在那 件紧身的T恤衫下面,一鼓一鼓地突起着,就像怀了五个月身孕的妇人。他站起来说 要我滚的时候,肚子抬起来刚好撞在办公桌的桌沿上,于是,他打了个趔趄,差一 点就摔倒在地。我当时站在他的旁边,见此情景,凭第一反应扶住他肥胖的身体, 说,你他妈的,你这个白痴叫我滚蛋可以,但是我的工钱你得付给我,那是我的血 汗钱。胖子经理见我扶他似乎受到极大的污辱似的,脸色更白了,像猪大肠那般白。 他说,谁让你扶我?我说,这是人道主义精神,你摔死了我的工钱就没有了。胖子 哭笑不得,便打电话叫他的情妇回公司,把我的事给办了。我说,难道你办不妥, 让另一个白痴办吗?他说,你别白痴黑痴的,要不我给你办了。其实,我不是有意 刁难你,是你的原画的确有毛病,缺乏想像力。我那时候最讨厌有人蔑视我的想像 力,便说,你的想像力这么好,你来画。他说,其实我挺乐意的,也挺赏识你的才 华的,我还准备介绍你去电视台导演那部叫《花花猫》的片子呢。可你这白痴还和 我叫板呢。这么说,我更加恼怒了,姓王的,我告诉你,我以你肥胖的名义和上帝 的名义告诉你,你丫别给我要花招了,那破电视台的破位置和那部破片子你早就介 绍别人去了,还轮到我嘛!我像抓住了他的尾巴似的得意洋洋。我说,当初你是怎 么答应我的,说什么要给最优惠的生活待遇,我没要你赔我的青春损失费算是对你 客气了。他说,你这个白痴,我的公司一直赔本,我怎么给你优惠的待遇啊。我的 兄弟,你是不明白我的。我说,你也是不明白我的。 说到这个份上,多说实在无益于事。我只是想离去,摆脱他,说实在的,我很 想就从那七楼的窗口飞翔出去,告别这死气沉沉的众多猪脑袋晃动的动画公司。我 想变作一只鸟儿飞出去,就这样飞出去,跌死在地面也无所谓,反正要比呆在这白 痴的手下强。 胖子见留不住我。而我也把他的诡计揭穿,怎么办?只好找钱,打发我走。胖 子经理这时坐立不安,我猜到他身边一定没有钱。我猜想,他身上最多只有100元, 啊哈,只有100元,啊哈,堂堂一个经理,只有100元。想到这里我就非常高兴。但 是,打击我的是,胖子经理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黑色的真皮钱夹,从里边拿出2500多, 说,你先拿着,我点了点数目,一共是2550多元。我说还差很多。胖子经理手持小 型计算器,算了起来。还差你2544元5毛。他说,你过两天再来拿,不行,我说,我 要等你的“性器”来了再拿。胖子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性器”,什么“性器”? 好话不说第二遍,我说。没有你这么取现金的,现在的现金都很紧张,你难道不知 道。我当然不知道,你不明白我,我不明白你,知道你的事有什么用,我说,王经 理,你可不能得罪我:一,我是北京人;二,我在动画公司混了七年,就这两个问 题你得考虑考虑,我不是吓唬你。我知道你是不怕吓唬的,就跟我不怕你的吓唬一 样。问题是,你理亏了,你欠我的工钱你得还。我知道我这么说还不能说是准确地 击中了他的弱点。他的弱点在哪里呢?他的弱点是要用激将法去攻克的。正当他反 驳我说他是不会怕我的时候,我便口气委婉地说,王经理,你是那种富人,而我是 穷人。富人是不欺侮穷人的,正像傻逼是不会有智慧的一样。况且,我以前在你公 司也兢兢业业,尽管你说我这个人漏洞百出,但我也为你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了。我 知道,你挺有钱,你平时不是说几万元都是小意思嘛,那么几千元对你来讲只是几 根头发毛而已。你喝完我的血后,总不能反说我在喝你的血吧。 我是不会被你的软硬兼施所磨垮的。胖子的脸色开始红润,呼吸也顺畅起来。 我知道事情已经解决,但是内心里我骂着,我去你妈的……你妈的,我就是不 会让你知道,你这个白痴。 那段时间真是像野狗一样乱窜,白天上美术馆、书店、图书馆里去东张西望, 夜晚便像幽灵似的在酒吧里到处游荡。为此,我那存在银行里的可怜的一点积蓄就 像白开水一般花花地流进了酒吧。那时我一星期内请张三与李四去了三趟酒吧,而 李四和张三也回请了一趟。于是在一星期内便去了四趟酒吧。一个星期只有七天, 有四天晚上我是在酒吧里度过的。我有过在一星期内在酒吧里花掉4000元的经历, 唉,往事不堪回首。正是由于和张三李四经常泡吧,我遇见了非同寻常的一件事, 就是说遇见了那个叫豆豆的女人,此人使我陷入到了绝境。 向力说到这里时浑身颤抖,嘴唇发紫,似乎在回忆难以启齿的、令人战栗的往 事。 向力说,且把张三与李四的姓名隐去,实际上在我前面说话的过程中已经隐去。 我不想说他们的名字,也许你们也认识,但豆豆的丈夫尚人非你们必须知道,此人 后来去了德国。 我记得那时张三带着尚人非和豆豆去一家火锅城吃火锅。那天张三要请客,说 前几天刚刚赚了一些钱,还带他的朋友来和大家认识认识,照照面,以后大家都好 说话。张三。说这话的时候,我怎么觉得是一帮官僚在聚会。什么叫照照面,以后 好说话,我想。可以这么说,我还没见到尚人非和豆豆,就已经从侧面知道他们了。 张三只是讲,豆豆和尚人非是一对儿,但没有指出他们的关系特殊,实际他们已经 秘密地结婚了,并且,再过一个月就去德国。那天晚上我只记得火锅特别辣,好像 里面还有罂粟壳这样的玩意儿,所以吃起来特别过瘾。旁边的人也很多,熙熙攘攘, 像在过狂欢节。火锅吃了一半时,李四才来。而坐在我对面的豆豆显得特别的娇艳 和美丽。美丽,有时候可是贬义词,但现在我所说的美丽可不是贬义词。她的黑漆 漆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上翘的嘴唇,无疑都在吸引着我。也许你们会问我凭什么 就被她给吸引住了?对,问得好,关键的是她的眼睛不停地斜视着我。这种目光很 异样,带有一种焦味和饥渴。现在说穿了就是淫荡放纵的目光。我当时被迷惑了。 但怎么都不会想到我过不久就被这种赤裸裸的、略带隐秘的、能够激起人的欲望的 目光击得体无完肤。我现在几乎是以佩服的心态去回忆她的。还有,豆豆和尚人非 为什么要秘密地结婚的原因是,尚人非结过婚,并与前妻一直保持着暧昧的关系。 他年龄大得可以当豆豆的父亲,而豆豆自己也不愿意公开他们结婚的这一现实。于 是隐秘起来,在朋友面前是绝对不会提及此事,而且,豆豆只希望借着与尚人非结 婚的名义出国,并不特别爱他,而尚人非把她当作一个可以炫耀的昂贵的钻戒一般 把她带出去——去参加一些所谓的聚会,大概,豆豆自己也明白这种关系。 李四来了,就毫不客气地坐下,狼吞虎咽起来。他左右开弓,饥饿促使他右手 挟着羊肉片往飘着辣油的锅里倒,左手拎起一把粉丝也放了进去。豆豆说了一句, 粉丝等会儿会糊了,最好你想吃的时候再放比较好。豆豆一边平缓地说,一边却往 我这里瞄。人在相处的时候经常会有信息传到你身上来,从这些信息里大致可以判 断出她需要什么而又厌弃什么?我只是知道她眼神里传出一种饥渴的感觉,抑或是 她放荡本性里的一种“电波”。是的,我现在是在说她放荡或者是蛇蝎美人,但是 那时候我可不这么认为。我看在眼里后,只是很快乐,一种独自的、暗暗的快乐, 但没有想到的是,尚人非也把这些看在眼里。他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他装作什么 都没有看见。在张三的介绍下,我得知尚人非是个画家,而且画得好像还不错。我 当时还问尚人非,你在西苑艺术家村呆过吗?那时候,人们一听到画家都得提提西 苑。他说,没呆过,但和那里的人很熟。尚人非给人一种沉稳的印象,他所留的一 头披肩长发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他鹰钩鼻,有一双鳄鱼一般的眼睛、或是像长在 白垩期的恐龙头颅上的细小的眼睛,看了以后令人不寒而栗。他个子矮小,但却显 得很健康,有很重的云南口音。因为我已得知他和豆豆都是云南人。但豆豆的家庭 背景相对要复杂得多。她叔叔是北京人,而她爸爸年轻的时候下乡到云南,一直没 有回北京,所以,豆豆的奶奶爷爷都是北京人。我后来才知道,豆豆只有叔叔这么 一个亲戚了,什么爷爷奶奶都死光了,而那个五毒俱全的叔叔一直没有结婚,所以, 豆豆只有这么一个令她讨厌的叔叔了。 那一次在火锅城里。李四喝得酩酊大醉,而张三给我的惟一印象是,他老是在 用牙签剔牙。手指捏着牙签深入到口腔深处拼命地剔啊剔,剔得整张脸都涨成了猪 肝色。我们说,别剔了,剔得我们的牙齿都酸了。而张三说自己牙缝里有个东西。 什么东西?尚人非问。 反正有东西,牙他妈的特胀,很难受,张三回答说。 张三的面前已高高地堆起了一堆剔坏了的牙签。其实,高高地堆起牙签是我们 的错觉,因为牙签下面是一堆高高的鱼刺和骨头,所以表面上看,很容易以为他用 了很多牙签。 李四说,我们再要点“动物尸体”吧?李四称泥鳅。鱼、虾等为“动物尸体”。 这种幽默我们这些人都有,因此说了也没有人会笑,只是为李四酒喝多了,居然还 知道说“动物尸体”而感到惊讶。 吃火锅的时候,我越来越感觉豆豆的眼神在我的脸上源来瞟去的,而我也不是 什么好慧的,干脆以牙还牙,也斜视她。我在交谈的语气上十分地顺着她。我当时 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恭敬她,但我知道现在的女孩子对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那 一套东西都已司空见惯,是不会引起她的注意的,同时,我又注意到假装若无其事 的尚人非和张三聊得正欢。 尚人非说,既然李四要来点“动物尸体”,那么我们就再来点泥鳅怎么样?李 四说好,我最爱吃泥鳅。 我当时对尚人非和豆豆的关系作了如下的简单判断,豆豆是年轻美貌的少女, 尚人非是有钱的,是个其貌不扬的艺术家,而且年龄也相当大;一个美丽性感的女 郎为何与一个差不多是父亲辈的男人在一起,这里肯定存在着肮脏的交易和说不清 的金钱关系。不过,我后来认为,肮脏的交易普遍存在,那么它就不是什么肮脏的 了,而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我想,我这个判断是很符合当代男女青年的关系的, 也就是说我还是相当的有经验。这么一想,我便鄙视起豆豆来了。我想,既然她对 我产生了好感,那么我不对她有企图,就有点对不起她了。在这种企图中,我可以 获得巨大的心理乐趣和对玩游戏这一愿望形成了的极大满足。当时我也想到她为什 么把尚人非弃于旁边不屑一顾呢,也许她心里的确没有认认真真地对待过他。尚人 非把她当作摆设,而她却把尚,人非当作她自己达到目的的垫脚石。他们似乎在相 互利用。后来,豆豆告诉我,她放弃这个目的之后,这块垫脚石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这些话令人心寒。这一切都被爱情这一字眼搅得犹如一池混乱不堪的污水。 那天张三和李四都喝得不能自已,醉醺醺地与我称兄道弟。按平时来讲,不太 得志的我一定会与他们狼狈为奸,一起喝得人仰马翻的。但那一天情况特殊,特别 是豆豆,引起我的一系列猜疑,还有她和尚人非的古怪关系使我不得不保持警惕的 心理。当张三终于把牙缝中的残渣剔出来的时候,我们便商量去酒吧。我们去酒吧 继续喝,喝死算了,李四说,反正人活着没有意思。张三说,刚好,九点多了,酒 吧正是人多的时候。 豆豆那天晚上一直在注视我,仿佛我是她的囊中之物似的。她的眼中蕴含着灼 热的火药味,勇敢而富有挑逗性。这一切都会让人蠢蠢欲动。我想,如果这股火药 点上的话,便相当的可怕。她在我们面前极力拉开与尚人非的距离。她既不伸手去 拉尚人非的手,也不对她那个矮个子男朋友说一些情人之间的话,以至我产生了一 个错觉,以为豆豆是尚人非刚刚勾引来的呢。既然是刚刚勾引来的,那么人人都有 份。 张三和李四说要去一家“迪吧”跳舞。 我们走到街上时我才注意到豆豆高挑的身材。她的喇叭型的牛仔裤和那件褐色 的贴身上衣把她的身体曲线勾勒得十分流畅。她的大腿和小腿,腰肢和庸膀,雪白 的脖颈和修长的双臂,令我难忘。当她转过身来与我说话时,她的嘴唇湿润,在旁 边霓虹灯光的反射下透出丝丝缕缕的光泽。出了火锅城的门以后,我发现她极力与 尚人非拉开距离,即使她和尚人非挽手走在一起,她也比他足足高出厂一个头。 没走多久,张三说要小便。李四说,你可以再回火锅城里解决你的问题,那里 的厕所光洁而漂亮。张三看了看不远处的灯光闪烁的火锅城,犹豫了一下说,算了, 还是就地解决。他于是飞快地钻进旁边的小树林里,而李四也跟着进去,对张三说, 让我们一起为北京的绿化作贡献。去你的,张三说,光靠你的那几滴尿液够培植几 株草。不对,李四说,一千多万人的大城市,每人拉出二两尿出来,就不得了。我 看你张三的膀胱比较大,我们这座城市营养不良的植物有救了。张三说,膀胱大没 有用,得有钱才有用。李四说,我的朋友,此话怎么讲?有钱就能喝上扎啤,既然 能喝上扎啤,膀胱里就有尿液,所以我认为首先得有钱。还有,我认为你的膀胱也 很大,要不然你的尿声为何显得如此得宏亮,嘘嘘地打着唿哨从草丛上滑翔而过, 张三说。放屁!李四骂道。 张三和李四一直在较劲,酒话连篇的,幸好两个人的性情温和,不会打起架来。 他们俩勾府搭背,在路边继续争论着。我当时走在豆豆的后面,距离大约有六七米 远。当我扭头看尚人非时,发现他不见了。我站住了,等尚人非,因为事先说好大 家一起搭车去酒吧的。这时,走在我前面的豆豆站住,垂着头;看样子是在揉眼睛, 我走到豆豆旁边,问她怎么样?她说,眼睛进沙子了。而尚人非从旁边小商店的台 阶上猛然出现,就好像一条高大的狼狗窜出。他脑后面的马尾辫甩得很厉害。这样, 我看着豆豆就没有说话,当时,我根本想不到再过几天豆豆就躺到我的床上来了。 张三和李四也转身朝我们这边走来,从他们的口音听出,他们由争论膀胱的话 题转到争辩有关于朋友的话题上。张三指责李四说,所谓的朋友之间的真诚绝对是 虚伪的,朋友之间没有什么真诚的东西,当发生利益时,他们马上可以变成凶猛的 动物,为一丁点利益争得你死我活的,翻脸以后,重则老死不相往来,轻则彼此在 背后说三道四,朋友只是在距离中产生……李四被张三激怒,他说张三没有灵魂。 我这么说是非常理智的,我的态度是负责任的,张三说。 一直到了酒吧,张三与李四仍像一对已斗得筋疲力尽的老牛一般对峙着,但没 有像在去酒吧的路上争得那般激烈了。 张三和李四把我们撇下不管了。 尚人非走到豆豆面前,看她揉眼睛。豆豆说眼睛进了沙子。我在挎包里找餐巾 纸,而尚人非无可奈何地看着豆豆。等我把餐巾纸递给豆豆时,尚人非已叫了一辆 黄色的面的。豆豆边走边揉眼睛,泪水从左边的眼眶里嘀嗒下来。没有什么事情, 只是小毛病,豆豆说,小毛病总是如此的多。 不知为什么,尚人非坐到驾驶室里去了。张三。李四、豆豆和我坐在后面。豆 豆问李四要了一支烟。然后自己点燃。从她点烟到抽烟的一系列姿态看来,她是一 个有社会经验的人。她吐烟圈的样子非常的优雅从容,两颗眼珠子光熠熠生辉,正 如我前面所说的,那是几朵欲望的火焰,形成了光亮,有一股饥渴的味道。她姿态 上的从容和富有魅力的眼睛令我对她的印象相当深刻。坐上面的时,张三和李四推 让着。张三打了个很响的喷嚏说,李四你坐吧,我还是蹲着。面的后面座位只有三 个人可坐,我们四个人必须有一个要蹲着。李四对张三说,别客气,还是你老人家 坐吧。这时,豆豆说,你俩干脆一起蹲着好了。豆豆说得异常冷漠,她一直在看窗 外的风景,说实在的,车窗外的风景没有什么可看的,那些病殃殃的树木,闪亮的 霓虹灯光,惨淡的建筑物和长长的水泥街道,还有两侧那些紊乱的骑自行车的人流, 她一定早就看厌了。人的视觉有时候被迫接受这些灰暗的景色。后来我问豆豆她看 着窗外时在想什么,她说:当时我对向车后面流逝的风景一无所思,觉得仅仅是一 片空白。 那天晚上最有趣的是张三和李四。 李四后来和张三蹲着,而尚人非表示对他们的行为不理解。从我的座位看去, 尚人非的马尾辫油光滑亮的,看来是经过了一番梳理。我当时也联想到肖玄的马尾 辫;如果你们问我这两条马尾辫有什么区别?我会说,形状上没有区别,肖玄的马 尾辫大概是世界上最邋遢肮脏的,而尚人非的马尾辫在京城这么多艺术家中,肯定 是属于上乘的。 张三后来干脆坐下去,他对尚人非说,我请求你和我说一句话好吗?尚人非既 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张三沮丧地伸出一根手指,又说,就一句话,我以上帝的名 义请求你和我说一句话。尚人非依旧是不哼声,自己掏出烟,然后递给司机一根, 司机拒绝了。尚人非说,你不抽烟?抽一支嘛!这是万宝路啊。司机直言不讳地告 诉他说,你们这么多人,我不抽。尚人非惊奇地说,人多了你就不抽?为什么?司 机说,万一你在这支烟里放了毒,你们乘机洗劫我,我不就傻了嘛。尚人非说,你 真有先见之明。你放心好了,我们虽然都是坏人,但不至于坏到这种程度,比我们 坏的人多得多。我希望你能放心地接受我的这支烟。后面的张三说,尚人非,我恳 求你和我说一句话,连一句话你都不肯说,亏我和你交往这么久,白白浪费了我们 之间的友谊。尚人非继续对司机说,这支万宝路虽然这么一点点长,但表达我对你 的一片好意,望你能接受。司机犹豫着腾出一只手来接烟,说,嘿,你们这帮哥儿 们真有趣。尚人非给他点烟,他却把烟放在方向盘前面的塑料盒上。服,服!尚人 非说,我真服你了,你的意志和品质让我敬佩,算了,你不抽,我是不会强人所难 的。司机说,多亏你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而后面的李四对张三说,我们还没有把 问题深入到骨子里去,你怎么就和尚人非套起关系来?人家看你醉醺醺的样子是不 会理睬你的。不!不!张三说,我看尚人非也醉了,他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我最了解他了,但他现在的确醉了。一句话提醒了我,当时,我一点都看不出他是 醉了。从张三的话中,我感到尚人非与司机的对话是不正常的,这的确是酒喝多了 的体现。如果没有张三的提醒,我一直认为他是没有醉的。鬼知道他有没有醉。 李四拍拍张三的肩膀说,你别浪费你的感情了,咱们虽然没有达成共识,但我 认为我和你有达成共识的可能。 张三冲豆豆奇怪地挤眉弄眼。哈哈呵哈呵。我不可能和李四达成共识的,除非 下辈子我们转世为猪圈里的猪,面对主人的宰杀,面对一致的死亡,就同病相怜地 达成了共识。现在我们怎么达成共识?靠什么达成共识?这个共识又是什么玩意儿? 李四被他的一连串问话弄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豆豆坐在我的右侧,我坐在左侧。这时,面的开到一个十字路口,司机突然来 个急刹车,我们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往前冲了一下。急忙中,我的手掌按在前面的塑 料板上,而豆豆的左手则莫名其妙地按在我的大腿上。当然,她马上抽开了手。我 吃了一惊。李四和张三异口同声说,怎么?怎么啦?撞车了?我想司机碰上我们这 帮酒鬼心里一定恨恨的,但是我们人多,而且很年轻,说话也颠三倒四的。张三和 李四一直不停地唠叨着,如果一有闪失,说不定就酝酿成一场殴斗。朋友之间的殴 斗是经常有的,没什么奇怪的。所以司机很厌烦,也不会说在嘴边,可见人的生存 之艰辛。 豆豆又抽了一支烟,这一回我看到她的手指上的指甲油是淡红色的那一种,油 亮油亮的,而且从指甲的形状上看也是经过精心地修理。由于烟是挟在右手上,从 我的角度看去她的整个手掌在我的视野中暴露无遗。很漂亮的一只手,嫩嫩的,很 想啃一口,但我知道这一口啃下去是会出事的。我也想摸一摸这只手,它现在停在 空中,挟着一支烟,烟头上的火忽闪忽灭。她偶尔也别过头来看我,我也看着她, 我觉得我和她的目光在距离对等的空中撞出了火花,这绝对不是在描述罗曼蒂克的 场景。我认为很简单,她在向我放电,而我也必须有回应。我是有生命、有情感的 人,所以电光从眼睛里传出,传到她的身上正如她的电流传到我的身上一样,但我 们都不会被电流击得浑身颤抖,失去理智。我们身上的电虽然电压很高,但和别人 是没有关系的。我保证,在场的所有的人都不会看到的,所谓的心有灵犀一点通便 是这个道理。我分析心有灵犀一点通是这样的:就是两个人在彼此吸引,同时把注 意力集中到对方的心上,所以对方要做什么你都知道,就一点就通了。后来,我发 现我和豆豆并非总是一点就通,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争吵,为一些鸡毛蒜皮 的小事伤透脑筋,所以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偶然的,只有在少数的时间里才能产生。 假如,我和豆豆一直很默契,那么我就不会有施欢欢。施欢欢这时目无表情,说, 谁是你的了?别把矛头对准我,你还是对准你的豆豆吧。 我记得在面的上,豆豆把头别过去,看左边的窗外,我也把头别过去,看右边 的窗外。就这样,我和我的未来情人坐在一起,坐在颠簸不已的面的中,坐在喋喋 不休的张三和李四的旁边,各看各的窗外,各有各的心事,而窗外的街道车辆往来 穿梭,纷飞的灯光衬映着我和豆豆的脸庞——我们的脸庞静穆犹如塑像。 我闻着她身上的淡淡的香水味。香水味优雅地爬进我的鼻腔,进入到我的肺腑, 埋伏在我的骨头和我的肉身之中。我觉得没有什么危险的,我喜欢她,这没有对尚 人非构成道德或伦理上的危害。怎么了,我就喜欢她牛仔裤下紧绷绷的臀部和上衣 里起伏不定的胸脯,我认为这是神圣的,我能喜欢上一个人,居然能真心真意地喜 欢上一个人,可以为她做一切事情,这不是美引起的欲望又是什么呢?难道不是吗? 美的东西谁能拒绝,谁能弃之不顾?又有谁能蔑视她让她从容地溜走呢?我想,没 有人会这样做。但是,现在,豆豆有了尚人非,而且我对豆豆的了解也不够,所以, 即使我喜欢又能怎样?反正不是我在喜欢豆豆就有别的人去喜欢,反正她总得有个 情人,有个丈夫,有一次从处女转变为成熟妇人的经历;有一次刻骨铭心的、失魂 落魄的初恋,也肯定要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再从一个成熟 的女人变成庸俗世故的中年妇女,再从一个中年妇女变成一个唠唠叨叨的、子孙满 堂、但却孤独凄凉的老太婆;最后,我不说你们也知道,她会死去,走完一生,走 完这无奈的人生在床上闭上双眼等待死神把她收留进地狱或是天堂。 面的到酒吧时,张三先拉开车门,他猫着腰爬出来。 张三下了车以后直扑酒吧对面的一家杂货店。小杂货店门口站着几个流里流气 的家伙,那帮人都带着耳环,一看都是来泡吧的。 李四叫了一声尚人非,到了。尚人非嗯嗯哈哈地醒过来、原来他早睡过去了。 等李四到驾驶室的左侧付出租费的时候,尚人非在驾驶室里猛地做了一个古怪的动 作,显然,他要和李四争着付出租费。我看李四和尚人非的手都在口袋里摸来摸去 的,觉得很内疚,便把手也伸进兜里摸了好半天。我为自己这个多余的动作感到厌 倦,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尚人非和李四都在掏钱,那么我伸进自己.的口袋 掏钱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有我有。 别别!别!我来我来。 得,得了,还是我来。 尚人非掏出的是一张50元的,而李四是最早把手伸进口袋的,却迟迟地摸出一 大把零钱来。面的计时器上显示的是26元。司机要求我们给他零钱,他说,我刚把 车从家里开出,找不开,还是给我零的吧。我捏着钱在后面说,多少?豆豆早下车 站在路边,看着我们。她表情呆滞,对我们的行为感到茫然。尚人非把钱塞到司机 手里,同时,李四也把钱塞到司机手里。司机说,我不要这么多,多了我不要,少 了也不行,我就要26元。接着,在杂货店买完烟的张三也跑过来凑热闹。他说,你 们谁也别付,我来付,今晚所有的账都由我来结。张三说这句话的时候,显然忘了 他去酒吧继续付账的结果,这种结果会使他倾家荡产的,这么多的人,去酒吧还得 结账,张三好像不想活了。 司机见场面难以控制,便说,你们先商量好再结账。司机乘着这会儿工夫耐心 地抽烟,又说,你们的友谊真是天长地久啊。在这个势利的年头可谓是一大景观。 司机认为场面感人至深,足以让人涕泪滂沦。倒是豆豆看不下去了,走过来对尚人 非说,别再凑热闹了。尚人非听了豆豆的话,从司机手上把50元抽回来迅速地塞回 兜里。 司机乘机把李四的钱收去了。 张三是嚷得最响,但始终没有把钱掏出来,手插在兜里使劲地挖啊挖,倾斜着 身子,眨着眼睛,好像突然忘记了钱究竟放在哪个兜里。 司机发动引擎后说了一句: 哥们,钱还是很重要的,别为了友谊把钱的事弃之不顾,这样会后悔莫及的。 进了酒吧以后,豆豆还是自然而然地坐在我的身边。酒吧里的音乐振聋发聩。 我的耳膜根本无法承受这种重金属的摇滚乐。你们知道摇滚乐本质上是叛逆的,甚 至是带有批判现实生活的色彩,应该说我喜欢才对,但我就是受不。何况,我那天 晚上惟一的想法便是要和豆豆多聊天,聊聊她眼睛里的火焰,高挺的鼻梁,性感的 嘴唇,迷人的脖颈和她走起路来晃动的、节奏优美的腰肢;也许,有机会的话,我 会变做一条虫子进入到她情感的世界中去。我相信每个人都有情感,无论是龌龊的、 一万双手抚摸过的妓女,还是被民众唾弃的、罪恶滔天的暴君——他们是有情感的。 我想,我对那天晚上的重金属摇滚乐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厌恶,我本可以向 他们提出我们去一家安静的咖啡馆,但我心里害怕,怕尚人非看穿我的心事。我从 不低估对手,所以对这样的蛛丝马迹我还是相当警觉的。我没有把这种想法说出来, 何况,张三和李四需要这样的酒吧。酒与狂噪永远是一对精神里的孪生兄弟。酒本 来就是经过嘴巴通向膀胱,再流过尿道轻轻松松地排泄出体外的液体,而酒精度惟 一的作用便是把感官的大门打开,让欲望充分地显露出魔鬼般的嘴脸。不用我说, 酒吧中间有一个约30平方米的舞池;也不用讲,张三和李四各要了扎啤以后便像两 只发情的公狗钻到人群中舞动起来。是啊!舞池中我们这个时代的一小簇男女,他 们的感官之门已打开,一个个摇头摆胯地扭动着。舞池上空的激光灯射出的光线像 闪电,一片片地切割着他们的身体,把他们慌乱的身影留在了狂噪不安的夜晚中。 我不能理解尚人非会在这喧嚣的酒吧里睡觉,他把两张板凳合在一起,便躺在 板凳上睡去。由于他是在我对面,所以,我根本无从判断他是否真的睡觉。这年头 的人什么花招都有,不警惕不行啊。这句话,也可以是尚人非针对我说的。尚人非 躺在板凳上睡觉,这是什么意思嘛?如果他认为我不配和豆豆说话,他可以表明态 度,让我明白嘛。但他什么都没说,保持沉默,这不是把豆豆献给我的意思又是什 么意思呢?我算什么东西,而尚人非又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把豆豆带出去像花儿 一般插在自己身上又不理睬豆豆呢? 尚人非是要了一杯扎啤后才躺在板凳上的,后来张三告诉我,他是在冷眼旁观 我和豆豆的发展。发展?我问,发展故事吗?张三说,这个故事里有我和豆豆,还 有尚人非,是三个人的故事。不是好莱坞式的三角恋和婚外恋又是什么呢?当然, 故事就发生在生活中,人物都是现成的,情节靠那些舞文弄墨的人稍稍地润色一下 便是了。真他妈的老套。 我和豆豆坐得很近。我觉得,我和她是两块吸铁石,如果不是尚人非在影响着 我们这两块目光专注的、失魂落魄的吸铁石,恐怕当晚我就把她抱回到我在北苑的 家了。我想,她是不会瞧不起我在北苑那脏乱差的居室的。 酒吧里很吵闹,音乐像黝黑而混浊的翅膀刮得我们的耳膜“吱吱”乱叫,而烟 雾缭绕着,空气中夹杂沉闷的呼吸和喘气。因为怕我听不清楚,豆豆不得不贴近我 的耳际说,你不要喜欢上我喔。 我吃了一惊,内心从未有过如此的震荡和慌乱,我愣愣地看着豆豆,我想我的 眼球比平时一定凸出了许多,当然这种凸出的程度是用微米来计算的。眼球平时是 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凸出来的,否则人是会死.的,因为平时眼球总处在灰暗的景色 中,习惯于平淡无奇的生活和我们当今令人沮丧的、毫无新鲜的世界,所以,一旦 发生了极其新鲜的事,眼球凸出几微米肯定是正常的,何况,豆豆说了这句话,我 的心灵没有反应,眼球没有反应,身体没有颤抖反而对不起豆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了。当然,她说的这句话尚人非是不会听到的。 随后,我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内心说: 前几天遇见我的一个朋友,他说,一个他所喜欢的女孩子也对他说,你不要爱 上我。那个朋友是个疯疯癫癫的人,听了这句话以后便疯狂起来。他对我说,女孩 子都说这种话了,我不疯就是个麻木不仁的白痴了,但他后来深思了一阵说,为什 么她不说你要爱上我呢?而是说我不要爱上她呢?说这句话的女孩子不就是想让我 疯狂起来,好让她暗中看着我的疯狂,而她自己的内心却暗自窃喜。这是多么残酷 的语言游戏啊。 但我所说的是你不要喜欢上我,而不是爱上,爱上我又有什么用呢?我觉得男 女双方在一起爱来爱去,彼此还要惦记着对方的确是挺烦的,豆豆喝了一口饮料说。 她的眼睛现在是淡褐色的,我想这是酒吧光线的作用。 我们交谈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挟着烟的手一直不停地颤抖着,我努力让它冷静 下来,不再这么抽搐不停地颤抖,这会让我心脏出毛病的,但它好像已不受我的控 制,一直不停地抽搐,而且有把我整垮的意思。于是,我便把手放到扎啤杯的杯柄 上,紧紧地握住这冰凉的杯柄,喃喃地说了一句: 老实点。 豆豆不明所以,看着我。 我看着我的左手,它紧紧握住杯柄,它现在激动得无处可去,只好握住杯子一 动不动。我看着我掌背上的青筋——它们浮现在苍白的手掌上显得虚弱,就像我的 身体,也是虚弱不健康的。 过了一会儿,张三从舞池归来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我们的身边,骄傲地看看我 和豆豆并拍拍我的肩膀说,怎样?玩得愉快一点。 是,人会玩死的,我说。 愉快地死去总比沉痛地死去要好。 张三带了一个女的(在酒吧里认识的)坐在我们的这一桌,本来不宽的桌子显 得更拥挤了。那个女的头发染得五彩缤纷的,像孔雀的羽毛。牛仔裤上挖了很多的 孔洞,洞里露出白晰的肥乎乎的肉。除了膝盖和大腿的位置有孔洞以外,最显眼的 洞是在左边的臀部,洞边挂着不少条。豆豆这时说,这是蜘蛛女。 是像个蜘蛛女,除了染得五彩缤纷的头发,她的袖口和裤管上都是丝丝缕缕的, 看起来很破烂。她的眼睫毛和指甲一看都是假的,眼圈的周围抹着淡紫色的彩油, 亮闪闪,而指甲油是黑色的,显得很神秘。其实,从她的整个打扮来看,她好像是 来参加化妆舞会的。我出于好奇,便对她说; 你好像刚从马戏团回来。 我把这座沉思的夜晚看作一个大舞台,把所有的人都看作演员,把所有的酒吧 都看作狂欢用的场所。 你的思想深刻,意识到位,将来在人群中一定会混得不错,我笑着说。 混得不错,哼哼哼。女孩手里拿着水杯,嘴里叼着一根彩色的吸管猛吸,水杯 里的橘黄色饮料便猛地浅了下去,看来她吸了一大口。女孩摇头晃脑的,哼哼哈哈 的,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我觉得你的形象应该在这座城市发扬光大。这种形象,或者说精心包装的形象, 应该成为本市的传统,张三说。 很艺术化吗?女孩斜视张三。我认为女孩的眼睛还是相当的清澈明亮的,她如 果再混迹于这种场所,长年累月地过夜生活,那么过不了几年她清澈明亮的眼睛也 会变得混浊。 张三伸过手去搂女孩的肩膀。说,不错真不错。女孩不亢不卑地把张三的手放 回到原处,看着他的手说,这只魔爪只会让更多的女人堕落。张三看着自己的手说, 你为什么不说它能教女人知识呢?我和豆豆都看着张三和那打扮得像孔雀似的女孩 调笑。张三的手被女孩放回原处后,手掌便弓起,五个手指头在桌面有节奏地敲了 几下又去搂女孩的肩膀。 我很轻浮吗?女孩说。 你不觉得我的手现在只能搂你的肩膀吗?它现在的确无事可做。 我很轻浮吗?女孩紧紧盯着张三说,口气加重。 大家都很轻浮,这不是一个沉重的夜晚。 既然大家都很轻浮,我认为你的手还是乖乖地放回到原处去。 张三嬉皮笑脸地说,为什么?我不明白这个夜晚除了搂搂抱抱以外还能做什么 有意义的事? 没有为什么,女孩平缓地说,就是因为我的男朋友是地方的老大。 张三有点尴尬,说,不会吧。 不相信就继续试试。 张三的嬉皮笑脸突然消失,他脸上的肌肉抖了抖好像更尴尬了。他说,这不是 吓唬我嘛。我相信你的男朋友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对女孩说,然后乘机把搂她 的肩膀的手慢慢地抽回来。 这还算听话,小朋友,就应该是这样的,虽然说这是个轻浮浅薄的夜晚,但也 得看她愿不愿意轻浮了,所以我们真心真意地聊聊天不是很好嘛。 张三相信她的话,想像她有一个凶猛犹如动物的男朋友,所以张三马上客气多 了。可以看出,现在的他想回到舞池,重新再找轻浮浅薄的女孩子,度过余下不多 的时间。她起身离座,坐到吧台的那边的椅子上。吧台那边有许多女孩,看着人群 蠕动犹如鬼魅的舞池。那个像孔雀似的女孩说了这话以后也觉得相当无趣,便走了。 她会被人群淹没,她的身份令人难以揣测。 李四回来猛喝了几口啤酒说,口渴了。然后跌跌撞撞地冲向洗手间,不知道是 去呕吐还是方便。 尚人非一直躺着,其实人老了,不想玩了,躺在喧嚣的气氛中是最好的。 我的手不再颤抖了,不再像失去控制似的哆嗦着。我渐渐地问豆豆一些问题, 比如身份职业和年龄等,对于还不太熟悉的女人有时候直接地问二些问题会捉摸到 一些东西。为了避免她说我是在查她的档案,我的口气很委婉。她说这重要嘛?她 没有工作,不久会出国,所以暂时没有工作。没有工作意味着自由,但付出的代价 也是很大的。没有工作在这座城市里是无法活下来的。但我知道我周围的许多人没 有工作,不是失业就是整天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干什么才好。按道理讲,没有工作人 是会死的,但他们看上去好像活得很快活。所以现在的人生存方式不能按正常的逻 辑来判断,比如我自己,就不能接世俗的眼光看待。谁要是问我没有工作怎么活这 个问题,我一定会恼怒不自己,情急之下会说,有啊!我有工作,整天晃晃悠悠地 在街上窜来窜去的,你不觉得这很神圣也很崇高吗?这么一想,就理解了豆豆的处 境。我知道,这同一阶层里,人们会很快地明白,你这个人是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在同一个圈子里,大家心里都明白。豆豆说,她可能去德国,但没有想好要干什么。 你可以念书,我说。我这句话现在看来是幼稚的,因为好多人是再也念不了书的, 而且,也不可能再念书,除非在迫不得已的情况吓,为了自己的前途,想改变自己 的命运,再去念书,为此念书变成了一种改变自己命运的渠道。豆豆说到德国,便 很茫然,后来她与尚人非分开,便不再提去德国的事。那时候,她已经解脱了,再 则我变成了她与尚人非离婚的坎坷路上的垫脚石。是啊,有种被她踩了一脚。让她 从我身上走了过去的感觉,因为后来豆豆也没有和我生活在一起,而是走了。既然 她没有停下来和我靠在一起彼此生活,证明她有更远的路要走,所以我自然成了她 的垫脚石。她借着我顺利地和尚人非分开,不在与她说厌恶的人生活在一起了。 酒吧里的豆豆说,你没有理想,一看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问,那我是什 么样的人哟?她说,过几天你就知道。她想给我造悬念,而我不在乎。 在那轻浮的夜晚,张三不停地勾引女孩子,同时也被女孩子勾引。不过,张三 看上的女孩都对他不屑一顾,冷言冷语的,对他热情的表现无动于衷;而勾引张三 的女孩,他却嗤之以鼻,在背后攻击她们,说她们的素质低劣,污浊不堪,打扮得 像妓女。这样的,就形成了错位。最后的结果是,张三一无所获。李四不挑剔,就 留了三个女孩的号码。他过了两天约其中的一个女孩,结果电话号码是假的,由于 他唠唠叨叨的,被电话那边的一个中年男子骂了几句。李四后来又轮番给其他的几 个女孩打电话,均是假的。李四仰天长叹,这完全是谎言弥漫的时代。 假如,她们不会撒谎,这就不正常了。她们必须撒谎,才可以避开麻烦。撒谎 是保护自己的重要手段之一,我说。 这倒没有错,但我还是觉得其中出了问题。 夜深的时候,酒吧里的人渐渐散去。尚人非蓬头垢面地从桌于那边慢慢地坐起 来,提了提裤子,说裤腰带怎么松开了,谁解了我的裤腰带了?难道有人要把我给 灭了?尚人非的说话方式很奇怪。李四与张三哈哈大笑。尚人非揉揉眼睛,双手伸 到马尾辫上,把那条橡皮筋解了下来,于是他的头发像瀑布一般洒下来,披到肩膀 上。豆豆满意地看着他说,不错,头发倒越来越漂亮了,下次有洗发水的广告得让 你去做模特儿,收视率一定很高,广告商也一定满意。 尚人非对豆豆说,豆豆你坐过来吧。豆豆说,干嘛?还是你坐过来。 尚人非紧紧地盯了一眼豆豆,眼睛闪过一缕不易觉察的蔑视的光。 张三与李四一直打哈欠,后来两个都改喝红茶。慢慢地,酒劲也消失了。当酒 精在体内慢慢消失的时候,张三与李四便显得无所事事。两个人抽着闷烟,同时看 着渐渐浅下去的烟盒发呆。张三表情木讷地说,我们刚才还在火锅城,现在怎么又 到酒吧里来了?我有时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嘛,一天里自从走出家门,就根本不 知道这一天到底是怎么过。刚才还在火锅城,现在却坐在酒吧,不明白这一天到底 怎么一回事,活得很迷惘啊! 我一直注意着豆豆,我尽量避免让尚人非知道我在注视她。我觉得她也在关注 着我。她眼睛里飘着幽光,我把这种光称之为欲望或饥渴的火焰。我们是一见钟情 吗?像少男少女一样?但你们在我冗长而烦琐的叙述中也真的相信吗?相信饱经感 情之苦的人们还会在这种紊乱和喧嚣的场景中一见钟情?或者是含情脉脉?显然不 是,她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愿望,有自己的生存需要。她既不是尚人非的也不 是我的。她是一个自由的人,但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正如她后来对我说,我是很 美,美是他人,既不是我自己,也不是别的男人的。她是根据自己的生存需要而活 着。她的灼热的激情和无限膨胀的欲望使她在现实中矛盾重重。对她来讲,每一个 人都是她生活中的匆匆过客,这一点她的认识是很明确的,因为没有她迫切地所要 爱的人。她在现实中所受到的伤害她一样会还给别人。她所说的生活中的匆匆过客 仅仅在她的身上留下一种岁月的痕迹。这种痕迹的线条是迷乱而毫无秩序的,有些 条纹却显得清晰有力。她爱过这些岁月中的匆匆过客,正如他们爱过她,恨过她一 样。她说,”生命的胜利全在于它的过程,无所谓最终的结果是什么。最终的结果 是死亡。 我说,这是问答的废话,到处飘扬在自以为是对生活实则一无所知的人的嘴边。 为这句话,我们争吵不休。在贫嘴时,我总能占上风,而她的不服气让我认识 到很多东西不是语言和认识、理性判断所能解决的。我总感到她和我在思想上没有 区别,一样是欲望的动物,一样是欢笑和哭泣的动物。我对她说,伟大的莎士比亚 说,要么是生,要么是死二她以牙还牙,说,伟大的废话。 酒吧里的音乐开始沉寂下来,仿佛那些喧嚣的尘埃开始在幽暗的人间角落里洒 落下来,覆盖在这死寂的世界。我们该说的话已经说出来。我们说,走吧,两点钟 了,我们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但总得要回家的,要回到彼此的栖息之地做一个梦。 而梦是相同的,我们现在坐在酒吧里不等于我们没有做梦。我们回家躺在床头,也 不等于在梦中看到了一种现实在梦中在的投影。我们始终处在现实与非现实的分界 线上,像一时找不到归宿的幽灵,找不到可靠、稳定而理想的家园,实际上我们是 游荡的一代,这一代说白了就是糊涂的一代,说在反抗,好像又在妥协,说在妥协, 又好像对周围的现实世界愤怒不已。我们不知怎么做?做什么?上帝知道,我们现 在是处在真空状态,所有的称之为精神和灵魂的东西都已粉碎,或者说失去了完整 的价值。我们不知怎么办才好。在幽暗中,我们身体也轻飘飘的。张三连眼睛都睁 不开了。他又揉揉眼睛说,眼睛发痛,体内的垃圾越来越多,我得换一种生活方式 了,再这样下去人是会死的。张三是闭着眼睛说的。 散吧散吧!走吧走吧!我的朋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再下去我们全得躺在酒 吧里了。大家连再见都懒得说,这是很正常的,在这些轻浮的日日夜夜里。 3.豆豆 没过几天,不出我所料,豆豆呼我了,我的BP机像蛐蛐地鸣叫,燃烧着发情的 火花。事先我和张三说,豆豆会呼我的,张三不相信,在电话那边对我说,她不是 和尚人非在一起吗?张三连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无暇顾及我的情感世界发生了 怎样的变化。 到离我家约二百米左右的杂货店给她回电话,我问她在哪儿?她说,她是站在 青藤阁生猛海鲜酒楼的附近。我挂下电话后欣喜之色溢于言表,高高兴兴地把电话 费付了。六毛的电话费。我递给女店主一元钱。余下的你就别找了,我说。女店主 一定要找还给我。我觉得女店主神采奕奕的,她那家平时对我来说灰蒙蒙的小杂货 店,现在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找钱的那会儿,我对她说,你家的商店进行过大扫除 吗?没有吧,和平时一样,年底我们准备装修一下,给顾客一个良好的影响。咦, 奇怪,怎么这么干净。 你一定……女店主欲言又止。 我一定怎么啦?我看看自己那件干干净净的质地为亚麻的上衣,这件上衣是从 肖玄那里要来的。我怎么啦?我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吧?我说。要是平时我根本 就不会理睬她,她找四毛钱就走了。我对下层平民百姓的态度不怎么友好,并不是 说我养尊处优惯了,也并不是说我有什么高人一等的地方,况且,我也是平民百姓, 我们是处在同一个阶层里。但是,为什么处在同一阶层里的人彼此有仇视呢?后来 我经过仔细思考,得出的结论是,穷人是容不得旁边的比他更穷的穷人,因为大家 都穷,所以彼此都很厌烦。在肖玄妙语连珠的语言中(当然他大部分话都是胡言乱 语的),曾有过一句名言:穷人和穷人在一起是会相互践踏的。这句话彻底粉碎了 我对关于友情关系的理解。肖玄说得特别很,可见他对世事还是有洞察力的,并非 白痴,但他有时候也像白痴。智力高的人经常会出现白痴的智商,我只能是这么安 慰自己的。我对肖玄这个人的整个认识都是矛盾的,有时候我感到他是个极容易支 配的人,而有时候我觉得他要高人一筹。想到这儿我就非常地不高兴,但我一定要 变得高兴,因为豆豆已到了北苑。北苑的树木和那些灰暗的平房都显出一种光芒。 我真他妈的希望她来,就这样,她来了又能怎么样。 豆豆站在路口,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那件鲜红色的外套使她像个刚刚进城的 乡下姑娘似的,使我从那个轻浮夜晚从她身上得来的美好印象大大地打了个折扣。 我走近她的身边,她以冷冷的目光斜视我,好像在说,送上门来了,你爱怎么处理 就怎么处理。所以,我只能认为她冷冷的目光中蕴含着对我的期待。奇怪的是,她 眼中的火焰没有了,不像在夜晚里她的眼睛始终飘散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光,这种光 足可以让我为她赴汤蹈火而在所不辞。我想,既然她眼中的火焰没有了,那我只能 说她冷冷目光也是一种火焰——是冰的寒光,也算之一种火焰吧。我认为,我和她 之间必须有火焰,只有火焰才能焚烧,才能把心灵和在尘世的肉体全部照亮,也只 有在火焰中我们才能永生。生命的激情就像大朵大朵奔放的牡丹从生存的肮脏夹缝 中绽放。是的,必须绽放,否则我与她失之交臂,会遗憾终生。 我在开门的一霎那,我拿着钥匙的手居然又抽搐起来,其实我不属于那种神经 质的人。我的手干脆离开了钥匙,在空中甩了甩,我听见自己的腕骨在空中“噼噼 啪啪”的乱响。在手掌艰难的抽搐中,门终于打开,鬼才知道刚才是吃错什么药了, 居然连门都打不开。 我的卧室当时只有14平方米左右,单人席梦思、书架。书桌、茶几、沙发等简 陋的家具,家具相互拥挤着,再添上刚刚进门的豆豆,房间里更显拥挤。我搬了张 椅子让豆豆坐在我的对面,然后就手足无措地不知干什么才好。豆豆说要喝茶,我 端上茶后又把CD机打开,放进一盘“卫雅”的光碟,我很想制造一点情趣,很想在 爱情来临之前有个良好的开端。我本来可以置疑她和尚人非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 鬼鬼祟祟的关系令我如在云里雾里。但我和豆豆心照不宣地不谈尚人非,豆豆避开 尚人非正如我也想避开他一样,我想越过尚人非的肩膀,直接到达豆豆的怀抱,这 种感觉很奇妙。现在豆豆冷静地看着我,我为自己拙劣地想营造一点低级情趣的举 动感到狼狈不堪,因为在条件恶劣的单人卧室,营造情趣反而令人恶心。 我们越来越没有话说,感到窒息、忧闷。实际上,我们有太多的话要说,但一 切都要等到关键时刻才能说出来。 可笑的是,豆豆喝了一杯茶以后,大概是感冒刚好的缘故,她的左边鼻孔突然 流出一条淡黄色的脏乎乎的鼻涕。一时间,我愣住了。假如我指出她的鼻涕流出来 了,并且说快要流到茶杯里了,那么等于残忍地戳穿我们一起营造起来的情趣,这 是很不体面的事;假如,我不指出那条不合时宜的鼻涕,那么鼻涕真的流到茶杯里 怎么办?她坐得较高,鼻子底下就是泡有龙井茶的杯子了。正当我进退两难之际, 我可爱的豆豆同时也发现了这种小小的秘密,她飞快地用袖口擦了擦鼻子,这个动 作倏然而令人毫无心理准备,使我的心被某种力量揪了一下。 她擦着鼻涕,而我的鼻子为她突发性的动作而感到酸溜溜的。 豆豆不停地赞美我的脸相,说我将来一定有出头之日,而我也不停地赞美她, 说她如果能混上影视界,可能会大红大紫,成为一个大腕级的人物。豆豆又说我目 前虽然有困难,将来定有飞黄腾达之日。我又赞美豆豆说,她要在生长在国外,命 运一定同在这个地方不一样,说不定就是当代梦露。豆豆又说,要是我再与现实妥 协一些,就是一个集团公司的总裁。而我说,像豆豆这样美丽又有思想有个性的姑 娘,混个别墅汽车一定没有问题。就这样,我和她在最底层人民所住的乱糟糟的北 苑的我可怜的卧室里,你来我往地不知羞耻地奉承着。 我们绝对不是在开玩笑,而是以严肃的口吻说的。我们完全丧失了理智,自以 为是一对金男玉女,这无疑是具有讽刺意味的。 我后来感到我们是如此的狂妄无知。 豆豆茶喝多了,灌了一肚子的水,没坐一个小时,我就听见她肚子里咕咚咚地 叫,这也是一种失控的迹象。整个下午,从她呼我开始,这个世界完全变形失控了。 豆豆说自己喝醉了。 一般情况下只有不喝茶的人才会醉,我说。 你很聪明,我是不喝茶的。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会喝茶但还没有醉。 这就不聪明了,你应该醉才对。 醉又会怎样? 你说呢?我认为自己目前还不知道。 豆豆站起来问我厕所在哪里?我这时已心猿意马,有点站不稳的意思。从椅子 边站起来的时候我居然打了个趔趄,我的身体往前一冲,本来可以乘机搂住她的, 但是我们之间隔着茶几,我要是这样迫不及待地去搂她会以打翻茶几、遍地出现玻 璃渣为代价的。所以,我没有去搂,这证明还是有这么一点理智的,何况,我的心 脏完全失去平时从容的节奏,变得毫无规律,“咯咚咯咚”地瞎跳。我捂住胸口, 豆豆误以为我要发誓,便说: 现在还不到信誓旦旦……我们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时候,我要去厕所,请你 指点迷津。她的样子很着急,看样子憋了很久。 厕所实际上不远,我本来可以带她出去站在院子的大门口,指着前方约二百多 米远的路口便是,但我一时糊涂,在紧张之余说不清楚厕所的方向及具体位置,便 随手在书架上抽出一张动画纸,再从桌上拿了一支彩笔准备给她画厕所的方位。 豆豆有点着急,我更紧张了。 但那支彩笔脆弱的笔芯在我哆嗦的手下“啪”的一声断了。 你告诉我就行了,她看着我多余的动作说,远不远? 不远,不远,我给你画张图。 哈哈呵哈呵,她捧腹大笑,笑得脸色发青。捂住她肚子的一个位置,大概是膀 胱胀的缘故。 向力,你好像……她绝望地看着纱窗上的阳光。阳光在抖动,在树影的陪衬下, 由风吹着抖动。 我猛然醒悟过来,牵着她的手步出户外,为她指点迷津,这也是爱情来临之前 的征兆。 鬼才知道这种征兆是福还是祸。 豆豆回来,似乎轻松了许多,脸上的表情没了紧张感,她继续喝茶。我想,既 然刚才已经牵过她的手,再牵一次也无妨,但要去牵她的手总得有种方法。我一时 间没有方法,突然想起肖玄的方法来,肖玄以前曾说,当初他认识第一个女朋友的 时候,也是手足无措,紧张万分。肖玄说,我当时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看一本书, 其实两个人都没有看书,都希望能发生点什么。后来,我一不小心把烟灰弹到她的 裙子上,我在慌乱之中去拍她的裙子,拍完以后我再看她的时候发现她闭着眼睛, 于是我以饿虎扑食之势把她按倒。肖玄说,这种方法甚是灵验,我靠着这种方法增 长了不少“知识”。肖玄在说“饿虎扑食之势”的时候,双手高高举起,做了个虎 爪的姿势,我回忆起来记忆犹新。 现在,我没想到我要用肖玄的套路,唉,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了。现在,历史 的悲剧将会重演。我递给豆豆一本平时我珍藏起来的美国的迪斯尼画册,然后提心 吊胆地坐在她身边,同她一起翻画册。和肖玄第一个女友所不同的是,豆豆边看边 说话,毫无像肖玄所说的——他女友呼吸急促起来。我的豆豆没有反应,这使我对 肖玄这种方法的可实施性产生了怀疑。紧接着,肖玄的这种方法会受到广大人民群 众的唾骂,因为我点了一支烟,慢慢地看着烟灰出现,然后故意把烟抖到她的…… 哦上帝知道,豆豆穿的不是裙子,而是牛仔裤,我居然把这一重要的细节给忘记了。 这时烟灰飞快地落下,没有落到豆豆的腿上,而是落在豆豆左右两腿的夹缝中。豆 豆仍然毫无反应,看来她对这种小花样是无动于衷的,居然对我身上传出的男人的 强大气息不屑一顾,堪称是对我伟大情感的一次污辱占她依旧翻看画册,我又耐心 地看烟灰慢慢地出现,这一次我终于成功地把烟灰弹到她的牛仔裤上,就在左腿的 位置上。我装作自己不是故意的,于是伸手在她的腿上瞎拍一通,然后再看豆豆眼 睛,我想她的眼睛早已闭上,呼吸也急促起来,正如肖玄所说——和他女友第一次 做爱前的景象一模一样。但是,豆豆惊诧地看着我的举动,使我的意志彻底瓦解, 而豆豆说,向力,下次我来你给我画个唐老鸭好吗? 好好!我在卧室里不安地踱步。我想,我~定要表现出我的急躁不安,但我怕 她跑掉。 我心里在诅咒肖玄,他的方法一定会受到广大人民群众唾骂的。 这时,豆豆说,向力你过来,这是什么?我又坐到她的身边,垂头丧气地说, 这是白雪公主。画得真漂亮,豆豆羡慕地说。没有你漂亮,我羡慕地说。不会,还 是白雪公主漂亮,豆豆说。她仿佛羡慕不已,用手指了指画册上白雪公主的脸蛋。 我这时豁出去了,恶从胆边生,干脆摸了摸她的脸蛋,羡慕地说,还是你漂亮,白 雪公主好看不中用。 我也好看不中用吗?豆豆看着我的手指说。 你为什么要看着我的手指说?我几乎呜咽着说。 别别!别打断我刚才的话,豆豆摆摆手说,我再问一遍,我好看不中用吗? 我们四目相对,我干脆去指她肩膀后面的长发。我的双目晕眩,情不自禁地把 她的头发撩起,把鼻子凑过去猛地吸了吸,说,香!香!真香!我羡慕地说。 你的鼻子真灵,豆豆说。 你用的是海飞丝洗发水,我羡慕地说。 你的鼻子还有记性,豆豆羡慕地说。 我们不知羞耻地羡慕来羡慕去的,就开始动手动脚。我得寸进尺,左手长途跋 涉地伸到她的右脸,猛地把她的脸给扳过来,对着我的脸,同时,我又猛地听到她 的脖颈传出轻微地声响,嘎吱一声。我吓了一大跳,根本无暇顾及她的脖颈是否出 了问题,就猛地把自己的嘴唇递到她的嘴唇上,于是爱情的火花迸闪。谁这时候再 说什么爱情只不过是荷尔蒙发达大脑充血的话,我一定会和他拼命的,现在,豆豆 的确是闭上了眼睛,当我悄悄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睫毛轻轻地抖颤着,像一种美丽 的毛毛虫悄悄地抖动,不为人所知,也不为喧嚣的尘世所干扰,这是美的,我想。 我看着她微微晃动的眼皮,丰腴而圆满,带着一种令人心醉的弧线流畅地勾勒出她 闭上眼睛的迷人模样。我快要哭出声来,但我的舌尖和她的舌尖勾肩搭背,彼此羡 慕着,甚至不知羞耻地纠缠着,不肯离开,体会出我们对瞬间情感的迷恋,尽管很 多人会把我们这种行为称作误人歧途,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此刻,我终于明白了不 知羞耻这个成语的意义和背后的深刻内涵,啊!原来这个词不是贬义的,而是崇高 的。这时,豆豆抬起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脖颈,我马上知道自己刚才的动作是粗野 了一些。我很想说声对不起,但我的嘴巴和她的嘴巴凑在一起儿,以致我支吾了一 声没有说清楚。我津津有味地体会她嘴里细小而整齐的牙齿,舌苔上润滑而富有激 情的声音,然后我认为她那件红色的外套过于土气,应该脱掉它;而她认为我的亚 麻布上衣过于粗糙,令她的手无所适从,也应该脱掉才对。我的手掌翻山越岭,仿 佛经历二万五千里长征之苦,终于到了她丰腴的背脊,虽然我的眼睛还看不见她的 背脊,但我的手掌已经看见。事实上,后来证明,我爱她的灵魂胜过爱她的肉体, 尽管她的灵魂已被容易腐烂的无知世界腐蚀得体无完肤;我爱她灵魂的碎片,在梦 中,我看着她那些闪光的灵魂碎片,发呆、哭泣、郁闷,然后在心里默默回忆着。 当我的手掌环绕到她的肋下时,她“噗嗤”一声笑出来。顿时,她的嘴唇离开 了我的嘴唇,顿时,我们彼此的脸上都有口红的痕迹。我说: 笑什么?为什么笑? 我为什么不能笑? 在紧要关头笑,不觉得破坏我们刚刚……我没有把话说完。 我们刚刚没有什么,我刚刚路过你住的地方,所以我们刚刚……豆豆也没有把 话说完。她表情诡秘,奇怪地看着我。随后,她递给我一张餐巾纸,让我把脸上口 红痕迹擦去。以后,我们做爱;我看见她的乳房很白,但乳晕很黑。我想告诉她, 堕过胎的女人乳晕会泛黑,或者发紫。我希望她能告诉我事实的真相。没过几天, 她告诉我她跟第一个男友时怀上孩子,约两个多月便去医院流产。她说,这是不人 道的,是在扼杀生命;她又说,跟尚人非在一起的时候也怀了一个孩子,一共加起 来两次。我的一生不会有超过两次的堕胎记录。她认为这是非常残酷的事情,但孩 子降临到世界上来会比堕落的那种感觉更残酷。没有一个女人能避开这残酷的事。 堕胎对你的身体不好,而且,堕胎会影响你以后的孩子。 以后还要什么孩子,最好不要孩子,豆豆轻描淡写地说。 那天下午,尚人非呼了豆豆。 我希望豆豆能提她和尚人非的关系,但豆豆说,现在还没有到非提不可的时候, 豆豆离开的时候,我很失落,觉得自己被某种邪恶的力量攫住。我惴惴不安,出门 去找张三玩。“我对张三说,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张三就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瞪 着眼睛说,什么?爱上女人。他怀疑自己听错话。对张三来说,这年头还能爱上一 个女人几乎是神话了。但张三要是遇见合适的,也会爱上的。张三说,你同我开玩 笑吧?我说,没有开玩笑,我是爱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怎么样?张三问。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都能爱上,你简直是在浪费情感。你要知道,现在的人情感不多了, 不到紧要关头最好不要用。 但我爱上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问你,谁不在浪费情感呢?一次射出的精 子有成千上万颗,但有效的仅仅是一颗,你说你不在浪费又在做什么呢? 说得倒有道理。爱上谁?我认识吗? 豆豆。 谁? 豆豆。我等张三来教训我。 张三嘿嘿地冷笑了几声,说,作为我最好的朋友,我是袒护你的,但是我的兄 弟啊,你在劫难逃。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说,上帝保佑你。 我把张三臭骂了一顿,我说,连你也满脑子的封建思想,不支持我伟大的爱情 也就算了,还什么要上帝保佑我。平时你当街调戏妇女,要是在古代,你早在牢狱 里了。现在你说我有牢狱之灾是什么意思? 张三说,过段时间应该有事情要发生,到时候要我帮忙,我会随叫随到,听候 你老兄的吩咐。 4.被贬损的爱情 大约过了四天左右,豆豆再次来到我北苑的居室。她告诉我她昨晚和尚人非吵 架,一气之下今天便到我这里来。我希望豆豆不是来我这里找一种心里寄托和感情 慰藉的,而是寻找爱情而来。 我越来越烦尚人非,我一点儿都不爱他,现在我很爱你,想和你在一起,豆豆 说,我想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他,让他明白我爱你,我想他会尊重我们感情的,从他 平时所流露出的语气来看,他也是一个爱情至上者。他是艺术家,懂得感情是怎么 一回事,应该明白我们三个之间到底出现了什么样的状况?豆豆显然忽视了,她也 应该尊重尚人非。 你告诉了他没有?小心他翻脸。我幼稚地对豆豆说。实际上我后来认为,我和 豆豆一样幼稚,幼稚地认为爱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但是爱情是有道理的。那时候 我显然低估了事情发展的严重性。以为有了爱情以后天下大乱关我屁事,殊不知人 真的着急起来就会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我晚上回去就告诉他。豆豆有点疯狂。 你和尚人非在一起同居吗?我问。我被某种东西冲昏了头脑。 同居?我和他结婚已一年多了,当然没有举行过婚礼,我们连结婚证都是在秘 密的情况下领出来的,是托我爸的关系。 笑话,结婚是冠冕堂皇的事,偷偷领结婚证有何用意? 我发现你对这个社会太缺乏了解了,这一点你要改正,否则以后我跟着你过日 子会吃亏的。秘密地领结婚证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和尚人非这种老男人结婚。你 会问我那为什么还要和他结婚呢?因为我想和他一起去德国。 你的意思是你和一个你不爱的男人结婚是为了去德国。 少见多怪,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纯洁的人。 这么说来,你爱上我证明你是纯洁的。 有时候不光是纯洁的原因,而且,可能是冲动的缘故。 你是在诬蔑爱情的纯洁性,如果仅仅是冲动,我看你还是回到尚人非的身边, 这样也是为了你的前途打算。 我也说不清楚。我觉得你说话口气怎么酸溜溜的,我实话告诉你,我不爱尚人 非,我同他的生活枯燥乏味,别说我这是不现实,因为你会说夫妻之间的生活都是 枯燥乏味的。现在我不爱他也不想去什么鸟德国,你尽可以认为我大脑充血,对结 果缺乏深思熟虑,但我厌倦了他,就这样厌倦了。厌倦他与我做爱的样子,厌倦他 身上的气味,我忍了一年多了,很多同性朋友告诉我,既然你要去德国,就得一忍 再忍。我想,再忍下去我就老了。你不觉得很残酷吗?尤其对我来说,对一个正处 在豆蔻年华的少女来说。 干什么都得付出代价的,我说。 你怎么智力这么低啊。 他平时对你还不错? 不错。他对我不错,但不能引起我的同感,难道他对我不错我就能爱上他了吗? 不!我不能够,我认为这是谎言,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处心积虑地贬低对方,即使同 他做爱的那会儿也在嘲笑、讽刺、调侃,我以为我们是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战争, 从日常琐事到精神意志,从语言到看不见的更阴暗的人性角落。我们是在战争,所 以我们不会真正甜蜜、幸福。 你不认为这种事情同样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那是以后的事,我是不会顾及以后会怎样的。 经过一番对话以后,我诚惶诚恐,忐忑不安,但又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有种 战胜别人的快意。同时,我又觉察到豆豆是一个个性非常爽朗的女孩。 我没搞清楚的是,我们俩到底谁征服了谁?而尚人非与豆豆之间的家庭战争到 底是什么? 在傍晚大约五点钟的时候,我请豆豆在北苑路口的青藤阁吃饭。她一直唠叨着 要把我们所发生的事告诉尚人非。她说,必须告诉他,否则对不起尚人非。我说, 会不会到时候他会打你,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他敢,豆豆瞪着眼睛,非常有把握地 说,他是懂情感的,他是个艺术家,艺术家是不打人的。我说,你得当心一些。豆 豆严肃地对我说,我没有把你当作一个龌龊的人,我和你不是在搞婚外恋,要是离 不开他,我也会经常和你在一起的。 那好吧,你就告诉他吧。我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并把一条红烧鲫鱼挟到 豆豆的饭碗中,说,吃饱一点,憋足了劲儿告诉他起初的真相吧。反正事情总会让 人知道的。我”有点害怕,害怕这不正常的、混乱不堪的爱情到底会结出什么样的 果实。我真的爱豆豆吗? 令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当豆豆踏着淡淡的夜色回家(我记得她是住香龙 小区),并把她和我所发生的事情告诉那个她所厌烦的丈夫尚人非时,尚人非扎扎 实实地抽了豆豆四个耳光。豆豆后来描述,先抽左边的脸,然后再抽右边的脸,重 复了一遍,算起来共有四个耳光。既然,抽了耳光,脸蛋自然肿起来。豆豆不是懦 弱的女人,便踢了尚人非一脚。他见豆豆反抗,当即给豆豆的眼睛又来了一拳,于 是我可怜的豆豆的眼睛一片乌青,眼前电花乱冒,变成了一头大熊猫。熊猫是国宝, 谁敢打它,但豆豆不是熊猫,便是挨打,这是很正常的。尚人非冲上去把豆豆按倒 在床上,说,信不信我杀了你。他的双眼布满红丝,像凶猛的动物,声嘶力竭地说, 把向力这狗日的小王八蛋给我找来,我们要把账算清。 豆豆的脸上。身上都伤痕累累的,在紧张中意志完全崩溃,丝毫没有对我许诺 时的那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式了。尚人非打完她以后便气急败坏地呼我,当时李四 刚好在我的卧室跟我聊天,聊什么我忘了。我只记得李四也陷入到感情的苦恼之中。 我要李四稍等一会儿,便自己去小杂货店回电话。当我提起话筒后,知道对方是愤 怒不已的尚人非,我吃了一惊。我还没反应,尚人非就破口大骂,我操你,你丫别 给我装他妈的孙子,你给我过来,你算什么玩意儿,咱们把事情搞清楚。尚人非骂 得很有道理,我是很理解他这么骂我的。 你凭什么让我过去我就过去。 你他妈的还给我装蒜,你给我过来,到我家来。 这时候,我开始结巴,口齿不清,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某种巨大的声音 所笼罩。我像触了电似的,或者比触了电还厉害一些,因为我浑身不停地颤抖,而 且,还感到寒冷。瞧瞧这五月的天气,这怎么会这么冷呢?我悲哀地想,要是真的 触电了,死了就死了,死了就不会有什么知觉了,反而好了。但我这时候还有感知, 我的手开始哆嗦,抽搐。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我想,空气中的氧气为什么如此之 少呢?我有点站不稳了,这证明我的心理素质是相当差的。还有,在我的脑海里, 飞翔着各种尖锐的语言的碎片。我想去组织这些语言去对付尚人非,但它们莽撞地 飞来飞去,完全不受我的控制。 我完全成了个傻逼。 豆豆呢?我说。这时我惟一的愿望就是听到豆豆的声音。 豆豆说你把她给强奸了,尚人非这时也疯了。 放屁!你能不能让她和我通话,我说。我知道豆豆不会这么说,但世事难料。 我想,是她先来北苑找我的,我们是两厢情愿的。假如,她真的告我强奸她,那我 只好束手待毙,毫无怨言。同时,我的脑海里跳跃性地浮现出张三诡秘的话—— “你在劫难逃”。此事被张三这等人物料中,真是天意。 你是不是我的朋友?尚人非的口气突然变得温和婉转,但是,接着他又骂,傻 逼,别装孙子。我要你马上给我过来。豆豆你给我过来接电话。电话那边的尚人非 拉豆豆过来,所以语言变得模糊遥远起来,你这个婊子,尚人非说,有人要和你讲 话。 豆豆呜咽着对我说,他打我,你别过来。话还没有说完,电话又被尚人非夺过 去了。我听见扯拉的声音。 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我告诉你,你犯的事今晚一定要解决,否则,你别在北京混了。我以我的老命 来换你的小命,我的老命不值钱,但你的小命也未必值钱,不值钱的两条命对掉我 不会觉得惋惜。今晚你来,把豆豆带走,只要她说她爱你,你们两个真心真意地相 爱你便可以带走她。我们好好地把事情处理好。你过不过来? 你能不能冷静一些,过两天我一定去,我说。我只想靠时间来消磨这种令人手 足无措的事。 不行,今晚必须解决。 我是不会怕你的。 好啊!你可以为爱情去死。你丫自以为是谁?普希金?浪漫骑士?少年维特? 还是唐磺?操你,我操。 你别操来操去的,操来操去有损你的光辉形象。 好,我不操了,你过来。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我感到恐惧。对生活在底层的我来说, 这种事情是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对付的。我没有想到尚人非的反应这么激烈,几乎要 和我拼命。我想,假如我没有遇见过尚人非,而单单遇见豆豆,情况也许要好得多, 最起码,尚人非不会问我是不是他朋友之类的话,这类话够恶心的。我可以装作什 么都不知道,把责任都往豆豆一个人身上推,但这样做是相当卑鄙的。我完全控制 不住自己,浑身抖得更厉害,仓促地说了一句,你这个白痴,然后飞快地把电话挂 了准备回家。这时,这家杂货店的女店主吆喝了一声,站住,电话费还没付呢。我 被她几近尖叫的声音吓得魂飞魄散。我说你别这么吓我,我可经不住吓了。她说, 没人吓唬你,是你自己吓住自己了吧。我想想也对,便把电话费给付了。电话费只 有九毛钱,但我觉得自己掏钱的动作是多余的。我给了她一元钱便走。 我推开自己居室的门,对李四说,不好,出事了。李四本来安安静静地坐在椅 子上看书,他抬头看到我的样子也吓了一跳,站起来时书没拿稳掉到地上。李四扶 了扶眼镜说,怎么啦?怎么啦?李四站在我的对面,我慢慢坐下来把事情的经过讲 给李四听。我问他,像这样的情况我是不是还要去尚人非家。李四很茫然,一时间 无法解答,说,最好不要去,观察几天再说。看来李四也拿不定主意,或者,他是 不想搅这一汤浑水。这时,尚人非又呼我,我本来是坐在床沿的,一听到呼机响, 我便触电似地跳起来。李四后来嘲笑说,我当时像弹弓似的弹起,动作机械,足够 让有心脏病的人当场昏死过去,幸好我和李四都没心脏病,可以避过当晚送进医院 的这一关。 我又去回尚人非的电话,因为我要对豆豆负责任,如果我不想对她负责任的话, 我会立即把呼机关掉,终止我在京城的一切社交活动或者一走了之就行了,但我不 能这样。尚人非时而暴跳如雷,像对待死回一样;时而口气温婉,像在和亲朋好友 说话。他软硬兼施,但最终的自的是让我去他家把我尽情地羞辱一番,以挽回一点 他那可怜的已经损失掉的自尊心。不!也许我一进他的家门,他就会给我一刀。我 现在就能看见自己皮开肉绽、鲜血汩汩直流的样子。他的老命干掉我的小命后也会 遭到法律公正的裁决。从某种意义上,他一刀捅死我也没有什么的,捅死了就捅死 了,没有人会假惺惺地哭泣和哀伤,生命就是这样冷酷。 紧接着,张三也呼我了。张三和尚人非较熟,所以我幼稚地指望张三能为我说 点好话。我这种懦弱的想法在人命关天的这一刻暴露无遗。张三一提话筒,马上说, 向力,咱们不说废话了,你还是去一趟,你不去豆豆会遭殃的,以后你们的事情还 会没完没了,对你的前途大大的不利。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去吧。 我还有前途吗? 我可以不去吗?我问张三。 张三显得非常冷静,以局外人的态度对我说话,你可以采取一走了之的态度来 对待这件事,但这对豆豆来说是不公平的;如果你爱豆豆,你就去,你没有别的选 择,正像你爱豆豆一样,当初也容不得你有选择的余地。 经张三这么点拨,我才明白,原来我是为我和豆豆的伟大爱情,才会做出赴汤 蹈火、在所不辞的抉择的。 为了豆豆,我还是去。 只能证明你是有责任感的,”但这种责任感我还是表示怀疑。 希望没有上升到道德规范来谈此事,你这个傻逼。 于是,整个晚上我陷入到从未有过的梦魇中,时间过得缓慢而迟滞。在北苑那 狭窄的胡同和我乱糟糟的居室里,我从未遭受过如此巨大的心理压力,我几乎窒息 过去。李四说,我脸像白纸,整个动作变得怪异、夸张、扭曲,甚至是荒诞的。这 可能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最慌乱的一个晚上。是的,整个晚上我是在抽搐。痉挛和哆 嗦中度过的。我奔跑,来回奔跑着,我气喘吁吁,呼吸困难,甚至感觉很冷,我腰 间的呼机一直像冤鬼似的催着我,它每叫一声我的心脏便一阵瞎跳。张三呼我,尚 人非也呼我,我快要疯了。 又一次回到卧室。李四说,你别去,张三他怎么表态? 他劝我去,说愿意陪我去。你陪我去吗? 李四说,那就去吧,但你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张三已经在香龙小区等我和李四,张三平时很少用教训的口气和我说话,这一 回他机会来了。他说,你的爱情看来是牺牲一大部分人的时间和损伤朋友们的精神 意志为代价的,真是来之不易啊!张三、李四和我站在第10幢高楼下面。我正要往 前走,张三说,等等。张三搔首弄姿,看来还有很多话说。他说,向力、李四,你 们过来让我们商量一下。我这时乖得像一头失去抵抗的羔羊。张三说,向力,无论 发生什么意外你都得保持冷静,今晚所有的事都是不可预料的。李四,你也一样, 得保持冷静。我对张三说,是的。张三又说,为了豆豆,你得装作什么都不在乎。 我说,是的,没有错,你说得对极了。张三说,不行,我看你的态度还不够坚决, 你得举手发誓。这时候的我,连举手发誓的力气都没有,所以张三的要求是相当奢 侈的。我无力地举了举手,像在投降似的。张三凑上身来,抬起我的手,高高地把 我的手举起,然后扶着我的肘部继续说话,这才有点样子。我抬头看着张三的手扶 着的我的手,绵软无力的手指之上是高高的20多层的尚人非和豆豆住的第10幢楼房, 楼之上是黑漆漆的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也没有风吹动树梢的声音,一点都不浪 漫。在这种夜色下,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夜晚中,伟大的爱情必定遭到贬损和折磨, 我在恍惚中想。张三抽开手,我的手也自然下垂。 张三对李四说,你也要发誓,无论发生何种恶劣情况,你的头脑必须保持冷静, 我们是有理智的动物。 李四说,你真逗,和我有什么关系。 在张三极力要求下,李四也高高地举起了手。在举手之前,李四对张三说,那 你呢?你也得举手发誓。 张二毫不犹豫、坚定不移地举起了手。我看他们两个人都举手,觉得荒唐好笑, 突然来了精神,重新把我本来无力的手高高地举起。于是,三个人憋足了劲儿,站 在香龙小区的过道上借着漆黑的夜色举起了手。我们一起喊: 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情况,我们必须保持冷静。 我添了一句,哪怕一刀捅死我也要保持微笑和绅士般的风度。他娘的真荒谬。 张三说,别废话了,我们赶紧走吧。正当我拔腿要走的时候,张三又说,站住。 我对他这么没完没了感到有些厌倦。 张三说,刚才我把你的事情告诉了肖玄,他说他要来,说要为你向力两肋插刀。 我不要他来,他来会坏事的,什么事情到他手上就变成胡闹了。 我很感激肖玄,他这个白痴,这时候他来无疑会把我致于死地。这个白痴,我 他妈的爱他,改天要好好地报答他。我这么说是很有人味的。 我们坐电梯,提心吊胆地在昏暗的楼房前道里前进。我现在仍然记得尚人非的 房间是在16楼左侧的一个两居室的房子,有铁门,门上还贴有招贴画,很旧的那一 种,被人撕得破破烂烂的。张三敲门,手指叩击铁门,每敲一次我的心脏便“扑通” 一下。我在张三的后面,里边的尚人非显然是等候多时,他是处心积虑地想着如何 折磨我,贬损我,用污言秽语来打击我的自尊心,而不是拿刀捅死我,如果拿刀捅 死我,我也不会在这里向你们叙述这个故事了。好吧,来吧,我的兄弟,我在这座 城市里科学研究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兄弟,我们一起彼此折磨吧,彼此诬蔑 彼此践踏吧,反正大家都差不多,都是支离破碎的人。 嘎吱一声,”里边的木门打开,卧室里的灯火很刺眼。我看里边好像已摆好鸿 门宴,专等我这个倒霉鬼进去。我已准备好,我的肉体、灵魂和意志都已准备就绪, 专门等尚人非这可爱朋友来把我尽情地打击,但是别忘了,我可不是那种孬种。张 三进门后,我随后跟进来。尚人非迅如雷电的手掌穿过张三的左边肩膀往我脸上扇 来,由于张三的手臂挡了一下我,我脸上火辣辣的痛就轻些,何况,我本能地躲了 一下,也凭着本能往他的身上踢去一脚,但还是被张三给挡住了。哦!我可怜的朋 友张三,在中间慌乱无比,他抱住尚人非说,请你向天发誓,说你自己非常的冷静, 以上帝的名义你要保证向力的人身安全。 好,你有种,果然为你的爱情而来。尚人非顺手操起鞋架上的二只皮鞋扔了过 来,没有打中我,而是打在墙上弹了回去。是朋友的话,就来喝一杯。他酒气熏天, 说,请请!请!他滑稽地做了个迎接贵宾的动作,腰一弯,手掌往卧室里一摆。 好,你有种,居然敢揍我。我和尚人非紧紧地握了握手。 你的手很凉,朋友。 你的手很热嘛,我的朋友。 尚人非不慌不忙,泛红的眼睛和瘦小的脸庞给人的感觉是笑眯眯的。握了握手 以后,尚人非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服!我服你,坐坐坐。 我按尚人非的要求坐在他的身边。随后他请我喝人头马XO。我说,这里边不会 是尿吧。看起来怎么黄黄的?请你喝尿是对你的尊敬,他看看酒瓶说,现在的人不 会这么卑鄙。他从茶几底下拿出一个造型十分现代的酒杯,重重地放在那张玻璃茶 几上说,喝!他给我倒上酒。 是不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我操。 豆豆坐在那张和尚人非过枯燥乏味性生活的席梦思的床沿,脸蛋乌青,尤其是 左边的眼眶,更是惨不忍睹,正如前面所说的像头大熊猫。她抽泣着,蓬头垢面, 憔怦不堪,可以看出她流了不少泪水。李四坐在椅子上,抽间烟,不断地劝说着尚 人非。张三。尚人非和我坐在一张三人沙发上。尚人非坐在中间,张三坐在他的右 侧,而我自然坐在他的左侧了。尚人非喝了一口XO,没有咽下去,而是在嘴里叽叽 咕咕了一阵子,像在漱口,然后猛地一甩头把酒液全喷到我的脸上。于是,我的整 张脸就被昂贵的酒水带着尚人非的唾沫喷得灿烂无比。是的,很灿烂,因为酒是如 此的昂贵,多多少少也在一盎司以上了,要是在酒吧里肯定能卖到50元左右,而且, 我认为我的脸灿烂无比——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那瓶人头马XO的确很香,可以说是 香气四溢,这对任何酒鬼来说都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因为这么贵重的酒居然能当作 武器使用。我抹了抹脸说: 谢谢你喷了我一口,这么昂贵的酒是多少钱一瓶? 就这一瓶?没多少,你还想喝吗?他看了看那很高贵的酒瓶,又看看我说。 他要和我碰杯。我的杯子和尚人非的杯子狠狠地撞了一下。他指着我的杯子, 要求我一定把杯里的酒喝完。我平时酒量不错,并不畏惧,如果他没有放毒药的话。 我一口喝了下去。 喝完酒接下来还有什么节目?我问。 我操!尚人非的脸上阴晴不定。他猛地把杯子扔过来,我避开,我早有提防。 杯子甩在墙壁上,炸开,玻璃渣四处飞溅。李四赶紧去打扫,而张三又一次抱住尚 人非,和他纠缠在一起。豆豆坐在床沿目无表情,木讷地看着尚人非的表演和我相 当被动的局面。 我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 你过来坐下,尚人非指着我说。 尽管我认为今晚的事情会没完没了,而尚人非好像精力异常旺盛,不知疲倦地 戏弄我,但不敢动真刀真枪。他毫无罢手之意,我想,如果他决定把这场戏演完, 我只好奉陪到底。 信不信我会杀死你? 信,我说,完全相信。 随后尚人非盘问我和豆豆发生关系的经过,俨如一位公安人员。他甚至问我和 豆豆性交了几次?这句话,可以看出他的心理已彻底变态。我对这种问法感到极为 厌恶,但尚人非似乎很想知道,我便如实地告诉他。是的,每个人都是会性交的, 但请你不要用这么冷漠而毫无人性的词汇,这无异于低级动物。那么,你难道很高 级吗?你拆散了我的家庭,很牛逼是吗?尚人非显然忘了,他和豆豆所谓的家庭, 早已从根部腐烂了。我的介入不过让真相显现出来。我不去拆开这个家庭也有别的 人来拆,但为什么就是我呢? 假如我是一个低级动物,你也不见得高级到哪里去。 从尚人非所说的话,我大致判断出——原来尚人非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说实在的,我很想逃走。我跑起来的速度还是挺快的,在这些漆黑的楼房通道 里,尚人非纵有三头六臂也未必追得卜找。如果他追我的话,那么他就被动了。我 很想逃离这已设计好的一出戏,我已遍体鳞伤。我想,你演吧!我走好不好,我不 想参与这一出恶劣的戏好不好。但是,为了豆豆,为了我这经常叼在嘴边的所谓伟 大的虚无爱情,我重新又坐到了尚人非的身边,坐在一个魔鬼的身边。当然,我也 好不厂多少,因为我是肇事者。伟大的波德莱尔好像说过,每个人的体内都装有一 个魔鬼。 尚人非扭过头来问我,你真的爱我的老婆? 我的回答是肯定,我必须用肯定的语气来回答他的问话,以使我们彼此都知道, 这真的是一场严肃而认真的、而不是那种谁想退出谁就能退出的游戏。 尚人非以严峻地口气问豆豆,我亲爱的豆豆,你呢?你也爱我亲爱的朋友向力 吗? 我没想到尚人非会这么说话,简单是有悖常情,但事实上尚人非就是这么说的。 他不是个白痴,他是个聪明的人。他知道他亲手料理的花瓶已不能当作他的摆设了, 那么,现在,他要亲手打碎这花瓶。或者说,他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要把这花瓶 转让给我。花瓶大街上多得是,他可以再去捡一个捎在身边,也未必不比豆豆这只 花瓶亮丽,而我这可怜虫却捡到了别人遗弃的花瓶。 我很紧张,在等着她的回答。所有的人都很紧张,看着她。 豆豆这时坐在床沿,木讷地对尚人非说: 是的,我爱他。 我的心仿佛被针尖扎了一下。 豆豆的回答显然没有尚人非来得幽默,她本来可以说,亲爱的丈夫,我爱你的 朋友向力。她毕竟被眼前的突发事件搞蒙了。 尚人非立即暴跳如雷,他向我踹了一脚,防不胜防地打出一拳,我一避,拳头 便打在我的肩膀上,而下面的一脚可以说是急如闪电,刚好踢中我的小腹。你们知 道我整个晚上都是准备来挨揍的,所以我捂着小腹强忍住疼痛也是正常。这一下子 又苦了张三,张三又一次抱住尚人非,说,算了算了。显然,以上帝的名义让我们 保持冷静的张三开始厌倦了。尚人非在张三抱住他的时候,他叫嚷着,身体却往豆 豆的方向移动,等靠近她的时候又打了她一拳。我没有看清楚到底是打在哪个位置, 豆豆惨叫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席梦思上。 人是会死的,李四对尚人非说,打几下就算了,人是会死的。 尚人非骂天骂地的,和李四、张三讲了自己的一大堆苦衷。 这孙子(指我)就这么欺侮我,我在北京混了这么久,能随随便便让别人这么 欺侮我吗?就算我是个街头捡垃圾的,要是别人睡了我老婆,我一样要…… 我这时干脆走到客厅,搬了一张小凳子坐下。这种纠缠方式是挺耗人的,必须 准备和尚人非继续纠缠下去。我想我们之间没有输家和赢家的说法。过了一会儿, 尚人非不知疲倦地又叫我进去坐下,说他要和豆豆离婚,我来办离婚手续。我毫不 犹豫地找了一支笔和一张纸写了起来。他说,你必须保证我和豆豆回家办离婚手续 的费用。我当时脑子反应不过来,就问尚人非,你们的离婚手续为何让我来承担。 尚人非冷笑着说,为了你伟大的爱情生活,你总得付出一点代价吧。这一点代 价你都付不起,我把豆豆交给你,恐怕过不了多久,你这伟大的爱情也不过是狗屎 一堆。 张三在旁边向我递眼色说,写嘛,没关系。 我一笔一画地写着,我感到我和尚人非做了一笔肮脏的生意。我为什么还要在 上面画押呢?但我是被迫的,尽管这笔生意是肮脏、草率和粗鲁的,但我还是在上 面签了字。 我写完以后,尚人非举起那张标题为“离婚手续保证书”的纸,在灯光下照了 照,说,不错。连字体都是歪歪扭扭的,不愧是“爱情圣手”。我当时很紧张,所 以笔画都走形了。 李四站在豆豆身边安慰她。 尚人非对豆豆说,你怎么对得起我,你给我收拾你的东西滚蛋。他觉得这么说 不解他心头之恨,准备走到客厅里再和我玩一玩,被张三和李四拦住。张三向尚人 非保证,豆豆和我一个星期内不会见面,并让我当着尚人非的面答应下来。我自然 答应。张三又说,尚人非和向力两个必须发誓……话还没说完,被李四打住。 胡闹,别他妈的再举手了,李四恶狠狠地盯着张三说,真烦,都什么时候了。 我站在香龙小区的路边,弯着腰,呕吐。张三拍拍我的后背说,没关系,吐吧, 把你的厌恶和烦恼统统吐出来吧,但不要把你的爱情吐出来。我以为你今晚要壮烈 牺牲呢?现在,既然你没有牺牲,也没有流血,那么吐出来会好受些。 说实在的,我什么都吐不出来,我只是干呕着,痉挛着,站在空气凝固、夜色 茫茫的香龙小区,四周是昏暗的路灯光,它们幽暗的光线使我无处藏身,佝接着被 人折磨过的身体。而张三和李四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抽烟,默默无语。我们不知该怎 么办?尤其是我;站在路边朝那块被雾水淋湿过的草坪,想呕吐,但空荡荡的身体 里却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伸手去挖,手指深入到口腔深处,但挖不出我想呕的东西。 张三与李四都想回家,他们折腾了一晚上也倦了。我问,那么豆豆呢?豆豆等 会儿收拾东西去她的一个女朋友家住,她已经联系好,李四说。 这样是很公平的,对尚人非来说——他是有必要作出这样一种举措的,虽然表 面上看起来他是在耍无赖,但要是把我换作尚人非,恐怕就不会这么冠冕堂皇地把 你请到家里来,而是在暗中把你灭了,这完全是有可能的。这件事现在已彻底明了, 就是说很透明,已没在潜在的危险了,所以对你向力来说也是件好事。 我们走出香龙小区,前面是宽阔而寂寥的街道,”没有行人,惟有夜晚的车辆 “嗖嗖”地开过,在城市上空形成隆隆的回声。 李四和张三要回家,我看着他们,希望他们能多陪我一会儿,我感觉自己非常 的孤独和脆弱。他们要把肖玄找来,说肖玄的性格可以慰藉我的痛苦。 过了一段时间,豆豆便搬来和我一起住,遗憾的是,我们伟大的爱情维持了不 到半年便灰飞烟灭。我当时太穷,我和豆豆两个人的共同收入不能正常地维持我们 俩的生活开支,所以,我认为我们伟大的爱情是经不起生活的折磨和打击的,这是 令人迷惑的事情。我和豆豆同居了约五个月,从她打点行李人住到我这里开始,我 们的伟大爱情只轰轰烈烈地、富有激情地度过半年,然后便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吵个你死我活,甚至快要发展为殴斗的局面。这证明我的爱情在漫长的人生中途便 夭折了。这也证明,我们注定不会像以前——信誓旦旦所说的那样此生此世永不分 离。 豆豆离开尚人非以后,后遗症一大堆,不光是尚人非呼我,有还要和我再玩一 玩的意思,而且他还呼豆豆,说请她去吃饭,并讥讽说在我这边豆豆连饭都吃不饱, 像我这样习惯于光棍生活的人是不会养活她这样的如花少女的。我劝豆豆别去,说 你这样去了,是中了他的圈套,尚人非可是个有心计的人,他知道,如果豆豆时常 回到他的身边,我就会生闷气;我一生闷气,就会和豆豆吵架。尚人非快要去德国 了,所以他要不时地干扰我和豆豆的生活,而豆豆认为自己对不起尚人非,就经常 去他那里,为此我就不停地和豆豆吵个不休。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不能纵容 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要去尚人非家,我就郁郁寡欢,”或者怀疑她对我们刚 刚建立起来的伟大爱情不够重视,而她受尚人非邀请去是对我们伟大爱情的诬蔑和 污辱。为此,豆豆恼怒异常地说,你有病。我是个十分彻底的人。 你是个彻底的人,为什么还要经常去他那边?我恼怒地说。 我如果不是个彻底的人,为什么会放弃去德国,放弃过美好的日子而和你在一 起?她恼怒地说。 你真是个好女人,连美好的日子你都放过了,和我这种与德国无缘的人在一起, 你不觉得这很遗憾吗? 她气得浑身上下打颤。 我又说,你是不是要说真后悔选择了我,你本来有机会和他在一起的。 她嘴唇发紫,眼泪一滴滴从脸颊流下。我看见她由缓到急的泪水,心里充满了 快意。为什么我会这样呢? 她猛地把门拉开,往外冲,脚被门槛拌了一下,就掉到门外的砖地上,我走出 去,假惺惺地扶她起来,说,你得打扮一下,要不然像尚人非这样的丈夫是看不上 你的。 她踢了我一脚,我躲开了。 哈哈阿哈哈,我的笑声很枯燥。我是站在院子里的水槽边笑的。 没想到你也是个容易绝望的人。 你的眼睛真锐利,我止住笑声说。 她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回卧室拎起小挎包便走。 你给我站住,你去了就不要回来,我绝望地说。说完话就后悔,这句话真他妈 的太老套了,任何吵架的情人都会这么说。但她是不会站住的——任何情人都会这 么做——她还是要回来的。 五个月以后,豆豆终于把我诊断成一个无用的人。为了生存需要,她必须得换 一个男人。这,对她是重要的,她需要一个有钱又有势的男人。哦!我有种上当受 骗的感觉,原来,我们伟大的爱情最后的结局是如此平庸和世俗——以金钱来结束, 我不能原谅她,尽管两年过去,时间仍无法消磨掉这种刻骨铭心的记忆。但我的内 心想原谅她,因为她的的确确是属于她自己的,她既不属于尚人非,也不属于我, 更不属于后来她所投奔的那位成功人士。我很早就得知,这位成功人士背着豆豆尽 干些荒唐事,我指的是他和许多女人都发生过不正当的关系。噢,当我说“不正当 的关系”,实际上我的脑子是封建的。从这位成功人士所干的事可以判断,豆豆过 着不尽人意的生活。我很高兴自己得知这位成功人士的色情生活,也为她找了这么 一个男人而痛苦。我既高兴又快乐的是豆豆没有找到真正的幸福,而痛苦的依然是 ——我觉得像豆豆这样的女孩应该找到较好的男人,而这位成功人士还不如我。最 起码,我与豆豆的同居生活中,我从来没有背叛过她,尽管后来我也把这种纯洁归 咎为一种愚蠢。 5.跟定你了 向力讲完故事以后,显得虚弱万分,他对自己爱情生活的叙述没能引起柳叶和 施欢欢的同情。柳叶说,这完全是你的运气不好,假如你遇到别的女人,情况就大 不一样。柳叶再三表示,对向力的有些观点是无法认同的。而施欢欢只说了一句, 这对你和尚人非来讲都不公平。柳叶说,你的叙述无疑添油加醋了一番,但我觉得 豆豆离开你是你的福气,你们要是一不小心结婚了,而且又有了孩子,那你才真是 咎由自取,自找死路,会有更多的麻烦等着你,还有你口口声声说这是你的伟大爱 情,恐怕是贬义的吧? 因为这年头爱情已死亡,所以说伟大爱情是不可思议的,任何听者都以为我这 个人有毛病,你和施欢欢听了也会觉得肉麻,但你不觉得现在连肉麻都没有了吗? 这很可怜,对于这个饥渴万分却同时也贬损饥渴对象的年头来讲,这一切都是可怜 的。向力伤感地说。 没想到你还是柔情主义者,柳叶说。 施欢欢不想再听下去了。而向力希望自己的表白没有引起她的反感,他觉得这 些都是真实的。 肖玄怎么还没来? 我想,他一定又被一些有趣的事情吸引走了。 第二天晚上,当施欢欢问向力说,我们伟大的爱情结果会怎样?而向力却说, 我们才刚刚开始,我希望我昨天所说的经历没影响我们的关系,因为那是过去的事 情,对于过去的伤痛,我们惟一要做的是把它遗忘掉,历史不会重演的,最起码, 我的这种历史不会重演,还请你以后千万别提什么伟大的爱情了,伟大这个词汇够 恶心了,再加上什么爱情,就显得肉麻了。 有人说过,一个男人爱过一个女人便不会有第二次爱情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我和你在一起是相当危险的,你得表态。 表态什么?向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要你爱我。 你这是在强人所难,真正的感情是应该接受时间的考验的。 难道我们要彼此考验下去? 看你有没有足够的耐性,我们会一直考验下去,一生一世,也许下辈子我们还 会重新再来。 你不应该在柳叶面前说得这么多,暴露出你生活的隐私对你没有益处,况且, 柳叶也非常敏感细腻,她在我们中间我觉得我有危机感。 这仅仅是一个故事。既是故事,就可以讲给大家听。 你讲得并不出色,把不该暴露的都暴露出来。 在你们面前我是不会忌讳讲这些真实的东西的。 但你的故事本身并不出色,相信这座城市里有比你更出色的故事存在着。 所有的故事都是一个故事,所有的人只是一个人。这么说挺玄虚的,肖玄就爱 这么说。 向力开始把台灯光调得很暗,他从侧面的墙上可以看出他们俩拥抱的身影。在 这个寂寥的深夜里,这对影子并没有像他所想像得那么热情,那么炽热。他们感到 安静,也许要等到进入角色之后,才可以看出他们的激情。人是有激情的,向力说, 我们本来可以去北京的娱乐场所尽情地玩一玩,我会带你去的,但不是今晚,今晚 没有星光,也没有浪漫的歌,窗外也没有风,空荡荡的犹如没有通道,我们在其中 拥抱,灵魂的温暖要超过肉体的渴求。人是会老去的,但精神的光辉会涂抹我们的 感情。向力走到窗户边把纱帘拉上,房间里更暗。你想听一首歌吗?一首轻轻地在 内心吟唱的歌,它会让一个狂躁的心灵安静下来,面对过去,忘却此时此刻,对未 来要求也不高。 听起来你挺浪漫的。 但并不肉麻。你也可以讲讲你的故事。 当然会讲,但不是现在,我的爱情故事没有你这么轰轰烈烈,而是含混不清, 甚至都不知道有没有爱过。我有几个男朋友,但我没明白我到底有没有真心实意地 对待过他们。从这讲,我是可怜的,很容易造成这段时间内情感上的空白,而你恰 恰不是那样的。你的那段历史对你来说可能给你不少感情的经验。 现在,你没有空白了,有我…… 你这么自信。施欢欢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吊灯的影子十分怪异,像一只巨大 的蜘蛛趴在天花板上。 随着日子的逝去,我们总会了解对方的。 你要知道,我是个很倔强的女人。 两个人躺在打开的折叠沙发上。他说要支烟,而她说,最好别抽了,抽烟对身 体没有好处。我经常失眠,会影响你的,他说。没有关系,我也是个习惯于夜生活 的人,她说。看样子,你并非贤妻良母,他平淡地说。看样子,你也不是个好丈夫, 她不屈不挠地说。看来,我们的洞察力都不错,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随后, 他抽出垫在施欢欢脖颈下的手臂。 看来,你的手臂是会损坏的,以后还要承担更多的东西。 看来,你靠着我不打算走了。这样子,我很喜欢。 走了?去哪里?我是无路可走的人,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无路可走而欺侮我。 他和她不知疲倦地聊着,最后他们发现自己不停地向对方靠近,致于说要保持 距离的说法对任何情人来说都是件奢侈的事。在这种夜晚中,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中, 每一对情人都会躺在床上,他们要么欣喜若狂,为一点小事和利益兴奋不已;要么 同床异梦,彼此折磨,或企图征服对方。他们想着自己,思虑对方,试图变成一个 人,徒劳地做着相同的事,但他们都无可厚非地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他们最终知 道他们最甜蜜的事还是在于一种过程——一种缓慢的过程,而所有的过程都趋于一 种不可能的结果。结果是没有的,除非是死亡。结果不是最后的真相,真相是不存 在的。 苍茫的夜晚。施欢欢与向力衣带未解,手拉着手在折叠沙发上睡去,肉体的极 度疲惫终于压倒了精神的极度惊恐,情感的游乐园打烊关门了。